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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1583—1589年 二十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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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细细观察儿子罗杰的面孔。他心中五味杂陈,一度哽咽。罗杰快长成少年了,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但脸蛋儿仍然稚嫩,说话也是童音。他一头乌黑的卷发,鬼精灵的神色,和玛格丽一模一样,只有眼睛随了内德,是金棕色的。

主教座堂对面的房子里,两人坐在前厅。巴特伯爵来王桥出席值季法庭的春季庭审,把十八岁的巴特利特和十二岁的罗杰一起带来了——巴特以为两个孩子都是自己亲生的。内德身为王桥市下院议员,这次回来同样是为旁听庭审。

内德婚后无子。十多年来,他和西尔维床笫之间热情未减,但西尔维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夫妻俩都引以为憾,内德也越发疼惜罗杰。

内德想起自己的少年岁月。他望着罗杰,心中说:我明白你的苦恼,我有一腔逆耳忠言,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过来人”对我说明白少年人的心思,我从来不以为然,想来你也一样。

罗杰对内德自然没有什么特殊感情。内德是他母亲的朋友,算是半个舅舅。内德关心他,无非是仔细听他抒发意见,拿他的想法当真,斟酌着回答而已。大概因为这个缘故,罗杰有时候会找他吐露心事,这叫他分外欣慰。

只听罗杰问:“内德爵士,你了解女王。她为什么痛恨天主教徒?”

内德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其实早该有所预料的。罗杰知道本国信奉新教,他父母却是天主教徒,在他这个年纪不免要疑惑。内德一时措手不及,只好敷衍说:“女王并不痛恨天主教徒。”

“父亲不去教堂,要向她交罚款。”

内德看出罗杰心思敏捷,心中一喜,接着又是一阵苦涩。他以罗杰为骄傲,但却不能表露,特别是在这孩子面前。

内德对以一贯的说辞:“伊丽莎白还是公主的时候,曾对我说过,倘若她当上女王,绝不会让英格兰人因为信仰而死。”

罗杰马上反驳:“她并没有信守这个承诺。”

“她尽力了。”内德搜肠刮肚,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解释政治的错综复杂,“一边,国会里的清教徒满腹牢骚,整天怪她心慈手软,呼吁对天主教徒处以火刑,效仿玛丽·都铎女王烧死新教徒。另一边,的确有诺福克公爵等天主教徒犯上作乱,意图行刺女王。”

罗杰不服气:“可司铎仅仅因为传播天主教信仰就被判了死刑,不是吗?”

内德瞧出来了,罗杰的困惑由来已久,但不敢对父母提起。内德不由得暗喜,这孩子对自己倾诉心声,足见得是信得过自己。只是他为什么如此在意?内德猜想斯蒂文·林肯还住在新堡,只是人人心照不宣。他给巴特利特和罗杰两兄弟做教书先生,十有八九还为他们一家主持弥撒。罗杰担心先生身份揭穿,被处以死刑。

如今司铎比从前多了许多。斯蒂文是伊丽莎白女王改宗时的遗老,但各地涌现出数十乃至数百个遗少。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已经抓捕了十七个司铎,尽数以叛国罪处死。

这十七个人里,内德亲自审问过大半,可惜并没有问出多少消息,一半因为他们早有防备,受审时守口如瓶,一半因为他们的确知之甚少。那个头目叫作让·英吉利,显然是个化名,对他们所透露的少之又少。在哪里上岸,他们不知道;是什么神秘人物接应他们,送他们前往各地,他们也不知道。

内德答道:“那些人在异国给人培养为司铎,再偷偷送回英格兰。他们效忠于教宗,而非女王陛下。其中有些司铎出身于一个叫作‘耶稣会’的忠坚天主教宗派。伊丽莎白担心这些人密谋推翻自己。”

“他们果真在密谋?”

