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亡灵(2/2)
“尸体身份一旦确认,消息马上就会传到马德里。当然也会传到莱安德罗那里。”
“所以,我们大概只有几个钟头的时间。”巴尔加斯臆测,“如果运气好的话……”
“费尔明跟您说了些什么?”阿莉西亚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随便闲聊而已。他说,您和他必须好好谈一谈。”
“我知道。他跟您说了要谈什么吗?”
“我们虽然很聊得来,但交情还没好到那个程度。我觉得费尔明似乎认定您是他以前认识的某个人。”
“现在呢?您接下来要做什么?”
“等检察官采取行动之后,我会陪同法医到现场勘验尸体,到时候会编个故事向他们报告我的调查过程。法医是我当年在莱加内斯工作时的旧识,是个挺好的人。我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查出一些线索。”
“所以您会在那里至少待到天亮……”
“至少。我会去太平间小睡一下。相信他们肯定会借我一张解剖台。”巴尔加斯无奈地自嘲,“法医都很喜欢开玩笑。”
“注意安全。有最新进展就打电话给我。”
“放心。您去睡一下吧!该休息了。”
巴尔加斯挂了电话,走到吧台边,拿起依然温热的浓缩咖啡,一口气喝个精光。
“要再来一杯吗?”
“我看……还是来一杯牛奶咖啡吧!”
“要不要配一份点心帮助消化?小店请客,反正明天也要扔掉。”
“好吧。”
巴尔加斯用力咬了一口硬邦邦的牛角面包,把它对着灯光仔细打量一番,暗自怀疑用这玩意儿帮助消化是不是好主意。老狗在饮食方面没有这样的疑虑,它紧盯着面包,不怀好意地舔嘴巴。巴尔加斯撕了块面包丢在地上,老狗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火速吞下美味的奖品,眼巴巴地喘气望着他。
“小心啊,待会儿您怎么样都甩不掉它。”服务生提醒道。
巴尔加斯和这位新朋友互看了一眼。他把剩下的牛角面包递出去,老狗一口吞掉。他想,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一旦年纪大了,连常识都能伤人,一点点的善意和怜悯就是上帝了。
利纳雷斯说好的九十分钟,已经变成了漫长的两小时。巴尔加斯总算瞥见警车和另一辆厢型车车灯穿过夜雾,正从滨海公路往上行驶,他随手付了钱,大方地给了一笔小费,走到餐馆外等候,手上夹着烟。利纳雷斯没下车。他摇下车窗,示意要巴尔加斯上车,和他一起坐在后座。开车的是他的部属,副驾驶座是个矮胖男子,大衣、帽子齐备,一脸哀愁肃穆,不发一言。
“长官好。”巴尔加斯主动问候。
检察官没有回应,或许对他视而不见。利纳雷斯射来凌厉的目光,微笑着耸耸肩。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就在这附近。在滨海公路上。”
车子往下驶向公路入口,巴尔加斯偷偷瞥了老同事一眼。刑事组待了二十年,利纳雷斯被迫苍老了许多。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巴尔加斯扯谎虚应。
利纳雷斯低声苦笑。巴尔加斯无意间在后视镜里和检察官四目相视。
“两位是老朋友?”检察官问道。
“巴尔加斯这个人根本没有朋友。”利纳雷斯说。
“非常有智慧。”检察官如是评论。
巴尔加斯引导驾驶员从滨海公路岔入暗夜中的小径,不久后,车灯映出马泰克斯故居外的铁栏。厢型车紧跟在后。一行人下了车,检察官走在前面,一路直视着树木遮蔽下的别墅。
“尸体在地下室。”巴尔加斯说明,“游泳池里。大概已经死了两三周了。”
“你去吧!”从厢型货车下来的一个小伙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看来是刚入行的新人。
检察官走到巴尔加斯面前,紧盯着他的双眼。
“利纳雷斯说,您在调查案子的时候发现了这具尸体?”
“是的,长官。”
“您无法辨认尸体的身份?”
“我不知道他是谁,长官。”
检察官看了利纳雷斯一眼,这位警官正忙着搓手取暖。货车上的第二个小伙子,显然比另一个资深,神色隐晦莫测,他走近待命,并看了看巴尔加斯。
“一具还是多具?”
“什么?”
“尸体。”
“我想应该是一具吧。”
小伙子点头回应。“去拿个大袋子,还有钩子和两把铁锹。”他这样吩咐小学徒。
半小时后,两个小伙子忙着将尸体抬进货车,检察官在车顶上填写文件,利纳雷斯的部属在一旁高举手电筒,这时,巴尔加斯发现老同事悄悄来到他身旁。他们默默看着运尸车内部陈设,也看着小伙子如何将尸体抬上车,这具尸体显然比他们预估的沉重许多。抬入车内的过程中,尸体不止一次受到碰撞,遭撞击的部位似乎是头部,两人边搬边吵,偶尔还低声咒骂发牢骚。
“尘归尘,土归土,”利纳雷斯喃喃说道,“他是我们的人吗?”
巴尔加斯先确认检察官听不见他说的话。“算是吧,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利纳雷斯低下头。“十二小时,再长就不行了。我没办法给你更多时间。”
“安达亚?”巴尔加斯试探地问道。
利纳雷斯点头。“马内罗还在殡仪馆工作吗?”
“他正在等你。我已经跟他说你会过去。”
巴尔加斯微笑致谢。
“还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吗?”利纳雷斯问道。
巴尔加斯摇摇头。“你女儿玛努雅兰还好吗?”
“胖得跟老树干一样,跟她妈妈一个样儿。”
“你就爱那样的。”
利纳雷斯煞有介事地点头承认。
“小丫头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吧?”巴尔加斯好奇道。
“名字不记得了,但是她会亲切地叫你‘那个婊子养的’。”
巴尔加斯递了一根烟给老友,但对方婉拒了。
“我们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利纳雷斯?”
老同事淡然以对,只是耸耸肩。“西班牙就是这样的吧,我想。”
“事情有可能更糟。被装进大袋子里的也可能是我们。”
“时间还没到而已!”
18
他无须回头就知道他们正在跟踪。过了转角,费尔南迪托沿着大教堂大道往前走,他回头张望了一下,一眼就瞥见他们。从他一走出警局大门,这两个身影就一路尾随。他加快脚步,尽量挨着阴暗的门廊快马加鞭,直到广场尽头。到了这里,他在一家已打烊的咖啡馆遮棚下驻足片刻,确定安达亚那两个爪牙并没有跟丢。他可不想把这两人引到家里,更不能让他们找到阿莉西亚的住处,于是,他决定带两人来一趟巴塞罗那观光区夜游,希望他们会因为疏忽或疲倦而中计,幸运的话,说不定能甩掉他们。
他朝着波达费里沙水泉前进,并刻意在马路正中央大步走,高调醒目有如靶场上的靶心。夜深时刻,路上几乎不见人影,费尔南迪托悠闲漫步,偶然和某个醉汉擦身而过,也碰见了夜间巡守员,还有常在街上闲逛的失意灵魂,这些都是在巴塞罗那街头巷尾晃荡到天明的熟面孔。他每次回头凝望,总见到安达亚那两个走狗依旧紧追在后,始终和他维持着同样距离。
抵达兰布拉大道时,他一度考虑拔腿就跑,试图在拉巴尔区的蜿蜒巷弄间藏身匿迹,但他有自知之明,凭那两个警察的矫健身手,他这小伎俩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他决定沿着兰布拉大道继续走,不久即来到博克利亚市场入口,一排货车已经停在那里。在四处高悬的灯泡映照下,市场内一大群工人正忙着卸货、搬货,让摊商接下来几天有足够货源。他不假思索地混进货箱堆,身影融进了在走道间奔波的工人。接着,费尔南迪托自认已脱离跟踪者视线范围,随即跑向市场后方的空地。市场雄伟的拱顶成了佳肴美馔的殿堂,世间各种香气和色泽在此汇集,把这里变成了安抚全城胃口的伟大市集。
他一路看见一箱箱新鲜蔬果、堆积如山的香料和罐头、装满冰块和鲜活鱼货的大箱子,还有铁钩上血淋淋的鲜肉。穿梭其间的是满嘴咒骂、持刀剁肉的肉品摊商,此外,处处可见穿着高筒胶鞋的小伙子和蔬果菜贩。总算到了市场后门,门外空地堆满了空木箱。他赶紧跑到木箱后面躲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市场后门口。约莫过了三十秒,依旧不见那两名警察出现。费尔南迪托大大松了一口气,漾起轻松的笑容。只是,焦虑即刻重返。两名警察从市场后门探头张望着空地。费尔南迪托缩进阴暗里,迅速溜到圣十字医院旧址旁的小巷,朝着卡门街前进。
他一过转角就撞上了她:满头金发,贴身短裙仿佛快要撑破,天使般的面孔上,挂着一双艳丽红唇。
“小帅哥!”她谄媚地招呼他,“你应该已经不是喝完热巧克力才去上学的年纪了吧?”
费尔南迪托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妓女,心里暗自盘算着,进了她背后那扇门,应该是个不错的藏身处。屋内的陈设看了就让人倒尽胃口。接待员是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大熊般的身躯塞在一个面积如告解室的小亭子里。
“多少钱?”费尔南迪托随口问道,目光紧盯着巷子口。
“看你要什么服务,对于纯洁青少年和没断奶的小鬼,我都算特价。说起吃奶……”
“可以!”小伙子急忙打断她。
妓女一听到成交了,连忙拉着他手臂,拖着他往屋内楼梯口走去。才走了三步,小伙子就停下来往后看,他紧张地左顾右盼,或许是骨子里的乡巴佬个性作祟,或许是窑子里的气味让他却步。她怕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马上使出浑身解数,热情地紧抓着他,在他耳畔说些咸湿耳语。这圆滑精明的女人果然有两把刷子,不过几句甜言蜜语,小伙子的耳根就软趴趴了。
“来嘛,小心肝,我保证让你舒服得说不出话。”
两人经过小亭子时,无须驻足耽搁,接待员直接递上一袋常用物品,包括肥皂、安全套和其他所需物品。费尔南迪托跟着这位出租爱神往前走,却频频回头张望入口。两人转进楼梯口,走上二楼,眼前洞穴般的阴暗走道充斥着盐酸味,妓女看着他,面露不安的神情。
“你赶时间啊,宝贝。”她说。
费尔南迪托叹了口气,她连忙找寻他紧张的眼神。这种工作是拿心理学文凭的快捷通道,经验告诉她,如果接下来的活动和她丰韵的身材不能让客人热身,进了那个肮脏的房间很有可能会没了兴致。或者更糟的是,裤子还没脱下来就对谈好的价钱出尔反尔。
“我的小心肝,做这种事情啊,性子太急不好。尤其像你这种年纪,我见过很多比你有经验的老手,因为着急没碰到我胸前这对宝贝就缴械投降了。你要慢慢享受这个过程,像是品尝奶油蛋糕,一次吃一口。”
费尔南迪托支支吾吾,妓女因此认定,他是完全臣服于她无可挑剔的精彩解说了。房间在走道尽头。小伙子踏上走道,偶尔听见有些门内传出的喘息和冲撞声,他的脸色马上起了变化,让人一眼看穿他在翻云覆雨这方面的认知相当贫乏。
“第一次?”妓女问他,开门并示意要他进房间。
小伙子点了点头,神色焦虑。
“哎呀,别担心。引导新人可是我的专长。全巴塞罗那有一半的处男经由我的指导,总算才脱掉尿布变成大人。快进来吧!”
费尔南迪托看了一眼暂时的避难所,居然比他预期的更糟。那张旧床像是破烂堆里捡来的,房里弥漫着剧烈恶臭,斑驳的绿色墙壁潮湿发霉,但湿气来源不明。与卧室相连的洗手间有个缺了盖的马桶和赭红色洗手台,一道铅灰色天光从气窗口钻进来。水管咕噜咕噜发出喷涌的诡异声响,听起来一点都不畅通。大得出奇的洗脸盆摆在床脚,立刻让人兴起难以启齿的遐想。那张床充其量只是个铁架,上面摆着至少十五年未曾洁白过的床垫,两个枕头倒是比山还高。
“我看我还是回家比较好。”费尔南迪托反悔了。
“放心。小鬼,好戏现在才上场。你把裤子脱掉以后,就会觉得这里跟丽兹酒店的总统套房一样舒服。”
妓女拉着费尔南迪托到床边,费了点劲才让他坐下。她在他面前跪下,脸上堆着甜美温柔的笑容,满脸浓妆挤出一道道深痕,她的眼神中依稀可见一丝哀愁。但是费尔南迪托期望的底层生活的诗意都被她一脸做生意的表情给毁了。妓女眼巴巴地望着他。
“亲爱的,开启天堂大门是有代价的!”
费尔南迪托点头同意。他在口袋里掏了又掏,接着拿出皮夹。妓女双眼闪着热切的光芒。他掏出皮夹里的钞票,数都没数就递给她。
“我身上所有的钱就是这些了。可以吗?”
妓女把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定定注视着他,露出熟练的温柔神色。
“我叫马蒂尔德,但是,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人家都怎么称呼您呢?”
“不一定。看他们高兴,婊子、娼妓、贱货、太太或妈妈的名字……有个还俗修士叫过我ater 。我听不懂。还以为他要去厕所,没想到那个字是拉丁文的‘妈妈’。”
“我叫费尔南多,但是大家都叫我费尔南迪托。”
“我问你啊,费尔南多,以前有没有跟女孩子做过?”
他怯生生点了个头,几无说服力。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知道要怎么做吗?”
“其实,我只是想进来避一下风头。我们不需要做什么。”
马蒂尔德皱起眉头。喜欢拐弯抹角的最难应付了。她决定扭转局势,于是动手帮他解皮带、脱裤子。费尔南迪托立刻出手阻止了她。
“不要害怕,宝贝。”
“我不是怕您,马蒂尔德。”费尔南迪托解释。
她随即收手,紧盯着他看。“你是不是被人盯上了?”
费尔南迪托点头承认。
“这样啊。警察吗?”
“我想是吧。”
女子站了起来,在他身旁坐下。“确定什么都不想做吗?”
“我只想在这里待一阵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你不喜欢我吗?”
“不……不是这样的。您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马蒂尔德笑了。“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费尔南迪托不答话。
“我看一定有。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马蒂尔德盯着他,一脸好奇。
“她叫阿莉西亚。”费尔南迪托终于出声。
女子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我确定,有些事情只有我会做,但是你的阿莉西亚一定不懂。”
费尔南迪托仔细一想,他根本不知道阿莉西亚会做些什么,又有哪些是她不会做的,连猜都无从猜起。马蒂尔德满脸狐疑地望着他。她躺在床上,牵着他的手。在微弱的昏黄灯泡映照下,他发现马蒂尔德比他猜测的要年轻许多,说不定只比他大四五岁。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怎么对女孩子爱抚。”
费尔南迪托一不小心被口水呛到。“我知道怎么做。”他以少得可怜的自信为自己辩白。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知道怎么爱抚。宝贝,听我的话吧!男人的手再怎么灵巧,那十只手指还是跟玉米秆一样。来!到我旁边坐着。”
费尔南迪托踌躇不定。
“把我的衣服脱掉。动作要慢!帮女孩子脱衣服的速度越慢,征服她的速度就越快。把我想象成阿莉西亚。我们一定多少有点像。”
你们根本就是天差地别,费尔南迪托暗想。不过,即使如此,阿莉西亚的影像还是躺在他面前的床上,双臂往上高举,霎时,他眼前一片模糊。费尔南迪托握紧拳头,按捺全身颤抖。
“阿莉西亚不需要知道,我会帮你保守秘密。来吧。”
19
医院街阴暗的转角矗立着一幢灰扑扑的建筑,仿佛从未接受过阳光的洗礼。一扇铁门挡在入口处,大门上不见任何门牌或标示,让人无从得知屋内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警方的公务车停在大门口。巴尔加斯和利纳雷斯下了车。
“那个可怜虫会一直待在这里吗?”巴尔加斯问。
“我想他也没什么机会跳槽到别的地方。”利纳雷斯边说边按电铃。
等了将近一分钟,大门往内移动了。迎上前来的是个目光犀利的男子,一副倒霉样,神情极不友善,他示意要他们进门。
“我以为你死了。”他认出巴尔加斯,随即送上问候。
“我也很想念您,布劳利奥。”
警界的资深人士都认识布劳利奥这个人,身材矮小,皮肤被福尔马林泡得发皱,遇过烫伤意外,却因此成了公务员,职称法医助理,是此地的精神象征。有些人坏心眼,曾闲言碎语地说他只能栖身在太平间的地下室,屋里都是破烂,外表苍老,因为他睡的床上长满了臭虫,打从十六年前初来此单位,他天天穿的都是同一件衣服。
“法医已经在等候两位了。”
巴尔加斯和利纳雷斯跟着他穿越一条又一条潮湿昏暗的走道,通往殡仪馆内部。流传的黑色传奇叙述布劳利奥大约三十年前初到此地,在圣安东尼奥市场前遭电车碾过,据说他是急着逃跑才被撞上,或因偷了点小钱,或抢劫不成,或骚扰良家妇女,版本不一。救护车司机到现场接收伤患,眼看他肚破肠流,根本不可能活命,当场就宣告死亡,接着,司机用一个破旧大袋子装了尸体搬上车,中途在商业街的小酒馆跟几个好友喝点小酒,然后才把血肉模糊的尸体送进拉巴尔区的市立殡仪馆太平间,紧邻教学医院。当值勤法医正打算划下手术刀进行开膛解剖,尸体却睁大双眼,突然复活了。这起事件被认定是全国医疗卫生系统罕见的奇迹,地方报纸整个夏天一再大肆报道,成了茶余饭后的奇闻。“倒霉鬼起死回生,一步之遥入坟墓”,这是《世界日报》当时的头版头条。
只是,布劳利奥的名气和风光仅是昙花一现,细琐日常匆匆而过,这个丑陋邋遢的话题人物,纠结如发丝的肠胃让他饱尝胀气之苦。读者们早已等不及要忘了他,大家的心思再度转回演艺明星和足球巨星身上。可怜的布劳利奥,尝过了成名的蜜汁,一时难以适应重回默默无闻的卑微身份。他试图通过暴食过期的油炸甜甜圈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结果只是有点儿消化不良并且患了结肠炎。在蹲马桶的时候他体验了神迹,他亲眼看见灵光出现,因而顿悟上帝迂回传达的旨意:老天爷留他一条活路,就是要他为黑暗中的僵尸和亡灵服务。
这些年来,单调的工作日复一日,神秘莫测的刑警队交出一张张漂亮成绩单,靠的是布劳利奥的辛劳、奔走和巧手不断游走阴阳两界,却被心思恶毒的人解读成打死不肯下地狱,宁愿苟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巴塞罗那——因为在许多人眼里,那跟地狱没两样。
“还是没交女朋友啊,布劳利奥?”利纳雷斯问他,“就凭你身上腐烂香肠的味道,女孩们肯定争着向你求爱。”
“女孩我多的是,”布劳利奥拼命眨着下垂瘀青的眼睑,看起来像眼皮上的一块补丁,“而且她们都很温顺和安静。”
“别在那儿胡说八道。快去把尸体弄过来,布劳利奥!”有人在阴暗处发号施令。
布劳利奥一听到上司出声,立刻转身出去,巴尔加斯随即瞥见安德瑞斯·马内罗医生的身影,当年曾并肩作战的法医老同事。马内罗上前握了他的手。
“有些人只在葬礼上才会见面,您跟我连这种机会都没有。我们只有在解剖尸体或其他刑案现场才会见面。”法医说。
“这就表示我们还活着。”
“你是活得不错,巴尔加斯,您现在可是壮得像头牛。上次见面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至少五六年前了。”
马内罗微笑点点头。即使在大厅微弱的灯光下,巴尔加斯还是看出老友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过了半晌,他听见布劳利奥踉踉跄跄推着担架车的脚步声。死者身上盖的麻布紧贴尸体,并因为接触水汽而开始变得透明。马内罗走近担架车,随手掀开遮盖死者头部的裹尸布。他面不改色,视线却转向巴尔加斯。
“布劳利奥,您可以走了。”
解剖助理一脸不悦,眉头深锁。“医生,不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
“可是,我以为您会要我留下来协助……”
“不必。出去散散步吧!”
