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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1583—1589年 二十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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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斯图亚特四十三岁寿辰这天,艾莉森陪她出门骑马。早上寒气逼人,呼出的气化作团团迷雾,艾莉森庆幸有小马加尔松给她取暖。一队守卫跟在她们身后;玛丽及其侍从决不许同外人说话,要是有哪个孩子递给女王一个苹果,士兵会一把夺过。

负责看守她们的换成了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此人是个清教徒,恪守教规,和他相比,沃尔辛厄姆都像个浪荡子了。艾莉森第一次见到有人对玛丽的魅力无动于衷。无论是玛丽轻触他的手臂,对他露出迷人的微笑,或是漫不经心地提起亲吻、胸脯、床笫,波利特只会瞪着她,好像当她发疯了似的,一语不发。

凡是玛丽的信件,波利特都要过目,并且毫不顾忌。他呈上的时候,信件都是拆开的,他也不道歉。女王得以同法兰西和苏格兰的亲友通信;不消说,信里不可能提及入侵英格兰、救出女王、处决伊丽莎白、拥戴玛丽为王。

驰骋一番,艾莉森心情舒畅,可返程的时候,情绪又恢复了低沉。二十年来,玛丽的每个寿辰都是在软禁中度过的。艾莉森四十五岁了,每一次她都陪在玛丽身边,每一次都企盼明年不再是囚徒。艾莉森觉得,她们这辈子就在等待、盼望。曾几何时,她们是巴黎衣着最讲究的女子。

玛丽的儿子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今年二十一岁了。母子分别时,詹姆斯才一岁大,从那以后他们一直没见过面,詹姆斯对母亲毫不关心,也从不为她出力。不过也怪不得他,毕竟对他而言,母亲根本是个陌生人。詹姆斯是玛丽的独生子,孩子几乎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玛丽归咎于伊丽莎白女王,对她恨得牙痒痒。

快到牢房了。查特里庄园围着护城河和城垛,除此以外也算不得城堡,不过是间木头大宅,屋里盖了不少舒适的壁炉,墙上开着一排排窗户,屋里十分亮堂。波利特一家再加上玛丽及其臣仆,地方就住满了,守卫只能住在附近人家。身边不再总有守卫虎视眈眈,但到底还是阶下囚。

一行人骑马穿过护城河上的小桥,进到宽敞的院子,在院子中央的水井前勒马。艾莉森下了马,任加尔松在马槽里饮水。啤酒商的马车停在一边,几个高大结实的男人推着啤酒桶,穿过厨房门,送往女王的住所。艾莉森瞧见一群妇人聚在大门边,是玛格丽特·波利特夫人和几个女仆,她们围在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身边。玛格丽特夫人比丈夫和气些,艾莉森于是穿过院子,过去凑热闹。

只见那男子捧着一只出门用的箱子,装的尽是些丝带、纽扣、廉价珠宝之类。玛丽见状也跟了过来,站在艾莉森身后。几个女仆一边翻看一边问价钱,叽叽喳喳地评价哪一样好,其中一个顽皮地问:“有迷魂药没有?”

这显然是打情骂俏;货郎通常都是口齿伶俐,愿意讨好女客人。不过这个小贩脸皮薄,咕哝着“丝带比药水好”。

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从正门走出来查看。这个小贩五十多岁,已经谢顶,脑袋上只剩一圈灰白头发,红胡子乱蓬蓬的。波利特问:“怎么回事?”

玛格丽特夫人心虚地说:“啊,没什么。”

波利特对货郎说:“玛格丽特夫人不屑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玛格丽特和几个女仆只好不情愿地走开了。波利特又轻蔑地说:“拿给那位苏格兰女王吧,这些虚浮玩意儿正合她的意。”

波利特一贯粗鲁无礼,玛丽和众位侍女都见怪不怪。她们个个百无聊赖,看到波利特的女仆怏怏然散开,马上围拢在小贩身边。

艾莉森仔细打量小贩,险些失声惊呼。是他:稀疏的头发,浓密的红棕胡子。是在谢菲尔德堡鹿苑见到的那个人,叫作让·英吉利。

她望向玛丽,随即想起女王没有见过他,只有自己和他说过话。她一阵激动,心里燃起了希望。他这次来,无疑还是来找她的。

她又是一阵兴奋。那次在鹿苑见面之后,她忍不住想着和他结为夫妻,等玛丽夺回王位之后,英格兰重归天主教会,二人就是女王的左膀右臂。她也知道自己犯傻,毕竟她跟此人见面不过几分钟,可话说回来,犯人总有白日做梦的资格吧。