倘若问话的是个成年人,内德一定毫不留情,讥笑对方天真愚昧,以为秘密司铎清白无辜。可是他无意驳倒亲生儿子,只希望罗杰明白是非真相。

这些司铎坚称伊丽莎白是私生女,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才是英格兰王位的正统继承人,只是他们并未——尚未有所行动。他们既没有想方设法接触被软禁的玛丽·斯图亚特,也没有号召心怀不满的天主教贵族招兵买马,更没有密谋刺杀伊丽莎白。

他答道:“没有。据我所知,他们没有密谋加害伊丽莎白。”

“所以被判刑只因为他们是天主教司铎。”

“你说得不错,至少从道义上说。伊丽莎白没能信守年轻时的诺言,这也让我痛心不已。但从政治上说,她不可能纵容王土之上有一群人效忠异邦君主——效忠与自己为敌的教宗。普天之下,没有一位君王会容忍这种行为。”

“这么说,家里窝藏司铎就是死罪。”

原来罗杰担心的是这件事。倘若斯蒂文·林肯主持弥撒时被抓个正着,或者查出新堡里藏匿圣物,巴特和玛格丽都将性命不保。

内德同样担心玛格丽的安危。法不容情,他只怕凭一己之力救不了她。

他答道:“我深信人人有信仰上帝的自由,别人如何选择,不必放在心上。我不痛恨天主教徒,我和你母亲——还有你父亲,做了一辈子朋友。在我看来,同是基督教徒,不该因为观念不同而互相残杀。”

“可用火刑的又不只有天主教徒。日内瓦那些新教徒不也烧死了米格尔·塞尔韦特。”

内德想说,塞尔韦特之所以在欧洲家喻户晓,正是因为新教徒烧死异教徒实属罕见。但转念一想,他不想和罗杰争辩,于是说:“这无可否认,这件事叫约翰·加尔文坏了名誉,直到审判日那一天。但有为数不多的几位一直竭力推行宽容政策——两个宗派都有。法兰西皇太后卡泰丽娜是其一,她是位天主教徒。再就是伊丽莎白女王。”

“可多少人死于两人之手!”

“人非圣贤。罗杰,有一件事你得想明白。政治上没有圣贤。但即使并非完人,也可以造福苍生。”

内德尽力了,但看得出罗杰并不信服。罗杰不想听别人说什么世事纷乱复杂,他才十二岁,只想得到确切的答复。也只能靠他慢慢领悟,这是每个人都必然经历的。

这时阿福回家来了,罗杰马上收口,又坐了片刻,就客气地告辞了。

阿福问:“他来做什么?”

“少年人难免有些迷惑,我是他父母的故交,所以来问我。书念得如何?”

阿福坐下来答道:“说真的,一年前该教的就都教给我了,现在我是一半时间念书,另一半时间教那些小不点。”阿福十九岁了,和巴尼一样,身材高大,性格随和。

“哦?”看来这一天内德合该开导年轻人,他不过四十三岁,实在担不起这般重任,“那不如去牛津念大学。可以住在王桥学院。”他并非实心实意地敦促侄子念大学,他自己就没念过,也不觉得有多少损失。他自认聪敏,不逊于认识的大部分教士。只是他有时候也发现念过大学的人善于雄辩,自己不是对手,听说是辩论之功。

“我可不是当牧师的材料。”

内德忍不住笑了。阿福喜欢围着女孩子打转,女孩子也为他动心。他和父亲一样,天生讨人喜欢。他一副非洲人长相,有些内向的姑娘对他敬而远之,不过大胆外向的则为之着迷。

内德发觉英国人对外邦人的态度不可理喻:对土耳其人恨之入骨,认为犹太人天生邪恶,非洲人则无伤大雅,甚至引以为奇。有些非洲人辗转来到英格兰,通常和当地人通婚,到孙子曾孙辈,长相已和本国人无异。

“念大学不一定非得当牧师嘛。不过看样子你已经有了打算。”

“祖母爱丽丝当初有意把旧修院改成室内市场。”

“她的确有这个打算。”几十年过去了,内德却忘不了陪母亲去破旧的修院查看,计划在回廊搭摊设铺,“现在看来,也不失为好主意。”

“我能不能借船长的积蓄把那块地买下来?”

内德沉吟片刻。巴尼常年在海上,积蓄一向交给弟弟打理。大部分是现款,也有些投了生意,包括王桥的一间果园和伦敦的一家乳品场,都有些收益。他谨慎地说:“价格公道的话,不妨考虑。”

“我要不要去牧师会问一问?”

