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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指南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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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心。知道吗?有时候想到你白天躺在我怀里,夜里却睡在她身边,我真是恶心透了。

是暂时的。现实总是使我们跟过去藕断丝连,我们不得不花力气斩断它们,新的生活总是这样开始的。

你的理论也让我恶心。说穿了你跟那些男人一样,庸庸碌碌,软弱无能。俞琼转过脸,冷冷地扫了杨泊一眼,我现在有点厌倦,我希望你有行动,也许我们该商定一个最后的期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问题是她把事情恶化了。前天夜里她想跳楼自杀。

那是恐吓,那不过是女人惯常的手段。俞琼不屑地笑了笑,你相信她会死?她真是要想死就不当你面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有时候面对她,我觉得我的意志在一点点地崩溃,最可怕的问题就出在这儿。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听见百货大楼打烊的电铃声清脆地响了起来。逛商店的人群从他们面前匆匆退出。俞琼先站了起来,她将手放到杨泊的头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杨泊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敏捷地躲开了。

春天以前离婚吧,我喜欢春天。俞琼最后说。

他们在百货大楼外面无言地分手。杨泊看见俞琼娇小而匀称的身影在黄昏的人群中跳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大街上闪烁着最初的霓虹灯光,空气中隐隐飘散着汽油、塑料和烤红薯的气味。冬天的街道上依然有拥挤的人群来去匆匆。杨泊沿着商业区的人行道踽踽独行,在一个杂货摊上他替儿子挑选了一只红颜色的气球。杨泊抓着气球走了几步,手就自然地摊开了,他看见气球在自己鼻子上轻柔地碰撞了一下,然后朝高空升上去。杨泊站住了仰起脸朝天空看,他觉得他的思想随同红色气球越升越高,而他的肢体却像一堆废铜烂铁急剧地朝下坠落。他觉得自己很疲倦,这种感觉有时和疾病没有区别,它使人焦虑,更使人心里发慌。

杨泊坐在街边栏杆上休息的时候,有一辆半新的拉达牌汽车在他身边紧急刹车。大头的硕大的脑袋从车窗内挤出来。喂,你去哪儿?大头高声喊,我捎你一段路,上车吧。杨泊看见大头的身后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杨泊摇了摇头。没关系,是我自己的车,大头又说,你客气什么?还要我下车请你吗?杨泊皱着眉头朝他摆了摆手,说,我哪儿也不去。真滑稽,我为什么非要坐你的车?大头缩回车内,杨泊清晰地听见他对那个女人说,他是个超级傻x,闹离婚闹出病来了。杨泊想回敬几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想大头虽然无知浅薄,但他毕竟借了两万元给自己。

黄昏六点钟,街上的每个人都在往家走。杨泊想他也该回家了。接下来的夜晚他仍将面对朱芸,唇枪舌剑和哭哭笑笑,悲壮的以死相胁和无休无止的咒骂,虽然他内心对此充满恐惧,他不得不在天黑前赶回家去,迎接这场可怕的冗长的战役。杨泊就这样看见了家里的窗户,越走越慢,走进旧式工房狭窄的门洞,楼上楼下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国际新闻,他就站在杂乱的楼梯拐角听了一会儿,关于海湾战争局势,关于苏联的罢工和孟加拉国的水灾。杨泊想整个世界和人类都处于动荡和危机之中,何况他个人呢!杨泊在黑暗中微笑着思考了几秒钟,然后以一种无畏的步态跨上了最后一阶楼梯。

一个女邻居挥着锅铲朝杨泊奔来,你怎么到现在才回家?女邻居边跑边说,朱芸服了一瓶安眠药,被拉到医院去了,你还不赶快去医院?你怎么还迈着四方步呢?

杨泊站在走廊上,很麻木地看着女邻居手里的锅铲。他说,服了一瓶?没这么多,我昨天数过的,瓶子里只有九颗安眠药。

你不像话!女邻居的脸因愤怒而涨红了,她用锅铲在杨泊的肩上敲了一记,朱芸在医院里抢救,你却在计较瓶子里有多少安眠药,你还算人吗?你说你还算人吗?

