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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饥饿艺术家(1/2)

目录

最初的忧伤 [1]

一位空中飞人表演者——众所周知,这种在大杂耍场高高的拱顶下表现的技艺是人类能完成得了的最艰难的技艺之一——起先只是为了追求完美,后来也出于根深蒂固的习惯,这样安排了自己的生活,就是只要他在同一个场地演出,那么他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就都待在高秋千上。他的全部需求,其实也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全都由轮班替换的勤杂工给予满足,他们在下面守着并把上面需要的一切东西放在专门为此设计的容器里拉上去和放下来。这种生活方式倒是没给周围的人造成特别大的困难。只不过就是在演出别的节目的时候这多少有点儿碍事,因为他待在上面无处藏身,尽管他在这样的时刻通常都保持安静,但观众中时不时有人向他误投来一瞥。然而经理们原谅了他这一点,因为他是一位杰出的、不可替代的艺术家。人们当然也认识到,他并非故意要待在高秋千上,其实他是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处于经常练功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技艺保持完美。

而且待在上面也有益于健康,而如果在较暖和的季节里杂耍场拱顶四周的侧窗一一打开,阳光带着新鲜的空气照进这昏暗的场地,那么那儿甚至美不胜收。不过嘛,他的人际交往受到了限止,只是偶或有一个表演体操的同行从绳梯上往上爬到他身边,于是他们俩就坐在秋千上,一左一右靠在系秋千的绳索上聊天,或者是建筑工人修理屋顶,通过一扇开着的窗户和他交谈几句,或者是消防队员检查顶层楼座的应急照明装置,向他呼喊几句充满敬意、但很少听得懂的话。在其他情况下,他四周静悄悄的;只是偶或有某个职员在下午误入这空荡荡的马戏场,他会若有所思地仰视这目力几乎达不到的高处,这位空中飞人表演者在练功或休息的那个地方,不过这位艺术家是不会知道有人在观察他的。

如果没有那些令他十分讨厌的、但又不得不进行的从一地到另一地的旅行的话,这位空中飞人表演者原本是可以这样过着不受扰乱的生活的。虽然马戏团经理人想方设法使空中飞人表演者免受任何不必要的痛苦:在城里行驶时就使用赛车,尽可能在夜晚或清晨以最高速度疾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可是这对于空中飞人表演者来说还是太慢,满足不了他的渴望;在火车里包了一整节车厢,空中飞人表演者就在车厢里搁置行李的网架上度过旅途时间,这虽然只略微符合他平时的生活方式,但也聊胜于无;在下一个巡回演出地点,早在他到达之前,剧场里秋千就已经准备就绪,所有通向演出场地的门也已大大敞开,所有的过道畅通无阻——然而当空中飞人表演者将脚踏上绳梯并在一转眼间终于又高高地悬在他的秋千架上时,这始终都是经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尽管经理已经成功地组织了许多次旅行,但每一次新的旅行总是又令他难堪,因为这些旅行,撇开所有别的麻烦不谈,它们对空中飞人表演者的神经不管怎么说都是有损害的。

有一回他们又这样在一起旅行,空中飞人表演者躺在行李架上想入非非,经理靠在对面窗口角落里读一本书,空中飞人表演者小声跟他说话。经理立刻洗耳恭听。空中飞人表演者咬紧着嘴唇说,迄今一直是一个秋千,现在他表演时必须有两个,两个相对着。经理立刻表示同意。但是空中飞人表演者,就好像他想表明在这个问题上经理同意或不同意都无关紧要似的,他说他今后无论如何再也不只在一个秋千上表演了。想到也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似乎感到毛骨悚然。经理迟疑着和观察着,他再次表示自己完全同意,说是两个秋千比一个好,从别的方面来说这个新设施也是有好处的,它会使表演更加丰富多彩。这时空中飞人表演者突然哭了起来。经理大为惊骇地一跃而起并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了;由于得不到回答,他便登上椅子,抚摩他并把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以致他也满脸都是空中飞人表演者的泪水。但是在问了许多问题和说了许多奉承话后空中飞人表演者才呜咽着说:“手里只有这一根吊杠——叫我怎么活呀!”这下经理就比较容易安慰他了;他答应马上从下一站就为了第二个秋千的事给下一个巡回演出地点拍电报;责备自己让空中飞人表演者这么长久地只在一个秋千上表演,并感谢他、热情夸奖他使自己终于注意到了这个错误。经理就这样使空中飞人表演者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又可以走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了。但是他自己内心没有平静下来,他怀着深深的忧虑偷偷地从书的上端观察空中飞人表演者。这样的一些想法一旦开始折磨他,它们还会有完全停止的时候吗?它们不会危及生存吗?经理确实以为看到,在继哭泣之后的看似平静的睡眠中,空中飞人表演者那平滑的儿童额头上现在显现出了最初的皱纹。

小妇人 [2]

这是一个小妇人。生来就相当苗条的她,却还紧紧地束腰。我看到她总是穿同一件连衣裙,它用浅黄带灰色的、有几分木色的布料做成,稍许饰有流苏或同样颜色的纽扣状垂悬物;她一直不戴帽子,她那无光泽的淡黄色头发平滑而且并非不整齐,但非常松散地扎在一起。她虽然束腰,动作却很灵活,她当然炫耀这种灵活,喜欢两手叉腰,猛地把上身转向一侧。至于她的手给我留下的印象,我只能这样描述:我还未曾见到过像她这样五个指头分得这么开的手;然而从解剖学上看,她的手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这是一只完全正常的手。