“先打听一下行情,问问王桥近期土地的出售价格,一英亩卖多少。”

“我去办。”阿福跃跃欲试。

“不要声张,别说你有什么打算,就说是我打算盖房子,正四处看地。等你打听回来,咱们再商量买修院能出多少。”

这时艾琳·法夫拿了包裹进来。见到阿福,她慈爱地一笑,接着把包裹交给内德。“内德爵士,信差从伦敦过来,正在厨房等你吩咐。”

“先招待些酒菜。”

“已经备好了。”艾琳愤愤不平,气内德以为自己礼数不周。

“可不是,怪我不好。”内德打开包裹,一封信是给西尔维的,笔迹稚拙,一看就是纳塔写的,自然是托巴黎英国使馆寄来的。纳塔十有八九是请西尔维再买一些书;十年来,这样的信西尔维总共收到过三次。

从纳塔的来信和西尔维的几次巴黎之行得知,纳塔从西尔维那儿接过去的担子不只是卖书。她依然留在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家当用人,借此监视皮埃尔的一举一动,并向巴黎的新教徒通风报信。皮埃尔带着妻儿和女佣搬进了吉斯府;儿子阿兰二十一岁了,在大学念书。进了吉斯府后,纳塔更加方便探听消息,特别是关于流亡巴黎的英国天主教徒。在她的教导下,阿兰也改信新教,这件事奥黛特和皮埃尔都蒙在鼓里。纳塔打探到什么消息,都写信告诉西尔维。

内德把信放在一边,一会儿交给西尔维。

另一封信是给他的。字迹清晰,字母向右倾斜,看得出写信人性格有条不紊,是匆匆写就。细看之下,内德认出是主子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的笔迹。这是封密文信,得译出来才能读懂。他于是对艾琳说:“我得等一等才回复。请信差留宿一晚。”

阿福见状,起身说:“我这就着手咱们的新计划!多谢叔叔。”

内德即刻转译密文。信里只有三句话,让人忍不住写在信纸上,但这万万不可。倘若写着密文和明文的信纸落入恶人之手,敌人就掌握了破译的要诀。伦敦的几位同僚负责扣下的外国使馆信函,不止一次因为对方粗心大意而取得情报。内德用铁笔把内容写在石板上,用湿布一擦就干干净净。

代码他早已熟记于心,很快读出第一句:巴黎传来消息。

内德心跳加快。他和沃尔辛厄姆都焦急地探听法国有什么打算。二十年来,伊丽莎白女王假称有意同天主教国家的王子联姻,以此牵制敌人。上一个被她拒绝的是法王亨利三世的弟弟埃居尔·弗朗索瓦。伊丽莎白要满五十岁了,但仍有手段令男子神魂颠倒。她管二十几岁的埃居尔·弗朗索瓦叫“我的小青蛙”,叫他死心塌地。三年来,她把埃居尔·弗朗索瓦玩弄于股掌之上,最终他和之前的所有求婚者一样幡然醒悟,明白她根本就没有嫁人之念。在内德看来,联姻这个幌子再也行不通了,敌国多年来就盘算着除掉她,只怕这一次要付诸行动了。

内德正要读第二句,这时门“嘭”一声被推开了,只见玛格丽冲了进来。

“你好大胆子,好大胆子!”

内德目瞪口呆。玛格丽要是变了脸,府中下人一向惴惴,但玛格丽从来没冲他发过脾气。两人一向和和气气,彼此爱慕。他莫名其妙:“我做错什么了?”

“你胆敢向我儿子灌输新教邪说?”

内德皱起眉头。“是罗杰问起,”他按捺着一腔不忿,“我不过据实以对。”

“我的孩子要坚持祖祖辈辈的信仰,我不会让你把他们带上邪路。”

“好得很,”内德气不过,“不过早晚有一天,会有人向他们灌输另一套看法。你该庆幸这个人是我,而不是丹·科布利那种顽固不化的清教徒。”内德一边生她的气,一边不由得感叹她模样如此动人,浓密的头发左飘右荡,眸子里精光四射。她四十岁了,风姿犹胜十四岁时的少女模样——那年,他们躲在菲利普院长的坟墓后拥吻。

玛格丽说:“科布利不过是个愚昧无知的渎神者,他们自有分晓。倒是你,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姿态,荼毒他们的思想。”

“啊!原来如此。你之所以不满,不是因为我信奉新教,而是因为我通情达理。你怕两个儿子知道,人和人之间可以心平气和地讨论信仰,各抒己见,不是非得闹个你死我活。”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觉得,玛格丽指责自己荼毒罗杰的思想并不是真心话。她之所以大发雷霆,是不满自己和内德被生生分开,不能一起抚育孩子长大。

她正在气头上,不由分说地嚷:“啊,就只有你聪明过人,是吧?”