院子里人多口杂,得想办法把英吉利带到安全地方,好让他卸下伪装,畅所欲言。

她于是说:“好冷,咱们进屋去吧。”

玛丽却说:“我骑马回来还热呢。”

艾莉森说:“夫人,您脾肺虚弱,还是进屋吧。”

玛丽一脸恼怒,气艾莉森不依不饶,不过似乎也听出她语气急切,奇怪地挑起眉头,最后直直望着她。艾莉森睁圆了眼睛。玛丽明白了:“转念一想,还是你说得对,咱们进去吧。”

她们引着英吉利,直接回到玛丽的房间,艾莉森吩咐下人都出去。她用法语说:“陛下,这位就是让·英吉利,吉斯公爵的信使。”

玛丽精神一振,急急地问:“公爵有什么话对我说?”

“总算有惊无险,”英吉利的法语带着明显的英国口音,“国王签下《内穆尔条约》,法国再次取缔新教。”

玛丽不耐烦地一挥手:“这是旧闻了。”

女王不屑,英吉利却依然故我,接着说:“这份条约可谓是一场胜利,对教会、对吉斯公爵以及对陛下在法国的亲人。”

“是,我晓得。”

“这就是说,陛下的表弟亨利公爵可以重拾大业,实现夙愿——辅佐陛下登上英格兰王座,夺回应有的权力。”

艾莉森却没有欢欣雀跃;多少次,她都是空欢喜一场。尽管如此,她心里又浮现出希望。她看到玛丽面露喜色。

英吉利接着说:“和之前一样,咱们的首要任务,是想办法让公爵和陛下取得联络。我物色了一个年轻天主教徒,忠厚可靠,负责传递信件,现在的难题是避过波利特的检查,从这里把信件带进带出。”

艾莉森说:“之前办成过,不过一次比一次难办。这次不能靠浣衣女仆了,沃尔辛厄姆已经有所防范。”

英吉利点头说:“思罗克莫顿死前,十有八九把咱们的秘密抖了出去。”

艾莉森暗暗吃惊:他说起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殉教,语气冷冰冰的。不知道英吉利的同谋还有多少遭受酷刑,丢了性命。

她把这个念头抛开。“再说波利特也不许我们把衣物送到外面洗,现在都是陛下的下人在护城河边搓洗。”

英吉利说:“得另想办法。”

“没有守卫陪着,我们谁也不得和外人接触,”艾莉森语气黯然,“波利特居然没把你赶出去,真是奇怪。”

“我瞧见有人送啤酒桶进来。”

“啊,是个办法。你真是才思敏捷。”

“从哪里送来的?”

“伯顿镇狮头客栈,就在邻镇。”

“波利特检查吗?”

“检查啤酒?不会。”

“很好。”

“可是信怎么好放在啤酒桶里?信纸会弄湿,墨迹也化开了……”

“倘若放在瓶子里,瓶口封好?”

艾莉森缓缓点头。“女王回信也用一个办法。”

“就着送来的瓶子,装了回信再封上——你们有封蜡。”

“可瓶子在空桶里会晃来晃去,引人怀疑。”

“那也好办。在桶里填满稻草,或者把瓶子用布包好,钉在木桶上,就不会晃动了。”

艾莉森越发激动。“我们再想过。不过得说服酿酒商。”

“不错。包在我身上。”

内德打量吉尔伯特·吉福德。别看他模样天真无辜,却是居心叵测。吉福德二十四岁,样子却显稚气,嘴唇上下只淡淡一抹茸毛,大概还不需要剃。阿兰·德吉斯托英国驻巴黎使馆给西尔维来信说,吉福德不久前在巴黎和皮埃尔·奥芒德见过面。依内德看,吉福德给伊丽莎白女王的对手效命,是头号危险分子。

