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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夜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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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在为自己刚才在镜子前面表现出的狼狈相而感到羞愧,我想挽回自己在威廉心目中的形象。“不,我去,”我说道,“您还是留在这里吧。我会小心的,我个子小,动作也敏捷。一旦弄清没有风险,我再来叫您。”

我就这样去了。我贴着墙像猫儿一样(或者说像到厨房碗柜里偷吃奶酪的见习僧,这是我在梅尔克的拿手好戏),轻巧地走过三个屋子,摸到了发出微光的那个房间。我贴着墙壁溜到门框右面的柱子后,偷偷地朝屋里看。里面没有任何人,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点燃着,冒着青烟。它不像我们的灯,倒像是一个敞顶的香炉,没有火苗,只有缓缓燃着的余烬在发光,烧出一种淡淡的粉末。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在靠近香炉的那张桌上,摊着一本色彩鲜艳的书册。我走近前去,见到有四种颜色不同的长条纹:黄色、朱红色、青绿色和焦土色。上面趴着一只野兽,样子异常可怕,是一条长有十个脑袋的大龙,它用巨尾拖住天上的星辰,把它们打落在地。突然,我见那条龙成倍地增大,身上的鳞片变成无数发光的碎片从书页中飞出,在我的头上盘旋。我仰头朝天,只见房顶倾斜,朝我身上砸下来。随后,我听见一种咝咝的响声,像是上千条蛇发出的,不过,那响声并不可怕,甚至是诱人的。随之出现了一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她把脸贴近我,我的脸感到了她的呼吸。我伸开双手用力推开她,而我的手似乎触到了对面书柜上的书,也许是那些书册以无限大的比例在放大。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天在哪里,地在哪里。我看见贝伦加站在房间的中央,带着可憎的微笑,垂涎欲滴地盯着我。我用双手捂住了脸,而我的手仿佛变成了癞蛤蟆的脚掌,黏糊糊的,指间还长了蹼膜。我相信我是喊叫了,我觉得嘴里发酸。其后,我坠入了无底的深渊,那深渊的口子在我脚下开得越来越大,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了,像是过了几个世纪,我觉得有咚咚咚的击打声在脑子里震荡。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威廉正在拍打我的脸颊。我是躺在另一个屋子里了,我的目光落到一条字幅上:]愿他们在辛劳之后得以安息。

“阿德索,你醒一醒,”威廉轻声地对我说道,“没有什么……”

“那边的东西……”我还在说胡话,“那边,有怪兽……”

“没有什么怪兽。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倒在桌脚边喊叫,桌子上有一本漂亮的莫扎拉布人 [5] 的《启示录》,打开的那一页上绘有ulier aicta le [6] 与龙搏斗的场面。但是,我从屋里的气味判断,你是吸入了某种不好的气体,我赶紧把你拖了出来。我也有点头疼。”

“可我见到的是什么呢?”

“你什么也没看到,是那里烧着一种能使人产生幻觉的薰香。我闻出它的气味来了,是阿拉伯人的药草,也许就是山中老人 [7] 派他的刺客们行刺前迫使他们吸入的那种药草。这样我们就揭开产生幻觉的秘密了。有人在夜间把药草放在这里,警告不速之客,藏书馆里有妖魔鬼怪把守。那么,你到底察觉到了什么?”

我根据自己的记忆,语无伦次地向他讲述了我的幻觉,威廉笑了:“你一半是夸大了你在书上看到的东西,一半是你的欲望和恐惧心理在作祟。这正是那种药草所产生的效力。明天得跟塞韦里诺谈这件事,我相信他所知道的远比告诉我们的要多。那是药草,只是药草,不需要玻璃工匠跟我们谈到的那些法术。药草,镜子……这块知识的禁地被许多太巧妙的手腕封闭起来了。科学被用来掩饰,而不是被用来启迪。我不喜欢这样,一种邪恶的思维主导着对神圣的藏书馆的防卫。今晚我们太累了,现在我们得出去。你已经神志不清,你需要喝水和呼吸新鲜空气。想打开这些窗户是白费力气,窗户太高,也许关闭了好几十年了。他们怎么能设想阿德尔摩是从这里纵身跳下悬崖呢?”

出去吧,威廉刚才说。谈何容易,我们知道藏书馆只有一个出入口,就是东角楼的那个。可我们此刻是在哪里呢?我们完全迷失了方向。我们毫无目的地来回乱转,心想永远无法从那个地方出去了。我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阵阵地想呕吐。威廉着实为我担心,他为自己知识的贫乏深感恼怒。就算我们今天能从这里出去,明天我们不还得回藏书馆嘛。明天再来,有了个好主意,确切地说,是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再来,得带上一截烧过的木炭,或者用另外一种能在墙上留下标记的东西。

“要在迷宫里找到出路,”威廉一板一眼地说道,“只有一个办法。在每个新岔口,都要在我们取道的岔口画三道标记。如果前面的岔口已经有了一个标记,证明那个岔口已经到过,就再画一道标记。如果看到岔口都已画上了三道标记,那么就得返回去重新寻找岔口。但要是有一两个岔口还没有标记,那么就从中任选一个画上两道标记。走到只带有一个标记的岔口时,我们再画上两个标记。那样一来,每个岔口就都应有三道标记了。这样,我们就会走遍迷宫所有的岔口,如果我们不走任何带有三道标记的岔口,就能到达某一个出口,除非还有什么不带标记的岔口。”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是研究迷宫的专家吗?”

