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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如水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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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洋鸡蛋

在生活中我只是一个洋鸡蛋。这是我爷爷对我的评价,他总是将我比喻成一个洋鸡蛋,我想那是因为鸡蛋表面光滑实则脆弱经不起磕碰的缘故。至于洋的含义很明显,因为我不止一次对我爷爷说过,我要偷渡去香港然后到美国去到法国或者荷兰也行。我爷爷最痛恨崇洋媚外的人。

其实我不敢。我说过我基本上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即使敢也不成,说不定我溜过了国境线,又想打道北上去内蒙古开辟一个牧场。我身上集中了种种不确定因素,整体看也许真的像一个洋鸡蛋。

我在一家临时成立的有奖募捐基金会工作,这是一份清闲而有趣的工作,每周上三天班去办公室起草印制种种奖券票面;主要是残疾人基金环境保护妇幼健康和大学生运动会等等。我怀疑正是这里的清闲有趣培养了我的烦躁情绪,我上厕所的时候,总是把门关紧了,憋足气连吼三声,呜——呜——呜。我的同事问我怎么啦?我说憋得慌。他们说哪里憋得慌?我说哪里都憋得慌。他们又问谁让你受的气?我说没有,没有谁让我受气,我自己受自己的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九八七年我又无聊又烦躁,有天他们守着煤气取暖炉开会。我偷偷地把大吊扇开关按了一下,然后我就走了,我听见他们的鬼叫声心里就舒坦了一些。我知道天很冷不能开吊扇,但开开吊扇也无妨。我就是这样想的。当你隔着玻璃看见一群人的头发让风吹炸了,你会觉得这一天没有白过。

现在我坐在窗前,看见一九八七年我自己委琐而古怪的形象。我在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上走来走去,碰到人头攒动的地方就朝里钻。我看见汽车轮子撞死了一名骑车的妇女,她的自行车像一只绞麻花横在血泊里,还有一捆韭菜放在塑料筐里,一只高跟皮鞋丢在你的脚边还冒着热气。我看见两个男孩在广场的草坪上表演硬气功,一个用铁索把自己绕上一圈二圈三圈,然后大吼一声把铁索绷断(我怀疑铁索上本来有裂口);第二个是无腿男孩,他坐在草地上把一只铝饭盒送到你面前说:“各位先生太太同志大爷行行好,给俺们一点吃饭钱,你要不给就不是人啦!”(我没有掏钱是想尝尝不是人的滋味。)我还看见过华侨商店门口穿牛仔服的外币倒爷坐在台阶上,像一排卫兵监护着来往行人。我走过那里时,突然有好几只手拽我的衣角,“美元有吗?”“兑换券有吗?”“要日元吗?”“长箭短万宝,一样六块八。”我把这些手一一拍开,然后坐下来。我坐在倒爷们的队伍里觉得很自然很亲切,我比他们更快乐,因为我什么也不要兑换,我要兑换神经和脑子找不到顾主,谁肯跟我来换?有一天我看见雷鸟在一棵大柳树背后跟人兑换着什么,等我朝他跑过去却找不见他的人影了。雷鸟神出鬼没富有传奇色彩是事实。后来我问他去大柳树背后干什么。他说什么大柳树?我说你在黑市倒腾美元吧。他说你看花了眼,我雷鸟从来不去黑市,我有三千美金,彼得送我一千,桑德堡送我一千五,还有雪莉送过五百。彼得要保我去加利福尼亚。我说你跟他们什么关系?雷鸟挥挥手说跟你说了你也不理解,你知道什么叫鸡奸吗?你知道美国女人一夜需要多少个高潮吗?雷鸟脸上洞察世界的表情很容易把你镇住,我说去你妈的蛋,原来你卖身投靠。雷鸟叹息一声,然后仰望天空说,这一代人没有英雄,这一代人都在做美国梦。他们都在逃离一条巨大的沉船。兄弟,逃吧,你不是英雄就是逃兵。

也许雷鸟留下了伟人式的箴言。后来我经常想起这个英雄和逃兵的问题,想起水中沉船到底谁在船上谁在水中推呢?问题不一定需要答案,后来衍变成口令,后来雷鸟到我的太阳楼来时就要背口令:

“口令?”

“英雄。”

“逃兵。”

然后雷鸟那混蛋就嬉笑着进来了。

故事和传闻

民主路与幸福街的交点是一片房屋的废墟,那是我们这个城市人口密集交通繁忙的地区。我曾经从那里经过,很奇怪十字路口竟然没有设立交通岗。他们说暂时顾不上,只要平安地经过就行了,熬到二〇〇〇年什么都有了,你可以从天桥上过,也可以从地道里过,还可以攀着高空缆索荡过去。后来他们又告诉我那里来了一个交通警,民主路幸福街的交通秩序已经好多了。

交通警站在废墟上,站在一块水泥板上,指挥来往车辆和行人,一般是隔五十秒钟放南北线,再隔五十秒钟放东西线,行人在前汽车靠后,他们说这是最科学的交通指挥法。司机们驾车通过时,都鸣笛向交通警致意。然后他们告诉我交通警身穿蓝制服腰束宽皮带。我说交通警制服有蓝有白。他们又说交通警皮带上挂着一支红色手枪。我说哪里有红色的枪?他们说那是一支塑料手枪。我说那就另当别论了,他没有真的枪就拿塑料枪代替了,他很聪明。这回他们就哇地大笑起来,敲敲我的脑袋,你还没想到吗?那不是交通警,那是一个精神病人。精、神、病、人!

交通警原来是一个精神病人。

是真的?我问。

真的。他们说。

是故事吧?我又问。

故事。他们又点点头。

开头我觉得这事好笑,但细细想过后,又觉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允许精神病人发疯,也应该允许精神病人指挥交通,况且他指挥得很好,况且他跟我一样有一把形状逼真的塑料手枪。

对小说物证的解释

你如果对文学作品中出现的细节物证敏感的话,会发现我已经两次提到了塑料手枪。这绝不是什么象征和暗喻。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幼稚的癖好:玩塑料手枪。我的办公桌抽屉里锁的都是塑料手枪,我睡的床下枕头下也都是各式各样的塑料手枪。你千万别把我的癖好跟某种深刻的东西联系起来。有一个冒充心理学专家的人跑来对我说,你的潜意识中藏着杀人的欲望。我对他说你别放屁。他说我没说你杀了人只是分析你的潜意识。我随手抓起一支塑料手枪顶住他的脑门,我说你滚吧,要不然我开枪杀了你,他一边退一边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没分析错吧,你真的想杀人。

关于雷鸟

有一天雷鸟带了一个女孩来,他们手牵着手纯情得像琼瑶小说里的人物。女孩穿黑衣黑裙,长脖上佩着一串贝壳项链,她进来以后始终微蹙细眉,好像肠胃不适的样子。雷鸟向我介绍说:“这就是悲伤少女,你一定听说过她。”我说:“听说过没见过,我是麦克白斯。”女孩终于一笑,“一样的,听说过没见过。”雷鸟说:“为这次历史性的会见,你总得准备点喝的吧?”

我到厨房里找出了一瓶白酒倒在玻璃杯里,然后兑上醋和自来水。我只能这样招待他们。

“这是马提尼酒,”我说,“我爷爷的战友从美国带回来的。”

“我不喝酒。”女孩说,“给我一杯西柚汁。”

“我没有西柚汁只有马提尼。”我不知道西柚汁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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