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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观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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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车驶近一个车站,一个姑娘走近台阶,准备下车。她的身形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仿佛我曾触摸过她似的。她穿一身黑衣,裙褶几乎纹丝不动,紧身衬衫有一个白色细网花边领子,她左手平放在车厢的内壁上,右手持着的伞支在从上往下数的第二个梯级上。她的脸是棕色的,鼻子有点儿塌,鼻尖儿又圆又宽。她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一小绺细发在右鬓角上随风飘动。她的小耳朵紧贴在脸上,由于我离得很近,所以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右耳廓的整个背面和耳根处的那个阴影。

当时我不禁自问:她怎么会不对自己感到惊讶,怎么会闭紧嘴巴,不说一句这样的话呢?

衣服 [13]

每逢我看到带有许多褶裥、镶边和挂饰的衣服,看到它们俊俏地穿在俊俏的身体上,我就会想:它们不会长久保持这种状况的,它们会生褶儿,不再可能被熨平,会积上尘土,而尘土在装饰物里积得厚厚的,再也清除不掉;我想:谁也不会愿意让自己显得可悲和可笑,每天一早穿上、晚上脱下这同一件贵重衣服。

然而,我却看到一些姑娘,她们确实俊俏,并显露出多种多样诱人的肌肉和骨节、绷紧的皮肤和浓密的秀发,可她们却天天穿这一身朴素的化装舞会服装,总是用同一双手掌捧住同一张脸并用她们的镜子照出这张脸。

只是有时在晚上,当她们参加聚会很晚回来时,这些衣服在镜子里才显得破旧、臃肿,满是尘土,它们已被所有人看过,几乎不能再穿了。

拒绝 [14]

如果我遇到一位漂亮姑娘,请求她说:“劳驾,跟我来吧,”而她却默默走了过去,那么她这是在说:

“你不是赫赫有名的公爵,不是魁梧的美国人,有着印第安人的身材,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天生一种被草地空气和流经草地的河流按摩过的皮肤,你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在何处的大海,并在那儿航行过。所以,对不起,我,一个漂亮姑娘,为什么要跟你走?”

“可你忘了,没有汽车颠簸着载着你摇摇晃晃地穿过这条小街;我没看见穿紧身衣服的绅士们当你的随从,他们呈精确的半圆形跟在你身后,嘴里还喃喃地为你说着祝福的话语;你的双乳被紧身胸衣装束得不错,可是你的大腿和臀部却为那种节欲生活付出了代价;你穿一件有细条子褶裥的塔夫绸连衣裙,去年秋天它曾给我们每个人带来欢乐,可是你偶尔微笑——这是身体上致命的风险。”

“是呀,我们俩说的都对,为了让我们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还是,对不对呀,大家各自回家去吧。”

为男骑手们考虑 [15]

要是考虑一下的话,你就不会受引诱,想在一场赛马中当第一名。

被承认为一个国家的最佳骑手,这荣誉在乐队开始奏乐时太让你欣喜若狂了,可是第二天早晨你会后悔莫及。

对手们诡计多端,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的嫉妒一定会在狭窄的夹道欢迎行列里令我们感到痛心,我们如今正穿过这个行列向那个开阔地骑行,而在那片开阔地上很快就空荡荡只剩下几个被胜过的骑手,他们气馁地朝地平线的边缘驰去。

我们的许多朋友急忙去兑奖,他们只是从远处兑奖处的窗口扭过头来向我们欢呼;可是最好的朋友却根本没把赌注押在我们的马上,因为他们担心,他们若是赌输了,他们就会生我们的气,可是现在我们的马是第一名,他们却什么也没赢到,我们从一旁经过时,他们就会转过脸去,情愿顺着看台望过去。

后面的竞争对手们,稳坐在马鞍上,试图回顾他们所遭到的不幸和他们不知怎么受到的冤屈;他们打起精神,似乎一场新的比赛,在这场儿戏之后马上便会隆重地展开。

许多女士觉得这位优胜者滑稽可笑,因为他自高自大,却不知道如何应付接连不断的握手、祝贺、鞠躬和遥祝,而失败者们则紧闭双唇,漫不经心地拍打着他们那通常都在嘶鸣的马儿的脖子。

这时,乌云密布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雨。

临街的窗户 [16]

谁孤独地生活着而有时又想跟外界有点接触,谁因为昼夜、气候、工作环境等的变化而想即刻看到任何一只他能依傍的胳臂——那么,没有一扇临街的窗户,他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而如果他的情况是这样的,他根本不寻求什么,只是作为疲倦的人,目光在人群和天空间上下移动,走到窗口,而且并不情愿地微微垂下头,那么,下面的马就会把他拽进它们身后的车子和喧哗之中,从而最终把他拽向人间的和睦。

想当印第安人 [17]