与此同时,他做起事来却大意草率。1585年12月,吉福德离开法国,经由海峡返回英国,在赖伊上岸。英国人去国外需要经王室批准,他自然没有,于是想买通赖伊港司务。放在从前,他大概能蒙混过去,但今时不同往日,要是港口司务放走了可疑人物,按律当斩。就这样,吉福德被港口司务拿下,内德派人把他押到伦敦审问。

西兴里沃尔辛厄姆府上,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坐在写字桌前,一起审讯吉福德。内德望着对面的吉福德,心里犯琢磨。只听沃尔辛厄姆问:“你竟然以为能蒙混过去?你父亲是个臭名昭著的天主教徒,伊丽莎白女王待他不薄,还任命他为斯塔福德郡守,可他呢,明知女王陛下驾到堂区教堂,竟然还不肯露面!”

吉福德神色紧张,但不至于惊慌失措——要知道,许多天主教徒可都死在他面前这个审讯官手里。内德猜想,这年轻人还不晓得自己惹了多大麻烦。只听吉福德说:“擅自离开英格兰是我不对,我自然知错。”听他的语气,仿佛只是犯了个小过错而已。“请大人体谅,我当年不过十九岁,”他挤出一个微笑,好像心照不宣,“弗朗西斯爵士,您难道没有少不更事的时候吗?”

沃尔辛厄姆却没笑,干脆地说:“没有。”

内德险些笑出来。八成是真的。他开口问:“你为什么回来?有什么目的?”

“我快五年没见过父亲了。”

“偏挑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是去年,不是明年?”

吉福德一耸肩:“我看什么时候都一样。”

内德换了一套问题:“要是我们不把你关到塔里,你到了伦敦,打算在哪儿借宿?”

“去‘犁头’。”

犁头是城西的一间客栈,一出坦普尔栅门就是,客人多是天主教徒。马夫长是沃尔辛厄姆的眼线,有什么动静都如实呈报。

内德又问:“你还要去什么地方?”

“自然是奇灵顿喽。”

吉福德的父亲住在斯塔福德郡奇灵顿公馆,从那儿前往查特里,骑马只要半天——玛丽·斯图亚特就囚禁在那儿。难道只是巧合?内德不相信天下有什么巧合。

“你上一次见到让·英吉利司铎是什么时候?”

吉福德没说话。

内德由着他沉默。他一直想方设法打探这个神秘人物的消息。1572年,西尔维在巴黎曾见过此人一面,只知道他是英国人。之后的几年间,纳塔和阿兰见过他几次,说他个子比一般人略高,一把红棕色的大胡子,头发稀疏,法语流利,但夹着明显的英国口音。他们逮捕的秘密司铎中,有两个人供认偷偷潜回英国是此人安排。内德只知道这么多。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内德问道:“想得怎么样?”

“我想来想去,好像不认得谁叫这个名字。”

沃尔辛厄姆说:“就到这儿吧。”

内德起身走到门口,吩咐管家:“把吉福德先生带到客厅,请看好他。”

吉福德出去了,沃尔辛厄姆问:“你怎么想?”

“他在说谎。”

“我也这么想。吩咐下去,时刻盯着他。”

“是。还有,看样子我得去查特里走一趟了。”

艾莉森简直迷上了内德·威拉德爵士。他在查特里庄园住了有一周了。如今他上了四十岁,总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即使所作所为令人至为厌恶。他无处不在,无所不晓。早上艾莉森站在窗前,就见到内德在院子水井旁坐了,一边嚼面包,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什么都逃不过他那双眼睛。他从来不敲门,总是径直走进别人的卧室,也不管里面住的是男是女,然后客气地说:“希望没打扰你。”要是对方针锋相对,说他打扰到了,他只会歉意地说:“我只留片刻。”然后想留多久就留多久。要是你在写信,他就大大方方地站在你身后,看你写什么。玛丽女王和随从用膳时,他就走进来听大家聊天。说法语也没用,他的法语流利着呢。要是谁有意见,他会说:“抱歉得很——不过说起来呢,囚犯没有私密可言。”众位侍女都说他讨人喜欢,有一个还坦白说在屋里故意不穿衣服,巴不得他闯进去。

