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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1583—1589年 二十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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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奥芒德被养子阿兰叫醒了。阿兰告诉他:“枢密院召开紧急会议。”阿兰看起来紧张兮兮的,自然是怕打扰了主子休息被呵斥。

皮埃尔坐起身,眉头一皱。这次会议是个意外,而他最讨厌意外。怎么他一无所知?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他一边沉思一边在手臂上抓痒,皮屑纷纷,落在绣花床单上。“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奥传话过来。”顶着“奥”这个怪姓的弗朗索瓦是亨利三世国王的财务总管,“他要我转告您,务必请吉斯公爵前去。”

皮埃尔望着窗外。天还没亮,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倾盆大雨敲击着房顶,在窗户上溅得噼啪响。躺在床上是打听不出消息的。他起身更衣。

离1588年圣诞节还有两天,皮埃尔等人住在布卢瓦行宫。这座王室城堡在巴黎西南方向一百多英里外,规模宏大,至少有一百个房间。皮埃尔独占一处奢华的套间,和主子吉斯公爵的房间一般大小,仅次于国王的住处。

皮埃尔效仿国王和公爵,运来了自己的名贵家具,包括华贵而舒适的大床,还有那张大得惊人的写字桌——不为实用,更为摆设。此外,他还有一件珍藏品,一对御赐的银质簧轮式点火手枪。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到国王赏赐;他把手枪摆在床头,随时能开枪。

阿兰总管他的一众仆婢。他二十八岁了,经过皮埃尔这些年的调教,对他俯首帖耳、忠心耿耿。此外皮埃尔还带上了畏畏缩缩、讨他欢心的情妇:路易丝·德尼姆。

在皮埃尔的辅佐之下,吉斯公爵亨利已成为欧洲举足轻重的人物,权倾法国朝野。皮埃尔跟着主人如日中天。

亨利国王和皇太后卡泰丽娜一样,是个和事佬,总想纵容法国那群信奉新教的异教徒,就是所谓的胡格诺派。皮埃尔从一开始就看出苗头不对,于是建议公爵组织天主教同盟,联合所有天主教忠坚力量,防止异教趋势蔓延。但皮埃尔做梦也想不到,同盟势力会如此庞大。如今天主教同盟已掌握了法国朝廷,控制了巴黎等几大城市,甚至凭借其威权逼得亨利国王撤离巴黎,迁宫布卢瓦。皮埃尔又用计让公爵当上了王室军队中将,这等于让国王交出了兵权。

自10月起,法国国家议会三级会议开始在布卢瓦行宫议政。皮埃尔建议吉斯公爵以百姓代表的身份同国王谈判,实际上他是国王的反对派之首;皮埃尔的真正目的是逼迫国王妥协,答应同盟的一切要求。

眼看主子妄尊自大,皮埃尔不免有些担心。一周前的吉斯家宴上,亨利公爵的弟弟洛林枢机路易举杯致敬“我的长兄,法国新国王”。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自然立刻传到国王耳中。皮埃尔料定亨利国王没胆量报复,尽管如此,公爵如此招摇,只怕要吃苦头。

皮埃尔套上昂贵的白色紧身上衣,衣服袖子开衩,露出金色丝绸里衬。他头皮干痒,白屑时时掉落,这个颜色看不明显。

时值仲冬,白昼姗姗来迟,这天乌云压顶,大雨如注。皮埃尔叫一个侍从举着蜡烛,穿过一处处昏暗的走廊门厅,七拐八拐地来到亨利公爵的住处。

替公爵守夜的侍卫首领姓科利,是瑞士人;皮埃尔谨慎地买通了此人。科利见他来了,和气地寒暄,说道:“他在索芙夫人那儿留了大半夜,三点才回来。”

夏洛特·德索芙生性放荡,是公爵现在的情妇;公爵想必希望睡个懒觉。皮埃尔说:“我得叫他起床。叫人端一杯麦芽酒来;他没空用早饭了。”

皮埃尔进了寝室。里面只有公爵一个人;公爵夫人留在巴黎待产,这是夫妻俩第十四个孩子了。皮埃尔摇了摇公爵的肩膀,亨利公爵很快醒了。他不到四十岁,精力充沛。

“什么事这么要紧,枢密院连早饭都不让人吃了。”公爵没好气;他直接抓起灰色缎子外衣,套在睡衣上。

皮埃尔不愿承认自己一无所知。“国王为三级会议烦恼。”

