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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指南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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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泊推开家门,意外地发现朱芸母子俩已经回家了。尿布和内衣挂在绳子上,还在滴水。地上扔满了玩具和纸片。孩子正端坐在高脚痰盂上,他在拉屎,朱芸的一只手抚着孩子,另一只手中还抓着一件湿衣服。她直起腰望着杨泊,目光很快滑落到他的旅行袋上,有一丝慌乱,也有一丝胆怯。

你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朱芸轻轻地推了孩子一把。孩子茫然地看了看杨泊,又低头玩起积木来。朱芸说,你看你这傻孩子,你不是天天吵着要爸爸吗?

杨泊放下旅行袋走过去,亲了亲孩子的脸颊。孩子的脸上有成人用的面霜的香气,是朱芸惯常搽的那种香粉。除此之外,杨泊还闻到了一股粪便的臭味。他皱了皱眉头,用一种平淡的口气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给你熬了一锅鸡汤。朱芸没有回答杨泊的话,她看着厨房的方向说,汤里放了些香菇,还热着呢,你去盛一碗喝。

不想喝,你自己喝吧。

我打电话给你们公司,知道你今天回来。我是特意为你熬的鸡汤。你喜欢喝的。

那是以前。现在我对美味佳肴没什么兴趣,让我伤脑筋的是生存问题。杨泊脱掉鞋子躺到床上,他说,我很累,昨天夜里一夜没有合眼。杨泊觉得背上袭来一阵凉意,侧身一看是一块棉垫子,垫子被孩子尿得精湿,杨泊拎起它看了看,然后扔到了地上,讨厌。杨泊说。

你怎么扔地上?朱芸捡起了垫子,她的表情变得很难堪,你连孩子也讨厌了?孩子尿床是正常的,你怎么连孩子也讨厌了?

我只是讨厌这块垫子。请你不要偷换主题。

你讨厌我我也没办法,孩子是你的亲骨血,他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讨厌你自己的孩子呢?

我不知道。杨泊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发潮的被褥里,他听见朱芸急促的喘气声,那是她生气的标志。杨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邪恶的欲念,他想惹朱芸发怒,他想打碎她贤惠体贴的面具。每个人都讨厌我,即使是一个北京的电车售票员。杨泊闷声闷气地说,所以我也有理由恨别人,讨厌你们每一个人。

别骗人了。朱芸讥嘲地一笑,她开始窸窣地替孩子擦洗,她说,那么你连俞琼也讨厌啦?讨厌她为什么还要跟她一起鬼混?

我不知道。也许连她也令我讨厌,这恰恰是我们生存中最重要的疑问。杨泊朝空中挥了挥手,他从棉被的缝隙中窥视着朱芸,这些问题我没有想透,而你更不会理解,因为你只会熬鸡汤洗衣服,你的思想只局限在菜场价格和银行存款上。你整天想着怎样拖垮我,一起往火坑里跳。

杨泊发现朱芸紧咬着嘴唇,她的脸色变成钢板一样的铁青色。杨泊以为她会暴怒,以为她会撒泼,奇怪的是朱芸没这么做。朱芸抱着孩子呆立在痰盂旁,张大嘴望着天花板,杨泊听见她轻轻地嘀咕了一声,好像在骂放屁,然后她抱着孩子走到外问去了。房门隔绝了母子俩的声音和气息,这使杨泊感到轻松。他很快就在隐隐的忧虑中睡着了。在梦中杨泊看见孩子的条形粪便在四周飘浮,就像秋天的落叶,他的睡梦中的表情因而显得惊讶和厌恶。

不知道天是怎样一点点黑下来的,也不知道邻居们在走廊上突然爆发的争吵具体内容是什么。杨泊后来被耳朵后根的一阵微痒弄醒,他以为是一只虫子,伸手一抓抓到的却是朱芸的手指。原来是朱芸在抚摸他耳后根敏感的区域。你想干什么?杨泊挪开朱芸的手,迷迷糊糊地说。现在我不喜欢这样。在静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再次感觉到朱芸那只手对他身体的触摸,那只手在他胸前迟滞地移动着,最后滑向更加敏感的下身周围。杨泊坐了起来,惊愕地看了看朱芸,他看见朱芸半跪在床上,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粉红色睡裙,她的头发像少女时代那样披垂在肩上。朱芸深埋着头,杨泊看不见她的脸。你怎么啦?他托起了她的下颏,他看见朱芸凄恻哀伤的表情,朱芸的脸上沾满泪痕。

别跟我离婚,求求你,别把我这样甩掉。朱芸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梦呓。

穿这么少你会着凉的。杨泊用被子护住了自己的整个身体,他向外挪了下位置,这样朱芸和他的距离就远了一点。这么冷的天,你小心着凉感冒了。他说。

别跟我离婚。朱芸突然又哽咽起来,她不断地绞着手中的一绺头发,我求你了,杨泊,别跟我离婚。以后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会对你好的。

我们不是都谈好了吗?该谈的都谈过了,我尊重我自己的人格和意愿,我决不随意改变自己的决定。

狠心的畜生。朱芸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中掠过一道绝望的白光。她说,你是在逼我,让我来成全你吧。我死给你看,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她跳下床朝窗户扑过去,拔开了窗户的插销。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杨泊看见朱芸的粉红色睡裙疾速地膨胀,看上去就像一只硕大的气球。我现在就死给你看。朱芸尖声叫喊着,一只脚跨上了窗台,杨泊就是这时候冲上去的,杨泊抱住了她的另一只脚。别这样,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她的脸显出病态的红润。别拽我,你为什么要拽住我?朱芸用手掌拍打着窗框,她的身体僵硬地保持着下滑的姿势,我死了你就称心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杨泊只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腿,突如其来的事件使他头脑发晕,他觉得有点恐怖,在僵持中他甚至听见一阵隐蔽而奇异的笑声,那无疑是对他的耻笑,它来自杨泊一贯信奉的哲学书籍中,也来自别的人群。笑声中包含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要出人命了,你现在怎么办?