眼看内德如此一丝不苟,艾莉森暗暗心焦。这几周以来,玛丽一直通过伯顿镇狮头客栈送来的酒桶和法国通信;从思罗克莫顿被捕之后这一年多来,大批信件只好积压在法国驻伦敦使馆。信件如雪片般地涌进来,玛丽和跟了她多年的秘书克劳德·诺每天忙个不停,和苏格兰、法兰西、西班牙以及罗马四地有权有势的支持者巩固联系。事关重大,艾莉森和玛丽都清楚,英雄人物销声匿迹后,转眼就被世人淡忘。眼下,玛丽的信件提醒欧洲诸国,她尚在人世,打算夺回属于她的王位。

内德·威拉德爵士一来,通信的事只能缓一缓,因为内德随时会走过来,要是信写到一半,或是转译密文时被他撞个正着,那就糟糕了。数不清的信已经在瓶子里封好,都藏在一只空酒桶里,等着装上狮头客栈的货车。艾莉森和玛丽商量许久,认为打开酒桶取回瓶子容易引人注意,再放新瓶子也一样,因此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艾莉森暗暗祈祷,但愿内德会在下次送啤酒前离开。那个自称让·英吉利的人正巧看见送啤酒,立刻想到通过酒桶传递消息,以内德的机敏,会不会马上动起同一个念头?她的祈祷并没有应验。

艾莉森和玛丽站在窗前,望见内德站在院子里,这时就看见沉甸甸的货车驶进来了。车上装了三只酒桶,每只三十二加仑的容量。

玛丽急道:“去和他说话,让他分心。”

艾莉森匆匆下到院子,走到内德面前,装作闲话家常的样子:“怎么样,内德爵士,你对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安排的防守还满意吗?”

“比起什鲁斯伯里伯爵,他仔细得多了。”

艾莉森咯咯轻笑,如银铃一般。“你趁我们用早饭的时候闯进谢菲尔德堡,我可一辈子也忘不了呢。你那样子像个复仇天使,吓死人了!”

内德会意地一笑,艾莉森看出他明白自己有意讨好他。他似乎不以为意,不过看来也没有上当。

艾莉森接着说:“那是我第三次见到你,之前可没见你发那么大的火儿。我倒想问,你怎么气成那个样子?”

他没有答话,而是望着她身后。几个伙计从车上卸下装满啤酒的木桶,推往玛丽的住处。艾莉森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酒桶里应该装有谋划除掉伊丽莎白的密信,要是内德拦下他们,以他客客气气又不容回绝的一贯态度,要他们打开酒桶给他查看,那秘密就要揭穿,又一个叛党要遭到酷刑审问,继而处死。

好在内德没有察觉。那张英俊迷人的面孔上并无异样的表情,好像运酒和运煤也没有两样。他收回目光,说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

“请说。”

“你为什么留在这儿?”

“怎么?”

“玛丽·斯图亚特是犯人,但你不是。你威胁不到英格兰女王,也不觊觎王位,没有权倾朝野的法国亲戚,也不会写信联系教宗和西班牙国王。就算你大摇大摆地走出查特里庄园也没人在意。你为什么不走?”

她有时候也这么问自己。“玛丽女王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比她年长几岁,总是像姐姐一样照顾她。后来她长成了貌若天仙的动人女子,我就爱上了她——可以这么说吧。返回苏格兰之后,我嫁了人,但没多久就死了丈夫,似乎注定了我要追随玛丽女王一辈子。”

“我懂。”

“真的?”

