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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饥饿艺术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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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吹口哨是我们的下意识的习惯之一,所以人们就会认为,在约瑟芬的听众中也会发出口哨声;她的艺术会使我们愉快,而如果我们愉快了,我们就吹口哨;但她的听众不吹口哨,他们像耗子一样一声不响,就好像是我们已经分享到了所盼望的宁静,至少是我们自己的口哨声会妨碍我们得到的这种宁静,所以我们沉默不语。使我们心醉神迷的是她的歌唱呢,或者莫非竟是那纤细柔弱声音四周的肃穆宁静?有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某个傻乎乎的小女孩在约瑟芬歌唱时也天真烂漫地吹起了口哨。噢,这完全就是我们听到约瑟芬吹的那种;那儿前面,是那尽管很熟练、但却始终还是怯生生的口哨声,而这里在观众中则是这出神的、童声童气的口哨声;说明这区别,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们立刻用一片嘘声和唿哨声压制住了这个捣乱者,尽管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不这样她肯定也会因害怕和羞愧而恨不得钻进地缝,而约瑟芬则扬扬得意地吹起口哨、忘乎所以地伸出双臂并把脖子伸长到极致。

而且她一向都是这样,每一件小事,每一个偶然事件,每一次倔头倔脑,正厅前排座位里的一声喀嚓,一声格格咬牙,一次灯光故障,她认为都适宜于提高她的歌唱的效果;在她看来她是在为聋子演唱嘛;热情和喝彩声并不短缺,但是对如她所以为的那种真正的知音她早已不指望了。于是乎,所有的干扰都很合她的心意;一切外来的与她的歌唱的纯洁性对立的东西,一切稍加斗争,甚至不经斗争,仅仅通过对比就能战而胜之的东西,这一切有助于唤醒大众,虽然不能教会他们理解,但能教会他们肃然起敬。

小事都尚且这样为她效劳,大事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生活很不安定,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令人担惊受怕的事,有希望和惊恐,所以单个的人不可能忍受这一切,如果他不是每时每刻、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志同道合的人的支持的话。但是即便这样事情也往往还是相当困难;有时连成百上千个人的肩膀也会让本来只该由一个人承受的重担压得颤颤巍巍。这时约瑟芬便认为自己的时机到了。她已经站在那儿,这个柔弱的人儿,尤其是胸脯以下抖动得怕人,那样子,就好像她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歌唱上了,就好像每一份力量,几乎是每一滴生机都已经从她身上的不是直接为歌唱服务的一切之中抽走了,就好像她被剥夺了一切,被出卖了,只受到善良的神灵的保护了,就好像在她如此忘情地沉浸在歌唱中的时候一丝冷风吹过就会把她杀死。但是恰恰在目睹此情此景时我们这些所谓的对手却往往在心里嘀咕:“她连吹口哨都不会;她不得不付出极大的努力,却不是为了歌唱——歌唱我仍就免谈吧——而是为了勉强吹出几声流行全国的口哨声来。”我们就是这样看的,然而这,如上所述,却是一种虽说不可避免、但又转瞬即逝的印象。我们也就已经沉浸在大众的感情里,他们暖暖和和,身子挨着身子,屏息谛听。

为了把我们这个几乎总是处在运动之中的、为了往往不很明确的目标东串西奔的民族的这一大群聚集在自己的周围,约瑟芬通常没有别的辙儿,只得后仰着小脑袋,半张着嘴巴,摆出那种表示她要唱歌了的姿势。只要愿意,她都能这样做,不必是很远都可以看见的地方,任何一个偏僻的、一时兴起选中的角落同样可以很好地派上用场。她要唱歌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大批的听众很快就会蜂拥而来。噢,不过有时会有障碍,约瑟芬喜欢恰恰在动荡不安的时刻歌唱,这时我们为种种忧虑和困苦所迫而奔波在许多地方,人们实在没有办法如约瑟芬希望的那样很快聚集到一处,这一会她就拿腔作势地也许在那儿站了好久也没有足够数量的听众到场——于是她当然就会怒气冲冲,于是她就会跺脚,破口大骂,她甚至会咬人。但是就连这样一种态度也无损于她的名声;人们非但不遏制她的那些过分要求,反而竭力满足它们;人们派出信差把听众招来;这件事是瞒着她做的;人们看到周围的道路上有岗哨,向来者招手示意,要他们加快步伐;这一切一直这样进行下去,直至最后勉强凑齐了一定数量的听众。