如今这个小妇人对我很不满意,她总是找我的碴儿,我总是让她受冤屈,我无时无刻不惹她生气。如果人们能把生命分成若干极小的部分并对每一个细小部分分别进行评价的话,那么我的生命的每一个细小部分都会使她恼火。我常常在想,我怎么会这么惹她生气的;也许是我身上的一切与她的审美观、她的正义感、她的习惯、她的传统、她的希望背道而驰吧,是有这样秉性相悖的人的,但是她干吗因此而感到如此烦恼呢?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关系会迫使她因我而受烦恼的呀。她只需下定决心把我看作完全陌生的人,我也确实是这样一个陌生人嘛,这样一种决定我不会反对的,我会非常欢迎,她只需下定决心忘记我从来不曾强加给她、也不会强加给她的我的存在——那么一切苦恼显然就都会烟消云散。我完全不计及我自己,不计及她的态度自然也令我感到难堪,我不计较这些,因为我清楚地认识到,和她的苦恼相比,所有这些难堪都不足挂齿。不过我也完全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因关爱而生的苦恼;她丝毫也没有要端正我的行为的意思,况且她在我身上找的碴儿也全都不具备那种可以妨碍我进步的性质。但是她同样也不关心我的进步,她不关心别的,只关心她的个人利益,即报复我给她造成的苦恼和我将来可能会给她带来的痛苦。有一次我曾试图向她指出,如何才能最好地结束这种持续不断的不愉快,可是我恰恰因此而火冒三丈,后来我就再也不作这种尝试。

说起来我也负有某种责任,因为尽管我不熟悉这位小妇人,因为尽管我们之间存在的惟一的关系是我给她带来的不快,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让我给她带来的不快,她显然因这种不愉快也在身体上遭受到痛苦:这一点对我来说却也许并不是无关紧要的。我不时听到消息,最近这种消息在增多:她又一次在早晨脸色苍白,睡眠不足,受头痛折磨并且几乎干不了什么活了;她因此而使她的家人担心,人们反复探究她这种状况的原因,迄今仍然不得要领。只有我知道原因,这就是这旧有的和始终都是新近的不快。不过我倒是并不分担她的家人们的忧愁;她是强壮和坚韧的;谁能够这样生气,想必也能够承受得住气恼的后果;我甚至怀疑她——至少部分地——装出受苦的样子,仅仅是为了以这样的方式把世人的怀疑引向我。她太骄傲了,不屑于公开说出,我如何因我的存在而折磨她;若是为了我的缘故而向别人呼吁,那么她就会觉得这是对她自身的一种贬低;只是出于反感,出于一种不休止的、永远驱动着她的反感,她才在琢磨我;也还要把这件不干不净的事情公之于众,她实在羞于启齿。可是对这件她不断受到其压力的事完全保持沉默,她也于心不甘。所以她就凭她女人的精明试图寻求一条中间道路;她想默不作声地,只通过一种隐蔽的苦恼的外在标记把这件事送交公众法庭。也许她甚至希望,一旦公众把目光完全对准我,那么一种公众对我的普遍的不快便会油然而生并用它那强有力的手段比她的相对软弱的个人不快有力和迅速得多地最终完全把我搞定;但是随后她将会退出,舒一口气,不再理睬我。唔,要是这果真是她希望的,那她就搞错了。公众不会承担她的角色;公众决不会这样无休无止地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即使公众极其仔细地观察我。我不是像她认为的那样是个没有用的人;我不想炫耀自己,尤其是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自吹自擂;我谈不上特别有用,但肯定也不是废物;只是对她来说,在她的几乎闪烁着白光的眼里看来我是这么一个人,别人谁也不会信她的这种说法的。那么在这方面我就完全可以放心了吗?不,放心不了;因为如果人们真的知道我因我的行为简直使她得了病了,而一些好事者,那些最卖力的消息传递者则眼看就快要洞察此事,或者他们至少装出正在洞察此事的样子,这时世人就会来,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我究竟为什么要用我的恶劣行径来折磨这位可怜的小妇人,我是不是打算要把她逼入死地以及我什么时候终于会理智起来并生出纯朴的人的同情心停止这样做——如果世人这样问我,我将难以回答他们。难道我应该承认,我并不非常相信那些病征?难道我应该因此而引起这一不愉快的印象:我为了摆脱一种罪责而指控别人并且甚至以如此不文雅的方式?我能公开说出来吗,说是我,即使我相信她真的有病,我也不会有丝毫的同情心,因为我完全不熟悉这个女人,我们之间存在的关系只是由她建立的,只是在她那方面存在的。我不想说,人们不会相信我的话;其实是人们既不会相信我,也不会不相信我;人们根本就不会进入谈论这件事这样一种境地;人们只会把我关于一位体弱多病的妇女所作的回答记录下来,这对我将不怎么有利。不管我作出什么回答,我都会受到无能世人的顽强干扰,他们没有能力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不让人怀疑有一种爱情关系存在,虽然明摆着的不存在这样一种关系,虽然明摆着的假如存在这种关系,那么这种关系就会起因于我,因为我确实不管怎么说是会有能力去欣赏这个小妇人的无可辩驳的判断力和不疲倦的推断力的,如果我不是就会恰恰不断受到她的这些优点的惩罚的话。但是在她那方面无论如何也不存在一种对我友好的关系的丝毫迹象;在这一点上她是坦率和真诚的;我最后的希望就建立在这一点上;即使让人相信有这样一种与我的关系会符合她的作战计划,她也决不会克制不住自己做出这种事情来的。可是在这方面完全麻木的公众会坚持自己的看法并跟我作对。

