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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1583—1589年 二十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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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来,艾莉森和玛丽·斯图亚特一直不得自由,在她们待过的监狱里头,论起最叫人不快,谢菲尔德堡绝对算得上其一。城堡有三百年历史,处处显出古老沧桑。它建在两河交汇处,另外两面由护城河围绕,说它潮气侵人,那还是客气的说法。城堡主人什鲁斯伯里伯爵负责看守玛丽,因为不满伊丽莎白女王给的那点微薄薪俸,饮食都挑最便宜的。

唯一叫人欣慰的,是护城河对面那片四平方英里大小的鹿苑。

玛丽得到准许,可以在鹿苑骑马,不过每次都有佩带武器的守卫跟随。有时候玛丽因为什么理由不想出来,他们就放任艾莉森一个人骑马驰骋,逃跑也没人在意。她的坐骑是一匹黑马驹,叫作加尔松,也就是法语“少年”的意思。加尔松大多时候都很乖巧。

一看到核桃树林立的小径,她就快马加鞭,催加尔松跑出四分之一英里,散掉些体力后,加尔松对她越发顺从。

恣意驰骋时,她仿佛重获自由,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等吆喝加尔松放缓步子时,她就记起自己仍是阶下囚。她不禁自问,何苦要留在这儿?回苏格兰也好,去法兰西也罢,总之没人阻拦。只是她这个阶下囚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

她能活下来,全靠这线希望——还有失望。她先是盼着玛丽当上法国王后,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两年国王驾崩;玛丽返回苏格兰,但这个女王无人拥戴,最终被逼退位。现如今她是天下人眼中的正统英格兰女王,独独英格兰人不认账。不过还有成千上万甚至百千万忠诚的天主教徒,愿意为她而战,拥戴她为王。艾莉森等待的、希望的,就是揭竿而起的那一刻。

这一刻姗姗来迟。

她正在小树林里缓缓而行,大橡树后突然闪出一个陌生男子,拦在马前。

加尔松受了惊吓,四蹄乱蹬。艾莉森立刻喝止,但陌生男子飞快地抢上,夺过马缰。

艾莉森厉声说:“快放手,不然等着吃鞭子吧。”

对方答道:“我绝无恶意。”

“那还不放手。”

男子松开缰绳,后退一步。

艾莉森打量这个陌生人。五十岁不到,头顶头发稀疏,蓄着乱蓬蓬的红胡子。不像是个歹人,刚才握住马缰也许是为了帮忙。

只听他问:“你是艾莉森·麦凯?”

艾莉森下巴一扬;众所周知,这是高人一等的表现。“先夫在世时,我是罗斯夫人,一年后,爵士过世,我成了孀居夫人。不过很久之前,我的确是艾莉森·麦凯。你是什么人?”

“让·英吉利。”

艾莉森立刻警觉。“我听说过你。你可不是法国人。”

“我是法国派来的信使。确切地说,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派来的。”

“我认得他。”她眼前浮现出那个年轻男子,一头浓密卷曲的金发,举手投足都透着果决自信。她曾打算和皮埃尔结为盟友,可惜注定今生无缘。自然,他如今也不年轻了。“皮埃尔还好吧?”

“他是吉斯公爵的得力助手。”

“兴许当了主教,甚至是总主教?不对,怎么会呢,他有妻室。”她还记得,他那位太太是个使唤丫头,被吉斯家哪个风流少爷搞大了肚子。艾莉森为此抱憾。

“他不久前死了太太。”

“啊。他要平步青云了,没准能当上教宗呢。他带了什么口信?”

“囚禁的日子快到头了。”

艾莉森大喜过望,心猛地一跳,又忙叫自己镇定。囚禁的日子快到头了——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她不动声色地问:“此话怎讲?”