“不,我是在背诵一篇从前读过的古文。”

“按照这种规则,就能出去吗?”

“据我所知,几乎永远出不去。不过我们不妨试试。何况,以后几天我就会有眼镜了,我将会有时间琢磨那些藏书。很可能是那些字幅搅乱了我们的思路,而那里藏书的布局会启示我们找出规律。”

“您会有眼镜?您怎么再找到它呢?”

“我说了我会有眼镜的。我会再做出一副眼镜来。我想玻璃工匠巴不得有一次可以做一种新试验的机会。要是他有合适的工具磨制玻璃片的话。至于玻璃片,那个作坊里有的是。”

正当我们在里面晕头转向寻找出路的时候,忽然,在一个房间中央,我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抚摸我的脸颊,同时听到一种非人非兽的呻吟声回荡在那个房间和邻近的房间,好像有一个幽灵在那里游荡。对于藏书馆里令人惊诧的意外事情,我本该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我又一次感到惊恐不已,吓得往后一跳。威廉一定也感觉到了,因为他正在摸自己的脸颊,并高举灯盏,四下张望。

他举起一只手,而后观察着似乎变得更亮的火苗。他舔湿了手指,把它举到身前。

“很清楚,”他说道,并让我看相对的两面墙壁一人高的两处地方。那里有两道狭窄的缝隙,他把手靠近那两道缝隙时就感到有凉风从外面吹进来。他把耳朵贴近那里,能听到一阵呼啸声,好像外面刮着大风。

“藏书馆应该有通风系统,”威廉说道,“否则,这里会让人透不过气来,尤其是在夏天。另外,这些缝隙能够供给室内一定的湿度,那样,羊皮纸就不会干裂。但藏书馆的建造者的睿智还不止这些。按照一定的角度留出这些缝隙,就能保证在寒风凛冽的夜晚,从各个角度的裂缝透入的冷风相互交叉回流,在通道的一间间屋子里形成漩涡,从而产生了我们所听到的声音。那呼啸声连同那些魔幻般的镜子和药草的薰香,对像我们这样不熟悉这里而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就能平添恐惧感。刚才我们在一瞬间觉得是幽灵在抚摸我们的脸颊,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现在才刮起风来,而这个奥秘也揭开了。不过,我们还是不知道怎么出去啊!”

我们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毫无目的地乱撞,已经迷失了方向,顾不得去看那些差不多相同的字幅。我们偶然走进一间新的七边形过厅,在它周围的几个房间转了转,没有找到出口。我们又往回走,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已经不想知道我们究竟在何处。威廉忽然果断地说我们失败了,只能在哪个屋子里睡个觉,指望在第二天让马拉希亚来发现我们了。而正当我们为如此奇妙的历险行为的悲惨结局而懊丧时,却又意外地来到了有楼梯出口的大房间。我们由衷地感谢上帝,喜出望外地下了楼梯。

到了厨房,我们就朝壁炉走去,进了圣骨堂的走廊。我敢说,那些光秃的骷髅头骨露出的阴森狰狞的笑,当时在我看来像是亲人们的微笑。我们重又回到了教堂,从北边的门出去,最后愉快地坐在坟墓的碑石上。我觉得那清凉的迎面吹来的晚风,仿佛是把一种神圣的油膏抹在脸上。

“世界是多么美好,迷宫是多么丑恶!”我轻松地说道。

“要是有一个在迷宫里畅游的秘诀,这世界该多美好啊!”我的导师回答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啦?”我问道。

“我失去了时间概念。不过我们最好在申正经之前回到房间里去。”

我们沿着教堂的左边往回走,经过教堂正门(我有意朝另一边扭转头去,不想见到门楣上《启示录》里面的长老们,宝座四周就座的二十四位长老),穿过庭院,向朝圣者的宿舍走去。

院长站在宿舍门口,他严厉地看了看我们。“我找了你们一整宿,”他对威廉说道,“房间里没有找到你们,教堂里也没有找到你们……”

“我们去追查一个线索……”威廉含含糊糊地说道,显得很尴尬。院长凝视了他许久,然后用严峻而又缓慢的声调说道:“晚祷一结束,我就开始找你们。贝伦加晚祷时没有在唱诗堂。”

“您说什么?”威廉喜形于色地问道。实际上他心里已经清楚,刚才躲在缮写室里的那个人是谁了。

“晚祷时他没有在唱诗堂,”院长又说了一遍,“也没有回到他的房间。现在申正经的钟声快要敲响了,我们看看他是不是会出现。我真怕又会生出新的灾祸。”

申正经的时候,贝伦加没有出现。

[1] alhazen(约965—1039),阿拉伯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以光学论著而闻名。

[2] 拉丁语,阅读的眼睛。

[3] aderd of bath(1080—1152),英国自然主义哲学家。

[4] al-kdi(801—873),阿拉伯哲学家。

[5] orazab,阿拉伯统治下的西班牙基督徒。

[6] 拉丁语,披着日头的女子。

[7] 哈桑·本·萨巴哈(al hasan bsabbah,?—1124)的别名,阿萨辛派首领,他手下的刺客在行凶之前都要饮用或吸入某种特殊的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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