布劳利奥对巴尔加斯抛出充满敌意的眼神,因为他非常清楚,一定是巴尔加斯从中作梗,才使他无法参与这场解剖盛会。巴尔加斯对他眨了眼,指着出口。
“快点,布劳利奥。”利纳雷斯在一旁催促,“您已经听见医生说的话。还有,好好洗个热水澡,想办法把您下面那个家伙搓洗干净,一定要用肥皂和浮石,一年至少要这样好好洗一次。然后去找个姑娘帮它凑个对儿吧!”
布劳利奥显然已经恼羞成怒,瘸着脚步往外走时,一路不停咒骂着。终于摆脱掉助理之后,马内罗扯下整块裹尸布,点亮天花板上的长方形日光灯。苍白的灯光像罩着一层薄雾,清冷冰凉。灯光洒在尸体周围,利纳雷斯上前匆匆看了一眼,忍不住发出哀叹。
“我的老天爷啊……”
利纳雷斯别过头,走到巴尔加斯身旁低声问道:“看起来像不像某人?”
巴尔加斯没出声,却直视着他。
“这事儿我没办法掩护。”利纳雷斯说道。
“我了解。”
利纳雷斯低下头来,不禁摇头轻喟。“我还能替你做些什么吗?”
“你随时可以替我摆脱掉一直缠着我不放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有人死缠着我不放。是你手下的人。”
利纳雷斯紧盯着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我没有派人跟踪你。”
“那就是上面派来的。”
利纳雷斯摇头否认。“若有人指派这样的任务,我一定会知道,不管是不是我手下的人。”
“是个很年轻的家伙,表现很差。个头矮小的新人,叫作罗维拉。”
“我们刑事局的人事档案里,唯一的罗维拉已经六十岁,两条腿挨过的弹片多到可以开五金行了。这个可怜的家伙连生活都无法自理,哪来的本事去跟踪你。”
巴尔加斯眉头紧蹙。利纳雷斯浮现失望的神情。
“巴尔加斯,我办案可以不择手段,但是拿刀在背后捅朋友一刀,这种事我绝对不干。”
巴尔加斯有意辩驳,但利纳雷斯举起手要他别开口。两人之间嫌隙已结。
“我只能压到明天中午,接下来就得照规矩呈报案情了。这种事情很棘手,你也知道。”语毕,他朝着出口走去,“晚安,医生。”
布劳利奥杵在市立殡仪馆旁暗巷里的,眼看着利纳雷斯的身影在黑夜中逐渐远去。“我会要你好看的,混蛋。”他喃喃自语。迟早,那些看不起他的混球都会到他这里报到,变成一团肿胀的肉身瘫在大理石板上,由专人以锐利的刀刃伺候。这不是执刀者的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有人将死亡视为人生最终的耻辱,此乃大错特错。死后还有一连串的嘲弄和羞辱在灯光明亮的解剖台上等着。敬业的布劳利奥总是在一旁待命,为自己的工作成果留下些许回忆,并确认每具死尸都带着应得的报应跨入永恒。他老早以前就替利纳雷斯备妥编号了。至于他那个好朋友巴尔加斯,他也没漏掉。没有什么比怨恨更能维持鲜明的记忆。
“我会好好替你去骨的,就像割火腿肉那样,然后再用你的骨头做个钥匙圈,王八蛋!”他咕哝着,“哼,很快就轮到你了。”
布劳利奥经常这么絮絮叨叨,而且乐此不疲,他得意微笑,决定抽根烟犒赏自己的天分,再说,凌晨时分的医院街酷寒逼人,抽根烟也能暖暖身子。他伸手到大衣口袋里摸了又摸。这件衣服是他数周前从一个死者身上脱下来的,据说是个企图颠覆政权的人,说明警队里还是有能干活的专家。烟盒是空的。布劳利奥双手插在口袋,静静望着自己吐出来的气息。等他向安达亚报告刚刚看到的事情,拿了赏金就能买好几条塞尔达香烟,甚至还能去唐人街的杂货铺买一管有香味的凡士林,有些客人必须特别款待。
阴暗处传来的脚步声将他从幻想中唤醒。他仔细一看,发现迷蒙夜色中有个人影正朝他走过来。布劳利奥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上入口大门。访客的身型似乎没比他高多少,但浑身散发着奇异的冷静和坚决,让他剩下不多的头发立了起来。
那人在布劳利奥面前停下脚步,递给他一包已经打开的香烟。“您应该就是布劳利奥先生吧。”他说。
布劳利奥这辈子从没听过任何人好好称呼他“先生”,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位陌生人嘴里说出的这两个字。
“您是哪位?安达亚派来的吗?”
访客微笑以对,并将整包香烟高举在布劳利奥面前。布劳利奥抽出一支烟,陌生人掏出打火机,替他点了烟。
“谢谢。”他低声道谢。
“别客气,布劳利奥先生,能不能告诉我,谁在里面?”
“一堆死人,还会有谁……”
“我是指活人。”
布劳利奥踌躇不定。“您是安达亚派来的,是不是?”
陌生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依旧面带笑容。布劳利奥紧张得猛咽口水。
“法医和一位马德里来的警察在里面。”
“巴尔加斯吗?”
布劳利奥点头确认。
“怎么样?”
“什么?”
“香烟。怎么样?”
“非常好。进口烟吧?”
“所有好东西都是进口货。您身上有钥匙吧,布劳利奥先生?”
“钥匙?”
“太平间的钥匙。我可能需要借用一下。”
“安达亚没交代我把钥匙交给任何人。”
陌生人耸了耸肩。“计划有点变化。”他边说边细心戴上手套。
“喂!您要干什么?”
刀光一闪即逝。布劳利奥突感锋刃刺入,他悲惨一生中从未感受过的刺骨冰寒正急速窜入五脏六腑。起初他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只感觉到动作利落,以及剖肚之后产生的虚弱无力。接着,陌生人的利刃再度刺入他的下腹,然后往上用力割了一刀。布劳利奥的感受顿时从冰冷转为烈焰,火热的金属魔爪在他体内开道前进,一路疾行到心脏,颈部涌出大量鲜血,他就这样在无声的呐喊中断了气。陌生人将他拖至窄巷,并随手扯下他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
20
他在阴暗中经过一条又一条走廊,最后沿着通往解剖室的走道踱步。一道朦胧光束从门缝钻出。两名男子的谈话声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像多年老友似的闲聊,夹杂着无须解释的沉默和缓解工作气氛的玩笑。他踮起脚尖从门框上方的彩色圆窗往里看,仔细观察巴尔加斯的身影和正弯腰查看尸体的医生。法医详细地描述着他的辛苦成果。陌生人不禁面露微笑,医生以高超的技巧揭露了洛马纳死前的情况,他确实以精巧刀法割断了死者的气管和血管,因为他要看着那个大老粗跪着断气,他要目睹他眼神中的惊恐,以及从指间渗出的鲜血。作为专家,肯定他人的工作是有绅士风范的做法。
法医接着描述洛马纳抓着凶手的双腿而受的刀伤,但仍逃不过被推进泳池的命运。法医解释他的肺部并无积水,只有积血。洛马纳沉入腐臭的池底前,已先被自己的鲜血呛死了。法医经验丰富,专业素养让他佩服之至。这么优秀的法医屈指可数。就凭这一点,他决定,还是留他活口吧!
巴尔加斯这个老狐狸,不时问一些问题,思考角度相当敏锐。他的优异表现不容否定,但他显然是瞎子摸象,除了洛马纳骇人的死亡方式,他在太平间大概挖不出其他线索了。他一边听着两人交谈,一边思考该不该去找个地方睡几个钟头,或是去召妓,天亮前能帮他暖暖身体。巴尔加斯的调查显然走进了死胡同,因此他也没有介入的必要了。总之,上级是这样指示的。除非不得已,否则不出手。他打从心底觉得可惜。和资深警官对干一场一定很有意思,他倒想看看这个老警察还有多少求生的胆量。极力做无谓反抗的人,向来是他偏爱的类型。至于那个秀色可餐的阿莉西亚,他要留到最后再慢慢享用。他会耐心应付她,慢慢享受她饱受悔恨摧残的痛苦。他知道,阿莉西亚不会让他失望的。
他又等了半个钟头,直到法医结束验尸,并拿出工具橱柜里常备的烈酒和巴尔加斯共饮。两人的对话不外乎多年不见的老友常聊的话题,岁月在对方身上留下的痕迹,职场上的起伏,以及年纪渐长等老生常谈,了无新意。他觉得枯燥无趣,正打算扬长而去,干脆就让法医和巴尔加斯继续在死胡同里绕圈子,偏偏就在这时,他发现警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对着天花板的灯光仔细查看。谈话声减弱成窃窃私语,必须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才能听清楚。
马内罗医生发觉解剖室的门板微微颤动。“布劳利奥,是您在外面吗?”
久久未闻回应,法医忍不住摇头叹息。“如果我支开他,有时候他会躲在门外偷听里面有什么动静。”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受得了他?”
“我告诉自己,他在这里发脾气,总比在外面受气的好。在这里,至少我们看得见他在做些什么。那酒还不错吧,嗯?”
“这什么玩意儿?尸体防腐剂吗?”
“当我不得不参加婚礼或老婆家的聚会时,都派得上用场。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聊聊这件案子?可怜的洛马纳……他去瓦维德雷拉的废弃别墅游泳池做什么?”
巴尔加斯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问问活人的部分好了。您在巴塞罗那做什么?我好像记得……您当初信誓旦旦说过绝对不回来的?”
“一个不会被打破的承诺就不配称为承诺。”
“这又是什么?”马内罗指了指巴尔加斯手上的一连串号码,“我以为您通常只对文字感兴趣。”
“谁知道?我带在身上好几天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数字有何意义。”
“我可以看一下吗?”
巴尔加斯把纸条递给他,法医边看边啜了一口烈酒。
“我曾经想过,这说不定是银行账户号码之类的。”警官补充说明。
法医摇摇头。“我无法告诉您右边的号码是什么,但是左边的,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证明。”
“证明?”
“死亡证明。”
巴尔加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马内罗指着左边那一列号码。
“看到编号没?这是按照旧系统发出的编号。几年前已经开始改成新的编号,但是从这些号码还是可以看出档案编号、册数编号和页数。最后的数字是后来加上去的,我们每天在这里就是处理这些。您的朋友洛马纳也会有个编号,直到永远。”
巴尔加斯将烈酒一饮而尽,再度细究那一连串编号,仿佛那是多年来拼凑不成的拼图,但霎时,真相的图腾开始有点眉目了。
“右边号码呢?看起来似乎有关联,但编号的顺序却不同。有没有可能也是证书编号?”
马内罗定睛细看,耸了耸肩。“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但不是我这个部门。”
巴尔加斯不由得哀叹了一声。
“我帮上忙了吗?”法医问道。
警官郑重地做出肯定的表情。“我上哪里才能根据这些证书编号找到原始档案?”
“还会有哪里?生命的起始和终点都在同一个地方:民事管理局。”
21
浴室的气窗渗入一丝天光,表示天快亮了。费尔南迪托坐在床上,瞅着马蒂尔德,她在一旁躺着,半寐似醒。他轻抚她的肌肤,眼睛直盯着那一丝不挂的胴体,脸上漾起笑容。她睁开双眼,一脸平静地望着他。
“怎么样,小情圣,心情有没有平静一点?”
“那些人应该走了吧?”小伙子问道。
马蒂尔德伸了个懒腰,探头找寻散落床脚的衣物。
“你如果要走,从通往巷子的气窗爬出去。那条巷子往前走就是市场的一个入口。”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宝贝!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挺愉快的?”
费尔南迪托羞红了脸,但在暗处穿衣整装的他还是频频点头。马蒂尔德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香烟盒,点了一根烟。她看着费尔南迪托急急忙忙穿衣服,即使才刚上了一课,依旧一副青涩的扭捏和胆怯。穿好衣服后,他看着她,然后指着气窗。
“从这里吗?”
她点头。“可是要小心,千万别摔断骨头。希望你还会回来找我。你一定会回来吧?”
“当然。”费尔南迪托随口敷衍她,“等我领薪水的时候。”
小伙子探头到窗外,仔细观察中庭,相连的窄巷就是马蒂尔德刚刚提到的巷子。
“别去踩那个阶梯,已经有点不稳了。最好就是往下跳,你反正还年轻。”
“谢谢,再见了。”
“再见,宝贝。祝你一切顺利。”
“我也祝你一切顺利。”费尔南迪托答道。
他正打算钻进气窗口,马蒂尔德却从背后叫住他。“费尔南多?”
“嗯?”