“吉斯公爵计划入侵英格兰,并得到西班牙国王腓力以及教宗额我略十三世支持。名义上这队人马必须由玛丽·斯图亚特统帅,他们会解救她出狱,并拥戴她为王。”

可能吗?艾莉森不敢相信。她一时想不到如何应答,为了拖延时间,她装作出神回想的样子:“记得上次见到亨利·德吉斯,他还是个十岁的金发小孩儿,现在他要出兵英格兰了。”

“在法兰西,吉斯一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然他开了口,说要征服英格兰,那就不会食言。不过他得知道表姐玛丽是否有意肩负应有的担子。”

艾莉森打量他。他棱角凸出,相貌英俊,神色中透出决绝冷酷,酷似皮埃尔。她打定主意:“此时此地,我向你保证。”

让·英吉利摇头说:“亨利公爵不会单凭你一句话相信——也不会单凭我一句话。得有玛丽的亲笔信。”

艾莉森心里一沉。那可不好办到。“你得知道,她的往来信件都有人检查。这个人叫内德·威拉德爵士。”艾莉森曾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在多年前,他和玛丽同父异母的哥哥詹姆·斯图亚特来圣迪济耶行宫;第二次是在卡莱尔堡。内德和皮埃尔一样,和当年早不可同日而语。

艾莉森看见英吉利眼光一闪,看来他也认得内德。他说:“得有个秘密的联络渠道。”

“我可以和你在这里碰头。约莫每周我都可以独自骑马出来。”

他又摇摇头。“暂时是可以。我一直暗中观察,玛丽女王的守卫纪律松弛,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严密起来。得有个不容易让人察觉的法子。”

艾莉森点点头;他言之成理。“你有什么主意?”

“我正要问起。谢菲尔德堡可有下人定期进进出出,愿意替咱们传递信件?”

艾莉森略一沉吟。在利文湖时就办成过一次,不妨旧计重施。堡里每天都有不少人出入,玛丽女王纵使沦为阶下囚,排场却少不得,身边跟着三十个臣仆,这些人的饮食起居都需要人照顾,这还不算什鲁斯伯里伯爵一家及其门客的日常所需。这些人里头,有谁能在威逼利诱之下冒这个险?

艾莉森想到佩格·布拉德福德。佩格十八岁,姿色平平、瘦骨嶙峋,定期来堡里收脏被单带回家洗。她从前无缘见到女王,自然对玛丽·斯图亚特崇拜有加。苏格兰女王如今过了不惑之年,不复盛年的美貌,因为常年被囚,她日渐臃肿,曾经的一头秀发也枯黄稀疏,在人前不得不戴一顶棕色假发。尽管如此,她依然是世人眼中的传奇:女王命运坎坷,遭人所害,但无畏地忍受着残忍不公,可堪怜悯。对待佩格之流,她不自觉就是一副女王风范,既高高在上又和蔼可亲;在这些人眼中,玛丽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子,叫人不得不敬服。艾莉森明白,身为女王,受人爱戴是自然而然的事。

她开口说:“一个叫佩格·布拉德福德的浣洗丫头。她住在布里克街,紧挨着圣约翰教堂。”

“就由我来和她碰头。不过还需要你先说动她。”

“自然。”这件事好办得很。艾莉森仿佛看到玛丽握起佩格的手,在她耳边低语;佩格能为女王效力,露出欣喜若狂、至死不渝的神色。

英吉利说:“告诉她会有一个陌生人上门,带着一袋子金币。”

伦敦东面城墙外是肖迪奇区。屠宰场和饮马池之间夹着一座建筑,叫作“剧场” [1] 。

当初兴建的时候,英格兰谁也没见过这种模样的建筑。八角形木架看台分三层,屋顶铺瓦,中间围起鹅卵石铺就的院子。看台一角凸出,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叫作“舞台”。通常演戏的地方不是客栈庭院就是府宅厅堂,剧场则是专门为演戏而设,方方面面都更加便利。

1583年秋,一日午后,罗洛·菲茨杰拉德尾随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来到剧场。要让吉斯公爵和苏格兰女王取得联络,现在只差一环。

妹妹玛格丽不知道他回英国来了;这样最好。这次的行动,决不能让她起疑心。虽然玛格丽一直帮英格兰学院接应司铎,但她不赞成基督教徒彼此争斗。倘若叫她知道自己在策划谋反,一定要出乱子。以她那种和事佬的性格,说不定要出卖自己。