什么促使这个民族为约瑟芬如此卖命?比起约瑟芬的歌唱算不算歌唱这个与之相关的问题来,这个问题不见得更容易回答一些。假如譬如可以断言这个民族因这歌唱而无条件顺从约瑟芬,那么人们不妨就可以取消这个问题并把它完全和第二个问题合在一起。但是情况恰恰不是这样;我们这个民族几乎不知道什么叫无条件顺从;这个民族,它遇事都喜欢耍点小聪明,喜欢儿童般地轻轻说话,喜欢扯些确实无害的、只是为了活动嘴皮子的闲话,一个这样的民族无论如何也不会无条件顺从的,这一点约瑟芬分明也感觉到了,这就是她扯足了她那虚弱的嗓音所竭力反对的。

只是人们在作这样的一般性的评论时自然不可走得太远,这个民族是顺从约瑟芬的,只不过不是无条件的,譬如它恐怕没有能力去嘲笑约瑟芬。人们可以暗自承认:约瑟芬身上有某些引人发笑的东西,笑本来就一直与我们有缘;尽管我们的生活中有种种不尽如人意的事,轻轻一笑在我们这儿简直可以说一直都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对约瑟芬我们不嘲笑。有时候我有这样的印象:这个民族这样来理解它与约瑟芬的关系,就是说,她,这个脆弱的、需要小心呵护的、自有某种出众之处的、依她看以歌唱出众的人已经托付给了它,因此它必须照料她;个人的原因谁也不清楚,只有事实似乎是肯定无疑的。但是对托付给了一个人的,人们不嘲笑;嘲笑这个,就是玩忽职守;我们之中最恶毒的人对约瑟芬所作的最恶毒的攻击,就是他们有时竟说:“我们一看见约瑟芬就笑不起来了。”

这个民族就这样以一个父亲的样子为约瑟芬说话:这个父亲关爱着一个——人们不太清楚是为了请求什么还是要求什么——向他伸出自己小手的孩子。人们会以为,我们这个民族不适宜于履行这种做父亲的职责,但是其实不然,起码在这件事情上它堪称楷模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在这方面这个民族作为整体有能力做到的,个别人不可能做到。当然啦,民族和个人之间的力量差别是如此之巨大,以致这个民族只要把这个被保护者拉到自己温暖的身边,他也就受到充分的保护了。不过对约瑟芬人们却不敢讲这些事情。“我对你们的保护不屑一顾,”她会说。“对,对,你不屑一顾,”我们心中暗想。此外,她反抗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什么反驳,这完全是一派孩子气和孩子式的感谢,做父亲的是决不会把这放在心上的。

可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别的问题,它难以用这种民族与约瑟芬之间的关系来解释。因为约瑟芬持相反的看法,她认为,是她在保护这个民族,据说她的歌唱可以把我们从恶劣的政治或经济境况中解救出来,它恰恰就可以办成这件事,如果它不消除不幸,那么它至少给我们以力量去承受这不幸。她没有用这样的方式,也没有用别的方式把这说出来,她根本就很少说话,她是个喋喋不休的人群中的沉默寡言者,但是她的眼睛闪出这样的光,从她闭着的嘴上——在我们这儿只有少数人能闭着嘴,她能这样——可以看出这层意思。每当坏消息传来——在有些日子里这种消息接二连三传来,其中有假的和半真半假的——,她就立即起立,平时她总是疲惫地想坐在地上,这时她一跃而起,伸长脖子,看守好她的那一大群,一如暴风雨来临前的牧羊人。诚然,孩子们也会以他们那种粗野和冲动的方式提出类似的要求,但是约瑟芬的要求不像孩子们的那样毫无根据。当然啦,她不拯救我们,不给我们力量,装扮成这个民族的救星是件容易的事,这个民族饱经苦难,不善自保,决断迅速,视死如归,在这不断耳濡目染它的蛮勇氛围中只是表面上显得腼腆胆怯,此外不但繁殖力强,还有冒险精神——我是说,事后以这个民族的救星自居是件容易的事,这个民族还一直以某种方式自己拯救自己,哪怕要作出令历史研究者——一般来说我们完全忽视历史研究——心惊胆战的牺牲。可是这却是真的:我们恰恰在危急时刻比平时更加专心地倾听约瑟芬的声音。我们面临的种种危险使我们变得更安静,更谦恭,更听从约瑟芬的发号施令;我们喜欢聚会,我们喜欢挤在一起,尤其是因为这是由于一个与折磨人的主要事情相去甚远的因由而发生的事;这情形,就好像我们在战斗前还迅速——是呀,迅速是必要的,这一点约瑟芬常常忘记——共饮一杯和平酒。这与其说是一场歌唱演出,还不如说是一个民众集会,而且是一个除了前面的轻微口哨声以外四下里一片寂静的集会;这一时刻太严肃了,谁也不想闲聊。