“好好待她。你那个女朋友,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好好待她就是了。”
一踏出殡仪馆大门,巴尔加斯顿感畅然舒爽,仿佛好不容易脱离了滞留已久的炼狱。马内罗医生招待的烈酒,加上一半的编号终于有迹可循,让他兴奋不已,几乎忘了自己已许久没合过眼。他的身体频频透露疲惫的信息,倘若他能认真思考这件事,应该会注意到自己全身筋骨酸痛,连回忆都痛了,然而,想到刚刚挖掘的线索可望为案情带来一丝曙光,足以让他仍稳稳站定脚步。他一度想去阿莉西亚家和她分享这个新线索,但并不确定巴利斯从马德里带出来的这一连串死亡证明编号是否确实有助于厘清案情,因此,他决定先去查清楚再说。他朝着梅迪纳塞利公爵广场走去,那是个棕榈树林蓊郁参天的绿洲,四周尽是破落的大宅院,海雾从码头蜿绕而来,港口的巴塞罗那民事管理局很快就要开门了。
途中,巴尔加斯在皇家广场上的两个世界客栈前停下脚步,此时已开始供应早餐和咖啡,以满足夜猫子就寝前最后一顿点心需求。他在吧台前坐下,对脸颊凹陷、满脸络腮胡的服务生招手,点了一份塞拉诺火腿三明治、一杯啤酒,外加掺了白兰地的大杯黑咖啡。
“白兰地只剩下价格很贵的那种。”服务生刻意提醒。
“正好,那就加倍!”巴尔加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如果有什么事值得庆祝,您或许可以饭后来一支‘罗密欧与朱丽叶’,怎么样?我有熟人直接从古巴带回来的。很细致的肉桂香气,当地女人在大腿间揉出来的。”
“那就来一支吧。”
巴尔加斯常听人说早餐是一天最重要的一餐,至少在中午吃点心前是这样的。以一支哈瓦那雪茄收尾,简直比富翁还畅快。吐着哈瓦那烟圈,挺着饱肚,满怀希望,他继续接下来的行程。漫天琥珀晨霭,迷蒙朝阳洒在外墙上,让他不禁暗忖,这一天,大概是揭发事实真相的日子吧!至少他觉得已有足够的线索。或许就像某个徘徊街头的新进诗人,多年后回忆往事,总会这样说:那天是个伟大的日子。
巴尔加斯身后约五十米,有个幽暗人影落在一户旧宅的断垣残壁间,监视的目光紧盯着他。在他看来,嘴里叼着雪茄,肚子填满食物,沉浸在错误的希望里的巴尔加斯离死不远了。他对这名老警官仅存的一点尊重正缓缓消散,就像仍在他脚下匍匐窜游的薄雾。
他告诉自己,换作是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他绝不容许酒精和纵欲破坏他的判断力,也不会让自己的身体变成松垮的臭皮囊。所有老人都让他厌恶至极。一个老人如果没有胆量跳窗户或者卧轨,其他人应该给他一枪或者致命一击。为了公共健康,像处理癞皮狗一样解决他。
观察者微笑着,绝不会放过欣赏自己机智的机会。他会永远年轻,因为他比其他人聪明。他不会变成巴尔加斯那样,悲惨地提醒自己浪费了多少潜力。就像洛马纳那个大老粗,活着的时候被使唤,死到临头还在跪地求饶,双手紧抓着脖子。当时他站在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双眼血管爆裂,瞳孔变成墨色镜片。又是一个不懂得及时收手的废物。
他对巴尔加斯毫无畏惧。他不怕这个警察查出了什么,或者相信自己查出了什么。他极力抿紧了嘴,就怕一不小心笑出来。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当他不需要再跟踪他,当那件事情处理完毕,接下来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他的奖品:阿莉西亚。就只剩他们两人,时间充裕,慢慢来,一如长官对他的承诺。他会好整以暇,使出各种招数,让那个不知羞耻的贱人好好见识一下。他已经不需要向她学习任何本事,将她推入死亡的万丈深渊之前,他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她,让她好好体会何谓真正的痛苦。
阿莉西亚睁开双眼,窗外已是一片明亮晨光。她转过头,把脸埋进沙发上的抱枕。她还穿着前一天的衣服,满嘴苦杏仁味,那是药丸泡在酒精里留下的余味。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双眼微睁,瞥见桌上摆着药丸,旁边的酒杯是喝剩的微温白葡萄酒,她立刻一饮而尽,想再添酒时,却发现酒瓶已空。直到她踉跄走到厨房找酒,这才明白,原来两侧太阳穴感受到的爆裂声既非脉动,也不是药物引起的偏头痛,而是敲门声。她靠在饭厅椅子上,揉揉眼睛。门外有个声音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她拖着脚步走到门前,然后开了门。门外站着费尔南迪托,一副走过天涯海角重返故乡的沧桑,他注视着她,看不出些许宽慰神情,倒是多了几分惊慌。
“现在几点了?”阿莉西亚问道。
“还很早。您还好吧?”
阿莉西亚端着半睁半闭的双眼频频点头,转身又打算回去瘫坐在沙发上。费尔南迪托随手关上门,在她没有失足跌倒之前,赶紧扶着她好好靠坐在抱枕上。
“您吃的是什么药?”他好奇地问道,一边端详着药瓶。
“阿司匹林。”
“肯定是给马吃的。”
“你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
“我昨天晚上在松园。我有事情要向您报告。”
阿莉西亚在桌上摸着找香烟。费尔南迪托趁她不注意,赶紧把烟拿走。
“我洗耳恭听。”
“您根本不像能听人讲话的样子。这样好了,先去洗个澡,我来煮咖啡,怎么样?”
“我身上有臭味吗?”
“没有。但是我觉得您去洗个澡比较好。来,我来帮您。”
阿莉西亚还来不及抗拒,费尔南迪托已经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又拉着她进了浴室,先让她坐在浴缸旁,同时转开水龙头放水,一手伸进去试水温,另一只手扶着她,以防她重心不稳跌进浴缸里。
“我又不是小婴儿。”阿莉西亚抗议。
“有时候您还真像是小婴儿。来吧,洗澡了。您要自己脱衣服,还是我帮忙?”
“你想得美。”
阿莉西亚把他推出浴室,随手把门关上。她身上衣服一件件落了地,就像剥除老死的鳞片,接着,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我的老天爷。”她喃喃低叹。
数秒钟之后,冰凉的水冷不防地咬噬她的肌肤,顿时将她拉回鲜活的现实。正在厨房准备煮咖啡的费尔南迪托,听闻浴室传出的尖叫声,忍不住莞尔一笑。
十五分钟后,阿莉西亚裹着一件尺寸嫌大的浴袍,头发用浴巾包着,她静静倾听费尔南迪托叙述前一晚发生的事,偶尔啜一口双手捧着的黑咖啡。当小伙子把事件经过都报告完毕,她一口气喝完咖啡,直盯着他的双眼。
“你不需要做这么危险的事,费尔南迪托。”
“这不算什么。安达亚那家伙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我确定他一定认识您,阿莉西亚。您的处境很危险。”
“甩掉那两名警察以后,你躲到哪里去了?”
“我在他们盯梢的博克利亚市场后面找到一家类似旅馆的地方。”
“类似旅馆?”
“说来话长,我改天再解释。我们现在怎么办?”
阿莉西亚站了起来。“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什么叫都不用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什么都不用做?”
她走近他身旁。他变得不一样了,他看她的眼神,以及他的行为举止,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决定暂时不提,改天再找个适当时机和他聊聊。
“你留在这里等巴尔加斯回来,然后把刚刚告诉我的内容转述给他听。任何细节都不能漏。”
“那您呢?要去哪里?”
阿莉西亚从桌上皮包里拿出左轮手枪,检查是否装了子弹。一见到她拿着手枪,费尔南迪托吓得变回原来那个小伙子。
“喂,您……”
22
从被囚禁的某个时刻开始,毛里西奥·巴利斯开始认为灯光是痛苦的征兆。身在幽暗中,他可以想象周围没有生锈的铁栅栏监禁他,地牢的墙壁并未渗出污秽液体,仿佛黑色蜂蜜凝结在石缝间,在他脚边积成凝胶状的水洼。毕竟,置身一片漆黑里,他根本看不到自己。
他几乎一直活在黑暗里,每天仅有一次例外,当一道微光出现在阶梯上方,巴利斯能瞥见一个模糊的剪影替他送来一壶污水,以及一片他在几秒钟内就吞光的面包。看守人换了,但方式未变。他的新任监视者从未驻足正眼看过他,也没对他说过只字片语。他完全忽略巴里斯的问题、哀求、羞辱和咒骂。他把食物和饮水放在铁栏边,随即转身离去。新任看守人初次下楼时,一闻到地牢和犯人发出的臭味便反胃呕吐。此后,他下楼时几乎皆以手帕掩住口鼻,而且除非必要绝不多留片刻。巴利斯早已不闻其臭,就像他对手臂的疼痛几乎无感,残肢上蔓延的紫黑色线条仿佛密布的黑色蛛网,伤口不时抽痛,但他已麻木。他们让他活生生腐烂,而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曾揣想,总有一天,不再有人步下阶梯,那扇门不再开启,他残存的余生就在黑暗中度过,身躯渐渐腐蚀,生命最终被自己吞噬。他担任典狱长那几年,常常目睹这样的事情。运气好的话,几天之内即可以结束了。他已经开始想象,极度饥饿引发的焦虑一旦开始延烧,他恐怕会陷入体力虚耗、神志不清之中。残酷至极的是缺水。或许,当绝望和苦闷狠狠啃咬他的心智,他会开始舔食墙上渗出的污水,他的心脏会停止跳动。二十年前在蒙锥克监狱,有个曾在他手下做事的医生常说,上帝总是优先怜悯婊子养的混账东西。连这一方面生命都是个混蛋。或许,到了最后一刻,生命对他起了恻隐之心,严重的伤口感染可以让他省略最难熬的困境。
他梦见自己已经死了,装在麻布袋里的尸体被丢在蒙锥克地牢的尸堆里……就在此时,他听见楼梯上方那扇门再度开启。他在昏寐中醒来,顿时口干舌燥,且疼痛不已。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感觉牙床正在渗血,牙齿一碰即动摇,仿佛嵌在湿软的黏土上。
“我口渴!”他用尽气力大喊,“拜托!给我水……”
步下阶梯的脚步比平日更沉稳。在地下的世界,声响比光线更值得信赖。生命的日常只剩疼痛、缓缓腐败的身躯、脚步声传出的回音,以及四周墙壁里咕噜作响的管道。先是尖锐声响,随即亮起一盏灯光。巴利斯听声辨出渐近的脚步声。他瞥见有个身影伫立在地下室楼梯口。
“水!拜托,让我喝水!”他苦苦哀求。
他拖着身躯匍匐至铁栅栏边,睁大眼睛仔细看。突然迎上一束刺眼强光,眼球一阵灼痛。是手电筒。巴利斯往后退缩,举起仅剩的一只手蒙住眼睛。即使如此,他仍感受到灯光扫过他的脸庞,以及他沾满排泄物和干燥血迹,还披挂着破烂衣物的身躯。
“看着我!”有个声音这样命令他。
巴利斯放下遮住双眼的手,缓缓张开眼睛。瞳孔花了点时间才适应眼前的明亮。铁栅栏另一侧的面孔不同以往,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叫你看着我!”
巴利斯顺从照办。一个人尊严尽失时,听命行事比发号施令容易多了。访客继续走近铁栅栏边,仔细打量他,手电筒灯光扫过他的四肢,以及他残败的身躯。就在此刻,巴利斯恍然悟出为何铁栅栏另一侧盯着他看的面容会如此熟悉。
“安达亚?”他大喘了一口气,“安达亚!真的是你吗?”
安达亚点头回应。巴利斯顿时有拨云见日的宽慰,数日或数周以来,他首度有了畅快的呼吸。这大概是另一个梦吧,有时候,即使身陷阴暗困境,仍有机会和前来营救的救星对话。他揉了揉眼睛,笑颜逐开。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喜极而泣,“是我,毛里西奥·巴利斯,巴利斯部长,是我……”
他朝着警官伸长手臂,感激涕零,毫不在乎让他见到自己这副狼狈相,衣不蔽体,残肢断臂,而且浑身屎尿。安达亚往前跨了一步。
“我在这里多久了?”巴利斯问道。
安达亚没搭腔。
“我女儿梅希迪斯还好吗?”
安达亚仍无回应。巴利斯紧抓着铁栏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慢慢站起来,总算能平行直视对方的眼神。警官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难不成这又是另一场梦?
“安达亚?”
对方掏出香烟,随手点燃。巴利斯闻着烟味,忆起他尝试的第一支烟,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那股无可比拟的香气。他以为那支烟是要给他的,却眼看着安达亚双唇叼着烟,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
“安达亚,快带我离开这里!”他哀求。
警官指间的香烟升起一圈圈烟雾,他的双眼在烟幕后炯炯发亮。
“安达亚,这是命令!让我离开这里!”
对方面带微笑,又吐了几口烟。“你交友不慎。”警官终于打破沉默。
“我女儿在哪里?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暂时还没有。”
霎时,巴利斯听见一阵绝望的呐喊,却浑然不知那是他自己的凄厉嘶喊。安达亚把烟蒂往地牢内一扔,正好落在巴利斯脚边。接着,他踩着阶梯往上走,囚徒见状开始大吼大叫,以仅剩的气力拍打铁栏杆,直到精疲力竭,跪倒在地。警官自始至终无动于衷。阶梯高处的大门关上了,就像被封闭的墓穴,黑暗再度强压在他身上,而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冰冷。
23
巴塞罗那隐藏着大大小小的惊奇历险,这些是坚不可破的堡垒、深不可测的秘境。但是真正无所畏惧的人的去处,是民事管理局。巴尔加斯远远瞥见那片老旧外墙,翻新后换成一片炭黑,让他不禁摇头叹息。一扇扇铁窗,以及巨大陵墓般的外观,似乎有意提醒众人,千万别有任何兴风作浪的念头。入口大门前,只有循规蹈矩者才会止步,巴尔加斯却径自推了门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周围加了隔板的接待柜台,里面站了个身材矮小的男子,猫头鹰似的目光紧盯眼前的不速之客,丝毫不见欢迎来客的神情。
“早安。”巴尔加斯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如果现在是我们对外开放的时间,我也很乐意道早安。但是外面的告示牌写得清清楚楚,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周二至周五。今天是周一,而且是早上八点十三分。您不识字吗?”
巴尔加斯本来还和颜悦色,努力想和这个只会在里面盖章按铃的小暴君搞好关系,此时脸色忽地一刷,毫不客气地把警察证件递到他鼻子前。这位柜台接待员紧张得直吞口水。
“我相信……您一定识字。”
接待员把一个月的口水和火气都吞了下去。
“您说的是,长官。刚刚都是误会,请多包涵。需要我为您服务吗?”
“我需要跟这里的主管谈一谈,不管谁都好,只要不是你这个白痴就可以。”
接待员火速拿起话筒,打电话给一位名叫露易莎的女士。
“无所谓。”他对着话筒说道,“告诉她,请她马上过来。”
他放下话筒,整理了身上的衣服,回到位子上坐定之后,看着巴尔加斯。
“局长秘书马上就过来接待您。”他说。
巴尔加斯坐在一旁的木制长椅上,视线始终不离那位接待员。两分钟后,一位身材娇小、挽着发髻的女子现身了,鼻梁上悬着一副眼镜,眼神犀利,眉头深锁,无须他人解释,她一看这场面就猜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您别生贾蒙纳的气,他尽力了。我是露易莎·阿尔科尼,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是巴尔加斯,马德里国家警察总署指挥小组。我需要查证几组证明书编号,事关重大。”
“您该不会也很急吧?我们这种机构,一急就会出问题。让我看看那些编号……”
警官把单子递给她。露易莎女士瞥了一眼,点点头。“您要出生的还是死亡的?”
“什么?”
“这一排是死亡证明,另外那一排是出生证明。”
“确定?”
“我一向很有把握。娇小的身材总会误导人们对我的观感。”露易莎面露猫似的狡黠笑容。
“可以的话,那就两项都查。”
“只要是西班牙政府机构的长官提出的要求,什么都可以。请您移驾跟我来,大队长先生。”露易莎为他打开柜台后方的门。
“我只是小队长。”
“真可惜!看您把贾蒙纳吓成那样,我自动就把您列在比较高的官阶了。各位尊贵的官阶不是按照身材分配啊?”
“我从好久以前就开始缩水了。岁月不饶人,老了。”
“相信我,我真的能体会您的心情。我刚到这里工作的时候,像个芭蕾舞者,现在,您看看我这样子。”
巴尔加斯跟着她沿着一条走道往前走,看似永无尽头。
“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这栋建筑物内部空间真的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他问。
“您不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人。这里的空间,每天晚上都会增加一点。谣传说它能从查资料的法务工作者身上汲取养分,您要是在资料室睡着了,养分就被建筑物偷偷吸走了。所以我奉劝您,最好保持清醒。”
到了走道尽头,露易莎驻足在一扇学院风格的雄伟大门前,有人在门楣上贴了一张纸:
凡欲进入门内探索者
务必扬弃所有耐心……
露易莎推开大门,对他眨眨眼。“欢迎光临官方表格和两块钱公章的魔法世界。”
眼前的景象令人目炫,往上延伸的一层层栏板、阶梯和档案柜,在尖顶式的拱顶下呈放射状铺陈,一排排电灯发出迷蒙灯光,仿佛大厅里悬着一块磨损的旧窗帘。
“我的天,”巴尔加斯喃喃低语,“您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东西?”
“光用想的是找不到的,靠的是机智、坚持和为民服务的专家巧手,在这里,就算是点金石也找得到,让我看看那些编号。”
巴尔加斯跟着露易莎继续走,前方出现的整面墙堆满编了号码的档案夹。这位女主管弹了两下手指,两名看上去相当勤快的部属随即出现。
“我需要两位帮我去拿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三年从1区到8b区的所有档案,还有同一时期的6c区到14区档案。”
两名部属马上分头找阶梯去了,与此同时,露易莎请巴尔加斯在大厅正中央那张查阅文件用的书桌坐下。
“一九三九年?”
“您那些证明文件都是按照旧系统编号的。一九四四年改成新制编号系统,纳入了国民身份证。您很幸运。因为很多战前的档案都遗失了,但是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四年的档案刚好另外隔成一区,花了好几年才整理好的。”
“您的意思是说,这些证明文件都是开战后不久核发的?”
露易莎点头确认。“调查以前的旧案子啊?”她好奇地问道,“我很欣赏您的勇气和坚持,虽然您的态度不怎么严谨。这年头已经很少人有兴趣或愿意到这里来了。”
等待两名部属把档案文件找齐的这段时间,露易莎好奇地打量巴尔加斯。
“您多久没休息啦?”