好在一切顺利。这一行毫无阻碍,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必然是主的旨意。

如艾莉森所料,劝服浣衣女仆佩格·布拉德福德毫不费力。她答应把信件夹藏在衣物里,只为讨得玛丽女王欢心;罗洛给的好处都是多此一举。她哪里晓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送上绞架,罗洛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善良姑娘当了叛国贼,不免心怀愧疚。

另一边,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已经把寄给玛丽的信交由法国驻伦敦使馆保管。

眼下,罗洛需要一个人在伦敦取了信,前往谢菲尔德,送到佩格手里。他看中了思罗克莫顿。

进剧场要花一便士。思罗克莫顿多花了一便士,得以上到有棚遮的看台长廊,又花了一便士租凳子。罗洛悄悄跟着,站在他身后一排,只等机会一到,悄悄和他搭话,又不引人注意。

思罗克莫顿出身名门望族,祖训是明德惟馨。玛丽·都铎在位时,思罗克莫顿的父亲春风得意,等伊丽莎白·都铎继任之后,立刻风光不再,和罗洛的父亲是一般命运。当初罗洛联络思罗克莫顿的父亲,请他庇护一位秘密司铎,对方也是一口答应。

思罗克莫顿一身华服,绣着宽大招摇的白色飞边。他尚不满三十岁,额前已经露出“寡妇尖”,再配上鹰钩鼻和尖尖的胡子,活像一只鸟儿。他从牛津肄业后去了法国,和流亡的英国天主教徒多有往来,罗洛因此知道他暗中支持天主教。尽管如此,罗洛和他其实并不相识,能不能劝服他铤而走险,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天的戏目叫作《拉尔夫·罗伊斯特·多伊斯特》,这也是男主人公的名字。此人整日自吹自擂,动不动就夸下海口;促狭鬼马修·梅里希腊设下圈套,害得他出尽洋相。观众个个笑破了肚皮。这出戏叫罗洛想起公元前二世纪的拉丁语剧作家泰伦提乌斯,念书的时候,这位非洲作家的戏剧是必读的。罗洛看得性起,一时忘了自己还有要务在身。

直到换场休息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思罗克莫顿下了看台,排队买酒,罗洛一路尾随,站在他身后,接着凑近了低声说:“主保佑你,孩子。”

思罗克莫顿吃了一惊。

罗洛这天没有穿法衣,于是小心地把手伸进衬衣领口,摸出脖子上挂的金十字架,叫思罗克莫顿瞧了一眼,又立刻藏好。十字架是天主教徒才戴的,新教徒斥之为迷信。

思罗克莫顿问:“你是什么人?”

“让·英吉利。”

罗洛本想报上别的化名,这样更容易混淆视线,不过让·英吉利这个名字仿佛罩上了一圈光环,让他成了一个神秘莫测、无所不能的人物,一个潜行于英法之间的魂灵,暗中为复兴天主教奔波。这个名字代表了他的威信。

“你想做什么?”

“主有任务交给你。”

思罗克莫顿猜中八九分,又是激动又是害怕:“什么任务?”

“你得去法国使馆走一趟——等天黑之后,披上斗篷、兜上风帽——取到德吉斯先生的几封信,带到谢菲尔德,交给一个叫佩格·布拉德福德的浣衣丫头,之后等佩格带来回信,再送到使馆。仅此而已。”

思罗克莫顿缓缓点头。“苏格兰女王玛丽就囚禁在谢菲尔德。”

“不错。”

他沉默半晌。“我可能要搭上一条命。”

“那就可以早登天堂。”

“为什么你不去?”

“因为主只选中了你一个。英格兰有千万个年轻人和你一样,期盼时局变化。我的任务是指导这些年轻人为恢复真信仰各尽所能。我想自己也会早登天堂。”

这时候排到他们了。两人端着酒,罗洛引思罗克莫顿来到僻静的角落。他们站在饮马池边,望着一池黑水。思罗克莫顿说:“我得想一想。”

“不行。”这一句是罗洛最不想听到的,思罗克莫顿必须当机立断,“教宗早已将伪君伊丽莎白革除教籍,命令英国百姓不得听命于她。襄助英格兰正统女王光复大业,是你的神圣使命。你自然明白,是不是?”