所以我其实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世人干预之前及时改弦更张,不指望可以消除——这是无法想象的——,但稍许缓和一下小妇人的不快。我确实常常反躬自问,我目前的状况是否就令我感到如此满意,以致我根本不想改变它了;是否这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对我的做法作出某些改变,即使我不是确信其必要才这样做,而是仅仅为了安抚这位妇人。我曾真诚地这样尝试过,不无辛劳和谨慎,这甚至符合我的心意,这几乎使我感到开心;个别的变化出现了,有目共睹,我不必促使妇人注意它们,她比我更早地觉察到所有这类变化,她已经在我的行为举止上觉察到这种意图的流露;但是由于命运的安排我没能获得成功。这怎么会呀?她对我的不满,如我现在已经认识到的,是一种原则上的不满;什么也消除不了她的这种不满,即便是除掉了我,也消除不掉这种不满;听到我自杀的消息时她大概会大发雷霆之怒的。现在我无法想象,她,这个感觉敏锐的妇人会跟我一样认识不到这一点,会既认识不到她的努力毫无希望,也认识不到我的无辜、我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力满足她的要求。她肯定认识到了,但是作为富有斗争性的人,她因热中于斗争而忘记了这一点,而我的不幸的本性,这本性我不能另选别的,因为它是我天生的,我的这种本性就在于,我要低声告诉怒不可遏的人一个警告。用这样的方式我们当然永远无法互相理解。譬如我一再在清晨心情愉快地走出家门并看见那张因我而苦恼的面孔;那怏怏不乐地撅起的嘴巴;那审视的、并在审视前就已经知道结果的目光,那上下打量我、哪怕极其仓促也决不会放过任何细节的目光;那苦涩的钻入少女般面颊的微笑;那哀怨的仰望天空;那为巩固自己的地位的两手叉腰,以及然后愤愤然那脸色变白和身子发抖。

最近我就这件事向一位朋友作了一些暗示,这是我破天荒第一次这样做,对此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只是顺便提及,轻描淡写,用几句话一带而过,我淡化了整个事件的意义,虽然从表面上看这意义对我来说很小很小。奇怪的是,这位朋友居然没有把这当作耳旁风,反倒小题大做认为事情很重要,并且不理会我的解释,一味固执己见。不过还有更奇怪的呢,尽管上述种种他竟还会在一个关键点上低估了这件事,因为他郑重其事地建议我出外旅行几天。没有哪个建议比这更不明事理的了;事情虽然简单,只要仔细观察观察,谁都能看清它们,但是事情也没有简单到我一出走一切或者哪怕只是最重要的事情就会井然有序了的地步呀。相反,我反倒要避免外出;如果说我压根儿要执行什么计划的话,那无论如何也应该是这样的计划:把事情限制在它那迄今为止的、窄小的、还没有让外界介入的范围内,也就是平心静气地待在我现在待着的地方,并且不允许出现大的、由这件事引发的、引人注目的变化,其中也包括不和任何人谈及此事,但是之所以要这样做,并不是因为这是一个什么危险的秘密,而是因为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纯属个人的并且无论如何也是容易承受的事,并且还因为这件事也应该继续保持这种性质。在这一点上朋友的意见倒不无益处,它们没有教给我什么新东西,但坚定了我的基本看法。

一如在更加仔细地思考时情况所表明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态似乎已发生了的变化并不是事情本身的变化,而仅仅是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的变化,这是因为这种看法一方面变得更平静了,更有男性了,另一方面却也在无法经受得住的不断震撼的影响下——尽管它们也还是很轻微的——呈现出某种紧张不安的形态。

