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红粉 > 离婚指南2

离婚指南2(2/2)

目录

买不到车票。杨泊说。

怎么会买不到车票?没有卧铺就买坐票,坐票有补贴的,你也不会吃亏。

不是这个问题。主要是恶心,我情绪不好。杨泊摸了摸脸上的淤伤,他说,我昨天从房顶上摔下来了。

莫名其妙。经理有点愠怒。他收起了那叠公文,又专注地盯了眼杨泊脸上的伤处,我知道你在闹离婚,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妻子那么贤惠能干,你孩子也很招人喜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也要赶离婚的时髦?

离婚不是时髦,它是我的私事,它只跟我的心灵有关。杨泊冷静地反驳道。

那你也不能为私事影响工作。经理突然拍了拍桌子,他明显是被杨泊激怒了。什么买不到车票?都是借口,为了离婚你连工作都不想干了,不想干你就给我滚蛋。

我觉得你的话逻辑有点混乱。杨泊轻轻嘀咕了一句,他觉得经理的想法很可笑,但他不想更多地顶撞他,更不想作冗长的解释。杨泊提起桌上的热水瓶,替经理的茶杯续了一杯水,然后他微笑着退出了经理的办公室。他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满意。

在走廊上杨泊听见有个女人在接待室里大声啼哭,他对这种哭声感到耳熟。紧接着又听见一声凄怆的哭喊,他凭什么抛弃我?这时候杨泊已经准确无误地知道是朱芸来了。杨泊在走廊上焦灼地徘徊了一会儿,心中充满了某种说不清的恐惧。他蹑足走到接待室门口,朝里面探了探脑袋。他看见几个女同事围坐在朱芸身边,耐心而满怀怜悯地倾听她的哭诉。

只有他对不起我的事,没有我对不起他的事,他凭什么跟我离婚?朱芸坐在一张木条长椅上边哭边说,她的头发蓬乱不堪,穿了件男式的棉大衣,脚上则不合时宜地套了双红色的雨靴。女同事们拉着朱芸的手,七嘴八舌地劝慰她。杨泊听见一个女同事在说,你别太伤心了,小杨这家伙还不懂事,我看他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我们会劝他回头的,你们夫妻也应该好好谈谈,到底有什么误会?这样哭哭闹闹的多不好。

自作聪明。杨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倚墙站着,他想知道朱芸到公司来的真正目的。如果她认为这样会阻挠离婚的进程,那朱芸未免太愚蠢了。

我们结婚时他一分钱也没有,房子家具都是我家的,连他穿的三角裤、袜子都是我买的,我图他什么?图他老实。谁想到他是装的,他是陈世美,他喜新厌旧,现在勾搭上一个女人,就想把我一脚蹬了。你们替我评评这个理吧。朱芸用手帕捂着脸边哭边说,说着她站了起来,我要找你们的领导,我也要让他评评这个理。

杨泊看见朱芸从接待室里冲出来,就像一头狂躁的母狮。杨泊伸手揪住了朱芸的棉大衣的下摆,朱芸回过头说,别碰我,你抓着我干什么?杨泊松开了手,他说,我让你慢点走,别性急,经理就在东面第三间办公室。

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都关注地望着杨泊。杨泊从地上捡起一张报纸挡着自己的脸,走进了楼道顶端的厕所。他将厕所门用力撞了三次,嘭,嘭,嘭,然后他朝走廊上的人喊,我在厕所里,你们想来就来看吧。走廊上的人窃窃私语,杨泊朝他们做了个鄙夷的鬼脸,然后走到了蹲坑上。抽水马桶已经坏了,蹲坑里储存着别人的可恶的排泄物,周围落满了各种质地的便纸,一股强烈的恶臭使杨泊感到反胃。他屏住呼吸蹲了下来,他想一个人是经常会被恶臭包围的,怎么办?对付它的最好办法就是屏住呼吸。杨泊的耳朵里依然有朱芸的哭诉声回荡着。他尽量不去想她和经理谈话的内容。现在他被一面墙和三块红漆挡板包围着,他发现其中一块档板被同事们写满了字,有几排字引起了杨泊的关注:

邹经理是条色狼

我要求加三级工资

我要出国留学啦

杨泊不太赞赏在厕所挡板上泄私愤的方法,但他喜欢这种独特的自娱态度。最后他也从口袋里掏出双色圆珠笔,在挡板上飞快地写了一排字:

我要离婚

冬天杨泊终于还是去北京出了一趟差。火车驶至河北省境内时,突然出了件怪事。有一辆货车竟然迎面朝杨泊乘坐的客车奔驰而来。杨泊当时正趴在茶案上打瞌睡,他依稀觉得火车停下来了,人们都探出车窗朝一个方向张望。事情终于弄清楚了,是扳道工扳错了轨次,两列相向而行的火车相距只有一百多米了。杨泊吓了一跳,在漫长的临时停车时间里,他听见车厢里的人以劫后余生的语气探讨事故的起因和后果。而邻座的采购员愤愤不平地对杨泊说,你说现在的社会风气还像话吗?扳道工也可以睡觉,拿我们老百性的性命当儿戏。杨泊想了一会扳道的事,在设想了事故的种种起因后,他宽宥了那个陌生的扳道工。杨泊淡然一笑说,谁都会出差错。也许扳道工心神不定,也许他正在跟妻子闹离婚呢。