他看了看手表。“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我让人帮您准备一杯咖啡吧?还要耽搁好一阵子。”
两个半钟头之后,露易莎和两名助理穿梭在浩瀚的文件世界,爬上又爬下,渐渐在巴尔加斯脚边堆起一座档案夹小岛。他想到接下来的艰巨任务,忍不住叹了口气。
“已经大功告成了吧,露易莎女士?”
“还差一点。”
巴尔加斯品尝第三杯咖啡时,露易莎吩咐助理们退下,接着她着手整理注册文件,分出了越来越高的两摞档案。
“您不问我为什么要查这些吗?”巴尔加斯忍不住探问。
“我可以问吗?”
他露出会心一笑。过了半晌,露易莎发出轻快的欢呼声。
“好。全部都在这里了。我们把那些编号再检查一次。”
核对号码时,她同时挑出一本又一本档案。就在她检视档案时,巴尔加斯发现这位民事管理局主管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他问。
“您确定这些编号都是正确的吗?”
“到我手上就是这样了……为什么这样问呢?”
露易莎从文件堆里抬起头,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没什么。这些全部都是幼儿。”
“幼儿?”
“都是小孩。您看……”
露易莎把档案摊在巴尔加斯面前,逐一比对数字。“看到日期了吗?”
巴尔加斯试图在数字迷阵中找出目标。露易莎以铅笔笔尖引导他的视线。
“这些编号都是成双的。每份死亡证明都搭配了一份出生证明。都是同一天登记,也都由同一位公务员受理,在同一个单位、同样的时间。”
“您怎么知道?”
“从文件作业编码看出来的。您看到没?”
“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
“我也不知道。”
“同一位公务员同时承办两种证明,这种情形常见吗?”
“很不寻常。更别提还是不同的部门。”
“为什么会这样?”
“不符合正常作业程序。以前,这些证明都是由各区民事管理单位受理。但是,这批文件都是由中央核发的。”
“这样很不寻常吗?”
“非常罕见。而且,这些证明……如果资料没错的话,全部都在一天内完成作业程序。”
“这确实很奇怪。”
“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奇怪!但是,这还只是开胃小菜而已。”
巴尔加斯一脸茫然望着她。
“这些死亡证明都是国军医院核发的。我说……有多少小孩会死在国军医院?”
“出生证明呢?”
“全部都由圣心医院核发,没有例外。”
“这会不会是巧合?”
“看不出来您信仰这么虔诚……还有,看看那些孩子的年龄,这也是成对的。”
巴尔加斯努力细看,但疲劳正慢慢吞噬他的理解能力。
“每一份死亡证明都搭配了一份出生证明。”露易莎向他解释。
“我还是不懂。”
“那些小孩。某个小孩的出生日期,一定是另一个孩子的死亡日期。”
“我可以借阅这些档案资料吗?”
“文件正本不外借。您必须申请副本,需要至少一个月,而且加上一堆相关手续。”
“有没有比较快的方式?”
“而且还要够低调?”露易莎补上一句。
“当然。”
“请在旁边等一下。”
接下来半个钟头,露易莎拿着纸笔抄写每张证明文件上的姓名、日期、编号和文件作业编码。巴尔加斯目光紧跟着她刚健工整的字迹,试图从这些信息中找到关键要素。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跟着笔尖从一片字海和数字移往刚刚下笔的姓名。
“请等一下!”他突然打断她的书写。
露易莎让出位子。巴尔加斯再度检视证明文件,找到了他搜寻的名字。
“马泰克斯……”他喃喃低语。
露易莎凑过去看了看警官正在查看的文件。
“两个小女孩。同一天过世……这让您想起什么了吗?”局长秘书在一旁问道。
巴尔加斯的视线转往证明文件下方。“这个是什么?”
“这是证明文件的承办公务员签名。”
字迹苍劲优美,这是一个注重仪态和礼仪的人写出来的字。巴尔加斯嘴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不由惊愕得背脊发冷。
24
公寓里弥漫着阿莉西亚的气味。处处都是她的香水味、她的气息,还有与他肢体接触时留下的芳香。费尔南迪托一直端坐在沙发上,脑海里盘旋的除了那股芳香,还有无情啃噬他的焦虑。阿莉西亚带着手枪出门去了,虽然不过才十五分钟,对他却已是无尽的漫长等待。他开始如坐针毡,一秒都待不住,于是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把紧邻阿维尼奥街的窗子都打开,呼吸点新鲜空气。或许,那股让他心慌意乱的香味会溜出去找上别的受害者。他让寒冷微风醒脑提神之后,回到屋里继续静静等待,毕竟,阿莉西亚是这么交代的。他的冷静顶多只维持了五分钟。才过一会儿,他开始在饭厅来回踱步,边走边念着书架上的藏书书名,指尖摸着经过的每一件家具,细看他过去来访从未注意的物品,想象阿莉西亚走过同样的路径,触摸着同样的东西。“够了!费尔南迪托。”他暗想,“去好好坐着吧!”
所有椅子他都坐不住。才刚转移阵地到客厅,却突然起意走进屋子尽头的走道,两旁开了两扇门,其中一间是浴室,另一间应该就是卧房了。忽地一阵羞愧感强袭,间或伴随着懊恼、不安和羞耻,因此,尚未走到浴室门前,他赶紧折返饭厅。一动不动坐了几分钟,一旁相伴的只有墙上荡来荡去的老时钟。他一时有感而发,时间前进的速度,总是违逆人们当下的需求。
他又站起来,踱到窗边,不见巴尔加斯的踪影。他的脚下还有五层楼,人们各自过着不相干的庸俗日子。他不知怎的又踱回走道上。面前已是浴室门口。他走进去,看着镜中映出的自己。一支打开的口红横放在架上,他拿起来仔细端详。血红色。他把口红放回去,羞愧地走了出来。另一边就是卧室房门。他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平整的床铺。阿莉西亚昨晚没上床睡觉。他脑海里涌现千头万绪,在这些念头搅乱心思之前,全被他极力屏除了。
他往前挪了几步,盯着床铺。他想象她玉体横陈的娇态,随即别过头去。他不禁纳闷,多少男人曾经和她一起躺在那张床上,轻抚着她的胴体和双唇?他走近衣橱,接着打开门,昏暗中隐约可见阿莉西亚的衣物。他轻抚过悬挂在内的洋装,随即把门关上。床铺对面摆放着木制五斗柜。他拉开第一层抽屉,眼前出现满满的丝质和蕾丝衣物,全都整齐叠放着。黑色、红色和白色。数秒钟过后,他突然意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是阿莉西亚的内衣。他猛吞口水,手指悬在那儿,距离内衣仅有两厘米。他急忙把手抽回,仿佛那些丝缎突然起了火,接着,他用力关上抽屉。
“你这个大笨蛋!”他忍不住责备自己。
无论愚蠢与否,他还是开了第二层抽屉。里面放着丝袜,还有一些吊带,似乎是用来固定丝袜的,看得他脸红心跳。他缓缓摇头,并关上抽屉。恰巧就在这一刻,电话铃开始恼怒地嘶吼,吓得他心脏好似要从嘴里飞出体外。他猛地关上抽屉,一口气跑回饭厅。电话铃声刺耳喧嚣,仿佛火警铃声。
费尔南迪托走近电话旁,眼睁睁看着它不断震动,却不知所措。铃声毫无间断地响了超过一分钟。最后,小伙子颤抖的手终于移到话筒上方,他将它拿起来那一刻,铃声却戛然而止。他放回话筒,用力吸了一口气。他坐了下来,双眼紧闭。胸口有个东西频频撞击他。那是他的心脏,跳得又急又快,仿佛卡在喉咙里,他一下子笑了出来,对于自己的诡异举止,他只能自嘲。如果阿莉西亚看到他这副德行……
他根本不是这块料,他这样告诉自己。越早认清这个事实越好。那晚发生的事,以及他为阿莉西亚效命的短暂经验,说明他绝不是做侦探的料,还是做做生意或者从事服务行业适合他。偷偷看了美女上司的内衣这件事最好赶紧忘掉。他告诫自己,许多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常常就是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栽了跟斗。
他正在提醒自己务必记取教训,身边的电话再度响起,这一次,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话筒,一出声就是高八度的嗓音。
“喂,您哪位?”电话另一端传来震耳欲聋的大嗓门。
巴尔加斯打来的。
“我是费尔南迪托。”他答道。
“请阿莉西亚来听电话。”
“阿莉西亚小姐出去了。”
“她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巴尔加斯低声咒骂。“你呢?你又在那里做什么?”
“阿莉西亚小姐要我待在这里等您回来,然后向您报告昨晚发生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还是当面向您报告比较好。您在哪里?”
“我在民事管理局。阿莉西亚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什么都没说,拿了一把枪,然后就出去了。”
“一把枪?”
“呃……基本上就是一把左轮手枪,有转轮的那种……”
“我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巴尔加斯立刻打断了他。
“您会到这里来吗?”
“我晚一点再去。我得先回家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因为我全身又脏又臭的,梳洗完我就过去。”
“我会在这里等您。”
“那还用说。哦,费尔南迪托……”
“什么事?”
“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不该碰的东西就别碰,知道吗?”
蓝色电车前进的速度慢得让人浮躁。阿莉西亚抵达车站,及时跳上正要发车沿着迪比达波大道上山的缆车。车厢里挤满了一群小学生,显然是从寄宿学校出来的。两名随行的神父表情严肃,阿莉西亚暗想,一行人八成要去山顶的神殿郊游。她是全程唯一的女乘客,才刚坐定,其中一位神父大声训斥了躁动的男生,喧闹声立即消音,一群孩子安静得出奇,连肚子翻搅的咕噜声都听得见,或许只是荷尔蒙一时在血管里像脱缰野马似的奔窜吧!阿莉西亚索性低下头,维持她单独搭车的习惯。依她看来,这些寄宿生大概十三四岁,他们偷偷睨着她,仿佛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其中一个男生满头红发、一脸雀斑,那张脸比一般孩子更傻气,他坐在她正对面,看她看得入迷。男孩呆滞的视线时而落在她的膝盖,时而移至她的脸庞。阿莉西亚抬起头,定定注视着他。过了半晌,这个可怜虫似乎一时气短噎住,甚至惊动一位神父过来赏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臭小子,我不是说过了吗?不准捣蛋!”神父教训他。
接下来的行程,就在沉默、怒视和偶尔传出的窃笑声中结束了。“看看发育期的少年是预防怀旧最有效的疫苗。”阿莉西亚这样暗想。
到站之后,她决定继续坐在位子上,先让两名神父疏散那群闹哄哄的住宿生。她看着凌乱的队伍在一路推挤和纵声大笑中渐渐往车站移动。有些胆大的孩子仍频频回头看她,并和同伴互通评语。阿莉西亚一直等到两名神父将所有孩子聚集在车站里,就像把一群牲畜圈围在畜栏,这才下了车。越过小广场后,她凝望雄伟的松园矗立在前方的山丘上。
离车站仅数米的圆顶餐厅大门口停着好几辆黑色轿车。阿莉西亚早已熟悉这家餐厅,因为这是莱安德罗在巴塞罗那偏爱至极的用餐地点,他常带她到这里吃饭,就为了让她见识高级餐馆的用餐礼仪。“高贵的淑女不只是拿餐具,而是轻抚它们。”阿莉西亚把手伸进皮包,摸了摸左轮手枪,打开保险开关。
占地宽广的松园有两个入口。主要入口,也就是车辆出入的通道,位于曼努亚努斯街,距离车站广场仅一百米,从广场沿着山丘旁这条街道往北方延伸就是滨海公路。第二个入口设有铁栅门,一入门就是贯穿花园的阶梯小径,离电车车站仅数步之遥。阿莉西亚走过铁门前,伸手去试了一下,一如她的推测,大门上锁。她继续沿着围墙往主要入口的方向走。院子里还有第二栋房子,可能是过去的庄园警卫住处,她猜想目前应在监视范围之内。上了山丘后,她发现高处至少出现了一个身影,正在监看庄园周围的动静。安达亚可能派了人分别驻守在庄园内外。她半途停下脚步,这是个可以看到主要入口的角度,于是她仔细观察眼前的围墙,推测这可能就是费尔南迪托前一晚潜入庄园的地方。在她看来,这个方法在大白天并不适用。从目前的局势看来,她需要帮手。她走回车站广场,缆车正要开始下山。她走进圆顶餐厅,此时不见任何食客,厨房要好几个小时后才开工。她走向咖啡吧台,挑了一张凳子坐下来。有个服务生从帘幕后探出头,面带微笑走了过来。
“请给我一杯白葡萄酒。”
“有什么偏爱的吗?”
“帮我挑支好酒吧。”
服务生点头同意,马上熟练地拎了个酒杯,视线始终未与她的目光相接。
“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当然可以,您请用吧,小姐。电话在后面,就在吧台最里边。”
阿莉西亚一直等到服务生再度消失在帘幕后方,她先啜了一口酒,接着走到电话旁。
费尔南迪托探头到窗外张望,试图在阿维尼奥街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找寻巴尔加斯的身影,这时候,背后的电话突然响起。这一次,他毫不迟疑地拿起话筒。
“您到哪里去啦?不打算来这里了吗?”
“谁要来啊?”阿莉西亚在电话另一端问道。
“抱歉,我还以为是巴尔加斯长官打来的。”
“你跟他碰过面了吗?”
“他打过电话,说会过来一趟。”
“什么时候打的?”
“差不多十五分钟前。他说他人在民事管理局。”
阿莉西亚沉默许久,费尔南迪托暗自诠释她可能困惑不解。
“他有没有说在那里做什么?”
“没说。您还好吧?”
“我很好,费尔南迪托。巴尔加斯到了以后,你先向他报告昨晚发生的事,然后转告他,就说我在迪比达波缆车车站旁的餐厅等他。”
“就在松园旁边……”
“你告诉他,快点过来。”
“需要帮忙吗?要不要我过去支援?”
“想都别想。我要你乖乖在那里等巴尔加斯,把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做好,听见没?”
“我知道了……阿莉西亚小姐?”
阿莉西亚已经挂断。费尔南迪托怅然盯着话筒,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眼前晃过一个影像。望向对街巴尔加斯公寓的窗户,他发觉屋里有些动静,猜想一定是警官在他和阿莉西亚通电话时上楼回家了。为了确认事实如他臆测,小伙子走到窗边张望,却看见巴尔加斯走在街上,此时正走近格兰咖啡馆大门。
“长官!巴尔加斯!”他大声叫唤。
警官却在大门内消失了。费尔南迪托再度张望对街的窗子,恰好看见有个身影正拉上窗帘。他本想立刻去拨阿莉西亚刚刚给他的电话号码,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他转身冲出门,下楼的脚步越来越急切。
25
巴尔加斯把钥匙插入房门锁孔,立刻发现事有蹊跷。钥匙无法顺畅插入,仿佛他的开锁动作突然变迟钝了,接着,当他转动钥匙,发现门把弹簧几乎失效。门锁已经被撬开。他掏出手枪,慢慢把门往内推到底。以帘幕隔成两间的公寓陷入阴暗。窗帘已经拉上。他记得出门前窗帘是拉开的。巴尔加斯拉紧手枪撞针。有个身影在角落静止不动。巴尔加斯把枪举起,瞄准目标。
“拜托!不要开枪,是我。”
巴尔加斯往前挪近几步,那个身影往前跨了一步,双手高举。
“罗维拉?在这里搞什么鬼?我差一点就要开枪轰烂您那颗脑袋。”
菜鸟密探依旧穿着他那件廉价大衣,一脸惊慌地望着他。
“把手放下来!”巴尔加斯说道。
罗维拉频频点头,乖乖照办。“对不起,长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本来想在楼下等您,在街上,可是有人跟踪我,我很确定,所以,我就想……”
“冷静下来慢慢讲,罗维拉。您刚刚在说什么?”
罗维拉用力吸了一口气,双手不停挥动,仿佛不知从何说起。巴尔加斯把门关上,将他推到摇椅前。
“坐下来!”
“是的,长官。”
巴尔加斯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就在罗维拉面前坐了下来。“从头讲起。”
菜鸟密探用力吞着口水。“我替利纳雷斯长官带口信给您。”
“利纳雷斯?”
罗维拉点头确认。“指派我跟踪您和阿莉西亚小姐的人就是他。不过我保证,我真的一直遵照您的指示,始终保持距离,不敢打扰两位。我也按照您的要求,向他提出的报告内容都是避重就轻,只提一些不重要的小事。”
“他要您带什么口信?”巴尔加斯话锋急转。
“利纳雷斯长官回到市警局总部办公室后,接到一通电话。马德里打来的。非常高层的长官。他要我告诉您,您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最好赶快离开这座城市。您和阿莉西亚小姐都一样。他派我去殡仪馆转告您这件事。到了殡仪馆,他们告诉我,您去民事管理局了。”
“然后呢?”
“您在民事管理局有什么新发现吗?”罗维拉问道。
“不关您的事。接下来呢?”
“然后我就去了民事管理局,但是他们告诉我,您已经离开了,所以我就赶快跑到这里等您。就是这时候,我发现有人在跟踪我。”
“跟踪人不就是您的工作吗?”
“除了我,还有别人。”
“谁?”
“我也不知道。”
“您怎么进来的?”