我对这事变得更加冷静,我自以为认识到,一种判决,尽管有时似乎即将来临,但毕竟还不会到来;人们容易——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倾向于大大过高估计判决到来的速度。每逢我的小女法官,一看见我就变得软弱无力,向一旁躺倒在椅子里,用一只手抓住椅子靠背,用另一只手摆弄她的紧身胸衣,愤怒和绝望的眼泪从她的双颊上滚落下来,我总是在想,判决已经作出了,我马上就会被传唤,出庭答辩。但是没有任何判决,没有任何答辩,女人容易心情恶劣,世人没有时间去注意所有的事件。在所有这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非是反复发生了这样的事件而已,时而强烈一些,时而微弱一些,事件的总的数量更大了。还有就是,人们会在附近闲荡并乐意进行干预,如果他们找到这样的机会的话;但是他们找不到这样的机会,迄今为止他们只依靠自己的嗅觉,光是嗅觉虽然足以使其拥有者忙个不停,但它对别的事情并不适用。但是归根到底事情总是这样的,总是有这些游手好闲和无所事事的人,他们总是以某种极其精明的方式,最喜欢通过亲戚关系,为自己的接近辩解,他们总是暗中窥探,他们的鼻子总是嗅觉灵敏,但是凡此种种的结果仅仅是,他们还总是站在那儿。全部区别在于,我渐渐认出了他们,区分出他们的面孔;从前我曾认为,他们渐渐从四面八方碰到一起,事情的规模扩大了并且将会自动迫使作出判决;今天我自以为知道了,这一切自古以来就存在,跟判决的临近很少有或根本没有关系。至于判决本身,为什么我用这么一个庄重的词儿给它命名呢?如果有一天——肯定不是明天和后天,也许永远没有这一天——公众关心起这件我将一再声明不归他们管的事情,那么我虽然在这场诉讼程序中不会不受到伤害,但是下述情况是一定会被考虑到的:我对公众来说并不陌生,向来受到公众瞩目,可靠并值得信赖;所以这个后来冒出来的受苦的小妇人,顺便说及,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也许早已认出她是个鬼难缠并在公众面前把她踩在脚下,这个妇人充其量也只能对我的声誉造成一丁点损害,而我在公众的心目中则早已是他们的值得尊敬的一员了。这就是当前的事态,我无须为此感到不安。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有些不安了:这与此事本来的意义毫不相干;不断地惹得某个人气恼,人们实在是受不了了,尽管人们知道这种气恼毫无道理;人们惶恐不安,人们开始——在一定程度上只是在身体上——急切地等候判决,即使人们理智地不是很相信判决会来临。但是这部分也只是一种老龄现象;青年人穿什么都合适;不美的细节消失在青年人用之不尽的力量源泉之中;一个人在少年时代可能曾经有过虎视眈眈的目光,人们并不见怪,人们甚至根本就没看见,连他自己也没觉察,但是,给老年人留下的,是剩余,每一种残余都是必要的,没有哪种残余会更新,每一种残余都受到观察,而一个衰老的人的虎视眈眈目光则是一种明明白白虎视眈眈的目光,是不难确定它的。不过这里也并不是真的、实实在在的把事情弄糟了嘛。

总之不管我从什么角度观察此事,情况都一再表明而且我坚持这样认为:即使我用手只是轻轻地遮盖这件小事,我还是可以不受世人干扰很久很久地继续平静地过我迄今的生活的,不管这妇人怎么怒不可遏。

饥饿艺术家 [3]

在最近的几十年里,大家对饥饿表演者的兴趣大大减低了。从前自导自演举办这种大型演出活动,收入是很可观的,今天这种演出活动完全举办不了了。那是另一种时代。当时饥饿表演者风靡全城;在饥饿表演期间,人们的热情与日俱增;人人都想每天至少看饥饿表演者一次;表演期行将结束的最后几天里有些买了长期票的人成天蹲在小铁栅笼子前;就是夜间也有人来观看,在火把照耀下别有一番情趣;在风和日丽的日子,笼子被抬到露天场地,于是就可以特别让孩子们来看饥饿表演者;他对于成年人来说常常只是一种乐子,他们赶时髦取个乐,可是孩子们却惊讶得目瞪口呆,为了安全起见互相手牵着手,观看他如何脸色苍白,身穿黑色紧身衣,瘦骨嶙峋,连一把椅子也不屑一顾地坐在撒上去的干草堆上,一会儿有礼貌地点点头,强作笑容回答问题,一会儿把胳臂伸出栅栏,让人摸摸他有多瘦,但随后又完全陷入沉思,不理睬任何人,连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笼子里的惟一家具时钟的打点声他也充耳不闻,而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双眼几乎紧闭,有时端起一只小杯子喝一口水,润一润嘴唇。

除了来来去去的观众以外,也有常驻的、由观众推选出来的看守人员,说来也怪,这些人一般都是肉铺师傅,他们总是三个人一班,任务是日夜看住这位饥饿表演者,防止他以任何方式偷偷进食。但是这只是一种形式而已,是为了使观众放心而采取的一种措施,因为知道内情的人心里明白,饥饿表演者在表演期间决不会,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甚至有人强迫也不会哪怕只吃一丁点儿东西;他的艺术荣誉感禁止他这样做。当然啦,并不是每一个看守人员都能明白这一点,有时就有这样的夜班看守,他们看守得很松,故意聚在一个远处的角落里并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打牌,显然是有意给饥饿表演者机会弄点点心吃,依他们看来他会拿出点偷偷储藏着的食品来吃的。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看守更让饥饿表演者感到痛苦的了;他们使他变得忧郁沮丧;他们使他表演饥饿异常困难;有时他强打精神,在他们值班期间尽其体力之所能唱起歌来,以向这些人表明,他们居然怀疑他,这真是大大地冤枉他了。然而这无济于事;他们也就只是赞叹他手段高明,能一边唱歌一边吃东西。受他欢迎得多的是这样的看守人员:他们紧挨着笼子坐下来,嫌厅里的夜间照明昏暗,还用演出经理发给他们的手电筒照射他。这刺眼的光根本不妨碍他,睡觉他反正是睡不了的,稍稍打个盹儿他总是能的,不管在什么光线下,不管在什么时刻,在挤满人的、吵吵嚷嚷的大厅里也能。他很乐意和这样的看守在一起度过这不眠之夜;他乐意逗弄他们,给他们讲自己漂泊生涯中的故事,然后又听他们讲,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们醒着,为了能够一再向他们表明,他在笼子里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他在忍饥挨饿,他们之中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然而当早晨来临,他掏腰包让人给他们送来丰盛的早餐,他们以健康人的旺盛食欲在辛辛苦苦熬了一个通宵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最高兴了。虽然甚至有些人想把这顿早餐视为不得体地对看守施加影响,但是这样说未免太过分;每逢有人问这些人,他们愿不愿意只为了这任务的缘故没有这顿早餐也去值夜班,他们便总是溜之大吉,然而他们仍然满腹狐疑。