杨泊后来把朱芸抱下窗台,已经是大汗淋漓。他把朱芸扔到地上,整个身体像发疟疾似的不停颤抖,而且无法抑制。杨泊就把棉被披在身上,绕着朱芸走了几圈,他对朱芸说,你的行为令人恐怖,也令人厌恶。他看见朱芸半跪半躺在地上,手里紧捏着一把水果刀,朱芸的眼神飘荡不定,却明确地含有某种疯狂的挑战性。请你放下刀子,杨泊上去夺下了水果刀,随手扔出了窗外。这时候他开始感到愤怒,他乒乒乓乓关上了窗子,一边大声喊叫,荒谬透顶,庸俗透顶,这跟离婚有什么关系?难道离婚都要寻死觅活的吗?

我豁出去了。朱芸突然说了一句,她的声音类似低低的呻吟,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别快活。

你说什么?杨泊没有听清,他回过头时朱芸闭上了眼睛。一滴泪珠沿着鼻翼慢慢滚落。朱芸不再说话,她身上的丝质睡袍现在凌乱不堪,遮掩着一部分冻得发紫的肉体。杨泊皱了皱眉头,他眼中的这个女人就像一堆粉红色的垃圾,没有生命,没有头脑,但它散发的腐臭将时时环绕着他。杨泊意识到以前低估了朱芸的能量,这也是离婚事宜拖沓至今的重要原因。

星期三下午是例行约会的时间,地点在百货大楼的鞋帽柜台前。这些都是俞琼选定的,俞琼对此曾作过解释,因为星期三下午研究所政治学习,当杨泊的电话拨到研究所的会议室时,俞琼就对领导说,我舅舅从广州来了,我要去接站了,或者说,我男朋友让汽车撞了,我马上去医院看他。至于选择鞋帽柜台这种毫无情调的约会地点,俞琼也有她的理由。这个地方别出心裁,俞琼说,可以掩人耳目,也不怕被人撞到。我们尽管坐着说话,假如碰到熟人,就说在试穿新皮鞋。

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一张简易的长椅上。有个男人挤在一边试穿一双白色的皮鞋,脱了旧的穿新的,然后又脱了新的穿旧的。杨泊和俞琼都侧转脸看着那个男人,他们闻到一股脚臭味,同时听见那个男人嘟囔了一句,不舒服,新鞋子不如旧鞋子舒服。俞琼这时候捂着嘴笑起来,肩膀朝杨泊撞了一下。

你笑什么?杨泊问俞琼。

他说的话富有哲理,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笑不出来。每次看见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脚,我就烦躁极了。我们不应该在这里约会。

他说新鞋子不如旧鞋子舒服,俞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杨泊,肩膀再次朝杨泊撞了一下。这个问题你到底怎么想?

他是笨蛋。杨泊耸了耸肩膀,他说,他不懂得进化论,他无法理解新鞋子和旧鞋子的关系。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不足以让我们来讨论,我们还是商定一下以后约会的地点吧,挑个僻静的公园,或者就在河滨一带,或者就在你的宿舍里也行。

不。俞琼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带有一半狡黠和一半真诚,我不想落入俗套。我早就宣布过,本人的恋爱不想落入俗套。否则我怎么会爱上你?

你的浪漫有时让我不知所措。杨泊看了看对面的鞋帽柜台,那个试穿白皮鞋的男人正在和营业员争辩着什么,他说,皮鞋质量太差,为什么非要我买?你们还讲不讲一点民主啊?杨泊习惯性地捂了捂耳朵,杨泊说,我真的厌恶这些无聊的人群,难道我们不能换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说话吗?

可是我喜欢人群。人群使我有安全感。俞琼从提包里取出一面小圆镜,迅速地照了照镜子,她说,我今天化妆了,你觉得我化妆好看吗?

你怎样都好看,因为你年轻。杨泊看见那个男人终于空着手离开了鞋帽柜台,不知为什么他舒了一口气。下个星期三去河滨公园吧,杨泊说,你去了就会喜欢那里的。

我知道那个地方。俞琼慢慢地拉好提包的拉链,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她的嘴唇浮出一层暗红的荧光,眼睛因为画过黑晕而更显妩媚。杨泊听见她突然暧昧地笑了一声,说,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在公园约会吗?

你不想落入俗套,不想被人撞见,这你说过了。

那是借口。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吗?俞琼将目光转向别处,她轻声说,因为你是个有妇之夫,你是个已婚男人,你已经有了个两岁多的儿子。

这就是原因?杨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忍不住去扳俞琼的肩膀,被她推开了。俞琼背向他僵直地坐在简易长椅上,身姿看上去很悲哀。杨泊触到了她的紫红色羊皮外套,手指上是冰凉的感觉。那是杨泊花了私藏的积蓄给她买的礼物,他不知道为什么羊皮摸上去也是冰凉的,杨泊的那只手抬起来,盲目地停留在空中。他突然感到颓丧,而且体验到某种幻灭的情绪。可是我正在办离婚,杨泊说,你知道我正在办离婚。况且从理论上说,已婚男人仍然有爱和被爱的权利,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在乎我结过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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