杨泊用半天时间办完了所有公务。剩下的时间他不知道怎么打发。这是他生平第二次来到北京。第一次是跟朱芸结婚时的蜜月旅行。他记得他们当时住在一家由防空洞改建的旅馆里,每天早出晚归,在故宫、北海公园和颐和园之间疲于奔命,现在他竟然回忆不出那些风景点的风景了,只记得朱芸的那条白底蓝点子的连衣裙,它带着一丝汗味和一丝狐臭像鸟一样掠过。那段日子他很累,而且他的眼球在北京的浩荡人群里疼痛难忍。他还记得旅馆的女服务员郑重地告诫他们,不要弄脏床单,床单一律要过十天才能换洗。杨泊在西直门立交桥附近徘徊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几个女同事曾经托他买果脯和茯苓夹饼之类的东西,他就近跳上了一辆电车。时值正午时分,车上人不多。穿红色羽绒服的男售票员指着杨泊说,喂,你去哪儿?杨泊一时说不上地名,哪儿热闹就去哪儿,随便。售票员瞪了杨泊一眼,从他手上抢过钱,他说,火葬场最热闹你去吗?土老帽,捣什么乱?杨泊知道他在骂人,脸色气得发白,你怎么随便骂人呢?售票员鼻孔里哼了一声,他挑衅地望着杨泊的衣服和皮鞋,你找练吗?他说,傻x,你看你还穿西装挂领带呢!杨泊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红色羽绒服。你怎么随便污辱人呢?杨泊只是拽了拽售票员的衣服,他没想到售票员就此扭住了他的肘关节。傻x,你他妈还想打我?售票员骂骂咧咧地把杨泊推到车门前。这时候杨泊再次痛感到自己的单薄羸弱,他竟然无力抵抗对方更进一步的污辱。车上其他的人面无表情,前面有人问,后面怎么回事?穿红羽绒服的售票员高声说,碰上个无赖,开一下车门,我把他轰下去。紧接着车门在降速中启开,杨泊觉得后背被猛地一击,身体便摔了出去。

杨泊站在一块标有青年绿岛木牌的草圃上,脑子竟然有点糊涂。脚踝处的胀疼提醒他刚才发生了什么。真荒谬,真倒霉。杨泊沮丧地环顾着四周,他觉得那个穿红羽绒服的小伙子情绪极不正常,也许他也在闹离婚。杨泊想,可是闹离婚也不应该丧失理智,随便伤害一个陌生人。杨泊又想也许不能怪别人,也许这个冬天就是一个倒霉的季节,他无法抗拒倒霉的季节。

马路对面有一家邮电局。杨泊走进了邮局,他想给俞琼挂个电话说些什么。电话接通后他又后悔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莫名其妙跳得很快。

喂,你是谁?俞琼在电话里很警惕地问。

我是一个倒霉的人。杨泊愣怔了一会说。

是你。你说话老是没头没脑的。俞琼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她的声调突然快乐起来,你猜我昨天干什么去了?我去舞厅跳通宵迪斯科了,跳得累死了,跳得快活死了。

你快活就好。我就担心你不快活。杨泊从话筒中隐隐听见一阵庄严的音乐,旋律很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曲名,他说,你那边放的是什么音乐?

是你送给我的磁带,《结婚进行曲》。

别说话,让我听一会儿吧。请你把音量拧大一点。杨泊倚着邮电局的柜台,一手紧抓话筒,另一只手捂住另一只耳朵来阻隔邮电局的各种杂音。他听见《结婚进行曲》的旋律在遥远的城市响起来,像水一样洇透了他的身躯和灵魂,杨泊打了个莫名的冷战,他的心情倏地变得辽阔而悲怆起来。后来他不记得电话是怎样挂断的,只依稀听见俞琼最后的温柔的声音,我等你回来。

这天深夜,杨泊由前门方向走到著名的天安门广场。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细雪,广场上已经人迹寥落,周围的建筑物在夜灯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直角的半明半暗的轮廓。杨泊绕着广场走了一圈,他看见冬雪浅浅地覆盖着这个陌生的圣地,即使是那些照相点留下的圆形木盘和工作台,一切都在雪夜里呈现肃穆圣洁的光芒。杨泊竭力去想象在圣地发生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结果却是徒劳。他脑子里依然固执地盘桓着关于离婚的种种想法。杨泊低着头,用脚步丈量纪念碑和天安门城楼间的距离。在一步一步的丈量中,他想好了离婚的步骤;一、要协议离婚,避免暴力和人身伤害;二、要给予朱芸优越的条件,在财产分配和经济上要做出牺牲;三、要提前找房子,作为新的栖身之地;四、要为再婚做准备,这些需要同俞琼商量。杨泊的思路到这里就堵塞了,俞琼年轻充满朝气的形象也突然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是她的乌黑深陷的马来人种的眼睛,它含有一半柔情一半鄙视,始终追逐和拷问着杨泊。你很睿智,你很性感,但你更加怯懦。杨泊想起俞琼在一次做爱后说过的话,不由得感伤起来。夜空中飞扬的雪花已经打湿了他的帽子和脖颈,广场上荡漾着湿润的寒意。杨泊发现旗杆下的哨兵正在朝他观望,他意识到不该在这里逗留了。

杨泊觉得在天安门广场考虑离婚的事几乎是一种亵渎,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个人私事,它总是由你自己解决问题,人大常委会是不可能在人民大会堂讨论这种事的。杨泊因此觉得自己夜游广场是天经地义的自由。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