可是为什么要送医院?我昨天问过医生,九颗安眠药至多昏睡两天。杨泊争辩着一边退到楼梯口,他看见走廊上已经站满了邻居,他们谴责的目光几乎如出一辙。杨泊蒙住脸呻吟了一声。那我就去吧。杨泊说着连滚带爬地跌下了楼梯。在门洞里他意外地发现那只褐色的小玻璃瓶,他记得就在昨天早晨看见过这只瓶子,它就放在闹钟边上,里面装有九颗安眠药。他猜到了朱芸的用意。他记得很清楚,有个富有经验的医生告诉他,九颗安眠药不会置人于死地,只会令服用者昏睡两天。

在市立医院的观察室门口,杨泊被朱芸的父母和兄弟拦住了,他们怒气冲冲,不让他靠近病床上的朱芸。朱芸的母亲抹着眼泪说,你来干什么?都是你害的她,要不是我下午来接孩子,她就没命了。杨泊在朱家众人的包围下慢慢蹲了下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杨泊竖起食指在地上画着什么,他诚挚地说,我没有办法制止她的行为。朱芸的哥哥在后面骂起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想跟她结婚就结婚,想跟她离婚就离婚?杨泊回过头看了看他,杨泊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有个女护士从观察室里走出来,她对门口的一堆人说,你们怎么甩下病人在这里吵架?十七床准备灌肠了。杨泊就是这时候跳了起来,杨泊大声说,别灌肠,她只服了九颗安眠药。周围的人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响起一片粗鄙的咒骂声。杨泊被朱芸的兄弟们推搡着走。别推我,我发誓只有九颗,我昨天数过的。杨泊跌跌撞撞地边走边说,很快他就被愤怒的朱氏兄弟悬空架了起来。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喊,把他扔到厕所里,揍死这个王八蛋。杨泊想挣脱却没有一丝力气,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垂死的羚羊陷入了暴力的刀剑之下。我没有错,你们的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杨泊含糊地嘟哝着,任凭他们将他的头摁在厕所的蹲坑里,有人拉了抽水马桶的拉线,五十立升冰凉的贮水混同蹲坑里的粪被一起冲上了杨泊的头顶。杨泊一动不动,杨泊的血在顷刻间凝结成冰凌,它们在体内凶猛地碰撞,发出清脆的断裂的声音。摁紧他的头,让他清醒清醒。又有人在喊。杨泊依稀记得抽水马桶响了五次,这意味着二百五十升冷水冲灌了他的头部。后来杨泊站起来,一口一口地吐出嘴里的污水,他用围巾擦去脸上的水珠,对那些污辱他的人说,没什么,这也是一种苦难的洗礼。

这个冬天,杨泊几乎断绝了与亲朋好友的来往。唯一的一次是他上门找过老靳。老靳是杨泊上夜大学时的哲学教师,他能够成段背诵黑格尔、叔本华和海德格尔的著作。他是杨泊最崇拜的人。杨泊去找老靳,看见他家的木板房门上贴了张纸条,老靳已死,谢绝探讨哲学问题。杨泊知道他在开玩笑。杨泊敲了很长时间的门,跑来开门的是老靳的妻子。她说,老靳不在,他在街口卖西瓜。杨泊半信半疑,老靳卖西瓜?老靳怎么会卖西瓜?老靳的妻子脸色明显有些厌烦,她把门关上一点,露出半张脸对杨泊说,我在做自发功,你把我的气破坏掉了。

杨泊走到街口果然看见了老靳的西瓜摊,老靳很孤独地守卫着几十只绿皮西瓜,膝盖上放着一只铝质秤盘。杨泊觉得有点尴尬,他走到老靳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发财了,老靳。