艾莉森用余光扫到那几个伙计抱着空桶回来了,其中一只桶里就装着秘密信件。他们把木桶装上车。要是内德此时命他们打开木桶,秘密也要暴露。好在内德无意喝止几个车夫,只回答说:“我懂,因为我对伊丽莎白女王抱有同样的感情。我之所以动怒,就是因为看到什鲁斯伯里伯爵有负女王所托。”

几个伙计进了厨房,出发前要先填填肚子。总算有惊无险,艾莉森呼吸起来畅快许多。

内德说:“我要告辞了。得赶回伦敦去。后会有期,罗斯夫人。”

艾莉森没听说他要走。“后会有期,内德爵士。”

内德进屋去了。

艾莉森回到玛丽女王房中,两人站在窗前,看到内德提着一对鞍囊走到院子里,看样子就只有这件行李。他叫过一个马夫,对方随即把他的马牵了过来。

内德跨上马背走了,这时送货的还没吃完饭。

玛丽叹道:“总算松了口气,感谢主。”

“是啊,看样子瞒过去了。”

内德没有返回伦敦。他骑马赶到伯顿镇,投宿在狮头客栈。

他吩咐马夫照料坐骑,安顿好行李后,就在客栈里到处查看。正对街面的是一间酒馆,另有一道拱门供车马出入,通往院子,一边是马棚,另一边是客房。后院是一片酿酒厂房,飘出刺鼻的发酵味儿。这是殷实生意,酒馆里总是坐满了人,再加上路过的客人,院子里的货车进进出出,往来不绝。

内德看见送回来的空桶都堆到角落里。一个小童撬开桶盖,用刷子蘸了水把桶刷干净,之后倒扣过来,等着桶晾干。

老板生得五大三粗,看他大腹便便的样子,就知道很照顾自家生意。内德听见伙计管他叫哈尔。此人忙个不停,不时从厂房走到马棚,对伙计呼呼喝喝。

内德看清客栈的地形,在院子里挑了张凳子坐了,一边喝啤酒一边等。院子里人来人往,没人在意他。

他差不多拿准了,查特里庄园就是借酒桶和外面联络。他在庄园住了一周,方方面面都看了个仔细,在他看来,酒桶是唯一的法子。送啤酒的时候,他要应付艾莉森,没办法一心一意地查看。艾莉森偏偏在那个时候过来搭讪,也许是巧合。但内德不相信有什么巧合。

内德估计车夫应该比自己慢,毕竟他的马精力充沛,拉车的马必定疲累。他一直等到傍晚,才看见马车驶进院子。他坐着不动,留神观察。一个车夫径直走开,之后和哈尔一起出来了;剩下的几个忙着给马解套具。空桶都堆到角落里,交给那个小童清洗。

小童拿着撬棍撬开桶盖,哈尔倚着墙望着他干活,神色平静。也许他确实不在乎。不过更可能是因为他盘算过,要是自己偷偷打开酒桶,伙计就会猜出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并且事关重大,但要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伙计就不会怀疑有什么特别。

桶盖被撬开后,哈尔逐个桶查看,接着弯下腰,手伸进一只桶里,掏出两个瓶子形状的东西,外面裹着布,还用绳子系了。

内德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哈尔冲小童一点头,穿过院子,来到一扇门前,迈了进去——内德没见他进去过。

他马上跟了上去。

门后是一连串房间,看样子是老板的住处。内德穿过客厅,进了卧室。只见哈尔站在敞开的柜子前,显然是要把酒桶里那两件东西藏进去。他听见脚步声,猛地一回头,气冲冲地嚷:“出去,这是私人住所!”

内德轻声说:“你离绞刑架只差一步。”

哈尔神色大变,面如土色,嘴巴合不拢,可见是惊惧交加。这个牛高马大、气势汹汹的家伙居然变成这副模样,可见是明知故犯,和可怜的佩格·布拉德福德不同。他踌躇良久,忐忑地问:“你是什么人?”

“天下唯一能保你不死的人。”

“啊,上帝保佑我。”

“或许会,只要你答应帮我。”

“我该怎么做?”

“如实告诉我,是谁从查特里过来取瓶子,并把新瓶子带过来,让你送过去。”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不扯谎!我发誓!”

“他下次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他从来不知会我,时不常地就过来。”

内德暗想,这也难怪。这个人行事仔细。

哈尔哼哼唧唧:“唉,上帝,我真是个蠢货。”

“可不是。你为什么明知故犯?你是天主教徒?”

“人家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那就是贪财。”

“上帝宽恕我。”

“再恶劣的行径,上帝也宽恕过。你听仔细了。我要你和往常一样,把瓶子交给送信的人,收下他送来的,送到查特里,再把回信带回来,就是老样子。不许跟任何人、在任何地方提起我。”

“我不明白。”

“不需要你明白。就当作没见过我。听懂没有?”