如果我是一个印第安人,我就会立刻准备骑上疾驰的马,飞奔起来,在颤动的大地上不停地急促抖动,直到我放松马刺,因为没有马刺,直到我松开缰绳,因为没有缰绳;刚看到眼前的田野是一片收割过的田地,就已经没有马头和马颈了。

树 [18]

因为我们就像雪中的树干。表面上看,它们平放着,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把它们推开。不,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它们牢牢地和土地联结在一起。可是你瞧,甚至这也只是表面现象。

不幸 [19]

当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时——那是十一月的一个傍晚——我像在一条赛马跑道上那样在我的房间狭长的地毯上奔走着,看到有灯光照射的街道而大吃一惊,又转过身去,并在房间的深处,在镜子里又得到了一个新的目标,不禁大声叫了起来,不过只是为了听听这叫喊声而已,这叫喊声没有任何反响,也没有任何东西使它失去喊叫的力量,它响起来,没有平衡力量,即使它沉寂了也不会消失,这时墙上开出来一扇门,开得十分急促,因为急促是必要的,连下面石子路上拉马车的马也像战场上变野了的马那样,顾不上饮水,站立了起来。

一个孩子像小幽灵似的从还没点灯的昏暗楼道里钻出来,并踮着脚尖站住,站在一块微微晃动的地板上。在房间的昏暗光线下眼睛顿时有些发花,孩子想迅速用双手捂住脸,却不意向窗口瞥了一眼,便平静了下来,孩子看到十字形窗棂前街灯袅袅上升的雾气最终笼罩在了黑暗中。孩子在开着的房门前站直,用右胳膊肘顶着房间的墙壁,让外面进来的气流在脚踝四周,也顺着脖子和太阳穴吹拂。

我朝那边看了看,然后说了声“你好”,就从炉前护热板上拿过我的上衣,因为我不想这样半裸着站在那儿。我张着嘴待了一会儿,好让激动情绪从嘴巴离我而去。我嘴里有股苦涩味,脸上眼睫毛颤动,一句话,我最不需要的,恰恰是这一意料中的来访了。

这孩子仍靠墙站在原地,右手支在墙上,面颊绯红,对这堵颗粒粗的刷成白色的墙怎么也看不够,并一个劲儿在墙上擦指尖。我说:“您真的要找我?没有搞错吧?在这幢大楼里很容易搞错。我叫某某,住在四楼。我是您要找的人吗?”

“安静,安静!”孩子回过头来说,“一切全都没错。”

“那您就进来吧,我想关门了。”

“这门我刚才已关上。您别费心了。您尽管放心好啦。”

“您别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在这一层住着许多人,当然全都是我的熟人;大多数人正下班回来;如果他们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讲话,就会以为他们有权打开房门,查看一下发生什么事了。这里就是这样的。这些人干完了一天的工作;在这暂时的晚间自由时间里他们会听命于谁呀。而且这一点您也是知道的嘛。您让我把门关上吧。”

“哎,怎么啦?您这是干吗?我没意见,全楼的人都可以进来。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已经把门关上了,难道您以为,只有您才会关门吗?我甚至已经用钥匙把门锁上了。”

“那就好。我没有别的要求。其实您根本用不着用钥匙锁门。既然您已经在这儿了,那就随意吧。您是我的客人。您可以完全信任我。您随便坐吧,不用害怕。我既不会强迫您留下,也不会硬要您走人。这话还得我说吗?您这么不了解我?”

“不是。这话您确实没有必要说的。而且,这话您根本就不应该说。我是个孩子;干吗对我这么客气呀?”

“情况没这么严重。当然,一个孩子。可是您老大不小了吧。您已经完全长大成人。假如您是一个女孩子的话,就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把您自己和我一起关在一个房间里啦。”

“我们不必为此事担忧。我只不过是想说:我很了解您,这一点对我起不了什么保护作用,这仅仅是可以使您不必煞费苦心对我撒谎。但是,尽管如此,您还是恭维我。您拉倒吧,我要说您还是拉倒吧。况且我并不是随时随地都了解您,更甭说在这么昏暗的光线下了。您还是把灯打开吧。不,还是别开灯的好。反正我会记住的:您已经威胁过我。”

“什么?我威胁过您?您可别这么说。我很高兴您终于来这儿了。我说‘终于’,因为现在天色已经这么晚。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可能是我一高兴说话就前言不搭后语,而您也就恰恰这样来理解我的话了。我是这样说话了,这一点我一百个承认,是呀,我威胁您了,您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可是我们别吵啦,天哪!——可是您怎么能相信这种事呢?您怎么能这样伤害我的感情?好不容易盼着您在这里稍待片刻,您为什么要竭尽全力扫我兴呢?一个陌生人也会比您更和气的。”

“这个我相信;这不是聪明之举。一个陌生人可能会迎合您,而我却天生就跟您这么亲近。这一点您也是知道的,那么干吗忧伤呀?您说吧,您想耍花招,那我马上就走人。”

“真的吗?这样的话您也敢对我说?您有点儿太放肆了。到底您是在我的房间里。您像发了疯似的在我的墙上擦您的手指头。我的房间,我的墙壁!此外,您说的话滑稽可笑,不只是狂妄。您说,您的天性迫使您和我以这样的方式说话。真的吗?您的天性迫使您?您这天性真是不错。您的天性就是我的天性,那么如果我生来就对您友好,您也不可以对我采取另外的态度。”

“这叫友好吗?”