狗屁,老靳搬了个小马扎给杨泊,老靳的表情倒是十分坦荡。他说,守了三天西瓜摊,只卖了三只半西瓜。

大冬天的,上哪儿搞来的西瓜?杨泊说。

从黑格尔那里。有一天老黑对我说,把我扔到垃圾堆里去吧,你有时间读我的书,不如上街去捞点外快。老靳说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摘下眼镜在杨泊的衣服上擦了擦,老黑还对我说,生存比思想更加重要,你从我这里能得到的,在现实中全部化为乌有。思想是什么?是狗屁,是粪便,是一块被啃得残缺不全的西瓜皮。

我不觉得你幽默,你让我感到伤心。杨泊朝一只西瓜踢了一脚,他说,想不到你这么轻易地背弃了思想和信仰。

别踢我的西瓜。老靳厉声叫起来,他不满地瞟了杨泊一眼。老靳说,别再跟我探讨哲学问题,假如你一定要谈,就掏钱买一只西瓜,卖给你可以便宜一点。说真的,你买一只西瓜回家给儿子吃吧,冬天不容易吃到西瓜。

那你替我挑一只吧。杨泊说。

这才够朋友。老靳笨拙地打秤称西瓜的分量,嘴里念念有词,十块三毛钱,零头免了,你给十块钱吧。老靳把西瓜抱到杨泊的脚边,抬头看看杨泊失魂落魄的眼睛,他发现杨泊在这个冬天憔悴得可怕。听说你也在闹离婚?老靳说,你妻子已经服过安眠药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杨泊疑惑地问。

我有经验,我已经离过两次婚了。老靳沉吟着说,这是一场殊死搏斗,弄不好会两败俱伤。你知道吗?我的一只睾丸曾被前妻捏伤过,每逢阴天还隐隐作痛。

我觉得我快支撑不住了,我累极了。我觉得我的脑髓心脏还有皮肤都在淌血。杨泊咬着嘴唇,他的手在空中茫然地抓了一把,说实在的我有点害怕,万一真的出了人命,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要动脑子想。老靳狡黠地笑了笑说,我前妻那阵子差点要疯了,我心里也很害怕。你知道我后来用了什么对策?我先发疯,在她真的快疯之前我先装疯,我每天在家里大喊大叫,又哭又笑的,我还穿了她的裙子跑到街上去拦汽车。我先发疯她就不会疯了,她一天比一天冷静,最后离婚手续就办妥啦。

可是我做不出来。我有我的目标和步骤。杨泊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十块钱,放进老靳的空无一文的钱箱里。杨泊说,我做了所有的努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成为泡影,事情一步步地走向反面,你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每天在两个女人的阴影下东奔西走,费尽了口舌和精力,我的身上压着千钧之力,有时候连呼吸都很困难。

问题看来还是出在你自己身上,你真该看看我写的一本书,你猜书名叫什么?叫《离婚指南》。本来今年夏天就该出书的,不知出版社为什么拖到现在还没出来。

什么书?你说你写了一本什么书?

《离婚指南》。老靳颇为自得地重复了一遍,是指导人们怎样离婚的经典著作,我传授了我的切身体验和方式方法,我敢打赌,谁只要认真读上一遍,离婚成功率起码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你总算对人类做了一点贡献。杨泊闷闷不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杨泊这次笑得很厉害。他不停地捶着老靳说,我要看,我想看,等书出来后一定送我一本。

那当然,对所有离婚的人都八折优惠。

杨泊帮着老靳做了两笔生意就走了,他把那只海南西瓜夹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骑了没多远听见背后响起嘭的一声,回头一看是西瓜掉了,西瓜在街道上碎成两爿,瓜瓤是淡粉色的。这个王八蛋。杨泊骂了一句,他没有下车去捡。杨泊回忆着老靳说的话,你先发疯她就不会疯了。这话似乎有点道理。问题在于他厌恶所有形式的阴谋,即使是老靳式的装疯卖傻。我很正常,杨泊骑在车上自己笑起来,万一装疯以后不能恢复正常呢,万一真的变疯了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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