“不,我至少不会装傻,像你现在这样。”

“我来不是为了和你吵架,我是要告诉你,不许和我的孩子说话。”

内德压低声音:“罗杰也是我的孩子。”

“是我犯下的罪孽,不该由他承受恶果。”

“那就不要把你的信仰硬塞给他。告诉他你为什么笃信,不信的也不都是恶人。这样他也会更尊重你。”

“我怎么教育我的孩子,你管不着。”

“那我对我的儿子说什么不说什么,你也管不着。”

玛格丽扭头就走,走到门边时说:“我想咒你下地狱,不过你已经离那儿不远了。”她迈出屋子,接着就听前门“嘭”一声被摔上了。

内德望向窗外,这一次,他无心体会教堂之壮美。他后悔和玛格丽吵嘴。

两个人曾约定,不会向罗杰透露他的身世。他们都认为,倘若罗杰发觉自己活在欺骗之中,幼小的他,甚至长大成人之后,都会耿耿于怀。内德不能和唯一的儿子相认,但为了保护他,不得不做出牺牲。和自己是否快乐相比,罗杰的快乐更加重要,这就是为人父母的苦心。

他收起思绪,低头读信。第二句写的是“罗梅罗枢机又来了,还带着情妇”。这可非比寻常。罗梅罗是西班牙国王的心腹,他和法国的忠坚天主教徒一定有所图谋。至于他那位情妇耶柔玛·鲁伊斯,曾在圣巴托罗缪纪念日屠杀时向内德通风报信。说不定她还会透露罗梅罗此行的目的。

他正要读第三句,这时西尔维走了进来。内德把信递给她,她却没有马上打开:“你和玛格丽说的话,我听见一些;声音很大的那些。看来闹得很不愉快。”

内德十分尴尬,握着她的手说:“我并不是要劝罗杰改宗,我只是据实以对。”

“我明白。”

“要是我的旧爱让你觉得难堪,我向你赔不是。”

“我没有难堪。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你爱着我们两个人。”

内德大吃一惊。西尔维说中了,是他一直不肯承认。

西尔维看出他的心思,说道:“这种事,怎么瞒得过做妻子的呢。”她说着打开信。

内德也低头看信。他一边咀嚼西尔维的话,一边译出最后一句:耶柔玛说只见你。

他抬头望着西尔维,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要你明白我爱你。”

“我明白。信是纳塔写来的,书快卖完了。我得去巴黎一趟。”

“我也是。”

西尔维一直没机会到教堂钟楼上眺望风景。礼拜日这天,祝圣之后,春日的暖阳斜射进彩绘窗,她四处找楼梯。南边耳堂墙上开着一扇小门,门后是一处螺旋楼梯。她正琢磨是找人询问还是偷偷溜进去,就见到玛格丽走过来。

玛格丽开门见山:“那天我冲到府上大吵大闹,实在不该。我惭愧得要命。”

西尔维关上小门。这比看风景要紧多了,况且钟楼也不会跑掉。

西尔维自认比玛格丽有福分,不妨大度一点。“我明白你干吗发那么大的火。我应该没有猜错。我并不怪你。”

“你何出此言?”

“你和内德本该一起抚育罗杰长大。可惜造化弄人,你为此难过,也是人之常情。”

玛格丽震惊不已:“内德发誓说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没有说,是我猜到的,他没法否认。不过你放心,这个秘密我绝不会透露。”

“要是给巴特知道,他非杀了我不可。”

“不会给他知道的。”

“谢谢你。”玛格丽热泪盈眶。

“内德要是娶了你,早儿女满堂了。我生不了孩子。我们不是不想要。”西尔维暗暗奇怪,自己竟然和这个深爱丈夫的女子交起心来。只是何必自欺欺人呢。

“我替你难过……不过我大概猜到了。”

“要是我比内德先走,巴特比你先走,那你就该嫁给内德。”

“你怎么说起这些来?”

“我会在天堂望着你们,祝福你们白头偕老。”

“别胡思乱想了——不过要多谢你好意。你真是好心肠。”

“你也一样,”西尔维微微一笑,“他真有福气不是?”

“你说内德?”

“有咱们两个爱他。”

“我可说不好。是不是福气呢?”