“我说的是从前。”

“您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向床头柜走过去,点着了那上面的蜡烛。在那个时候我房间里既没有煤气也没有电灯。然后我还在桌旁坐了一会儿,直到我对此也感到厌倦,我就穿上披风,从沙发榻上拿起帽子并吹灭了蜡烛。在往外走的时候我被椅子腿绊了一下。

在楼梯上我碰到一位住在同一层的房客。

“又要出门啊,您这个家伙?”他问,双腿分别踩在两个台阶上。

“我该怎么办?”我说,“我的房间里来了一个鬼了。”

“您这样说话,您一定又遇上什么不如意的事啦。”

“您在开玩笑。但是您记住,一个鬼就是一个鬼。”

“完全正确。可是如果我根本就不相信有鬼呢?”

“哟,难道您以为我信鬼吗?可是我不信,这对我有什么用吗?”

“很简单。如果真有一个鬼到您这儿来,您就大可不必恐惧嘛。”

“是的,可是这是次要的恐惧。真正的恐惧是对出现鬼怪的原因的恐惧。这种恐惧不会消失。我简直浑身上下充满了这种恐惧。”

由于紧张我开始搜索我的一个个口袋。

“可是既然对鬼怪本身不感到恐惧,那您原本可以不慌不忙地打听打听它出现的原因的嘛!”

“您显然还从未和鬼怪说过话。您从它们的嘴里是永远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复的。总是来回绕弯子。这些鬼怪似乎比我们更怀疑它们的存在,考虑到它们的羸弱这倒也不足为奇。”

“可是我听说,人们可以喂养它们。”

“您倒是消息灵通得很。这是可以的。可是谁会这样干呀?”

“为什么不呀?譬如这是一个女鬼的话。”他边说边跃上上面的台阶。

“啊,原来如此,”我说,“可是即便这样也不值得去做。”

我想了想。我的这位熟人已经跑到上面去了,为了还能看见我,他不得不在楼梯间的一个拱顶下躬身向前。“但是,尽管如此,”我喊道,“如果您在上面夺走我的鬼,那我们就一刀两断,永远一刀两断。”

“哎呀,刚才只是开个玩笑嘛,”说罢,他把头缩了回去。

“那就好,”我说,现在原本可以安心地去散步了。可是我觉得实在太孤独,便上楼睡觉了。

[1] 这一组共18篇,写作时间在1903—1911年间,属于卡夫卡早期的试作,但它们已在不同程度上初露了卡夫卡特色的端倪。这是卡夫卡最早出版的一本小册子,初版于1912年11月,这也是他的创作进入最盛期的前奏。

[2] 这是作者《一次战斗纪实》的第三章,约写于1903—1904年。

[3] 本文约写于1911年。作者在1912年8月8日的日记中称:“骗子一文完成得还算满意。”

[4] 该作见之于作者1912年1月5日的日记,付印时略事加工。

[5] 本篇原出作者1919年2月5日的日记,出版时作了些改动。

[6] 该作约写于1903—1904年之间,原为《一次战斗纪实》中的片断。

[7] 本篇原名《入睡之前》,最初见于作者1911年11月14日的日记。

[8] 本篇约写于1907年,首次发表在《许培里昂》1908年第1期上。

[9] 本篇约作于1907年,初次发表在《许培里昂》1908年第1期上。

[10] 本篇成稿与首次发表的年代与上篇同。

[11] 本篇成稿与首次发表的年代与上篇同。

[12] 本篇作于1908年前,1908年3月发表在《许培里昂》上。

[13] 本篇约写于1903—1904年间,原为《一次战斗纪实》中的一段。出版前先后在《许培里昂》1908年第1期和《波希米亚报》1910年3月27日上发表。

[14] 本篇约写于1906年,与以上数篇一样,曾无题首先发表于《许培里昂》1908年第1期。

[15] 本文首次发表于《波希米亚报》1910年3月27日。

[16] 本篇的写作约在1906—1909年之间。

[17] 本文作于1912年夏季前,1912年首次发表在《观察》集中。

[18] 本篇写于1903—1904年间,见《一次战斗纪实》。

[19] 本篇写于1910年11月6日之前不久,是卡夫卡第二本笔记本的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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