“要不是怕那些家伙可能趁我不在合谋害我,我真想装病。”

“不是‘可能’,是‘一定’。”这就是胜利的代价。三十年前亨利二世早逝,自那时起,法国王室就一蹶不振,这给了吉斯家绝佳的机会。然而,每当他们的权势滋长,就有人妄图夺权。

一个下人端来麦芽酒,公爵接过来一饮而尽,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说道:“这下好多了。”

缎子外衣单薄,走廊里又冷飕飕的,皮埃尔于是替公爵披上斗篷,免得去会议厅的路上受寒。公爵拿起帽子手套,两个人出了门。

科利在前面带路。公爵不论去哪儿都带着护卫,就算在宫里走动也不例外。三人爬上宏伟的楼梯,公爵和皮埃尔迈进会议厅;因为护卫不得入内,科利就在楼梯平台候着。

壁炉里火烧得正旺。亨利公爵脱下斗篷,和众位议员在长桌前落座。他吩咐下人:“去给我端些大马士革葡萄干来。我空着肚子呢。”

皮埃尔和一众谋士贴墙站着,听议员讨论赋税。

国王召集三级会议,原因是入不敷出。所谓三级,包括教士、贵族和富贾,作为第三级代表,商人不愿把辛苦赚来的钱上交国家,为此百般阻挠,甚至胆大包天,派了账房核查王室财政支出,最后宣布,国王无须加高赋税,只要量入为出就行了。

财务总管弗朗索瓦·奥开门见山:“第三级代表必须向国王妥协。”他把目光对准了亨利公爵。

公爵答道:“会的,假以时日。他们碍于面子,不会马上让步。”

皮埃尔暗想,这样好得很。等商人最终屈服,功劳簿上又添了公爵一笔。

“这也不算马上了吧?”奥咄咄逼人。“这都两个月了,他们还在跟国王作对。”

“让他们慢慢来。”

皮埃尔伸手在腋下搔痒。何必要紧急开会?这件事已经讨论很久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新进展。

下人端着盘子回来了。“阁下,没有葡萄干了,只有普罗旺斯的李子干。”

“放下吧,”公爵说,“我饿得羊眼也吃得下。”

奥不依不饶。“我们每次叫第三级代表讲讲理,你猜他们怎么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说,他们不用妥协,因为有吉斯公爵撑腰。”他顿了一顿,环顾长桌一周。

公爵摘下手套,往嘴里塞李子干。

奥冲着他说:“阁下自称斡旋于国王与百姓之间,实际上却百般阻挠双方和解。”

皮埃尔暗叫不妙。这句话好似宣判。

亨利公爵咽下一颗李子干,看样子无言以对。

就在他犹豫的当儿,门开了,只见国务大臣雷沃尔从隔壁套间走了进来,那正是国王的住处。雷沃尔走到亨利公爵面前,声音低微而清晰:“阁下,国王传您说话。”

皮埃尔大惑不解。一早起来,遇到两个意外了。一定有什么事,但他给蒙在鼓里。他预感凶多吉少。

公爵听到国王传召,还是不紧不慢,十分放肆。他先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贝壳形状的镀银果盒,装了几颗李子干,又放回口袋,看样子是想边听国王说话边嚼零食。他站起身,披上斗篷,冲着皮埃尔一晃脑袋,示意他跟过去。

他们进到隔壁,里面有一队侍卫把守。侍卫长蒙泽里凶狠地瞪着公爵。这队护卫叫作“四十五人卫队”,个个经过精挑细选,享受极高的俸禄。之前亨利公爵依照皮埃尔的建议,奏请国王解散侍卫队,以节省开支——自然,也会进一步削弱国王势力。可惜这次皮埃尔算错了,国王断然拒绝,结果是这四十五名卫士对公爵怀恨在心。

亨利公爵吩咐皮埃尔:“在这儿等着,说不定一会儿要叫你。”

蒙泽里过去替公爵开门。

亨利公爵朝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又转身对皮埃尔说:“我想了一想,你还是去听枢密院议事吧,也好知道他们背着我说了什么。”

“遵命,阁下。”

蒙泽里打开房门,只见亨利国王站在殿上。亨利即位十五年,如今三十七岁,脸颊肥厚,但镇定自若、不怒而威。国王望着亨利公爵说:“总算来了,这就是众人口中的法国新国王。”他随即面向蒙泽里略一点头,动作虽轻,但绝没有看错。