“懂,多谢大人慈悲。”

内德心里骂道,你这个见钱眼开的叛徒,你不配。他答道:“我会一直住下去,直到送信的出现。不管等到什么时候。”

两天后,那个人就出现了。内德一眼就认出他来。

是吉尔伯特·吉福德。

物色刺杀女王的志同道合之人,此事危险至极。罗洛不得不千般小心,一旦看错了人,就是万劫不复。

关键是看眼神:既饱含不凡之志,又透出视死如归。这不等于神志失常,但的确不合常理。罗洛有时候不禁要想,自己是否就是这般眼神。不会:他如此谨慎,简直像着了魔。或者年轻的时候有过,但如今已经消磨掉了,不然他早就被绞死、开肠破肚、五马分尸——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还有那些年轻天真的天主教徒,被内德·威拉德抓住后就是这般下场。倘若如此,他已经和那些殉道者一样,往生天堂;不过这一程何时上路,由不得你做主。

罗洛在安东尼·巴宾顿的眼睛里看出这种神色。

罗洛跟了他三周,但只是远远观察,一直没有搭话。巴宾顿常去的戏院和酒馆,罗洛也不敢靠近,他知道附近有内德·威拉德的眼线。要接近巴宾顿,只能挑不是天主教徒聚集的场所,并且要趁人多的时候,这样才不会引人注意,譬如滚木球、斗鸡、斗熊的地方,再就是观看行刑。然而,他总不能谨慎个没完,是时候冒险一试了。

巴宾顿出身于德比郡一个天主教家庭,家境富庶,罗洛手下的一位司铎就安顿在他家里。巴宾顿曾见过玛丽·斯图亚特,他幼年时曾在什鲁斯伯里伯爵家当侍童,那时玛丽就囚禁在伯爵府。巴宾顿小小年纪,被身陷囹圄的女王所折服。但仅凭这一点,他会不会答应?要知道答案,只有一个办法。

罗洛趁他去看斗牛,终于和他搭上了话。

斗牛场设在河南岸萨瑟克区的巴黎园林。进去要交一便士,巴宾顿多花了一便士,上到长廊看台;围栏外人挤人,充斥着平头百姓的酸臭。

斗牛拴在圆形场地里,除此以外活动自如。六条高大的猎犬给放了出来,一见到斗牛,立刻飞扑上去,对着腿撕咬。公牛十分矫健,结实的脖子上脑袋转来转去,顶着牛角抵御狗群;狗群不断闪躲,但不免被牛角顶中,走运的被挑飞了,倒霉的扎死在牛角上,又被甩开。血的腥臭飘满全场。

观众不断喊叫助威,纷纷下注,赌公牛死前能否把狗杀光。大家都盯紧了场上,无心四顾。

和往常一样,罗洛先表明自己是天主教司铎。他凑近巴宾顿,低声说:“保佑你,孩子。”巴宾顿吓了一跳,扭头望着他,他飞快地摸出金十字架。

巴宾顿又惊又喜:“你是谁?”

“让·英吉利。”

“找我有什么事?”

“玛丽·斯图亚特的时候到了。”

巴宾顿瞪圆了眼睛:“此话怎讲?”

罗洛心说,你这是明知故问。他答道:“吉斯公爵已筹备妥当,召集了六万兵马。”这话是夸大其词——公爵尚未筹备妥当,也未必能召集六万人马,但罗洛必须骗取他的信任。“公爵掌握了东南沿岸各重要港口的地图,以便大军登陆。另外,他还得到了一众天主教贵族的许诺,其中就有你养父,届时他们和入侵大军里应外合,为光复真信仰而战。”这话倒是确切。

“真有此事?”巴宾顿巴不得相信。

“现在万事俱备,只缺一个忠厚可靠的人。”

“接着说。”

“一个出身名门、潜心向教的天主教徒,联合几位志同道合之士,在危机之时救出玛丽女王。你,安东尼·巴宾顿,就是蒙主拣选之人。”