这样一种关系如今当然可能根本不能令约瑟芬感到满意。尽管她有着种种神经质的不愉快的感觉,有着这种因她那从未得到澄清的地位而充满她心头的不愉快感觉,她却还是受到自己的自我意识的迷惑而看不到某些事情,人们不用费多大劲就可令她忽略更多的东西,一群谄媚者本着这种精神,就是说其实是本着一种普遍有用的精神一直在活动着,——但是只是不引人注意地在一个群众集会的角落里顺便唱唱歌,她是肯定不会为此奉献出自己的歌唱的,尽管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

但是她也不必这样做,因为她的艺术是不会不引人注意的。尽管我们从根本上来说关心着完全不同的事情,场内的寂静决不仅仅是为了歌唱的缘故,某些人根本不抬头,而是把脸埋进同伴的皮外衣里,而约瑟芬则似乎在那台上白费力气,然而还是有一些她的口哨声——这是不可否认的——不可避免地也传到我们这儿。这种在责成所有其他人沉默时响起的口哨声,它几乎像一个民族的信息传给个人;约瑟芬在艰难的抉择中所发出的这种低微口哨声几乎就像我们这个民族在乱哄哄的敌对世界中过着的贫穷生活。约瑟芬挺住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声音,这种微不足道的成就挺住了,并开辟了通往我们的道路,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感到舒适。一个真正的歌唱艺术家,有朝一日我们中间一旦出现这样一个的话,在这样的时代我们肯定会忍受不了的,我们会一致拒绝这样一场荒谬绝伦的演出。但愿约瑟芬受到保护不会取得这样的认识:我们听她歌唱的这一事实是一种反对她的歌唱的表现。这一点她大概也猜到了,否则她干吗竭力否认我们在听她歌唱,但是她一再歌唱,她一再对这一猜测不予理会。

不过此外她也还总会得到一种安慰: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在听她歌唱,很可能就像听一个歌唱艺术家那样。她达到了一个歌唱艺术家徒劳地在我们这儿力求达到的、只有恰恰她那有欠缺的演唱方法才有幸获得的效果。这大概主要与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关。

我们这个民族没有青年时代,勉强有一个短促的童年时代。虽然一再有要求,要人们保证儿童得到一种特殊的自由,一种特殊的爱护,保证他们有权得到一点儿无忧无虑,一点儿嬉闹玩耍,一点儿游戏,要人们承认这种权利并促使这权利得以实现。这样的要求一提出来,几乎人人都赞成,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应得到赞成的了,但是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也没有什么可以少获得一点承认的东西了,人们赞成这些要求,人们本着它们的精神作一些尝试,但是很快一切又还是老样子。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孩子,刚会走几步路,刚能稍稍辨别一下环境,就得像成年人那样照料自己。我们出于经济上的考虑而不得不分散居住,这些居住地太辽阔,我们的敌人太多,到处给我们制造的危险太无法估量——我们无法使孩子们避开生存斗争,我们若是这样做了,这就会是他们的提前死亡。在这些可悲的原因以外自然还有一个突出的原因:我们这个部族繁殖力强。一代——每一代都数量众多——排挤另一代,儿童没有时间当儿童。别的民族的儿童受到小心呵护,那里建立了供小孩儿们读书的学校,那里每天有儿童们从这些学校里涌出来,他们是民族的未来,可是在长时间里从那里日复一日出来的都是同一批儿童。我们没有学校,但是在最短的间隔时间里从我们的民族中便涌现出一群又一群不见尽头的我们的孩子,在他们还不会吹口哨时兴高采烈地发出咝咝声或尖叫声,在他们还不会跑的时候,他们打滚,或者凭借压力继续滚动,在他们还看不见什么的时候,他们摸索着磕磕碰碰穿行在一个群体中,我们的孩子!不像在那些学校里都是同一批孩子,不,总是,一再是新的,无休无止,没有尽头,一个孩子刚一出现,就不再是孩子,在他的后面马上又挤满了数目众多、急急匆匆、难以分辨的新的孩子的脸,因幸福而面色红润。当然啦,不管这有多美,不管别的族类多么有理由因此而羡慕我们,我们还就是无法给我们的孩子们一个真正的童年。这自有其后续效应。某种永不消失的、消除不了的孩子气贯穿我们这个族类;恰恰与我们的最大优点,与完全可靠的、注重实际的理性形成了矛盾,我们的行为有时愚蠢已极,那样子,就像孩子做事愚蠢,毫无意义,花钱大手大脚,慷慨大方,轻率莽撞,而且这一切常常是为了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如果说我们因此而得到的快乐再也不可能是十足的孩子气的快乐的话,那么一些这种孩子气快乐的成分肯定还是在其中存在着的。约瑟芬也向来从我们这个族类的这种孩子气中获得好处。