思罗克莫顿咽下一口酒。“是,我明白。”

“那么伸出手来,答应我:你会尽好本分。”

思罗克莫顿犹豫良久,接着直视罗洛说:“我答应。”

两人握手成交。

内德花了一周才赶到谢菲尔德。

谢菲尔德远在一百七十英里之外,要想尽早赶到,一天得换几匹马,这就需要沿途各驿站备有马匹。通常只有商人才用这个办法,巴黎、安特卫普等地需要频繁通信;消息即是财富。伦敦和谢菲尔德之间没有开设这种通信驿站。

途中,他有大把时间烦恼。

噩梦成了真。法国的忠坚天主教徒、西班牙国王和教宗三方势力终于结盟,可谓强强联手。无论是兵力还是财力,都足以入侵英格兰。他们已经安排了奸细绘制各处港湾地图,拟订登岸计划。相信巴特伯爵等心怀不满的天主教贵族正厉兵秣马,打磨盔甲。

眼下玛丽·斯图亚特也卷了进来,情况更加不利。

内德收到阿兰·德吉斯从巴黎来的信,是托英国使馆转寄的。阿兰一直留在皮埃尔身边刺探消息,借此为母报仇。皮埃尔把这个养子当成下人呼来喝去,不虞有他,似乎很乐意把他留在身边使唤。

阿兰信里说皮埃尔已经同苏格兰女王取得联络,乐得眉开眼笑。

内德心知不妙。得到玛丽授意,这桩大逆不道的阴谋俨然变得名正言顺、天经地义。在不少人眼里,玛丽才是正统的英格兰女王,是伊丽莎白篡权夺位。一众外国强盗入侵英格兰,打着玛丽的旗号,就成了天下人眼中的正义之师。

内德怒不可遏。伊丽莎白在位二十五年间,英格兰宗教安定、百姓丰衣足食,偏偏有人不依不饶。

内德一心为伊丽莎白的安危打算,可恨朝野间钩心斗角,使得他缚手缚脚。他的主子清教徒沃尔辛厄姆,就被贪图享乐的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视为眼中钉。每次在怀特霍尔宫或者汉普顿宫花园碰见,莱斯特伯爵总要出言讥讽:“密码、看不见的墨水!保护女王要靠真枪实弹,才不是什么笔头墨水!”他千方百计想叫女王罢免沃尔辛厄姆,好在女王没有听信他一面之词,只是经不住他旁敲侧击,出手愈发吝啬,使得沃尔辛厄姆和手下总是捉襟见肘。

内德本可以在第六天傍晚赶到谢菲尔德,因为不想一身泥泞、满脸疲惫,失了威信,于是宿在镇外两英里处的客栈。第二天,他早早起身,换上干净衬衣,赶到谢菲尔德堡门前,正是八点。

这座堡垒固若金汤,但守卫松弛,叫内德心中不悦。他踏上护城河上的跨桥,同路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姑娘挑着两只有盖木桶,装的无疑是牛奶;一个身材结实的小伙子肩上扛着一根长木料,该是个木匠学徒搬运修缮用的材料;还有一个车夫推了一车草料,高得吓人。迎面还有三四个人走来。大门外站着两个佩带兵器的守卫,正津津有味地啃羊排,随手把骨头扔进护城河里,见到有人出入也不盘问。

内德骑着马立在中央庭院,环顾四周。一间角楼,想必玛丽就关在里面。草料车隆隆地驶进一片房舍,自然是牲口棚。另外一处房舍最为破旧,自然是伯爵的住处。

他驱马来到牲口棚前,用他最为傲慢的口气冲一个年轻马夫喊:“嘿!说你呢!还不牵马。”他说着翻身下马。

那小子给唬住了,乖乖握住马缰。

内德伸手一指:“伯爵是住在那儿吧?”

“是,先生。请问贵姓大名?”