“我来的时候门已经是开着的。我想是有人把门锁撬开。我确定了里面没有人,然后把门锁上,窗帘拉上,这样人家就看不见我在这里等您了。”
巴尔加斯默不作声盯着他看了许久。
“我做错什么事了吗?”罗维拉一脸惊恐。
“利纳雷斯为什么不亲自打电话去殡仪馆给我?”
“长官说总部的电话靠不住。”
“那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说?”
“他被叫去跟一个马德里来的长官开会了。一个叫什么亚的人。”
“安达亚。”
罗维拉猛点头。“对,就是他。”
这家伙依旧像受惊吓的小狗一样不停颤抖。
“拜托,可以给我一杯水吗?”他提出请求。
巴尔加斯踌躇了一会儿。接着,他走近五斗柜,拿起半满的陶罐斟了一杯水。
“阿莉西亚小姐呢?”在后面的罗维拉好奇问道,“她怎么没跟您在一起?”
巴尔加斯发觉罗维拉的声音已近在咫尺,于是拿着水杯转过身来,却几乎要撞上他。他不再发抖,惊吓的神情已经消失,换上的是神秘莫测的面容。
他甚至来不及看到刀锋。
他感觉身侧突然挨了重重一刀,仿佛被人拿着榔头用力敲打肋骨,他知道,这表示刀尖已深及肺部。他看见罗维拉似乎面带微笑,正想去拿左轮手枪时,第二刀刺进他体内。刀锋猛力插入他的脖子,直至刀柄卡住伤口,此时,巴尔加斯已踉踉跄跄。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伸手去扶着五斗柜。第三刀刺中他的胃部,他终于不支倒地。一片阴影笼罩了他。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罗维拉抢走他的手枪,一脸漠然地看了又看,接着往地上一扔。
“什么破铜烂铁!”他说。
巴尔加斯呆望着那双无底洞般的深沉眼神。罗维拉静候数秒钟,在他的腹部又补上两刀,刺入时,刀锋同时在伤口里扭转。警官吐出一摊血,接着试图反击罗维拉——也就是眼前这个正在折磨他的怪物。他的拳头已无力触及对方的脸。罗维拉掏出沾满鲜血的尖刀,得意地向他展示。
“你这婊子养的!”巴尔加斯结结巴巴咒骂着。
“好好看着我,老不死的!在你死之前,我要让你知道,我对那个女的可不会像对你这么客气。我要好好花上一段时间折磨她,用尽各种手段,绝不手软,我发誓,你一定会恨自己救不了她。”
巴尔加斯感受到体内一股强烈的冰凉感,紧接而来的是四肢麻木,心跳急速,几乎喘不上气。一摊温热浓稠的血毯在身体周围扩展,泪水盈眶的他,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凶手用他的衣领擦拭刀锋,然后把尖刀收好。接着,凶手蹲在那里,直视他的双眼,欣赏他垂死的挣扎。
“你已经感受到了吧?”凶手问,“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巴尔加斯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阿莉西亚的样子。断气时,他嘴角挂着微笑。自称罗维拉的男子看到这一幕益发恼怒,即使知道伤者已逝,仍不断挥拳捶打死者脸部,直到指关节破了皮。
26
裹尸布一样的乌云迅速从海面延伸至巴塞罗那上空。阿莉西亚坐在餐厅吧台前,回首一望,耳边同时传来第一声雷响。她凝望着阴暗朝城市铺天盖地而来。一道闪电照亮云层外围,片刻之后,雨滴已开始敲打玻璃窗。短短数分钟后,大雨倾盆而下,整个世界罩上灰暗模糊的雨幕。
暴风雨的轰鸣声相伴着她回到松园周围的石墙。大雨宛若密实的水帘,能见范围仅及周遭几米的距离,正好可以掩护她的行踪。再次经过花园入口时,她发现房屋外墙几乎被雨幕遮蔽。接着,她二度绕过庄园,在先前选好的地点爬上围墙。她纵身跳入围墙另一侧,正好落在被雨水浸软的落叶堆上,减轻了落地的冲击。她穿过树林越过花园,来到别墅主要入口。接着,她绕着房子继续走了大半圈,终于见到费尔南迪托叙述过的那几扇厨房玻璃窗。瓢泼大雨肆意狂洒,冲刷着别墅外墙。阿莉西亚在其中一扇窗外探头往屋子里张望。她一眼便认出费尔南迪托目睹瓦伦丁·莫尔加多惨遭杀害时躺着的木桌,桌上沾满了暗沉的血迹。眼前不见任何人的踪影。隆隆雷响的回音填满了屋子。阿莉西亚以左轮手枪枪托用力敲窗,玻璃瞬间碎裂。转眼间,她已潜入屋内。
费尔南迪托继续尾随在后。陌生男子举止极其稳重,丝毫看不出刚刚冷血刺杀了一个人,仿佛他只是出门散个步。天际划过第一道闪电,街上行人急忙跑到皇家广场旁的拱廊下躲雨。杀人凶手并未加快脚步,也无意找个躲雨之处。他依旧缓步朝着兰布拉大道前进。抵达大道入口时,他突然驻足在人行道旁。费尔南迪托悄悄走近他,却发现自己全身湿透。他一度有冲动想掏出口袋里那把巴尔加斯遗留的手枪,朝着陌生男子背后发射子弹。杀人凶手在原地不动,仿佛已感受到他的存在,并静候着他。接着,凶手出其不意地再度迈开步伐,穿越了兰布拉大道,来到亚萨多伯爵街口,继续朝拉巴尔区前进。
费尔南迪托跟在后面,刻意稍微拉开距离。他看着那人在兰卡斯特街口左转,跑上前恰好又看见他隐入街道中段一扇大门内。等候数秒后,他贴着墙缓缓趋近。屋檐落下的污水洒在他脸上,顺着脖子流进大衣衣领。他驻足在方才看着杀人凶手走进去的地方。从远处望去,此地仿佛楼梯入口,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处营业场所的一楼。紧闭的大门是一扇生了锈的黄铜卷门。旁边分隔了另一扇较小的边门,几近关闭。门楣上挂着模糊的告示板:
科尔特斯兄弟人体模特工厂
成衣相关产品制造开发
创立于一九〇九年
工厂显然停业多年,看似废弃已久。费尔南迪托迟疑了半晌。他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拔腿就跑,并寻求支援。他立刻退回街道转角,脑海却突然浮现巴尔加斯被击溃的遗体,还有那沾满鲜血的面容,这景象迫使他停下脚步。他转身走回工厂大门,将手指伸入边门门缝,然后往外拉开数厘米。
屋内一片漆黑。他把边门完全敞开,让阴雨的昏暗天光从门口渗入。他观察屋内陈设,看起来像是童年记忆中的店铺。木制柜台,玻璃橱柜,还有几张倒下的椅子。上头铺了一层东西,起初他以为是透明丝缕,困惑了半晌,走近一看才确定是蜘蛛网。墙角站着几具蜘蛛网缠绕的裸体人型模特,仿佛是巨型昆虫将它们拖到那里,并打算将其吞没。
费尔南迪托听见工厂内发出金属撞击的回音。他眯起眼睛,看见柜台后方有一片帘幕,通往内部的作业厂房。帘幕依然微微摆动着。他走了过去,近乎屏息,轻轻地掀开帘幕。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走道。他身后的亮光暗了下来,回头一看,恰好看着一阵风,抑或陌生人的手,推了边门一把,门渐渐关上了。
阿莉西亚走过厨房,目光紧盯后门,随时留意着被哗啦雨声淹没的异常动静。她听见另一侧传来脚步声,以及厚实的门板猛地关上的声音。于是,她驻足静观其变。等待的同时,她仔细观察了厨房陈设。炉子、烤箱和烧烤炉看来皆已多年未使用。墙上仍挂着平底锅、汤锅、菜刀和其他小件金属厨具。金属表面皆已氧化变黑。宽大的大理石水槽堆满废弃物。厨房正中央摆着一张木桌。阿莉西亚特别细看了固着在桌脚的链条和皮带。她不禁纳闷,不知他们如何处理桑奇斯司机的尸体?桑奇斯太太是否仍然活着?
她走近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声响似乎源自隔壁房间。她正打算推开门缝探个究竟,突然意识到她原本以为雨水拍窗的声响,其实是金属的撞击声,似乎从房子内部传出来。她屏息静待,片刻后又听见同样的声音。有个东西或有人猛力捶打与厨房相连的墙壁或管道。她走近升降梯出入口,此处听到的声响更清楚了。声音来自楼下。厨房下面还有秘境。
阿莉西亚摸了周围墙壁,并不时以指关节轻敲墙面。四壁看来相当坚固。墙角有一扇金属闸门。门上装置了横杆门闩,她随手拉开。门内是个大约六平方米的空间,墙面上全是尘埃满布的置物架,可能是以前的储藏室。此处的金属连续敲击声更加清楚。她往前挪了几步,突然感受到脚下的震动。此时,她赫然发现储藏室尽头的墙上出现一道类似垂直裂缝的黑色线条。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墙壁,接着双手用力推墙,墙壁竟往另一侧移动了。一股浓烈的动物腐臭味扑鼻而来,掺杂着排泄物的臭味。阿莉西亚突感一阵作呕,立刻以手掩鼻。
眼前出现一条向下倾斜四十五度、由粗石砌成的窄道。一排不规则的石阶遁入黑暗中。声响蓦然休止。阿莉西亚踏上第一级,并侧耳细听。她觉得自己听见了喃喃低语和鼻息,于是将左轮手枪瞄准前方,再往下踩了一级。
她身旁的墙上钉了个金属挂钩,上面吊着一件条状型物体。一把手电筒。阿莉西亚伸手去拿,随即转开把手开关,一道白色亮光窜入潮湿漆黑的黑洞里。
“安达亚?是您吗?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声响源于密道底部,撕裂的嗓音几乎已不像人声。阿莉西亚缓缓步下阶梯,直到瞥见一排铁栅栏。她高举手电筒,亮光掠过铁栅栏内部。眼前出现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身污秽的破烂衣物。卷曲打结的头发沾满秽物,浓密的胡须上方露出蜡黄的半张脸,脸上布满抓痕。他爬到铁栅栏边,伸长了手传达哀求。阿莉西亚收起高举的手枪,一脸诧异地注视着他。囚徒的手臂卡在栏杆之间,她定睛一看,这才发觉他缺了一只手。他的手被人非常粗暴地剁了下来,用干掉的柏油封住残肢伤口。手臂肤色已经发紫。阿莉西亚强忍着作呕的不适,慢慢走近。
“巴利斯?”她惊问,一副不可置信的语气,“您是毛里西奥·巴利斯?”
囚徒张开嘴,仿佛想说话,但口中发出的却是骇人的呻吟。阿莉西亚立刻检视门上的锁。一副铸铁挂锁拴住了铁栅栏。她依稀听见围墙边传来脚步声,自知时间有限。铁栅栏内的巴利斯以绝望的眼神望着她。她知道自己无法将他带离那个地方,甚至考虑过一枪打开挂锁的可能,但她猜测安达亚必定安排了两三名手下看守这栋房子。她必须把巴利斯留在地牢里,然后去找巴尔加斯来支援。囚徒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试图伸手抓住她,但几乎已无气力。
“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他的语气既似哀求,也像命令。
“我找到支援就会回来。”阿莉西亚低声答道。
“不行!”巴利斯尖声呐喊。
她紧抓着他的手,触及那被人遗弃任由腐烂的一副瘦骨,不顾油然而生的反感。
“您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曾经来过。”
“你如果就这样走了,我偏要大吼大叫,烂婊子,我就要让你跟我一起在这里同归于尽。”巴利斯威胁她。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清了巴利斯的真面目,抑或有如行尸走肉的他仅存的一点脾性。
“您如果这样做的话,恐怕就再也看不到令千金了。”
巴利斯的面容随即扭曲,所有愤怒和绝望刹那间展露无遗。
“我答应了梅希迪斯,一定会找到您。”阿莉西亚说道。
“她还活着吗?”
她点点头。巴利斯的额头贴在铁栅栏上,随即号哭了起来。
“千万别让他们找到她,别让他们伤害她!”他苦苦哀求。
“他们是谁?谁要伤害梅希迪斯?”
“拜托。”
阿莉西亚又听见地牢上方传来脚步声,于是立刻起身。巴利斯看了她最后一眼,眼神里只有顺从和希望。
“快跑!”他无力呻吟着。
27
费尔南迪托紧盯着被风慢慢关上的门。他的周遭成了一片墨黑。人型模特和玻璃橱柜全都消失在阴暗中。当门缝只剩下微微一缕光时,费尔南迪托用力深呼吸,并告诉自己,他一路跟踪那陌生人直捣虎穴,绝非随兴起意,他是为了阿莉西亚而来的。他抓紧左轮手枪,转身走向通往工厂内部的阴暗走道。
“我一点都不怕。”他喃喃自语。
耳边传来细微声响,他几乎可以断定那是小孩的笑声,就在附近,与他相隔几米的距离。他听见疾行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朝他逼近,顿时惊恐万分。费尔南迪托高举手枪,却不太清楚该如何扣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声轰得他耳膜鼓噪,手臂往上弹起,仿佛手腕被人凿了孔。刹那间,一片昏黄灯光照亮走道,费尔南迪托随即看见了他。他高举着尖刀逐步逼近,目光如炬,他的脸看上去带着一个皮革面具。
费尔南迪托又开了好几枪,直到左轮手枪从手中滑落,他跌了个四脚朝天。突然间,他似乎瞥见那个恶魔般的身影在一旁踉踉跄跄,一时全身发冷,吓得喘不上气。他往后挪动身子,慢慢站稳之后,立即往边门冲,用力把门打开往外跑,却一不小心跌入街道上的水洼。他赶紧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仿佛鬼魂附身。
大家都叫他贝尔拿。那不是他的本名,但他从不花心思去纠正。他每天战战兢兢地执行安达亚指派的勤务,在这幢该死的房子里才几天,目睹的惨状已经够多了。他意识到,那个屠夫及其党羽对他知道得越少越好。还有不到两个月,他就可以从中解脱,然后过退休生活。在警界卖命一辈子,拿到的退休金却少得可怜。在这场闹剧里,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孤独地死去,被世间遗忘在华金柯斯塔街那家小旅馆的阴暗房间里。他宁可死时像个年华老去的过气娼妓,也不愿意做冒牌英雄,给政府派来的天之骄子拍马屁。这些小头目都是一个德行,全都打算将巴塞罗那街头的可怜虫和眼中钉清除得一干二净,就连蹲了大半辈子苦牢,如今流落街头的老弱残民都不放过。在这样的时代,比起在荣耀中苟活,在遗忘中死去更悲壮。
被叫错名字的贝尔拿心事重重地漫步前进,开了厨房的门。安达亚坚持要他们巡视房屋周遭,他听从命令照办,这是他最拿手的事。
他一进门只走了三步就知道有异状。一阵潮湿凉风拂过脸庞。他将视线拉长到厨房尽头的角落。闪电映出了锯齿状的破裂玻璃窗。他走向墙角,蹲下来细看地上的玻璃窗碎片。灰尘上有一排脚印。步履轻盈,小巧的鞋印和高跟鞋跟搭配成组。是个女人。化名贝尔拿的警官思索着眼前的物证。他站起来走向储藏室,用力推墙打开密道入口。他走下阶梯,直到恶臭传来,让他不由自主止步不前。他转身往回走,正打算把门关上时,刻意看了看挂钩上的手电筒。依然微微晃动着。警官把门关上,回到厨房。他环顾周遭,思索片刻,以鞋底抹去地上的脚印,并将玻璃碎片推往暗处的墙角。安达亚回来时,他不希望自己是向他报告别墅遭入侵的那个人。上次那个因为传达坏消息而惹恼安达亚的倒霉鬼被打断了下巴。那人还是他的亲信之一。他可不想蹚这浑水。还好,再过七周,警界会颁发奖章给他,就当是他多年来替精英们当牛做马的纪念,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一脚踢开,如果可以安度这七周,他将有个凄凉晚年,让他努力忘却这几天在松园目睹的一切惨状,并说服自己,他听命执行的所有任务,全都算在那个名叫贝尔拿的警官头上,那从来就不是他,永远不会是他。
阿莉西亚藏身在花园里,就在窗户另一边,静静观看那位警官小心翼翼地巡视厨房、确认密道入口,接着,令人费解的是,他居然抹掉她留下的脚印。警官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再度走向厨房房门。趁着雨势磅礴,即使不确定那位警官是否会向上级通报最新发现,阿莉西亚还是决定冒个险,尽可能快速越过花园,跑下斜坡,然后翻墙离开。她在六十秒内完成这一连串动作,根本无暇回头张望。回到街上,她赶紧跑回车站广场,蓝色电车正准备在风雨中驶下山。她跳上行进中的车厢,无视查票员指责的眼神,直接瘫坐在一个座位上,全身湿透,不断颤抖,却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松了一口气。
她发现他坐在雨中,蜷缩在大门口的台阶上。阿莉西亚越过积水漫淹的阿维尼奥街,最后驻足在他面前。无须小伙子多说,她知道出了事。费尔南迪托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巴尔加斯在哪里?”阿莉西亚问他。
费尔南迪托怅然垂首。“您不要上去。”他轻声说道。
阿莉西亚三步并作两步急奔上楼,早就顾不得臀部的刺痛和侧身的麻痹。到了五楼楼梯口,她站在巴尔加斯公寓半掩的房门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铁锈味。她将房门往内推,映入眼帘的是客厅里的遗体,躺在深褐色醒目的血泊里。她感到一阵寒凉窜身,霎时气短心慌,紧抓住门框。她走近尸体旁,双脚不停颤抖。巴尔加斯死不瞑目。凝蜡般的面容被揍得面目全非。她跪坐在他身旁,轻抚他的脸颊。他的身体是冰冷的。愤恨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硬是忍住没哭出来。
尸体边有一张翻倒的椅子。阿莉西亚将它拉起来,然后坐下,就这样默默凝视着尸体。臀部的剧痛像烈火延烧入骨。她握紧拳头捶打旧伤疤,使劲用力打,转眼间,剧痛把她摧折得头晕目眩,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她继续用力捶打自己,直到费尔南迪托在门口目睹这一幕,赶紧拉着她的手制止了她。他用力抱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他任由她怒吼发泄苦痛,直到力尽气竭。
“这不是您的错。”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她说。
当阿莉西亚终于停止颤抖,费尔南迪托拿起了扶手椅上的毯子将尸体盖上。
“你看一下他的口袋。”阿莉西亚吩咐他。
小伙子检查了警官的大衣和西装外套。他找出钱包、一些零钱、一张编号清单,还有一张名片:
露易莎·阿尔科尼
局长秘书
档案文件管理处
巴塞罗那民事管理局
他把找到的东西都交给她。阿莉西亚一一检查过后,保留了清单和名片。她把其他东西交还给他,交代他放回原处。阿莉西亚的目光始终停驻在巴尔加斯的遗体上,虽然已经盖上了一条毛毯。费尔南迪托在一旁静静等候了几分钟,然后再度走近她身旁。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终于开口。
阿莉西亚望着他,仿佛对他的话茫然不解,抑或充耳不闻。
“您握着我的手吧。”
她婉拒了他的协助,作势要独立站起来。费尔南迪托看出她忍痛的表情。他双手抱住阿莉西亚,慢慢搀扶她起身。站定之后,她往前走了几步,极力掩饰跛足的窘态。
“我可以自己走。”她说。
她说话的语气急冻如冰,眼神空茫深邃,不带一丝情感,即使临走前再回头看了巴尔加斯最后一眼也无动于衷。“她的心门已经关上,而且上了最坚固的锁。”费尔南迪托暗自感慨。
“走吧。”她低声说道,随即瘸着脚往外走。
费尔南迪托抓着她的手臂,搀扶她走向楼梯口。
两人挑了格兰咖啡馆尽头角落的座位。费尔南迪托点了两杯牛奶咖啡,外加一杯白兰地,他把烈酒全部倒入其中一杯咖啡里,递给阿莉西亚。
“喝下这一杯,身体会暖和一点。”
阿莉西亚接下咖啡,缓缓啜了一口。雨水冲刷玻璃,一条条细水柱遮蔽了笼罩全城的铁灰色阴霾。阿莉西亚终于恢复些许元气,费尔南迪托开始娓娓道出事发经过。
“你不需要追他到那个地方的。”阿莉西亚说。
“我不想让他就这样跑了。”他不服气。
“你确定他已经死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拿着巴尔加斯长官的手枪开了两三枪。当时的距离顶多两三米,可是一片漆黑……”
阿莉西亚握着费尔南迪托的手,嘴角漾起淡淡的笑容。
“我没事。”费尔南迪托心口不一。
“手枪还在吗?”