不过这却已经是与饥饿根本不可分开的种种怀疑中的一种。谁也不能不间歇地当看守在饥饿表演者身边度过所有这些个日日夜夜,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凭自己的观察得知,饥饿表演者是否确实持续不断地、毫无差错地忍受饥饿了;只有饥饿表演者自己能够知道这件事,同时也只有他自己对忍受的饥饿是否感到十分满意。可是他却由于另外一个原因而从未感到满意;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因为饥饿而如此消瘦不堪,以致某些人非常遗憾地只得不去看这些表演,因为他们不忍心看到他这副模样,而是他仅仅是因为对自己不满才如此消瘦不堪的。也就是说只有他知道,忍受饥饿是多么容易,这是连行家也不会知道的。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他对此也不讳言,但是人们不相信他的话,在最好的情况下认为他谦虚,但通常认为这是自我吹嘘,或者甚至认为他是一个江湖骗子,对于这样一个骗子来说忍受饥饿当然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有一套使忍受饥饿轻松好受的办法嘛,而他则居然也还有脸半推半就地承认这一点。这一切他都不得不忍受,经年累月地也渐渐对此习以为常了,但是这种不满却一直在啃啮着他的心,他还从来没有,没有在哪次表演饥饿期满后——这一证明人们一定可以给他开具——自觉自愿离开笼子的。经理规定饥饿表演的最高期限是四十天,他决不让饥饿表演超过这个期限,即使在世界有名的大城市里也不例外,这样做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根据经验人们可以通过逐步升级的广告攻势不断激发一座城市的兴趣大约四十天之久,但是随后观众就疲了,参观的人会急剧下降;在这方面城乡之间自然略有差别,但是四十天是最高期限,这条规则普遍适用。然后在第四十天上,插满鲜花的笼子的门就开了,观众兴高采烈,挤满了半圆形的露天大剧场,军乐队高奏乐曲,两个医生走进笼子,对饥饿表演者进行必要的检测,通过扩音器当众宣布结果;最后过来两位年轻的女士,为自己经抽签被选中而喜气洋洋,她们要扶着饥饿表演者从笼子里走下那几级台阶,阶前有一张小桌,上面摆好了精心选做的病号饭。在这种时候饥饿表演者总是加以拒绝。虽然他还是自愿地把自己的皮包骨手臂搁在向他欠下身去的女士们那伸出来准备搀扶的手上,但是站他可是就不愿意站起来了。现在刚满四十天,为什么就要停止表演呢?他本来还可以长久,无限长久地坚持下去的;为什么现在要停止表演,现在他正达到最佳状态,甚至连最佳状态还没达到呢?只要他继续表演下去,他就不仅能成为空前伟大的饥饿表演者,这一点他可能已经实现,而且他也还可以超越自我进入难以想象的境界,因为他觉得自己忍受饥饿的能力没有止境,人们为什么要剥夺他的这种荣誉呢?为什么这群假装十分钦佩他的人对他如此缺乏耐心;他受得了,还可以继续表演下去,为什么他们不想坚持了呢?而且他也累了,坐在草堆上好好的,可现在他得支起自己那又高又细的身躯并走过去吃饭,而对于吃,他只要一想到就要恶心,只是碍于两位女士的情面他才好不容易勉强忍住了。他仰头看了看表面上和蔼可亲、骨子里却十分残忍的两位女士的眼睛,摇了摇那过分沉重地压在他细弱脖子上的脑袋。但是随后便发生了一直会发生的事。经理走过来,默默无言地——音乐使他无法说话——把双臂举到饥饿表演者的头顶上,好像他在邀请上苍看一看这里草堆上他的作品,看一看这个值得怜悯的殉道者,饥饿表演者确实是个殉道者,只不过是在完全不同的意义上的;抓住饥饿表演者的细腰,他做出过分小心翼翼的动作想以此让人相信,他抱住的是一个多么碰不起的物件;并把他交给——并非没有暗中将他微微一摇动,致使饥饿表演者的双腿和上身不由自主地摆动起来——那两位此时脸已煞白的女士。于是饥饿表演者就任人摆布;脑袋耷拉在胸前,就好像它一滚到了那儿就莫明其妙地停住不动了;身体虚弱不堪;双腿出于保存自己的本能互相夹得紧紧并在一起,但擦着地面,好像那不是真实的地面,它们现在才在寻找真实的地面;他的身体的全部重量,当然是很轻的重量,都由其中一个女士来承受,她四顾求援,气喘吁吁地——她不曾想到这件光荣差事竟是这样——先是尽量伸长脖子,这样至少可以使自己的脸不致碰上饥饿表演者,但是随后,由于这一点她并没有做到,而且她那位较为幸运的女伴不来帮她的忙,而是只肯战战兢兢地托着饥饿表演者的手,托着这副小骨头架子往前走,在哄堂大笑声中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并只得由一个早已站着待命的勤杂工接替。随后送来了吃的,经理给在饥饿表演近乎昏厥的半睡眠状态中的饥饿表演者喂了一点儿,同时说些开心的闲话,以便分散大家对饥饿表演者身体状况的注意力;然后还举杯为观众说了一句祝酒词,这句祝酒词据说是饥饿表演者低声告诉经理的;乐队起劲地奏乐助兴,人们各自散去,没有人有理由对所见到的感到不满,没有人,只有饥饿表演者,总是只有他。