“内德·威拉德爵士,你最好记住了。”内德说完就扬长而去。

他推开木门,里面是间小厅,壁炉里生着火,黑烟呛人。小厅一侧有一扇门开着,进去是间阴沉沉的中世纪大厅,但空无一人。

看门的老头儿可不像马夫那么好对付。他拦在内德面前说:“给老爷请安了。”他倒是彬彬有礼,但作为守卫是形同虚设,内德一拳就能把他打倒在地。

“我是内德·威拉德爵士,我有伊丽莎白女王的口谕。什鲁斯伯里伯爵人呢?”

老头儿上下打量内德。他头衔里只有一个“爵士”,论身份不如伯爵尊贵,不过既然是来传女王口谕,那还是少惹为妙。“内德爵士,大驾光临荣幸之至。我这就去通传,问伯爵是否方便见客。”

他打开大厅对面的一扇门,内德瞧出里面是饭厅。

门随即关上了,老头儿的声音传出来:“内德·威拉德爵士来传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的口谕,大人要不要见?”

内德不等伯爵回答,径直闯了进去,老头儿吓了一跳。这间屋子并不宽敞,里面摆着一张圆桌,壁炉宽大,比大厅暖和舒服。四个人正围在桌前用早饭,内德认出其中两个。那个四十多岁、高人一头的女子是苏格兰女王玛丽,眼前的她多了双下巴,顶着红色假发。上次见到玛丽还是十五年前,内德到卡莱尔城堡宣布伊丽莎白女王将她囚禁。玛丽身边那个年纪稍长的妇人是艾莉森·罗斯夫人,从圣迪济耶行宫到卡莱尔堡,一直陪在玛丽身边。剩下的两位,内德没见过也猜得出来。那个五十多岁、小胡子和络腮胡连成一片的谢顶男子,自然是伯爵,剩下那个妇人和他年纪相仿,不怒而威,自然是伯爵夫人,人称哈德威克的贝丝。

内德越发不满。伯爵夫妇疏忽大意、愚不可及,伊丽莎白苦心经营的一切,说不定就葬送在他们手里。

伯爵大怒:“见鬼了……”

内德说:“我是法王派来的耶稣会探子,前来绑架玛丽·斯图亚特。我衣服下藏着两把手枪,一把杀掉伯爵,一把打死伯爵夫人。我的六个手下藏在干草车里,个个全副武装。”

两个人看不出内德是不是开玩笑。伯爵问:“这是谁的恶作剧吧?”

“这是试探。伊丽莎白女王陛下派我前来,查看大人将玛丽看守得如何。大人,我该怎么回禀陛下?说我一路畅通无阻见到玛丽,无人查问搜身,还可能带了六个手下?”

伯爵傻乎乎地答道:“不得不说,还是不要这样回禀陛下的好。”

玛丽一派威仪赫赫:“在我面前,你也敢如此放肆?”

内德充耳不闻,对伯爵说:“从今天起,让她在塔楼用饭。”

玛丽答道:“大胆狂徒,我忍无可忍。”

内德不加理会。这妇人阴谋杀害他所效忠的女王,何必跟她客气。

玛丽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艾莉森忙不迭跟了过去。

内德对伯爵夫人说:“夫人,请陪她们二人回房。此刻院子里并没有耶稣会探子,不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进来了,还是时刻防范的好。”

伯爵夫人哪受得惯别人发号施令,但她自知理亏,只犹豫了片刻,就依言跟了过去。

内德搬了把椅子,坐在桌前。“大人,咱们言归正传,商量一下大人该如何着手,才能让我给伊丽莎白女王一个满意的交代。”

内德返回伦敦,来到西兴里的沃尔辛厄姆府,回报说谢菲尔德堡已经加强防守。

沃尔辛厄姆一开口就是最要紧的问题:“能否保证玛丽无法同外界联络?”