费尔南迪托摇了摇头。“我在逃出来的路上掉了。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阿莉西亚沉默良久,茫然地盯着窗外。他可以感觉到她臀部的刺痛正随着心跳频率干扰着她。
“您是不是应该先吃一颗药丸?”费尔南迪托问她。
“以后再吃。”
“以后?”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我要你再帮我做一件事。”
费尔南迪托点头应允。“尽管吩咐。”
她在皮包里找东西,然后掏出来递给他。
“这是我家的钥匙,拿着。我要你上楼去。务必要确定屋子里没有人再进去。如果大门是开着的,或是门锁好像已经被人勾开,你拔腿就跑,一路跑回家去。”
“您不跟我一起来吗?”
“进了屋子,你到客厅去,在沙发下面找一下,有个装满文件和档案的盒子。盒子里有个装了一本笔记本的大信封,信封上写着‘伊莎贝拉’。你听懂了我在讲什么吗?”
他频频点头。“嗯!伊莎贝拉。”
“我要你把这盒子带走,保存好。一定要放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您不用担心,但是……”
“没有但是。万一我出事了……”
“您不要这样说。”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阿莉西亚执意往下说,“绝对不能去报警。如果我一直没回来拿这盒子,你先等个几天,然后把这些资料带到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知道在哪里吗?”
“我知道……”
“进去之前,你要先确定没有人在监视书店。只要觉得有一丁点儿不对劲,你就先按兵不动,再等一阵子。进了书店以后,去找一个叫作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的人。你把这名字重复念一次。”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行。你绝对不能相信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
“您这样讲话很可怕,阿莉西亚小姐。”
“如果我出了事,你就把资料交给他,告诉他是我要你转交的。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告诉他,你跟他说这些资料里面,有一份是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手札,也就是达涅尔的母亲。”
“谁是达涅尔?”
“你告诉费尔明,他必须先把那本手札看过一遍,再决定该不该交给达涅尔。决定权在他。”
费尔南迪托点头回应。阿莉西亚的微笑掺杂着浓浓的哀愁。她拉起他的手,紧紧握住。他把她的手拉到嘴边,亲吻了一下。
“把你卷入这件事情,我觉得很抱歉,费尔南迪托。现在还要你承担这样的重任……我实在没有权利这样做。”
“我很高兴您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知道。还有最后一件事,如果我没回来……”
“您会回来的。”
“我如果没回来,不要去医院或警察局或任何地方打听我的下落。就当作从来没见过我这个人,你要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阿莉西亚小姐。我一直就是个大傻瓜……”
她站了起来,显然深受剧痛折磨,但依旧面带笑容望着费尔南迪托,仿佛这只是个很快就会消失的小毛病。
“您要去找那个人,对不对?”
阿莉西亚没搭腔。
“他是谁?”费尔南迪托继续追问。
阿莉西亚仔细思考了费尔南迪托对杀害巴尔加斯的凶手所做的描述。
“他自称罗维拉。”她说,“但我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管他是谁,如果他还活着,那一定是非常危险的一号人物。”
费尔南迪托随即起身,打算陪她一起走。阿莉西亚制止了他,摇头拒绝。
“你该做的事情是去我家,把我交代的事情都办妥。”
“可是……”
“不要再跟我争辩了!还有,你要对我发誓,一定会确实照着我吩咐的去做。”
费尔南迪托无奈叹气。“我发誓,我一定会照做。”
阿莉西亚露出她那最迷人的微笑,让费尔南迪托失去他仅有的理智,接着,她跛足走向出口。他望着她在雨中渐行渐远,瘦小的背影比以往更脆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在桌上留下一些零钱,打算接下来就到阿莉西亚在对街的公寓。他在一楼大门口碰见了公寓门房,他的姨妈赫苏莎,她用抹布包住拖把尾端,忙着清理大雨造成的积水。赫苏莎瞥见他手中的钥匙,皱起眉头,面露不悦。费尔南迪托清楚得很,他这位姨妈对各种流言蜚语异常敏锐,只要他做出任何不适当的举止,总是逃不过她那双猎鹰般的眼睛,她八成是看见他们刚才在对街的格兰咖啡馆,包括他吻手那一幕。
“你从来就不知道要记取教训啊,费尔南迪托?”
“姨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看我还是闭嘴吧。可是,我是全家唯一脑袋还算清楚的人,以前说过一千遍的话,我还是要再说一遍。”
“阿莉西亚小姐不适合我。”费尔南迪托不假思索地说出姨妈的训示。
“总有一天,她会伤透你的心,就像收音机里说的那样。”赫苏莎执意要继续训话。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费尔南迪托已不想再重温往日情景。赫苏莎走到他面前,一脸慈爱的笑容,捏了捏他的脸颊,仿佛他仍是个十岁小男孩。
“我只是不希望你受苦。再说,你知道我多喜欢阿莉西亚小姐,把她当作家人,但她是个不定时炸弹。谁知道哪一天她突然爆炸,身边的人都会一起同归于尽。哦!上帝!原谅我这么说。”
“我知道。阿姨,我知道了。您不用替我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姨夫溺水那一天也是这么说的。”
费尔南迪托凑过去亲吻姨妈的额头,随即转身上楼。他开门进了阿莉西亚的公寓,房门半掩,然后照着阿莉西亚的指示行事。他在客厅的沙发下找到阿莉西亚向他形容的盒子,打开翻看了那一摞文件,其中有个大信封,上面写着:
伊莎贝拉
他不敢打开。接着他把盒子盖上,并不禁纳闷,那个名叫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获得阿莉西亚完全的信任,并将他视为最后的救赎?从这一片乱局看来,他猜想,阿莉西亚的生命里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人,扮演着比他更重要的角色。
“你还以为自己是唯一啊……”
他拿了盒子往门口走,接着,他最后一次凝视阿莉西亚公寓的陈设,深信自己恐怕再也不会踏入此地,然后他走出门外,锁上门。回到一楼玄关时,他发现姨妈仍忙着处理积水,拿着大扫帚在大门口挡雨水。他驻足半晌。
“你这个窝囊废!”他低声责备自己,“你不该就这样让她离开的。”
赫苏莎暂停手边的工作,一脸好奇地望着他。“宝贝,你刚刚说什么?”
费尔南迪托叹了一口气。“姨妈,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当然,你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算什么。”
“请您帮我保管这个盒子,一定要放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您手上有这样东西。即使警察上门查问也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能说。”
赫苏莎吓得瞠目结舌,看了那盒子一眼,连忙画了个十字。
“哎……你、你到底惹上什么麻烦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姨夫从前也老是这样说。”
“我知道。您可以帮我这个忙吗?这件事非常重要。”
赫苏莎点头应允,神色严肃。
“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你发誓?”
“当然。”
他回避了姨妈焦虑的眼神,连忙跑了出去。雨水打在身上,或许是内心的恐惧无以名状,他竟丝毫未察觉刺骨的寒冷。这条路有可能是他短暂人生的最后一程,但他告诉自己,感谢阿莉西亚,他至少学会了一生受用的两件事,倘若他能活得够久。第一件事是说谎。第二件事,让他受益不少,那就是:承诺和心一样,第一次破碎了之后,打破剩下的是小菜一碟。
28
阿莉西亚在兰卡斯特街角停步,花了好几分钟静静观望老旧的人形模特工厂。费尔南迪托出入的边门依旧半掩。黑色砖石砌成的工厂有两层楼高,屋顶突起。一楼窗户全用木板和一些肮脏的鹅卵石封住。墙上有个裂开的电缆盒,还有一团电话线从石墙上的两个钻孔冒出头来。除了这些细节以外,此地依旧充斥着荒废多年的氛围,一如拉巴尔区这一带大多数的旧工厂。
阿莉西亚沿着外墙缓缓走近,避免自己的行踪在入口处暴露无遗。大雨过后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她毫不迟疑地掏出手枪,逐步趋近边门,手枪瞄准屋内。她推开门,检查光束扫过的大厅,然后走了进去,用双手在身前紧握枪托。一阵微风从屋内吹过来,扑鼻而来的气味,掺杂了老旧管道以及她猜想是煤油或某种燃料的味道。
过了大厅应该就是工厂营业办公原址。眼前只剩下一张柜台、一组清空的玻璃橱柜,还有几个披着泛白半透明薄毯的模特。阿莉西亚绕过柜台,缓缓走近后面的密室,门上挂着一排木珠帘。她正打算过门而入,脚下踢到一样金属物品。她仍高举手枪,同时迅速往地上一瞥,一眼就看见巴尔加斯的手枪,赶紧捡起来放进外套左侧口袋。她掀开木珠帘,眼前出现往内延伸的走道。空气仍飘浮着一股硝烟味,天花板隐约可见一排微微晃动的东西。阿莉西亚伸手在墙上摸索,碰到一个圆形开关,她转了一下,一排电力不足的灯泡悬在电线上,沿着走道往前延伸。泛红的灯光映出一条狭窄走道,消失在前方转弯处。距离入口数米的墙上溅洒着暗黑的污渍,仿佛一幅红色抽象壁画。费尔南迪托打出的子弹,至少有一颗命中了目标。或许不止一颗。血迹在地上蔓延,最后隐匿在走道上。往前再走几步,地上还留着罗维拉企图刺杀费尔南迪托的匕首。刀片沾着血迹,阿莉西亚知道,那是巴尔加斯的血。她继续往前走,直到瞥见通道尽头出现一道魅影般的微光,随即驻足原地。
“罗维拉?”她叫道。
暗影交错有如群魔乱舞,走道尽头的暗处频频传出细微声响。阿莉西亚本想咽口水,却已口干舌燥。她一踏上走道便忘了臀部剧痛,全身湿透的冰冷也浑然不觉。她感觉到的只有恐惧。
她朝着通道另一端继续走,不去管鞋子踩在潮湿黏滞的地板上发出的声响。
“罗维拉,我知道你受伤了。快出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她的声音听起来微弱而怯懦,但回音传播的路径能帮助她找到方向。抵达通道尽头时,阿莉西亚驻足观望。眼前出现了天花板很高的大厅。她观察弃置在大厅的工作台,还有堆积如山的工具和机器。作业大厅后方的磨砂玻璃天窗发出鬼魅般的苍白亮光。
天花板吊挂着一具具模特,离地仅半米,让她忍不住联想成吊死的尸体。男人、女人和幼童皆有,模特穿的都是过时多年的服装,在昏暗中摇来晃去,仿佛禁锢在神秘墓穴里的幽魂。大小人型模特共有数十具,有些脸上有笑容,装着玻璃眼睛,还有未完成的半成品。阿莉西亚强烈感受着急促心跳,一颗心仿佛卡在喉咙里。她用力深呼吸,穿梭在人体模型之中。缓步前行的过程中,一直有不同的手臂和手掌轻抚她的发丝和脸庞。她擦身而过时,原本轻微摇摆的模特晃动得更厉害了。
木制人型接触发出的摩擦声响传遍整个工厂。她依稀听见机器运作的声音。越接近作业大厅尽头,煤油气味越强烈。越过一片如林的吊挂人型,她瞥见一部频频震动的工业用机器不断冒出烟雾。是发电机。机器旁堆放着损坏的废弃物。断裂的头部、手掌和躯体堆成小丘,让她不由得忆起内战空袭后曾目睹街道上堆积如山的尸体。
“罗维拉?”她又叫了一声,相较于期待回应,她更希望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非常确定,他正在某个阴暗角落里观察她。她扫视大厅,试图在微弱光线下看出些微异状,但并未察觉任何动静。废弃的人形堆后方隐约可见一扇门,门下的地板横亘一条与发电机相连的电线。微弱灯光映出了门框。阿莉西亚暗想,罗维拉可能就在里面,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她走近门边,踢开了门。
29
房间是长方形的,四壁漆黑,没有窗子,空气里飘着霉味,看上去像个地下圣坛。天花板挂着一排小灯泡,散放昏黄灯光,不断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响和火花,仿佛壁上黏了一群昆虫。走进房间之前,阿莉西亚仔细检视了周遭每一寸空间。没有罗维拉的踪影。
墙角摆着一张小铁床。床上铺了两条旧毯,床边有个旧木箱充当床头柜。木箱上摆了黑色电话、蜡烛、一个装满钱币的玻璃瓶。床垫下方放着一只老旧皮箱、一双皮鞋和一个水桶。紧邻床铺的是个精工打造的大型木制衣柜,一件古董精品,通常会出现在豪宅,而非这样的废弃工业厂房。衣柜门几乎关上,却留了几厘米空隙。阿莉西亚渐趋渐近,左轮手枪已经备妥。霎时,她想象藏身在衣柜内的罗维拉面带笑容,从容地等着她放松戒备,然后把衣柜打开。
阿莉西亚双手紧握枪托,脚尖踢了一下衣柜门,门板触底后缓缓弹开。衣柜是空的。横杆上挂着十几个空衣架。衣柜下方有个纸箱,箱子上只写了四个字:
萨尔加多
她把纸箱往外一拉,箱子里的东西散落在脚边。全是珠宝、手表和其他贵重物品。以细绳捆绑的一沓钞票,看来像一笔非法赃款。还有好几块金条,急促锻造完成,外形粗糙。阿莉西亚屈膝观察那一地赃物,猜想价值不菲。曾经蹲过蒙锥克监狱,也是第一个被怀疑和巴利斯失踪有关的嫌疑犯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当年藏在北方车站寄存柜的战利品,大概就是眼前这些金银珠宝,也是他坐牢二十年得到部长特赦出狱后最想看见的东西。
萨尔加多至死未曾见到他杀人掠夺后应得的报酬。当他打开车站寄存柜,只找到一个空皮箱,他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偷盗上输给了别人。有人先他一步动手。有人知道抢劫和巴利斯多年来收到匿名恐吓信一事。有人早在巴利斯失踪前许多年即已开始布局。
灯光顿时忽明忽灭,阿莉西亚吓得猛一回头。就在此时,她看见了。整整一面墙,从墙脚延伸到天花板。她缓步走近,看清贴满整片墙的内容时,惊愕至极跌坐在地,双臂也无力瘫软。
满墙马赛克拼图,贴了数以百计的照片、剪报和手记。拼贴手法格外精致细心,媲美金银匠的手艺。所有影像无一例外,全是阿莉西亚的照片。她一眼辨识出自己早期的青涩模样,那组在孤儿院拍下的老照片里,她还只是个小女孩。还有一组照片是远距离偷拍,都是她行走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街头的影像,或在皇宫大饭店入口,或带着一本书坐在咖啡座,或步下国家图书馆阶梯,或在首都街头购物,甚至她在丽池公园水晶宫旁散步的身影。其中一张照片还拍到了她在西班牙旅社的房门。
接着,她看到不计其数的剪报,都是她曾参与调查的案件相关报道,但内文当然只字未提阿莉西亚这个名字或特务情报单位,破案的功劳一概属于警方或国民警卫队。拼贴墙脚摆着一张桌子,有如祭坛长桌,她立刻看出桌上都是与她相关的东西:她曾造访过的所有餐厅菜单、她记录了重点的餐巾纸、她亲手写下的笔记、杯缘留着口红印的酒杯、一枚烟蒂、她从马德里到巴塞罗那的火车票根。
长桌尽头有个玻璃容器,里面装的东西以遗物方式呈现,竟是她因为服药昏睡而遭人闯入公寓那一晚遗失的内衣。她的几双丝袜平整地用大头针钉在桌上。一旁则放着在她住处失窃的维克多·马泰克斯的小说《灵魂迷宫》。她突然有一股强烈冲动,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但她却来不及看见背后那个身影,闪过一堆堆废弃模特的残肢断臂,缓缓进逼,此时正朝着她走来。