他就这样生活了许多个年头,每隔一定时间都有短时期的间歇,表面上光彩照人,受到世人的尊敬,但是,尽管如此,他的心情通常都是忧郁的,而且还越来越忧郁,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认真体察他的心情。人们该怎样安慰他呀?他还有什么可企求的?一旦有一个好心肠的人,对他表示怜悯并想向他说明,他的忧伤可能是由于忍受饥饿引起的,那么,尤其是如果表演饥饿已经表演得相当久了,就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饥饿表演者报之以一阵暴怒并令人们大为惊骇地像一头动物那样猛烈摇晃起栅栏来。但是遇到这种情况演出经理自有一种他喜欢采用的惩治办法。他当众为饥饿表演者开脱,承认只有忍受饥饿引起的、吃饱了的人并非轻易理解得了的易激动性才可以为饥饿表演者的态度开脱;随后话锋一转也谈起同样需要作出解释的饥饿表演者的这一论断来:他表演饥饿的时间还能比现在长久得多;称赞这种勃勃雄心,这种善良的意愿,这种伟大的自我克制,说是这些东西肯定也包含在这一论断中了;但是随后就出示一些同时也供出售的照片从而轻而易举地驳斥了这一论断,因为人们在照片上看到饥饿表演者在表演饥饿的第四十天上躺在床上,虚弱得奄奄一息。这种饥饿表演者虽然司空见惯、但却一再使他伤心丧气的歪曲真相的做法实在让他难以忍受。这明明是饥饿表演提前收场的结果,人家却把它解释为饥饿表演之所以结束的原因!为反对这种愚昧行为,反对这个愚昧的世界而斗争,这是不可能的。他还是一再真心诚意地抓住栅栏如饥似渴地听经理讲话,但是照片一出现他便总是松开栅栏,叹着气坐回到草堆上,受到抚慰的观众就又可以走过来看他了。

每逢这样的场面的目击者们几年后回顾这件往事,他们便往往不理解自己当年的行为。因为在这期间出现了那个已提及的剧变,这几乎是突然发生的,可能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可是谁有兴趣去找到这些原因呢;总之,有一天这位备受宠爱的饥饿表演者发现自己被追求享乐的观众抛弃了,他们宁愿纷纷涌向别的演出场所。经理带着他又一次跑遍半个欧洲,以便看看是否什么地方还保留着这种昔日的爱好;一切枉然,像是有一种默契似的简直到处都形成了一种厌弃饥饿表演的倾向。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们现在事后想起了某些当时在成功的光晕中没有受到足够重视、没有受到足够压制的预兆,事到如今要采取什么对策却为时已晚。虽然饥饿表演重新风行的时代肯定还会到来,但这对于活着的人无济于事。现在饥饿表演者该怎么办?这个人,这个曾接受过成百上千人欢呼的人,总不能屈尊到小集市的陋堂俗台去演出吧,而要改行干别的职业呢,则饥饿表演者不仅显得年岁太大,而且主要是他对饥饿表演这一行爱得发狂,岂肯放弃。所以他就告别了经理,这位一种无与伦比的人生道路上的同志,让一个大马戏团招聘了去;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心,合同条款他看都没看一眼。

一个大马戏团,它有许多人、动物、器械,它们需要不断淘汰更新,不论什么人材,这样的马戏团随时都需要,一个饥饿表演者也要,当然要求要相应降低一些。此外,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受聘的不仅是饥饿表演者本人,而且也还有他当年的鼎鼎大名呢。凭着这门并不随着年龄增长而减色的技艺的这种特点,人们甚至都不能说,一个期满退役、技艺巅峰期已过的表演者想躲到马戏团来谋一个闲差,相反,这位饥饿表演者信誓旦旦地保证,说是他,这一点完全可信,说是他的表演饥饿的本领不减当年,他甚至断言,说是如果人们遂他的心意,这一点人们二话没说便答应了他,那么其实现在他才会真正让世人为之震惊呢。饥饿表演者一激动忘掉了时代气氛,对他的这番言论在行的人听了也不过就是一笑置之而已。