罗洛故意转过头,任巴宾顿慢慢咀嚼。场上的斗牛和狗群已经给拖下去了;狗有的断了气,有的奄奄一息。好戏才刚刚开场。一匹老马驮着一只猴子来到场上,观众鼓掌叫好,这是他们最期待的节目。六条幼犬蹿上场,对老马又抓又咬,老马死命躲闪;狗群还冲马背上的猴子猛扑,猴子越是躲闪,狗群越是兴奋。最后猴子吓得发疯,拼了命要逃走,沿着马背窜来窜去,还想站在马头上,逗得场上哄笑连连。

罗洛细看巴宾顿的表情。他早把消遣忘在了脑后,神色间混合了骄傲、兴奋和恐惧。罗洛猜中了他的心思。他二十三岁,将大展拳脚。

罗洛说:“玛丽女王被囚禁在斯塔福德郡查特里庄园。你要前往此地,打探清楚,但不可和她接触,以免打草惊蛇。等谋划妥当,再写信知会女王,信中要面面俱到。你把信交给我,我有办法送到女王手里,神不知鬼不觉。”

巴宾顿双目放光,那是宿命之光。“我答应,荣幸之至。”

场上,老马摔倒在地,狗群一拥而上,把猴子撕烂了。

罗洛和巴宾顿握了手。

巴宾顿问:“我怎么找你?”

“不必,我会找你。”

内德把吉福德押到伦敦塔,吉福德的右手和侍卫的左手用一条绳子绑了。内德带他沿着石头楼梯上楼,像闲话家常一样说:“叛徒就在这儿受刑。”吉福德吓坏了。内德带他进了一间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写字桌和一处壁炉,夏天也是阴森森的。内德和他面对面坐了;守卫站在吉福德身后,绳子没有解开。

隔壁传来一阵尖叫。

吉福德吓得脸色煞白。“是什么人?”

“朗斯洛特,一个叛徒。他打算趁伊丽莎白女王在圣詹姆斯公园骑马出游时开枪将陛下杀死,还策动了另一个天主教徒,而此人恰好对女王忠心耿耿。”这个人也恰好是内德的眼线,“看样子朗斯洛特是个疯子,并无同党,不过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爵士吩咐,务必审个明白。”

吉福德那张稚气的脸上毫无人色,双手不住颤抖。

内德说:“要是你想免了朗斯洛特这番苦头,只需要照我的吩咐办。不难做到。”

“休想。”吉福德声音发颤。

“你从法国使馆取了信,就送到我这儿,我好找人誊抄,然后你再把信送到查特里。”

“你看不懂,”吉福德答道,“我都看不懂。是用密文写的。”

“这就让我来操心吧,”内德手下有个破译密码的天才,姓菲利普斯,“而且玛丽女王看到封印动过,准会怀疑我。”

“封印会完好如初。”菲利普斯还擅长仿造,“谁也分辨不出真假。”

吉福德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伊丽莎白的情报处如此缜密、如此面面俱到。内德从一开始就把他看透了:他低估了对手。

内德接着说:“从查特里取了回信也是一样,先拿来交给我,我叫人誊抄过之后,你再把信送到法国使馆。”

“我绝不会背叛玛丽女王。”

这时朗斯洛特又是一阵哀号,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抽泣起来,不住求饶。

内德对吉福德说:“算你走运。”

吉福德不屑地哼了一声。

“啊,不要不信。你瞧,你知道得太少了,连在巴黎指使你的那个英国人,你都不知道他是谁。”

吉福德一语不发,但从神色看来,他知道那人的姓名。

内德说:“他自称让·英吉利。”

吉福德不擅长掩饰,露出诧异的神色。

“显然是个化名,但他没有跟你透露真实姓名。”

吉福德发觉什么都瞒不过他,神色沮丧。

“说你走运,是因为你派得上用场。只要你按我吩咐的办,就可以免了皮肉之苦。”

“我绝不答应。”

朗斯洛特喊得撕心裂肺,像在地狱中受苦一般。

吉福德头一扭,吐在石板地上。狭小的房间蔓延着一股酸臭。

内德站起身。“我吩咐过了,下午就对你用刑。我明天再来看你,那时候你就会松口了。”

只听朗斯洛特哭着求饶:“不要,不要,求你了,饶了我吧。”

吉福德擦了擦嘴,咕哝着说:“我答应。”

“我听不清。”

吉福德大声说:“我答应,你活该下地狱!”