罗洛见吉斯府如此气派,不禁肃然起敬。这宅邸比罗浮宫还要宽敞,加上庭院和花园,占地少说也有两英亩。府上除了下人和守卫,还养了不少远亲、清客,白天要吃饭,晚上要留宿。单是一间牲口棚,就胜过罗洛父亲家业鼎盛时建的居所。

1583年6月,罗洛应约前来同吉斯公爵商议大事。

“疤面”公爵弗朗索瓦去世多年,弟弟夏尔枢机也已作古。弗朗索瓦之子亨利承袭爵位,现年三十二岁。罗洛饶有兴趣地打量亨利公爵。说来也巧,亨利同父亲一样,脸上也受了伤;在大半法国人眼里,这是主的旨意。弗朗索瓦当年被长矛刺中,而亨利是被火绳钩枪击中,父子二人脸上都留了明显的疤痕,亨利也成了“疤面”。

老谋深算的夏尔枢机也有了接班人,那就是出身低微的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他是吉斯家的远亲,由夏尔一手栽培。皮埃尔资助英格兰学院,让·英吉利这个化名就是他取的,方便罗洛执行秘密任务。

罗洛进到一间小客厅,里面陈设奢华,墙上挂满了圣经典故画,但不少人物赤身裸体。客厅里隐隐弥漫着堕落奢靡的气息,叫罗洛有些不自在。

在座各位无不是一言九鼎,罗洛又是荣幸又是惶恐。罗梅罗枢机是西班牙国王派来的;乔瓦尼·卡斯泰利奉的是教宗之命;克劳德·马蒂厄是耶稣会学院院长,耶稣会发愿恪守“贫穷、贞洁、服从”三愿。这几个人在基督教正统中莫不是举足轻重,罗洛能和他们同席而坐,心中错愕。

皮埃尔坐在亨利公爵身边。这些年来,他皮肤的毛病越发严重,双手、颈部、眼角和嘴角都有一块块发红干燥的皮肤,他不住伸手搔痒。

几位要人落座后,吉斯府的三个下人端上酒和点心,随即守在门边等吩咐。想必这三个人都忠心可靠,不过换成罗洛,还是会让他们去门外候着。他如今像着魔似的保守秘密,在场的只有皮埃尔一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在英格兰则相反,谁也不知道罗洛·菲茨杰拉德就是让·英吉利,就连妹妹玛格丽也全不知情。罗洛表面上替泰恩伯爵办事,此人胆小怕事,虽然虔诚向主,但怕卷入密谋,只照常给罗洛薪俸,随他来去自由,从不多问。

亨利公爵第一个开口。他宣布:“今天聚集在此,是为商讨入侵英格兰一事。”

这可是罗洛梦寐以求的。这十年来,他不断将司铎暗中送往英格兰,虽然关系重大,毕竟只是缓兵之计,除了延续真信仰,无助于改变局势。他真正的使命就是为这一刻。由亨利公爵率兵攻打英格兰,定能光复天主教会,菲茨杰拉德一家也将再次叱咤风云,夺回应有的威权。

他仿佛看见舰队上旗帜翻飞,披坚执锐的士兵涌上岸边,得胜的大军夺取伦敦,百姓夹道欢迎,玛丽·斯图亚特加冕为女王,而他自己身穿主教法衣,在王桥座堂祝圣弥撒。

罗洛从皮埃尔口中得知,吉斯一家将伊丽莎白女王视为眼中钉。法兰西已是天主教徒的天下,胡格诺教徒大批逃往英格兰,其中能工巧匠备受敬重。这些人生意兴隆,用来资助故土的教友。此外,伊丽莎白还插手西班牙属尼德兰事务,允许英国人前往该地支援叛军。

此外,亨利还另有打算。“教宗早已宣布伊丽莎白并非正统,她却霸占王位,将真正的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囚禁,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是亨利公爵的表姐,倘若她继承英格兰王位,吉斯家必将权倾欧洲。亨利和皮埃尔野心勃勃。

罗洛想到祖国遭外族统治,心里一阵犹疑。然而,只要能恢复真信仰,这些代价都不值一提。

亨利说:“我认为应该兵分两路。一边派大军——一万两千名士兵从东岸海港上岸,召集当地天主教贵族,从而攻占北部地区。另一边则派精锐部队从南岸登陆,同样是集合天主教人马,进而控制南部。两路大军联合英格兰力量,一起攻入伦敦。”

耶稣会首领说:“计划是不错,只是资金由谁来出?”

罗梅罗枢机答道:“西班牙国王答应出一半。英国海盗猖獗,不断袭击本国往返大西洋的盖伦船,盗窃新西班牙的金银船货,腓力国王已经忍无可忍。”

“那另一半呢?”