但是饥饿表演者毕竟也没有失去观察现实状况的能力并很自然地接受了这种做法:人们没有把他及其笼子作为精彩节目摆放在表演场地的中央,而是安置在场外兽场附近一个人们过往频繁的地方。笼子周围贴满了大幅海报,告诉人们那里可以看到什么。每逢观众在演出的休息时间涌向兽场去看兽畜时,都几乎免不了要从饥饿表演者身旁走过并在那里停住一会儿,人们原本也许会在他那儿多待一会儿的,可是在狭窄的通道里,在去急盼看到的兽场的路上中途停滞、不明就里的后涌来的人却使人无法好好多看一会儿。这也就是为什么饥饿表演者对这些参观时刻,对这些他当然当作自己的人生目的而加以期盼的参观时刻也又感到害怕的原因。最初他急不可待地盼着演出休息时间;他曾欣喜地盼望着这蜂拥而来的人群,但他很快就看出——即使是最顽固的、几乎是有意识的自我欺骗也敌不过这些经验——,这些人就其本意而言大多数无例外地都是来看兽畜的。不过这种远远看去的景象始终还是最美的。因为每当他们来到他这里,他周围便响起一片不断新形成的各派别的叫骂声,其中一派——这些人不久便令饥饿表演者更难堪——想要好好看看他,倒不是想看懂什么,而是一时心血来潮和赌气;而另一派呢,他们起先只是要看兽场。这大批人群一过,就来了一些姗姗来迟者,而这些人,只有他们有兴趣,是不会再有人不让他们站着的呀,而这些人却偏偏大步流星匆匆而过,几乎连瞥也不瞥他一眼,好及时去看兽畜。这决不是什么常有的幸运事儿:一个家长领着他的孩子们过来,用手指指着饥饿表演者详细讲解,这里是怎么一回事,讲到早年的岁月,当初他看过类似的、但盛况无与伦比的演出,而孩子们呢,由于他们缺乏学历和生活阅历,虽然总还是理解不了——他们懂得什么叫饥饿吗?——但是在他们炯炯发光探寻着的双眸里却流露出那属于未来的、更为仁慈的新时代的东西。也许,饥饿表演者后来有时暗自思忖,假如他待的地方不是离兽场这么近,情况就会好些。且不说兽场散发出的气味、夜间牲畜的吵闹、给猛兽过往运送生肉、喂食时的叫喊声十分伤害和持续不断地压抑他,单就这种位置而言,它使观众太容易做出选择了。可是去向马戏团经理陈述意见,他可不敢;他毕竟得感谢这些兽类招徕了那么多的观众,其中时不时也有个把人专为他而来,而如果提醒人家注意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从而也使人想到他严格地说来只是通往兽场路上的一个障碍物,那么谁知道人家还会把他塞到哪里去。

当然不过是一个小障碍而已,一个变得越来越小的障碍。在如今居然还想要人关注一个饥饿表演者,对这种咄咄怪事人们习以为常,这种习以为常的态度等于是对他作出了判决。让他去就其所能进行饥饿表演吧,他这样做了,但是什么也救不了他,人们从他身旁走过。试一试向谁讲讲饥饿表演吧!你不感到饥饿,别人也就无法让你明白什么叫饥饿。漂亮的海报给弄脏了,看不清楚了,人们把它们撕了下来,没有人想到要换上新的;记载饥饿表演天数的布告牌,起先是每天都要仔细更换数字的,如今早已没有人去更换了,每天总是那个数字,因为过了头几周后记的人自己对这项简单的工作感到腻烦了;就这样,饥饿表演者虽然一如从前梦想过的那样继续表演下去,而且像他当年预言过的那样,他表演起来毫不费劲,但是没有人记天数,连饥饿表演者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成绩已经有多大,他的心情变得很沉重。如果有一天来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把布告牌上的旧数字奚落一番并说这是蒙骗人,那么这就是冷漠和天生的恶意所能编造出来的在这种意义上的最愚蠢的谎言,因为不是饥饿表演者在骗人,他诚实地工作着,但是世人骗取了他的工钱。

又过了许多天,连这也有了一个结局。有一天一个看管人发现了这只笼子,他问勤杂工们,为什么人们将这里这只好端端的铺着腐草的笼子弃之不用;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个人看到了记数字的牌子才想起了饥饿表演者。人们用竿儿挑起腐草,发现饥饿表现者在里面。“你还一直在表演饥饿?”看管人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停止呀?”“诸位请原谅,”饥饿表演者细声细气地说;只有耳朵贴着栅栏的看管人才听得懂他的话。“当然,”看管人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以此向勤杂工们暗示饥饿表演者的状况不妙,“我们原谅你。”“我以前一直希望你们赞赏我的饥饿表演,”饥饿表演者说。“我们也是赞赏的呀,”看管人迁就着说。“但是你们现在不应该赞赏,”饥饿表演者说。“嗯,那我们就不赞赏好啦,”看管人说,“我们究竟为什么不该赞赏呢?”“因为我必须绝食,我没有别的办法,”饥饿表演者说。“那就怪啦,”看管人说,“怎见得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呢?”“因为我,”饥饿表演者一边说,一边把小脑袋稍稍抬起一点,用要亲吻似的撮尖的嘴唇径直对着看管人的耳朵说,惟恐对方漏听了一个字,“因为我找不到合我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我就不会引起轰动,我就会跟你和所有的人一样吃得饱饱的。”这是他最后的几句话,但在他那瞳孔已扩散的眼睛里流露出这坚定的、即使不再是骄傲的信念:他在继续表演饥饿。

“现在收拾收拾吧!”看管人说,人们把饥饿表演者连同烂草一起给埋了。而笼子里则放进去了一只小豹。即使感觉最迟钝的人看到这头野兽在这只废弃了这么久的笼子里来回打滚也会感到赏心悦目。小豹什么也不缺。看守们没费多大周折就给它送来了合它口味的食物;似乎连失去自由也没使它感到惆怅;这个高贵的身体装备着一切必需之物,不仅有利爪,似乎也随身带着自由;这自由似乎就在满口牙齿中的什么地方;生命的欢乐伴随着如此强烈的吼声从它那张开的大口中发出,观众要顶住这吼叫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观众们克制住自己,挤在笼子周围,舍不得离去。

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似的听众 [4]