“很好,”内德吩咐守卫,“给他松绑,放了他。”

吉福德吃了一惊。“我能走了?”

“只要你按我吩咐的办。我会派人盯着你,别耍小聪明。”

朗斯洛特不住喊娘亲。

内德说:“下次要是再进来,就别想出去了。”

“我明白。”

“走吧。”

吉福德出了房门,内德听见他脚步匆匆,顺着石头台阶踢踢踏踏地下去了。内德冲守卫一点头,对方也出去了。他跌坐在椅子上,觉得筋疲力尽。他闭上眼睛;朗斯洛特又是一阵尖叫,他只好也走了。

内德出了伦敦塔,沿着河岸漫步。河面微风阵阵,带走了他鼻端的酸臭。他四下张望:船夫、渔人、小贩,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无所事事,几百张面孔,攀谈,叫喊,大笑,打着哈欠,哼着小曲,没有人痛苦地尖叫,没有人怕得冷汗淋淋。普普通通的生活。

他穿过伦敦桥,来到南岸。胡格诺教徒大多住在这一片;他们来自尼德兰和法兰西,纺织技术高超,在伦敦很快发家致富。他们是西尔维的可靠客人。

西尔维的铺子开在底层。他们的房子是伦敦常见的联排木架结构房舍,上层比下层依次凸出一截。前门敞开着,内德迈了进去。成排的书籍和纸墨的幽香像一贴清凉剂。

西尔维刚收到日内瓦寄来的书箱,正在整理。听见内德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内德凝视她那双蓝眼睛,吻了吻她柔软的嘴唇。

她仰着头,打量他的神色,问道:“这是怎么了?”她一直改不掉淡淡的法语口音。

“有件不愉快的差事。一会儿讲给你听,我得先去洗把脸。”他走到后院,用脸盆在接雨水的桶里舀了水,借着冷水洗了手和脸。

他走回房子,直接上了楼,瘫在他最爱的椅子里。他闭上眼睛,听见朗斯洛特喊妈妈。

西尔维也上楼来了。她走到食物柜前,拿出一瓶酒,倒了两杯,一杯递到他手里,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坐在他对面,膝盖贴着他膝盖。他品着酒,握过她的手。

西尔维说:“说吧。”

“今天塔里一个犯人受了刑。他图谋加害女王。用刑的不是我——我办不到,那种事我下不了手。我特地把另一个犯人带到隔壁审问,好让他听见尖叫。”

“真骇人。”

“奏效了。我让敌人的奸细成了双重奸细,他成了我的人。可我这会儿还能听见阵阵尖叫。”西尔维捏了捏他的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内德说:“有时候,我真厌恶这个活儿。”

“可正因为你,吉斯公爵和皮埃尔·奥芒德之流才不能在英格兰横行霸道,像在法国一样,以信仰为由将人活活烧死。”

“为了不让他们得逞,我变得和他们一样,惨无人道。”

“不,不一样。他们要将天主教强加于人,但你的目的不是把新教强加于人。你为的是宽容。”

“起初的确如此,可如今呢,一抓到秘密司铎,不管他们是否对女王图谋不轨,都一律处死。你可知道玛格丽特·克利瑟罗是怎么死的?”

“就是她因为庇护天主教司铎,在约克被处死了?”

“不错。她被剥光了衣服,五花大绑,扔在地上,接着用她家的大门压住,不断往上面加石块,最后她活活给压死了。”

“上帝啊,我不知道是这样。”

“叫人作呕。”

“但这从来不是你的本意!你只盼望持不同信仰的人可以和睦相处。”

“是,但也许只是白日做梦罢了。”

“罗杰跟我说,你曾跟他说过一句话。那次他问你女王为什么痛恨天主教徒,你还记得吗?”

内德微微一笑。“记得。”

“你说的话,他一直没忘记。”

“看来我也做过好事。我跟罗杰说了什么?”

“你说政治上没有圣贤。但即使并非完人,也可以造福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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