皮埃尔这才意识到大难临头。

说时迟那时快,蒙泽里利落地拔出长匕首,刺向公爵。

锋利的刀刃刺破公爵单薄的缎子外衣,深深嵌进他健硕的胸膛。

皮埃尔呆若木鸡。

公爵张开了嘴,似乎要叫喊,却发不出声音。皮埃尔立刻明白,蒙泽里一刀致命。

但侍卫们不肯罢休,他们把公爵团团围住,用刀剑连连砍刺。公爵口鼻流血,身上也全是血窟窿。

皮埃尔吓得动弹不得。亨利公爵瘫倒在地,各处伤口流血不止。

皮埃尔朝国王望去。国王冷眼旁观。

皮埃尔如梦初醒。主子被杀,他说不定是下一个。他一声不响,急忙转身穿过护卫厅大门,回到议事厅。

桌子旁的枢密院议员全都盯着他,一语不发;皮埃尔一下子明白他们都是知情人。所谓的紧急会议不过是个幌子,好叫吉斯公爵不加防备。他们早有预谋。

这些人在等他开口,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侍卫动手了没有,就在他们犹豫的片刻,皮埃尔抓住机会,快步穿过房间,一语不发地迈出房门。他听见背后一阵哗然,接着房门嘭地关上了。

皮埃尔看见公爵的护卫科利吃惊地瞪着自己,但来不及理他,径直跑下楼梯。一路没人阻拦。

他惊魂未定,一路气喘吁吁;天气寒冷,他却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公爵死了,被人刺杀而死,显然是国王的命令。亨利公爵变得自高自大。皮埃尔也一样,他料定了亨利国王软弱无能,绝不会有这般大胆果决,结果他棋错一着,满盘皆输。

皮埃尔保住一条命,实在是侥幸。他在行宫中匆匆穿行。国王和那些同谋极可能只计划除掉公爵,下一步如何还没有打算。现在公爵死了,他们正该筹划如何巩固这场胜利。第一是要除掉公爵的两个弟弟——路易枢机和里昂总主教,然后才会对付公爵最依赖的谋士——皮埃尔。

接下来的几分钟必然一团混乱,这就是他自保的机会。

皮埃尔跑过走廊,想到眼下亨利公爵的长子夏尔是新公爵了。夏尔十七岁了,足够担起大任——亨利当上公爵的时候不过十二岁。要是能顺利逃出去,皮埃尔要故伎重施:百般讨好公爵遗孀,成为小公爵倚重的谋士,劝服母子二人以报仇为己任,假以时日,这位新公爵就会如老公爵一般大权在握。

他不是没遭遇过挫折,总是越挫越勇。

他喘着粗气,赶回房间,看见养子阿兰在客厅里。

他喝道:“备三匹马,只带钱和武器。务必在十分钟内离开。”

阿兰问:“往哪儿走?”

真是蠢材。不问为什么走,却问往哪儿走。他厉声说:“我还没想好,你照办就是了。”

皮埃尔进到卧室,看见路易丝穿着睡衣,正跪在祈祷台上拨着念珠祷告。他命令道:“赶快换好衣服,不然小心我扔下你。”

路易丝站起身,双手合十走到他面前,好像还在祈祷。她开口说:“你惹上麻烦了。”

“可不是惹上麻烦了,不然我干吗要走,”皮埃尔大不耐烦,“快穿衣服。”

路易丝张开双手,露出一柄短匕首,对着皮埃尔的脸就是一刀。

“主啊!”皮埃尔大喊一声,但痛还在其次,他实在吃惊。就算这匕首跳起来刺他,他都不会这般诧异。这可是路易丝,整天担惊受怕、走投无路、任他羞辱玩弄的妇人;她竟然用匕首刺他,还不是轻轻一划,而是在他脸颊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喷涌而出,顺着下巴流到脖子。“贱人,看我不割开你的喉咙!”他气得尖叫,向她猛扑过去,想抢过匕首。

路易丝敏捷地向后一闪。“魔鬼,你的死期到了,我解脱了!”她一边大喊,一边匕首一挥,刺在他脖子里。

他感觉到利刃吃进肉里,痛彻心扉,依然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怎么自以为解脱了?软弱的国王杀了公爵,软弱的妇人又刺伤了皮埃尔。他想不通。

路易丝是个拙劣的刺客,她不知道一刀毙命的道理,给了对方可乘之机。她等着受死吧。

皮埃尔怒火攻心,右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左手挡开她的匕首。他受了伤,但死不了,他要杀了路易丝。他朝路易丝猛扑过去,她来不及出手,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匕首也从手中滑落。

皮埃尔捡起匕首,一时打不定主意:刺哪里好呢?脸蛋?胸脯?喉咙?小腹?