但是我们这个民族不仅有孩子气,它在某种程度上还未老先衰,我们的童年和老年的情况跟别的族类不一样。我们没有青年时代,我们一下子就变为成年,我们的成年阶段太长,某种厌倦和绝望情绪从这时起便在我们这个民族的总体上十分坚韧和满怀希望的性格中留下明显痕迹。我们缺乏音乐天赋也许与此有关联;我们太老不宜搞音乐,音乐的激情与亢奋与我们的老成持重很不合拍,我们神色疲倦地表示拒绝它;我们退而吹口哨;时不时吹几声,这对我们来说是恰当的做法。谁知道,我们当中有没有音乐天才;即使有,我们这个族类的性格也一定会把这种才干扼杀在它得到发展之前。而约瑟芬则可以随她的心愿吹口哨或唱歌,随她怎么说都行,这不妨碍我们,这符合我们的心意,这个我们经受得住;万一其中含有一些音乐成分的话,这也是已经减少到微乎其微的了;某种音乐传统得到维护,但是这丝毫也不会加重我们的负担。

但是约瑟芬给这个具有这样心绪的民族还带来更多的东西。在她的音乐会上,尤其是在危急的时期,只还有那些黄口小儿对这位女歌手感兴趣,只有他们惊讶地观看,她怎样撮起嘴唇,从小巧玲珑的门牙缝里喷出气来,在欣赏她自己发出的声音的过程中渐渐倒地并利用这种倒地的机会,以激励自己去获取新的、她越来越无法理解的成绩,但是那固有的大多数听众却已经——这是显而易见的——自顾自地沉思起来了。这个民族在这里的战斗之间的短暂间歇里做着梦,这情形,就仿佛每一个个体的肢体松动了,仿佛心神不定者可以尽情地在民族的温暖的大床上伸展一下身子了。约瑟芬的口哨声不时传入这些梦中;她称之为珠落玉盘,我们称之为声如裂帛;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吹这口哨的恰当场合,别的什么场合都不行,譬如音乐就几乎不会有这样的机缘。这口哨声里有某种可怜的短促童年的东西,有某种失去的、再也不会重新找到的幸福,但是其中也有某种日常的现实生活,有今日生活中小小的、不可理解但存在着的和不可抑制的欢乐情绪。而这一切确实不是用高亢的声调,而是以轻柔的、耳语般的、亲切的、有时有点沙哑的声音表达出来的。这自然是一种口哨声。怎么会不是呢?口哨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语言,可是某些同类终生吹口哨却不知道这一点,但在这里吹口哨却摆脱了日常生活的桎梏并且也使我们得到了短暂的解脱。当然啦,这种演出我们不愿意错过。