30
当她意识到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听见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鼻息,回头一看,却已来不及瞄准枪口。利刃狠狠刺进她的腹部。这一刺夺走了她的呼吸,迫使她跪倒在地。直到此时她才看清他的身影,并了解自己为何没能察觉他进了房间。他全身赤裸,手上拿的东西看似某种工业用凿刀。
阿莉西亚意图朝他开枪,但罗维拉抢先一步用凿刀刺穿她的手掌。左轮手枪掉落在地。罗维拉抓住她的脖子把她拖到床边,接着推倒在床上,然后坐在她的双腿上,动手捆绑她。他抓住她已被刺穿的右手,倾身将她以铁丝绑缚在床架铁杆上。捆绑的同时,他的面具突然滑落,罗维拉毫无遮掩的面孔与阿莉西亚的脸仅距数厘米。眼神呆滞的他,半张脸因枪击而血肉模糊。一只耳朵仍流着血,脸上的笑容就像个以撕裂昆虫翅膀为乐的顽劣幼童。
“你到底是谁?”阿莉西亚质问他。
罗维拉打量着她,看似乐在其中。“你自以为聪明过人,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你。你就应该变成我这样。我曾经很崇拜你。但是,后来我发现你太弱了,根本没有值得我学习之处。我比你优秀。你永远也没办法跟我比……”
罗维拉随手把凿刀放在床上。阿莉西亚暗忖,若能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许她可以趁机伸出未受束缚的左手拿到它,然后往他的脖子或眼睛戳一刀。
“不要伤害我。”她苦苦哀求,“我会乖乖照着你说的去做……”
罗维拉一脸讪笑。“亲爱的,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伤害你,尽可能地伤害你。这是我应得的……”
他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抵住铁床,接着,他舔了她的双唇以及脸庞。阿莉西亚紧闭双眼,左手在毛毯上游移,试着找寻那把凿刀。罗维拉的双手摸遍她的上身,落在她臀部的伤疤上。阿莉西亚终于摸到凿刀把手那一刻,罗维拉突然在她耳边低语:“张开眼睛!你这婊子。我要好好看看你的表情。”
她睁开双眼,心里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求在一次痛击后即失去知觉。罗维拉直起身子,拳头高举,全力朝着她的旧伤重重捶打。阿莉西亚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号。罗维拉、这个房间、昏黄灯光以及腹部的冰冷,全都抛诸脑后。此时此刻,存在的唯有疼痛,痛彻心扉,仿佛一股电流贯通全身,让她忘了自己,不知身在何处。
她僵直的身躯像是拉紧的电线,双眼翻白,罗维拉见状乐得呵呵笑。他掀起她的裙边,露出她臀上那个黑色蜘蛛网般的伤疤,指尖探索着她的肌肤。他弯腰轻吻她的伤疤,接着一次又一次用力捶打她的旧伤,直到拳头因连续撞击她的骨盆而力竭。最后,当阿莉西亚再也无力嘶喊时,他总算收手。她陷入濒死黑暗深渊,不停抽搐。罗维拉拿起凿刀,刀尖随着阿莉西亚苍白臀部上暗黑的网状伤疤描画着。
“看着我!”他命令她,“我是你的替代品。而且我会比你更优秀。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最受宠的爱将了。”
阿莉西亚怒目挑衅。
罗维拉对她眨眼。“这才是我的阿莉西亚。”他说。
他没发觉阿莉西亚已拿出藏在大衣左侧口袋里的左轮手枪。当他开始以刀尖玩弄她的伤疤时,她已趁机将枪管瞄准他的下巴。
“算你聪明。”他喃喃低语。
霎时,罗维拉那张脸粉碎四溅,鲜血骨肉织成了一片猩红薄雾。近距离射击的第二枪将他重击后推,赤裸的身躯仰卧在床脚,胸口的弹孔仍在冒烟,手上仍紧握着凿刀。阿莉西亚放下手枪,用力解开被绑缚在床杆上的右手。急升的肾上腺素遮蔽了疼痛,但她心知肚明,这只是暂时的假象,剧痛迟早会归返,到时候足以让她失去知觉。她必须尽速离开这个地方。
她费力地直起身子,在小床上坐着。她本想站起来,却被迫等了好几分钟,因为双脚无力,先前忽略的虚弱感已强袭她的身躯。她觉得全身冰冷。总算站起来之后,双脚几乎颤抖不已,接着她扶墙而立。身体和衣服沾满了罗维拉的鲜血。她一直没察觉右手正隐隐抽动。于是,她仔细查看了凿刀留下的伤口。伤势不容乐观。
就在这时候,床边的电话铃响。阿莉西亚差点惊声叫喊。
她任由电话铃响了近一分钟,目光紧盯着它,仿佛那是随时会爆裂的炸弹。最后,她还是拿起了话筒,贴在耳边。她静静聆听,屏住气息。漫长的静默绵延电话两端,一阵微弱的长途电话线路吱吱声响之后,听筒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是你在那里吗?”有个声音这样问道。
阿莉西亚感受到话筒在她手里颤动着。
那是莱安德罗的声音。
话筒从手中滑落。她全身颤抖,转身往门口走。经过罗维拉布置的祭坛时,她突然驻足。怒火激发了她摧毁工厂的动力,她拿了发电机旁的一桶煤油,全部往地上倒。煤油在地上扩散,浸湿了罗维拉的尸体,满室成了一面墨色明镜,一圈圈虹彩般的氤氲冉冉升起。她经过发电机时,用力扯断一条电线往地上一丢。她一路穿梭在倒挂于天花板的模特丛林,朝着通往出口的走道前进,霎时,她听见背后传来奔窜的声响。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她周围的模特摇来晃去,火越烧越大。她沿着走道往外走,琥珀色的火焰一路相伴。她踉踉跄跄地前进,必须一直扶着墙才能走稳。她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冰冷。
她暗自祈求,上苍也好,地狱也罢,不要让她死在这个通道上,她猜想尽头就是重见光明的出口了。逃亡之路仿佛遥遥无止境。她觉得自己误入恶兽的肚子,为了避免被吞噬,却还是被另一只猛兽给狼吞虎咽。高温在通道上蔓延,火舌已进逼到她背后,几乎触及她苍白的手臂。直到越过玄关,出了大门,她的脚步才停歇。她用力喘了一口气,感受到雨水拍打着她的肌肤。有个身影正从街上快步跑过来。
她瘫倒的那一刻,正好落在费尔南迪托怀里。她微笑地看着他,但小伙子却满脸惊慌望着她。她察觉腹部开始剧痛,于是伸手摸了肚子。微温的鲜血从指间溢出,然后和着雨水流走。她已经不觉得痛,只有冰冷,让她无力招架的冰冷。她只能听天由命了,只能让眼睑慢慢闭上,就这样进入永远的梦乡,一个祥和真实的梦乡。她看着费尔南迪托的双眼,对他微笑。
“不要让我死在这里。”她轻声说道。
31
大雨把街上行人赶跑了,书店也成了顾客的弃儿。费尔明一见到漫天滂沱大雨,决定这一天好好整理资料,乖乖待在店里从事脑力工作。屋外大雨淅沥沥,仿佛铁了心要击溃橱窗玻璃,费尔明听了心烦,干脆打开收音机。他耐着性子转动收音机的调谐度盘,仿佛正使尽浑身解数挑逗那个笨重的金属盒子,居然找到了大型管弦乐团演奏的古巴情歌《西波涅》。乐曲第一节过后,费尔明兴致一来,开始随着加勒比海的节奏摆动身躯,同时忙着捆装六册法国小说家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达涅尔在一旁当帮手。
“我年轻的时候曾在哈瓦那,跟当地美女一起听着这首歌跳过舞,那时候屁股扭起来可有劲了。多么美好的回忆啊……我要是美男子就好了,凭我的才气,一定能写出《哈瓦那迷情》之类的旷世巨作。”他大言不惭。
“情色是有了,但是没有诗意。”贝亚在一旁泼冷水。
费尔明张开双臂走向她,一路配合旋律踩着舞步。“来吧!贝亚夫人,我教您几招野性热舞的基本舞步,别像您丈夫那样,一跳起舞就像穿了千斤重的木屐,再说,您还没见识过什么叫非洲古巴风情的狂热。来吧……”
贝亚一溜烟跑到后面的工作间去了,为了好好整理账簿,她只能和手舞足蹈、不断哼歌的费尔明保持距离。
“喂!您的夫人,简直比户籍誊本还要无趣。”
“这话还轮不到您来说。”达涅尔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我在这里什么都听得见!”贝亚的声音从工作间传来。
这对忘年好友开玩笑正开心,屋外传来积水中的急速刹车声响。两人不约而同抬头一看,有辆出租车停在大雨中,恰好就在森贝雷父子书店橱窗前。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车身霎时在雨中电光齐飞,仿佛一辆灰色灵车。
“有些事还是得出租车司机来……”费尔明说道。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太快。有个淋得像落汤鸡的小伙子,顶着一张惊吓过度的苦脸下了车,接着看见书店门上挂着“今日休息”的牌子,竟握紧拳头用力敲打玻璃门。费尔明和达涅尔面面相觑。
“谁说人们都不想再买书了?”
达涅尔走近门边,马上开了店门。小伙子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看似踉跄站不稳,他一手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几乎是扯着嗓子问道:“哪一位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费尔明立刻举手回应。“正是在下。”
费尔南迪托随即上前抓紧他的手臂,用力拉着他。
“我需要您。”他苦苦哀求。
“哎!小鬼,我这么说没什么恶意。但是,很多女人也曾经这样黏着我哀求我,还好我自制力够强。”
“阿莉西亚出事了!”费尔南迪托喘个不停,“我想……她大概快死了……”
费尔明顿时面如槁木。他随即向达涅尔抛出惊慌的眼神,不发一语,任由费尔南迪托把他拖出书店,然后上了出租车,车子立刻就开走了。
贝亚从门帘后方探出头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她一脸困惑地望着达涅尔。
“怎么回事?”
她丈夫神情悲伤地叹了口气,喃喃低语:“坏消息。”
费尔明一钻进出租车,便迎上司机急切的目光。
“您说吧!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费尔明试着厘清状况。他先花了几秒钟确认面如死灰、眼神空茫、瘫坐在出租车后座的伤者的确是阿莉西亚。费尔南迪托双手支撑着她的头,惊恐的泪水依旧在眼眶里打转。
“我说您,开车吧!”费尔明吩咐司机。
“去哪里?”
“暂时先开车就对了。接下来就看着办吧!”
费尔明直视费尔南迪托的双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伙子结结巴巴,“她不让我送她去医院或诊所……”
阿莉西亚一时神志略显清醒,她睁开眼望着费尔明,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
“费尔明,总是试图救我一命。”
一听到她沙哑微弱的声音,费尔明心一紧,五脏六腑也跟着纠结,早餐吃的一整袋加泰罗尼亚杏仁饼干,此时让他加倍痛苦。阿莉西亚的神志摆荡在清醒和昏迷之间,费尔明决定转而要求小伙子解释清楚,但这年轻人似乎已吓得魂飞魄散。
“喂,你叫什么名字?”
“费尔南迪托。”
“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费尔南迪托试着报告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情,但是半吞半吐,细节紊乱,费尔明不时要打断他追问详情。他伸手摸了摸阿莉西亚的腹部,然后看看沾血的手指。
“司机大哥!”他吩咐出租车司机,“我们去海上圣母医院。快一点!”
“您应该坐个热气球,看看路上这些车。”
“如果十分钟之内我们没有赶到医院,我就放火烧了这辆破车,我是说真的!”
司机咕哝几句,踩了油门。他猜疑的眼神正好在后视镜里瞥见费尔明的目光。
“哎,我以前是不是载过您?您是不是也曾经差一点死在出租车里?”
“我又不是脑袋长茧,怎么会死在这种烂车里?与其死在您车里,我宁愿脖子上绑着《庭长夫人》跳河自尽。”
“载到您这种人真是倒霉……”
“别吵了。”费尔南迪托大骂两人,“阿莉西亚小姐都快死了。”
“上帝啊!”司机发着牢骚,一边设法从拉耶塔纳大道的车阵中驶往小巴塞罗那。
费尔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费尔南迪托,吩咐道:“用手帕把车窗遮起来。”
费尔南迪托点头照做。费尔明小心翼翼地掀开阿莉西亚的衬衫,映入眼帘的是尖刀在她肚皮上留下的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
“我的老天爷啊……”
他立刻用手按住伤口,并查看车外的路况。司机嘴里不时嘀咕,车子像是表演杂耍似的穿梭在汽车、公车和行人间,飞快的车速让人头晕目眩。费尔明觉得早餐吃的东西都涌上了喉咙。
“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大家都能活着到医院。车上有一个快死的人已经够麻烦了。”
“就会说风凉话!要不您自己来开。”司机回答他,“后面情况怎么样啦?”
“不太妙。”
费尔明轻抚着阿莉西亚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的意识。她睁开双眼,眼角被重拳打到破裂充血。
“阿莉西亚,现在先别睡着了。努力撑着点儿,尽量维持清醒。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讲几个黄色笑话,或是高歌几首古巴歌手安东尼奥·马勤的名曲。”
阿莉西亚勉强挤出了无生机的苦笑。至少,她还听得见。
“您可以想想一身猎装的佛朗哥大元帅,头戴毛线帽,脚穿长靴,每次想到这一幕,我就头皮发麻,只会做噩梦,根本就睡不着。”
“我好冷。”阿莉西亚气若游丝。
“我们很快就到了……”
费尔南迪托哭丧着脸望着她。“都怪我不好。她一直求我,叫我别送她去医院……我真的被她吓到了。她说她很确定,那些人一定到处在找她……”
“医院其实就跟墓园没两样。”费尔明在一旁补上一句。
这句话在费尔南迪托听来格外刺耳,仿佛甩了他一巴掌。费尔明提醒自己,他不过就是个孩子,他心中的恐惧,恐怕远超过车上的其他人。
“别担心。费尔南迪托小弟。您已经做了该做的事。碰到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会不知所措。”
费尔南迪托叹着气,愧疚感依旧啃噬他的内心。
“如果阿莉西亚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死了算了……”
她执起他的手,以仅剩的些微力气握紧。
“如果那个男的……那个叫作安达亚的人……发现她的下落,怎么办?”费尔南迪托喃喃低语。
“他们是不可能找到她的,”费尔明说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阿莉西亚的双眼半开半闭,努力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道。
“去索雷餐厅,他们的大蒜虾多美味,连死人闻了都会复活。您到时候吃了就知道。”
“不要送我去医院,费尔明……”
“有谁说过要去医院吗?人去了医院都会死掉。根据统计,医院是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您尽管放心,就算我身上的跳蚤生病了,我也不会送它去医院的。”
司机一心专注在拉耶塔纳大道车阵中钻来钻去,竟然闯进了逆向车道。费尔明眼看着公车几乎擦过车身,距离车窗大概只有两厘米。
“爸爸,是您在那里吗?”阿莉西亚低声说,“爸爸,不要丢下我……”
费尔南迪托望着费尔明,一脸惊慌。
“别放在心上,小鬼。这可怜的孩子已经神志不清,开始出现幻想了。对西班牙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哎!司机老板,快到了吗?”