我们的女歌手叫约瑟芬。没有听过她歌唱的人,就不知道歌唱的魅力。没有人不被她的歌唱吸引,这一点由于我们这一代人总的说来不喜欢音乐而更值得称道。宁静平和是我们最喜爱的音乐;我们的生活是艰难的,即使我们有朝一日尝试着摆脱了日常生活的忧虑,我们就再也不能使自己升华,获得如音乐这种远离我们日常生活的东西。不过我们对此并不感到十分惋惜;我们根本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们认为某种实用的狡黠,我们自然也十分迫切需要的这种狡黠是我们的最大优点,我们惯常对一切都这样狡黠一笑、泰然处之,即使我们有朝一日——但这种事不会发生——会渴望得到来自音乐的幸福。只有约瑟芬是个例外;她热爱音乐并且也善于传授音乐;她是独一无二的;随着她的去世音乐就会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谁知道会消失多久。

我曾常常考虑,这种音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完全没有音乐天赋,我们怎么会理解约瑟芬的歌唱,或者,由于约瑟芬不承认我们理解,我们怎么会至少自以为理解约瑟芬的歌唱。最简单的答案恐怕就是:这种歌唱太美了,就连最迟钝的感官也受不了它的诱惑。但是这种回答并不令人满意。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在听到这种歌唱时想必在最初并且始终都会觉得它不同凡响,会觉得,从这个喉咙里发出的是我们从未听到过的,而且我们也根本没有可能听过这歌声,只有这个约瑟芬才能使我们听懂它,任何旁人都无能为力。然而在我看来,恰恰是这种看法一点儿也不合乎实际情况,我没有这种感觉,也没有发现别人有类似这样的感觉。在知心朋友圈里我们互相坦率地承认,约瑟芬的歌唱作为歌唱来说没有丝毫特别之处。

这压根儿是歌唱吗?我们缺乏音乐天赋,可我们有歌唱的传统呀。在古代我们这个民族就有歌唱,传说里讲到这事,甚至还有歌保存下来,今天当然再也没有什么人会唱这些歌了。所以对什么是歌唱的一种想象我们是有的,而约瑟芬的艺术其实并不符合这种想象。这压根儿是歌唱吗?这会不会也许只是一种口哨?吹口哨我们当然都熟悉,这是我们这个民族固有的艺术技巧,或者更确切地说,根本不是什么技巧,而是一种独特的生活表现形式。我们大家都吹口哨,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要把这冒充为艺术,我们吹口哨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是的,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我们之中甚至有许多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吹口哨是我们的特点之一。那么假如这是真的,约瑟芬真的不是歌唱,而只是吹口哨,也许甚至像我至少觉得的那样几乎没超出寻常吹口哨的范围——她也许连一般吹口哨的力气都没有,而一般普通的挖土工人倒能一边干活一边毫不费劲地吹上一整天口哨——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约瑟芬的所谓的艺术家气质虽然会被驳倒,但是这样一来也就更需要解开她为何有巨大影响这个谜了。

可是她发出的声音确实并非仅仅是吹口哨。倘若你站到离她相当远的地方侧耳倾听,或者说得更贴切些,倘若你在这方面接受检验,就是说倘若约瑟芬在别的歌手中间歌唱,而你给自己定下了任务,要听出她的声音来,那么你一定什么也听不出来,只会听出一种平常的、顶多由于纤细或柔弱而稍显突出的口哨声。但是如果你站在她面前,那么这就不仅仅是一种口哨声。要了解她的艺术,就必须不仅听见她唱,还必须看见她唱。即使这只是我们日常吹出的口哨,这里也已经先是有了这种特殊性:某人郑重其事地走过去,不为任何别的事,只为了做这件平平常常的事。敲开一个核桃确实不是什么艺术,所以也就没有人敢于召集观众,在他们面前表演敲核桃,以此来为他们解闷。要是他还是这么做了并且如愿以偿,那么这就不可能单纯是敲核桃了。抑或这是敲核桃,可是结果却表明,我们忽视了这门艺术,因为我们从前完全精通它,而现如今却只有这个敲核桃新手才向我们展示了这门艺术的真正诀窍,如果他敲起来有点儿不如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熟练,效果甚至还会更好呢。

也许这种情况与约瑟芬的歌唱有相似之处;我们欣赏她身上的这种若在我们身上我们根本不欣赏的东西;而且在后面这一点上她和我们的看法完全一致。有一次我正巧在场,亲眼看到某人提醒她——这当然是常有的事——注意全民族普遍都在吹口哨,而且人家这样提醒时态度是很谦虚的,可是约瑟芬却受不了了。像她当初流露出的那种狂妄自大的微笑,我还没有见到过呢;她,一个外表上其实无比娇柔的女子,即使在我们这个不乏这类妇女形象的民族里也显得特别娇柔,她当初看来简直好像粗俗;顺便说及,她生性非常敏感,也可能马上自己就感觉到这一点并有所收敛。不管怎么说,反正她矢口否认她的艺术和吹口哨之间有任何关联。对于持相反看法的人,她只报之以蔑视,也许还有隐秘不说的憎恨。这不是寻常的虚荣心,因为这一反对派——我也差不多属于这一派——钦佩她的程度肯定不亚于大多数人,但是约瑟芬不只是想要受到钦佩,而且也完全要人家以她规定的方式钦佩她,单纯的钦佩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如果你坐在她面前,你就会理解她;只有在远处你才会持反对意见;如果你坐在她面前,你就知道:她在这里吹的不是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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