但是从这里到约瑟芬所断言的她在这样的时期给我们新的力量云云,却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当然是对一般公众而言,对约瑟芬的谄媚者来说又另当别论。“怎么会不是这样呢?”——他们厚颜无耻地说——“对观众,尤其是冒着迫在眉睫的危险,还能作别的解释吗?这种情形有时甚至已经妨碍了采取充分而及时的措施来防备危机。”唔,后面这句话不幸倒是说对了,然而并不能给约瑟芬增添光彩,尤其是如果我们补充说明这样一个情况的话:每逢我们的集会突然遭到敌人冲击,我们的若干同类不得不因此而丧命,约瑟芬,这个罪魁祸首,对了,也许是她用她的口哨声引来了敌人,她却总是有最安全的藏身之地,总是在她的追随者的保护下头一个悄悄地飞快溜之大吉。但是这一点本来也是大家都知道的,约瑟芬下一次任意在某地某时演唱时他们却还是又急急忙忙赶去。从中可以推断出:约瑟芬几乎是不受法律管束的,她可以为所欲为,即使这会危及全部落;她所做的一切事都会得到宽恕。假如情况是这样的话,那么约瑟芬的要求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是呀,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把这个民族会给她的这种自由,把这件异乎寻常的、不给任何别人的、其实是违背法律的礼物看作为一种承认:这个民族如她断言的那样不理解她,软弱无能地赞叹她的艺术,觉得自己不配欣赏它,企图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努力来补偿它给约瑟芬造成的这种痛苦,并且一如她的艺术超出了它的理解能力那样,也把约瑟芬其人及其愿望都置于它的管辖之外。噢,这当然是完全不对的,也许这个民族的个别成员会轻易向约瑟芬屈服,但是正如这个民族决不会无条件地向谁投降那样,它也不会向她屈膝投降的。

很久以来,大概从她开始艺术生涯的那天起,约瑟芬就力争要大家顾及她的歌唱免去她的一切工作;要大家让她不必为每日的生计操心,也不必去参加与我们的生存竞争有关的一切活动并把这——十之八九——转嫁到整个民族身上。一个愣头愣脑者——也确有这样的同类——就会单单从这一要求的独特中,从能想得出这样一个要求的精神状态中推断出这一要求内在的合理性。但是我们的民族得出了另外的结论,心平气和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它也并不费力去反驳她列举的理由。譬如约瑟芬指出,紧张的劳作有害于她的嗓子,虽说劳作时花的力气比歌唱时小多了,但毕竟会使她在演唱之后得不到足够的休息,为下一次演唱养精蓄锐,说是她不得不在演唱时竭尽全力,但是,尽管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却还是从来也达不到最佳状态。大家倾听她的陈述,权当耳旁风。这个很容易受感动的民族有时会根本不为所动。有时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甚至连约瑟芬都惊呆了,她似乎顺从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尽其所能地唱好,但这一切好景不长,接着她又抖擞起精神重新投入战斗——看来她在这方面有着无穷的力量呢。

现在清楚了,约瑟芬并不是真正在谋求她所严格要求的东西。她是明智的,她不是不爱劳动,不爱劳动在我们这儿是根本没听说过的,即使批准了她的要求她也肯定不会过一种和从前不一样的生活,劳动根本不会妨碍她歌唱,当然她的歌唱也不会变得更美——所以她追求的,仅仅是公开的、明确的、经历了各个时代而仍然存在的、远远超出一切迄今已知先例的对她的艺术的承认。但是几乎一切别的东西她似乎都可以得到,惟独这个她却硬是得不到。也许她原本就应该一开始就把进攻引向另一个方向,也许她现在自己认识到这个错误了,但是她现在没法走回头路了,走回头路就意味着对自己不忠实,现在她不得不和这个要求共进退。

倘若她如她所说的那样确实有敌人,那么她的敌人满可以开开心心地袖手旁观这场斗争。但是她没有敌人,即使某些同类不时对她有异议,这场斗争也不会让谁感到开心。之所以不会,就因为民族在这里表现出一种冷冰冰的法官的态度,平时在我们这儿这是极其罕见的。即使谁会在这种情况下同意这种态度,只要一想到这个民族有朝一日也可能会对他自己采取相似的态度,他也就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拒绝也好,要求也罢,问题都不在于事情本身,而是在于这个民族竟会以这副铁石心肠来对待这个民族的一员,考虑到以往这个民族慈父般慈爱地,甚至比慈父还更慈爱地,简直是低声下气地关怀这个成员,这就更显其冷漠无情。