卡斯泰利答道:“我想教宗会慷慨解囊——倘若战术可行。”

罗洛却明白,虽然国王和教宗信誓旦旦,真正出钱却没那么痛快。不过眼下不比平常,资金只是次要。亨利不久前从祖母手中继承了五十万里弗赫,倘若资金匮乏,他也能担负一些。

亨利说道:“大军登陆,需要商定适当的港口。”

罗洛这才醒悟,一切都在皮埃尔计划之中,每个问题他都提前想好了答案。这次会面的目的就是让大家知道,每一方都会尽其所能。

罗洛于是答道:“地图就由我来负责。”

亨利瞧着罗洛问:“你一个人?”

“并非如此,公爵。我不是孤军奋战。英格兰有权有势的天主教徒大半和我有联络。”这其实是玛格丽的功劳,不过在场的没人知道。罗洛总以确保司铎和庇护者性情相投为由,询问司铎前往何地。

亨利问道:“这些人都可以托付?”

“爵爷,他们不只是天主教徒。这十年来,他们收留我送往英格兰的司铎,不惜搭上性命。他们绝对信得过。”

公爵面露钦佩之色。“原来如此。”

“除了会呈上地图,他们也会是起义军的中坚力量。”

“妙极。”

皮埃尔第一次开口:“那么还有一个关键问题: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除非有她授意,答应支持起义,下令处死伊丽莎白,继承王位,否则这个计划就无法实施。”

罗洛深吸一口气:“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他暗暗祈祷,自己夸下海口,可要成功才行。

亨利说:“她被软禁,往来通信都有人监视。”

“这是个障碍,但并非不能克服。”

公爵似乎心满意足。他环视一周,语气轻快,透着不耐烦,一如有权有势之人:“就这些了。多谢诸位前来。”

罗洛朝门口一瞥,不禁吃了一惊:除了那三个下人,又多出一个人来。此人二十二三岁,头发剪短了,是现今学生间时兴的式样。罗洛瞧他有几分眼熟。不管他是什么人,他应该听见自己承诺密谋叛国。罗洛悚然心惊,伸手一指,大声问:“那是什么人?”

皮埃尔答道:“是我养子。阿兰,你搞什么鬼,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罗洛这才认出来。这些年来,他和这孩子打过几次照面,他一头金发,小胡子尖尖的,一看就是吉斯人。只听他说:“母亲病了。”

罗洛留意皮埃尔的表情变化,看得津津有味。先是期望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是装模作样的关心,但骗不过罗洛,最后是飞快地打定主意。只听他说:“立刻请大夫。快去罗浮宫请安布鲁瓦兹·帕雷——诊费再多也不打紧。我挚爱的奥黛特一定得得到最好的照料。快去,孩子,别耽搁了!”皮埃尔说完,扭头对公爵说:“爵爷倘若没有别的吩咐……”

“你去吧,皮埃尔。”

皮埃尔出了房间,罗洛暗暗好奇:他唱的这是哪一出?

内德·威拉德这次来巴黎是要见耶柔玛·鲁伊斯,但他必须格外小心。万一有人发现她向内德通风报信,那她必死无疑;内德自己也可能落得同一个下场。

他来到巴黎圣母院阴影笼罩下的书店。这间书店本是西尔维父亲经营的,那时候内德还不认得西尔维;1572年相恋时,西尔维曾带他来过。现如今书店归他人所有,内德在这里是为了打发时间。

他一边逐一研究书脊上印的题目,一边紧张地留意双塔耸立的圣母院西侧。一等大门开了,他急忙出了书店。

最先出来的是亨利三世。九年前,亨利的哥哥夏尔九世驾崩,他继位做了国王。只见他面带微笑,向广场上聚集的巴黎百姓挥手致意。亨利国王今年三十一岁,黑眼睛、黑头发,前额头发微秃,形成小小的发尖,也就是俗称的“寡妇尖”。他就是英国人口中的“政治家”,法文叫“politie”,对于宗教政策,只考虑是否有益长治久安,而不是一意孤行。

皇太后卡泰丽娜紧随其后。六十四岁的皇太后臃肿而衰老,头戴丧帽。皇太后育有五位王子,个个体弱多病,已经有三位夭折。更不幸的是,这三位王子都没有生育,以至于王位只能传给弟弟。不过卡泰丽娜因祸得福,成了欧洲最有权势的妇人。和伊丽莎白女王一样,她运用权术斡旋宗教纷争,以妥协之策代替武力之争;和伊丽莎白女王一样,她的举措收效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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