“不能,”内德满心沮丧,“除非把她身边下人尽数打发,再把她关进地牢。”

“那才是大快人心,”沃尔辛厄姆语气激动,“可惜女王陛下不愿如此绝情。”

“陛下太过心慈手软。”

沃尔辛厄姆却世故得多。“她是担心,要是对王族亲戚冷酷无情,传出去反倒对自己不利。”

内德不想争辩。“无论如何,谢菲尔德那边已经尽力了。”

沃尔辛厄姆捋着胡须说:“那就要从这边着手。法国使馆必然逃不了干系。去查查有哪些本国天主教徒出入使馆。咱们有名单。”

“我这就去查。”

内德来到楼上,沃尔辛厄姆的宝贝名单放在一间屋子里,出入都要上锁。内德进了屋子,静下心来查看名单。

最长的一份名单列的是本国的贵族天主教徒。这不难查证。首要的怀疑对象,是玛丽·都铎在位时大富大贵、伊丽莎白继位后立刻失宠的家族。这些人志趣所在也显而易见,因为他们并不着意隐瞒:或是宁可缴纳罚款也不去礼拜,或是穿着俗丽,嘲笑新教徒一身丧气打扮,不是黑就是灰。另外,天主教徒家里没有英文圣经。凡此种种,都由诸位主教和郡守呈报给沃尔辛厄姆。

巴特伯爵和玛格丽的名字赫然在列。

可这份名单也太长了些。大多数天主教徒无心谋反;内德有时候不禁感慨情报太多,查起来好比大海捞针。他接着翻开字母顺序名单,查看伦敦的天主教徒。除了土生土长的伦敦百姓,每天进出城门的天主教徒也都有据可查。进城来的天主教徒通常借宿在本地教友家里,要么投宿在教友出入频繁的客栈。名单自然不尽完整,毕竟伦敦有十万人口,要在大街小巷都安插眼线也不切实际;好在沃尔辛厄姆和内德掌握了天主教徒经常光顾的场所,并安排了人手日夜盯梢,有什么人出入,大多逃不过他们的视线。

内德逐页翻看。他头脑里装了几百个名字——名单占据了他半生。但他懂得温故知新的道理。他再次看到巴特和玛格丽的名字,每逢国会开会期间,两人就住在斯特兰德大街的夏陵府。

内德开始翻阅法国使馆的访客名单。使馆位于索尔兹伯里广场,路对面的索尔兹伯里酒馆里,日夜有人监视使馆动静;从1573年沃尔辛厄姆从巴黎返回伦敦起,记录就从未间断。内德从前一天查起,逐一对照字母顺序名单。

这一次没见到玛格丽的名字。玛格丽和巴特在伦敦暂住期间,从来没有接触过外国使臣或是可疑人物。两人和其他的天主教徒往来频繁,下人常去夏陵府附近的“爱尔兰小子”酒馆,除此以外,查不出有什么谋逆的举动。

自然,法国使馆的许多访客查不出姓名。名单里有不少记录,都是什么无名送炭男子、身份不明的信使、黑暗中看不清容貌的女子,等等。内德不免泄气,但不肯放弃,盼着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他一直查到两周前,一条记录让他心里一动:阿弗罗迪特·乌斯夫人,大使副官夫人。

他记起巴黎的那位阿弗罗迪特·博利厄小姐,似乎对一个叫贝尔纳·乌斯的年轻朝臣有意。一定是她。圣巴托罗缪纪念日屠杀当晚,一伙人抓住她意图施暴,被内德撞见,出手相救。

他又翻开字母顺序名单,找到乌斯先生、法国大使副官,家住斯普兰德街。

内德穿上外套,出了门。

他出门向西,脚步匆匆,两个疑问搅得他心乱如麻。阿弗罗迪特可知道去谢菲尔德送信之人的姓名?要是知道,又可会感念内德搭救,向他透露这个秘密?

去了才知道。

他从鲁德门出了伦敦城,穿过臭烘烘的舰队河,来到斯普兰德街北面,这一片没那么显赫。乌斯府朴素而雅致,他敲了敲门,向来应门的女仆报上姓名。他等了几分钟,琢磨贝尔纳·乌斯娶的会不会是另一位阿弗罗迪特。那也太巧了。紧接着,下人引他来到楼上,来到一间舒适惬意的小客厅。

他还记得那位活泼轻浮的十八岁小姐,但眼前这位二十九岁的妇人优雅娴静,看起来不久前做了母亲,孩子尚未断奶。阿弗罗迪特用法语打招呼,语气热络:“是你。这么久没见了!”