这里如果不是民族而是一个个人:人们可能会以为,这个人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在有人不断强烈要求最终结束这种迁就的时候迁就了约瑟芬;人们会以为,他怀着不管怎么说迁就也一定会有其正确限度的这个坚定信念迁就得太多太多;是的,他的迁就超出了必要的范围,仅仅是为了加快这件事情的进程,仅仅是,为了纵容约瑟芬和促使她不断提出新的愿望,直到她然后真的提出这个最后的要求;这时他便理所当然地、由于早已有所准备所以就当机立断地采取了这彻底拒绝的态度。唔,实际情况肯定完全不是这样的,这个民族不需要这样的诡计,而且它对约瑟芬的敬仰也是真诚的和久经考验的,而约瑟芬的要求却又是如此强烈,以致每一个不拘束的孩子都会把结果预先告诉她;但是,尽管如此,在约瑟芬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中可能也含有这样的猜测的成分,这样的猜测给这个遭拒绝的人的痛苦添上了一种苦涩。

但是尽管她有这样一些猜测,她却没因此而被斗争吓住。最近斗争甚至更激烈了;如果说迄今她只是通过言语进行这场斗争的话,那么现在她开始使用别的手段,这些手段依她看更有效,在我们看来则对她本人更危险。

有些人认为,约瑟芬之所以变得如此咄咄逼人,是因为她感到自己正在衰老,声音显得虚弱无力,所以她觉得进行最后这场争取得到承认的斗争已是刻不容缓。我不认为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约瑟芬就不是约瑟芬啦。对她来说没有衰老这一说,她的嗓音也不会虚弱无力。如果她要求什么,那么这并非由外部事物促成,而是内在的合乎逻辑考虑使然。她伸手抓取最高的桂冠,并非因为此刻它恰恰挂得低了一点儿,而是因为它是最高的;若是她有这个权力,她还会把它挂得更高。

对外界困难的这种蔑视当然并不妨碍她使用最有失体面的手段。她认为她的权力是不容置疑的;至于她是如何得到这权力的,这有什么关系呢;尤其是由于在展示在她眼前的这个世界上恰恰是体面的手段必定不灵。也许她甚至因此而把争取自己的权力的斗争从歌唱的领域转移到了另一个她并不珍视的领域。她的追随者们已经把她的一些言论广为传播,据称她感到自己完全有能力这样唱歌:使这个民族的各个阶层直至最隐蔽的反对派都觉得这是一种真正的乐趣,不是声称一直在约瑟芬的歌唱中感到这种乐趣的这种民族所以为的真正的乐趣,而是约瑟芬所要求的那种乐趣。但是,她补充说,由于她不能伪造高尚,也不能迎合低俗,所以一切只好照旧。至于她为摆脱劳动而作的斗争,情况就不一样了,虽然这也是一种为争取自己的歌唱而进行的斗争,但是在这里她并不直接用珍贵的歌唱武器进行斗争,所以她使用的任何手段都是相当有效的。

譬如流传着这样的谣言:如果不对约瑟芬让步,她就要少唱花腔。我对花腔一窍不通,从她的歌唱中从未听出什么花腔。但是约瑟芬要减少花腔,暂时不是取消,而仅仅是减少。据说她曾把她的威胁付诸实施,而我却听不出与她从前的演出相比有什么不同。整个民族一如既往地听了她的歌唱,并没有,并没有对花腔发表什么意见,对约瑟芬的要求所持的态度也没有变。顺便说及,约瑟芬不仅在其形体上,而且不可否认也在其思想上有时颇有种不俗之处。譬如在那场演出之后,仿佛她的关于花腔的决定对民族太严厉或太突然了,她当众宣布,下一次她将重新完全唱花腔。但是在下一场音乐会之后她又改变主意,说什么花腔高音彻底结束了,在作出一个对约瑟芬有利的决定之前它们不会回来了。唔,这个民族对所有这些声明、决定和决定的改变一概充耳不闻,就像一个成年人心不在焉地把一个孩子的絮叨当耳旁风那样,基本上态度友好,但,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但是约瑟芬不让步。譬如她最近声称,她干活时碰伤了脚,她难以站着唱歌了,现在她甚至不得不缩短演唱时间。尽管她一瘸一拐地行走并且让她的追随者们搀扶着,但谁也不相信她真的受了伤。就算我们承认她的纤小的身体特别敏感,但我们毕竟是个勤劳的民族,约瑟芬也是其中的一员;但是如果我们擦破了一点皮就要一瘸一拐地走,那么整个民族根本就都要没完没了地一瘸一拐了。但是尽管她装得像一个瘸子那样,尽管她比往常更频仍地向公众展示自己的这种令人怜悯的状况,这个民族还是像从前那样感激和兴高采烈地听她歌唱,它并不因为缩短时间而大惊小怪。