突然间,他右肩横里挨了重重一下,身子向左一斜,右臂一阵酸麻,匕首从手中滑落。他重重跌在路易丝身上,随即滚落在地,仰面朝天。

他一抬头,看见是阿兰。

这小子举着那两把御赐的簧轮点火手枪,对准了皮埃尔。

皮埃尔瞪着枪口,一时间不知所措。这两把枪他开过几次,一向好用。虽然不清楚阿兰枪法如何,但隔着两步距离,几乎不可能射偏。

一时间,屋子里寂然无声,皮埃尔听见雨声噼啪。他随即意识到,公爵被杀一事,阿兰是知情人,所以他问的是往哪儿走,而不是为什么。路易丝同样是知情人。这么说,两人谋划好了,趁皮埃尔心慌意乱之时对他下手。他们还能逍遥法外,人人都会以为皮埃尔的死和公爵一样,都是国王的命令。

怎么可能?他可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三十年来翻云覆雨。

他望向路易丝,又望向阿兰,只见两个人的表情一模一样:憎恶中夹着一丝喜悦。他们的出头之日来了,两人心满意足。

只听阿兰开口说:“你对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他的手指钩住了枪管下方长长的蛇杆。

这话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他利用阿兰,不是吗?他漏掉了什么?皮埃尔还是想不通。

他张开嘴想喊救命,但喉咙受了伤,喊不出声。

簧轮咔嗒一转,两点火星一闪,枪声同时响起。

皮埃尔感觉胸口被大锤砸中,痛彻骨髓。

他听见路易丝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从地狱来,该回地狱去了。”

他眼前一黑。

巴特利特伯爵给长子取名叫斯威森,随孩子的曾祖,二儿子取名罗洛,随舅祖父。斯威森和罗洛不畏强权对抗新教,巴特利特也坚定不移地信奉天主教。

这两个名字玛格丽都不满意。斯威森为人可憎,罗洛更是骗子、叛徒。好在两个孩子渐渐表露出个性,名字也跟着变了。斯威森爱爬来爬去,小名叫小迅;罗洛胖嘟嘟的,家里都管他叫伦伦。

玛格丽白天喜欢帮巴特利特的妻子塞西莉亚带孩子。这天,塞西莉亚抱着伦伦喂奶,玛格丽喂炒蛋给小迅吃。塞西莉亚总爱着急,好在玛格丽从容不迫。玛格丽暗地里想,大概当祖母的都是这样吧。

小儿子罗杰来婴儿房逗侄子。他说:“等到了牛津,我准要想念这两个小家伙。”

玛格丽注意到,罗杰一来,年轻的保姆多特就爱搔首弄姿。罗杰性格沉稳,讨人喜欢,似笑非笑的表情也叫人着迷。多特无疑想嫁得这么个金龟婿。这么看来,他去念大学倒是好事;多特人品虽好,又懂得照顾孩子,但眼界狭窄,怕耽误了罗杰。

想到这里,玛格丽不禁好奇罗杰眼界如何,于是问道:“你想过没有,从牛津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学法律。”

玛格丽来了兴趣。“为什么?”

“因为法律太重要了。法律造就国家。”

“那么你感兴趣的其实是治国。”

“也许吧。记得父亲从国会回来,讲起议员如何捭阖、从中斡旋,为某种观点口若悬河,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巴特伯爵对国会并不感兴趣,在上议院开会只是碍于职责;罗杰的生父内德·威拉德才精于政治。血缘这东西真是奇妙。

玛格丽说:“说不定你能当上王桥议员,在下议院参政。”

“不少伯爵家的小儿子就是这个出路。不过王桥已经有议员了,内德爵士。”

“他迟早要告老还乡的。”玛格丽猜想,内德自然乐意把这份差事交给儿子。

这时楼下一阵喧嚷;罗杰出去查看,回来说:“罗洛舅舅到了。”

玛格丽大吃一惊。“罗洛?”她以为听错了,“他多少年都没到新堡来了!”

“呐,这不就来了。”

巴特利特在楼下大厅里大声欢迎心目中的英雄,抑制不住喜悦。

塞西莉亚高兴地对两个孩子说:“来见见舅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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