“你嫁给了贝尔纳。”

“不错。”她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可有子女?”

“有三个——暂时!”

两人坐下叙旧。内德心灰意冷:通常人只有积怨已久、满心愤恨无处排解,才甘愿背叛国家,譬如阿兰·德吉斯和耶柔玛·鲁伊斯。阿弗罗迪特夫妻恩爱、家庭美满,叫她泄露秘密,机会实在渺茫。可内德也不得不试一试。

他说自己娶了一位法国妻子,两人住在伦敦;阿弗罗迪特说很想聚一聚。她接着细数三个孩子,提到名字,内德一一记在心中,这已经成了习惯。说了几分钟,内德将话题转向此行的目的,先铺垫说:“在巴黎时,我曾救过你一命。”

阿弗罗迪特正色说:“大恩大德,永志不忘。不过求求你——贝尔纳毫不知情。”

“眼下,另一个女子有性命之忧。”

“当真?是谁?”

“伊丽莎白女王。”

阿弗罗迪特面露难色。“内德,你我不该议论国事。”

内德不肯罢休。“吉斯公爵密谋杀害伊丽莎白,好叫表姐玛丽·斯图亚特登上王位。你不会赞成杀人害命吧。”

“这个自然,可是——”

“有一个英国人不时造访贵国使馆,取到亨利·德吉斯的来信,送去谢菲尔德给玛丽。”他不想透露自己掌握的信息,可为了劝服她,不得不出此下策,“之后再带回玛丽的回信。”他一边说一边留心阿弗罗迪特的神色变化:她似乎眼神一闪。他接着说:“你很可能认得这个人。”

“内德,你这是陷我于不义。”

“我得知道他是谁。”他听见自己语气里透着绝望,不禁心烦意乱。

“你为什么非要为难我?”

“我要保护伊丽莎白不受恶人所害,像我当初保护你一样。”

阿弗罗迪特站起身。“倘若你来只是为了向我打探消息,我很遗憾。”

“我是请你搭救女王的性命。”

“你是叫我背叛丈夫、背叛国家,出卖家父府上的客人!”

“我救过你!”

“你救过我的命,并非我的灵魂。”

内德知道自己输了。他满心愧疚,后悔自己不该来。他竟然想利用这个心怀感恩的正派女子,劝诱她踏上邪路。他有时候简直厌恶这份差事。

他起身告辞:“那么我不打扰了。”

“只怕你理应如此。”

他隐隐觉得听到她说了一句要紧事,但争执间来不及细想。他想多留一阵,再盘问一番,好叫她再说一遍,可抬头一看,阿弗罗迪特正怒冲冲地瞪视自己,显然是巴不得他马上离开。倘若他还不肯走,她也要拂袖而去了。

他只好告辞,满心沮丧地往城里走。他爬上鲁德门丘,经过威严耸立的哥特式圣保罗教堂;灰色的墙面已被伦敦成千上万家的壁炉熏得黢黑。伦敦塔遥遥在望,那是审讯拷问叛国贼的监狱。他回到了西兴里。

刚迈进沃尔辛厄姆府,他猛地想起阿弗罗迪特说了什么:“你是叫我背叛丈夫、背叛国家,出卖家父府上的客人!”

家父府上的客人。

十一年前,内德随同沃尔辛厄姆前往巴黎,记下的第一份名单就是圣丹尼街博利厄伯爵府上的英国天主教徒。

沃尔辛厄姆什么都不扔。

内德奔到楼上,来到上锁的房间。巴黎那本簿子压在一只箱子最底下。他抽出簿子,吹掉上面的灰尘。

她指的自然是父亲在巴黎的府宅吧?伯爵在法国乡下有一处宅院,不过据内德所知,那里并没有英国天主教徒出入。至于伦敦的天主教徒名册,里面从来没见过博利厄的姓氏。

但什么也不能做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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