由于她不能老是瘸着走,所以她又想出别的点子来,她借口身心疲倦,情绪不佳,身体虚弱。现在除了音乐会以外,我们还有戏可瞧了。我们看到约瑟芬身后她的那些追随者们,他们请求她、恳求她唱歌。她很乐意唱,但是她唱不了。人们安慰她,一个劲儿给她说好话,几乎把她抬到已经事先找好的要她唱歌的地方。她终于眼泪汪汪地让步了,但是当她要开始唱的时候,明显虚弱无力,双臂没像往常那样伸出,而是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身边,这不免让人觉得这两条胳臂也许太短了点——正当她想要这样开始唱歌的时候,哎,又不行了,脑袋恼怒地猛地一动宣告了这一点,她在我们眼前晕倒。但是随后她又挣扎着站起来唱歌,我觉得,这次跟以往没有多大区别,要是有人听觉灵敏,善于分辨音调的极为细微的差别,也许会从中听出一点儿不寻常的激情来,不过这种激情只会对事情有好处。最后她甚至不像先前那样疲倦了,她迈着坚定的步伐——如果人们可以这样称呼她那短步急走——离去,拒绝追随者们的任何帮助,用冷冷的目光审视着必恭必敬地给她让路的群众。

这是不久前的情况,但是最近的情况却是:在大家期待着她歌唱的时候,她消失不见了。不但追随者们找她,许多人都帮忙寻找,全都白费力气;约瑟芬不见了,她不愿意唱了,她甚至都不愿意让人家来请她唱,这一回她彻底离开我们了。

奇怪,这个聪明人,她多么失策,竟会失策得让人以为她根本不算计,而是只会继续受她的命运驱使,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她的命运只会成为一个非常悲惨的命运。她自己放弃歌唱,她自己毁掉了她通过征服民心而获得的权力,她怎么能够获得这种权力的,她很不了解这些民心的呀。她躲起来,不唱了,但这民族,从容不迫,没有明显的失望情绪,盛气凌人,四平八稳,它简直是只会馈赠,从来不会接受馈赠,也不会接受约瑟芬的馈赠,虽然表面上看来不是这样。这个民族继续走自己的路。

但是约瑟芬的情况一定愈来愈坏。不久她就要吹出最后一声口哨并就此沉默下来。她是我们这个民族永恒的历史中一个小插曲,这个民族将弥补这个损失。对我们来说这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集会怎么可以完全沉默无声地进行?不过话说回来了,不是有约瑟芬在时这些集会也沉默无声的吗?她的真正的口哨声比可能回忆得起来的响亮和生动得多吗?难道还在她活着的时候这就已经不止是一种单纯的回忆了吗?难道这个民族不是慧眼有识,之所以如此高看约瑟芬的歌唱,正是因为这种风格的歌唱是永恒的吗?

所以我们也许根本就不会因短缺了许多东西而感到不幸,而约瑟芬,摆脱了尘世的烦恼,这种依她看来出类拔萃的人都会受到的烦恼,而约瑟芬却渐渐消失在我们这个民族的数不清的英雄行列中,由于我们不搞历史,不久便升华解脱,像她的所有的同伙那样被遗忘。

[1] 本篇约写于1921年秋末至1922年初,1924年与其他三篇一起由作者收入《饥饿艺术家》出版。

[2] 本篇写于1923年,后由作者自己收入他最后一个短篇集《饥饿艺术家》;其原稿被保存在牛津大学。

[3] 该篇写于1922年春,发表于同年10月《新观察》,为作者自己所珍视的几个短篇小说之一。1924年他曾以此为书名,与其他三个短篇结集出版。可惜该集出版时,作者已辞世。

[4] 这是卡夫卡的最后一篇作品,写于1924年3月,即他去世(6月3日)前的三个月,最初发表在同年4月20日的《布拉格日报》复活节增刊上,后与另三篇小说集成一册,题为《饥饿艺术家》,同年在柏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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