“我们有可能全部活着到医院,也有可能一起死在路边。”司机这样回他。
“对,这就是团队精神。”
费尔明发现他们正以稳定的高速驶近哥伦布大道。霎时,电车、汽车和行人在前方堵出一道墙。司机紧抓着方向盘,嘴里不停咒骂。费尔明默默在心中祈祷,不管什么神明,只要能保佑他们平安就好,接着,他面带微笑看着费尔南迪托。
“抓紧,小伙子。”
他从来没见过任何四轮机器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哥伦布大道上横行无阻。喇叭声、咒骂声和叫嚣声此起彼落。驶过哥伦布大道这一段,出租车正开往小巴塞罗那,沿着一条窄巷前进,简直就像驶进了阴沟,还撞倒了一排停靠在路边的摩托车。
“厉害。”费尔明大声起哄。
他们终于看到海滩,眼前的地中海染成了一片紫红。出租车驶近医院入口,最后停在好几辆救护车前,引擎发出怪声之后,终于像泄了气似的熄火,车盖空隙钻出一缕白烟。
“您真是太厉害了!”费尔明边说边拍了拍司机肩膀,“费尔南迪托,快把这位大师的名字和营业执照记下来,我们圣诞节必定送上一篮火腿和杜隆杏仁糖聊表心意。”
“不必。各位不要再搭我的车,我就很高兴了。”
约莫二十秒后,一群医护人员将阿莉西亚移出出租车,把她安置在一张病床上,火速推入手术房,费尔明一路同行,一只手仍按压着伤口。
“各位大概会需要好几桶鲜血!”他提醒医护人员,“我的血尽量用,别看我这样瘦巴巴,我身上的血液比国家公园的湖水还要丰沛。”
“您是病人的家属吗?”到了手术室入口,突然冒出一个助理这样问道。
“我是候补的父亲角色,指定的后备家长。”费尔明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给我滚开,不然我马上一拳打昏您的脑袋!听见没?”
助理很识相地退到一旁,费尔明一直陪着阿莉西亚,直到被强行拉开。他看着她被挪到手术台上,手术室一片透白,仿佛幽魂。护士们拿着剪刀剪开她的衣服,惨遭凌虐的身躯布满瘀青、抓痕和刀伤,还有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费尔明瞥见她臀部的深色疤痕,仿佛一片蜘蛛网爬在身上,像是要把她吞了。他使尽全力握紧拳头,唯有这样才能抑制双手的颤抖。
阿莉西亚的目光在找寻他,她泪眼模糊,嘴角漾着暖心的微笑。费尔明暗自哀求恶魔,就算只有一线希望,千万不要就这样带她走。
“您的血型是哪一型?”有人在旁边问道。
费尔明紧盯着阿莉西亚,伸长了手臂。
“o型阴性,万用型,质量顶级。”
32
那个年代,科学界尚未能解释为什么医院里时间过得那么慢。据费尔明估计,他大概损失了一桶的血量。此时他和费尔南迪托一起待在海景候诊大厅,窗外可见索摩洛斯特铅灰色天空下,一片简陋屋舍嵌在海天之间。再往远处眺望,浮现一幅由十字架、天使雕像和墓碑组成的马赛克拼图,那是新村墓园,对于坐在这一排排冰冷椅子上苦等伤病亲友的访客来说,这是个不祥的预示。费尔南迪托面色凝重地望着窗外,费尔明倒是淡定多了,此时正大口咬着从咖啡馆买来的特大尺寸三明治,搭配一瓶莫里兹啤酒。
“费尔明,我实在搞不懂,这种时候,您怎么还有胃口?”
“我可是奉献了身体里百分之八十的血液。说不定连我的肝都取走了,所以有必要进行体能补充。我根本就和普罗米修斯一样,只差没有那些怪鸟而已。”
“普罗米修斯是什么?”
“多读书,费尔南迪托,年轻人不能跟猴子一样只顾着解决自己的性欲。我这种实干的人,新陈代谢特别旺盛,食量特大,每周需要的食物是体重的三倍,这样才能让体能维持最佳状态。”
“阿莉西亚小姐几乎都不吃东西。”费尔南迪托说,“喝酒倒是另外一回事……”
“每个人的胃口不一样……”费尔明抒发己见,“就拿我来说吧,经历内战之后,直到今天,我还经常处在饥饿状态。您太年轻了,不会懂这些的。”
费尔南迪托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吃着手中的美食。这时,有个像是地方律师的男人从候诊大厅门口探头张望,手上拿着一沓文件表格,为了引起注意,刻意干咳了几声。
“两位是病人家属吗?”
费尔南迪托转头看着费尔明,他随即伸手按住小伙子的肩膀,借此宣示,有他在的地方,发言人的角色一定由他担任。
“家属这个词还不足以说明我们和她的关系。”费尔明说着拍掉身上的面包屑。
“那么您会以什么字眼来定义两位和她的关系?”
费尔南迪托之前幼稚地认为自己已经开始掌握胡搅蛮缠的艺术,直到此时见证了费尔明大师的表演,与此同时,阿莉西亚的手术仍情况不明。当眼前这个人介绍自己是医院管理助理,表示要调查伤情,要求他们出示文件的时候,费尔明就火力全开,开始编漂亮官话。首先,他自称是巴塞罗那省长熟识的好友,当时这位省长可是政坛宠儿。
“请阁下务必明白,介于我上司的身份,我为人是再严谨不过了。”费尔明特别强调。
“小姐伤势严重,显然受到极大的暴力攻击。根据警方规定,我必须了解一下状况……”
“我建议最好别这么做,除非您希望自己最快明天开始去富利特堡屠宰场后面路边药房当收银员。”
“我不懂您的意思。”
“事情很简单。您先坐下来,注意听我说。”
于是,费尔明开始胡诌编故事,阿莉西亚还被改名换姓,变成了薇奥莉塔·勒布朗,一个高级妓女,专为省长服务,需要处理工会事宜的时候,她就帮省长应酬劳工部那几个好朋友。
“您也知道官场应酬是怎么回事,几杯白兰地下肚,有些人就开始不安分了,最后就跟不听管教的小鬼一样难缠。伊比利亚半岛的男人,简直是大男人中的大男人,就算是地中海的海水也冲不掉那种男子气概。”
费尔明继续编造冲突情节,有个颇孚众望的名人,性爱游戏玩过头,把甜美的薇奥莉塔弄得遍体鳞伤。“现在这一行的女孩都是不堪一击的。”他总结道。
“可是……”
“偷偷告诉您,这种丑闻传出去,不用我多说,肯定闹得满城风雨。您想想,省长家里有夫人和八个小孩,挂名五个银行的副行长,还是三家建筑公司的最大股东,三家公司的高阶主管都是他家族的女婿、表兄弟、亲戚和家人,这是我们亲爱的祖国惯有的传统。”
“我了解,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有义务……”
“您有义务尽忠报国,维持优良传统,就像我这样,还有我的跟班小弟米格利托,就是坐在那边被吓傻的那个。别看他那副德行,他可是绿园侯爵的第二个养子,米格利托,对不对?”
费尔南迪托连忙猛点头。
“那我呢?您要我怎么办?”医院管理助理忍不住发牢骚。
“说真的,我也碰过同样的状况,换了我是您的话,通常会在表格里填上西班牙名著人物的名字,因为事实证明警察对最好的文学没什么兴趣,所以他们也不会发现那些名字有什么不对劲。”
“可是,我怎么能做这么荒谬的事?”
“填写表格让我来就可以了。您呢,作为一个尽职的好员工,就等着领奖金。这是拯救西班牙的方式,每天做一点儿小事。我们又不是在罗马。咱们这里,叛徒是有奖励的。”
这位助理几乎恼羞成怒,理智似乎已在崩溃边缘,他频频摇头,横眉怒目瞪着费尔明。
“您呢?敢问您尊姓大名?”
“姓勒布朗,名字是吉诃德,请多指教。”费尔明这样回他。
“无耻!”
费尔明目光凌厉盯着他,并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这个国家除了把耻辱藏起来变现之外,还要怎么做?”
一个钟头过去了,费尔明和费尔南迪托依旧在大厅等候手术结果。在费尔明坚持之下,小伙子总算喝了一杯热巧克力,体力渐渐恢复,情绪也平稳下来了。
“费尔明,您觉得刚刚编的故事,他们会信吗?不觉得这种情节太夸张了吗?”
“费尔南迪托,我们已经先设下了疑点,这是最重要的。说谎的时候,重点不是编一套让人可以接受的说辞,而是要注意对方的贪婪、恐惧和愚蠢。人再怎么样也骗不了别人,人只能被自己所欺骗。会说谎的人告诉那些蠢货他们想听的话,从而让对方忽略事实,至于对方自我妄想到什么地步,要取决于他的愚蠢和选择妄想的程度。秘诀在这里。”
“可是您刚刚提到的那些,实在太可怕了。”费尔南迪托无法苟同。
费尔明耸了耸肩。“那就看您怎么想了。在这个闹剧一样的世界里,豹子试图藏起身上的斑点,羔羊以为自己是狮子,欺骗是大家相安无事的黏合剂。世间人啊,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好奇或愚蠢,大家对欺骗习以为常,还不断重复别人的谎言,说谎到后来甚至以为自己说的是实话。这是时代之恶。诚恳老实的人成了濒临绝种的动物,和蛇颈龙或者读书的艳舞女郎一样罕见。”
“我没有办法接受您的说法。大部分人都是很正派的好人。可惜,一粒屎就坏了一锅粥。这是我非常确定的。”
费尔明轻拍小伙子的膝盖。“这是因为您太嫩,还有点傻气。人年轻的时候看到的世界是它应有的样子,老了以后看到的世界才是真面目。这个您慢慢就能有所体会。”
费尔南迪托不禁垂头丧气。当小伙子正忙着和宿命论奋战,费尔明瞥见前方有几个穿着合身制服、身材姣好的护士,正沿着走道慢慢过来。那令人愉悦的身段,行走时摆动的腰臀,看得费尔明内心隐隐骚动。他决定主动趋近目标,并以阅人无数的专业眼光把她们扫描一遍。其中一位看来是新手,顶多才十九岁,从他身旁经过时,这位小护士瞅了他一眼,那眼神摆明了她绝对不可能看上他这样的人。另一位护士对于在医院无所事事的人表现得更加不客气,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下流猪!”护士咒骂。
“大家最后都会被蛆虫吃得精光。”
“我真搞不懂,您哪来的闲工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阿莉西亚小姐还在跟死神搏斗。”费尔南迪托忍不住问道。
“您平常说话就是这么陈词滥调的,还是您的表达方式是看新闻学的?”森贝雷书店图书顾问没好气地回应他的指责。
接着是一阵漫长的静默,百无聊赖的费尔明开始探究纱布下的抽血伤口,无意间发现费尔南迪托不时偷偷瞟他一眼,欲言又止,神色怯懦。
“现在又怎么了?”费尔明问他,“想尿尿啊?”
“我只是纳闷,您是多久以前认识阿莉西亚小姐的?”
“我们算是老朋友了。”
“但是她以前从来没提起过您这个人。”费尔南迪托不解。
“那是因为我们已经超过二十年没碰面了,而且,我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
小伙子望着他,内心的疑惑未曾消减。
“那您呢?被我们这位夜生活女王迷得团团转的傻小子,还是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的伪君子?”
费尔南迪托再三思索。“我想,我算是前者吧!”
“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做了某件事,又为什么宣称要去做那件事,学习分辨两者之间的差别,就是认识自我的开始。学会这件事之后,距离完全摆脱白痴的污名,还是有一段路要走的。”
“费尔明,您像一本书一样讲话。”
“如果书会讲话,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聋子。费尔南迪托,您必须要做的是……从现在起,避免让别人替您写人生剧本。好好运用装在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认真写下自己的人生剧本,因为一辈子会碰到太多喜欢对您指手画脚又废话连篇的人,这些人都是虚张声势,无非是想让您一直当个蠢蛋,懂吗?”
“嗯……不太懂。”
“我想也是。可是没关系。趁着您现在比较平静了,请把事发经过再叙述一遍。这一次,拜托从头开始讲,按照事发先后顺序慢慢说,不要随便添油加醋。这样可行吗?”
“我试试看。”
“那就开始吧!”
这一回,费尔南迪托没有遗漏任何细节。费尔明专注聆听,一边盘整了心里的各种假设和臆测,逐渐兜拢这幅拼图的所有碎片。
“您提到的那些资料和伊莎贝拉的手札,现在放在哪里?”
“暂时先交给我阿姨赫苏莎,她是阿莉西亚小姐住的那栋公寓的门房,绝对可以信任。”
“我一点都不怀疑,但是,我们必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才行。警方和特务都清楚得很,公寓大楼的门房能提供许多便利服务,但是机密性绝对不包含在内。”
“您说的是。”
“这件事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请务必保密。在达涅尔·森贝雷面前,一个字都不能提。”
“我了解。一定遵照您的指示。”
“这样很好。对了,您身上带钱了吗?”
“大概,只有一点零钱吧……”
费尔明手掌一摊,要他给钱。“我得去打一通电话。”
电话铃响起的那一刻,达涅尔立刻冲上去接听。
“谢天谢地。费尔明,您到哪里去了?”
“海上圣母医院。”
“医院?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企图刺杀阿莉西亚。”
“什么?是谁?为什么?”
“拜托冷静一下,达涅尔。”
“我怎么可能冷静?”
“贝亚在吗?”
“当然,可是……”
“请她听电话。”
对话暂停,接着是争论的谈话声,最后,听筒里传来贝亚平和的声音。
“喂,费尔明……”
“我没有时间跟您说细节,但是,阿莉西亚正在经历生死关头。她现在还躺在手术室里,我们正在等候通知。”
“我们?”
“我跟一个叫作费尔南迪托的小鬼,他好像在帮阿莉西亚做事,也当她的线人。我知道整件事听起来很诡异。但是您先耐心等着,我有空再解释。”
“费尔明,您需要什么?”
“我尽量小心处理此事,但我非常确定,我们不可能留在这里太久。如果阿莉西亚有幸从手术中捡回一命,继续留在医院就不一定能活了。有人一定会试图杀她灭口。”
“您有什么建议?”
“可以的话,我们要尽快把她安置在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贝亚沉默良久。“我们是不是想到同一个地方了?”
“英雄所见略同。”
“您打算如何把她从医院带到那个地方去?”
“目前我还在思考对策。”
“只好求上帝保佑了。”
“您怎么这么没信心。”
“我该做什么?”
“去找苏德维拉医生帮忙。”费尔明答道。
“他已经退休,至少已经好几年不看诊了。我看是不是找别人……”
“我们需要的是值得信任的人。”费尔明说,“而且,苏德维拉医生是个名医,医术高超。您跟他说是我请他帮忙的,他一定很乐意。”
“但是我上一次见到他,他说您是个不要脸的无赖,居然还趁机偷偷捏了他诊所护士的屁股,他说再也不想看到您这个人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一向对我很尊重的。”
“好吧,既然您都这样说了……还缺什么?”
“至少一周所需的日常必需品和粮食,病人刚动完大手术,腹部挨了一刀,手掌也被刺了,浑身上下都是拳打脚踢的伤痕,好像刚参加过拳击赛一样。”
“天啊……”贝亚低声哀叹。
“集中精神,贝亚。记得,粮食和日用品。医生一定知道需要哪些东西。”
“这种事情,他大概不想碰吧。”
“那就运用您的魅力和能力,想办法说服他。”费尔明提出建议。
“好的。我猜她应该会需要一些干净衣服之类的。”
“对,就是这一类的东西。细节就由您去伤脑筋了。达涅尔还在吗?”
“耳朵紧紧贴着听筒。您要他过去一趟吗?”
“不用了。转告他,务必保持冷静,不要惊慌。一旦有最新进展,我会再打电话。”
“我们会在这里等着。”
“还是我那句老话,若要事情进展顺利,一定要让女人当家才行。”
“费尔明,别再灌我迷汤,你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注意安危!书店被人暗中监视,大概也是意料中的事。”
“我知道了。费尔明?”
“请说。”
“确定这个女人是我们可以信任的人吗?”
“您是说阿莉西亚吗?”
“如果这是她的真实姓名的话……”
“这是她的真名。”
“其他部分呢?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费尔明叹了口气。“我们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就当是为了我,好吗,贝亚?”
“当然,费尔明。您说了算。”
费尔明挂了电话,走回候诊大厅。费尔南迪托神色慌张地望着他。
“您在跟谁讲电话?”
“常识。”
费尔明坐了下来,盯着小伙子看,突然想起多年前的达涅尔,当年那个他一见就投缘的少年。“您是个好孩子,费尔南迪托。阿莉西亚一定会以您为荣。”
“如果她能活下来的话……”
“她会的。我想她已经死里逃生过一回了,这种能力一旦学会就不会忘记。我是经验之谈。死里逃生就跟骑自行车一样,或是单手解开女人的内衣,完全是技巧问题。”
费尔南迪托露出腼腆的笑容。“那个……应该怎么做?”
“您该不会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吧?”
“我是说单手脱内衣。”费尔南迪托只好明说。
费尔明轻拍他的膝盖,暧昧地对他眨眼。“您跟我可有得聊了……”
但命运另有安排,就在费尔明打算给费尔南迪托恶补第一堂人生课程时,却见外科医生现身大厅门口,长叹一声,接着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椅子上。
33
有人年纪轻轻即因用脑过度就开始掉发,这位外科医生就是其中一个。身材瘦高,清瘦得像支竹竿,眼神清澈敏锐,隔着眼镜观察世事,眼镜式样在当时被戏称为杜鲁门,也就是那位下令用校车大小的原子弹轰炸日本的美国总统。
“我们总算把她的伤势稳定了下来,伤口已经缝合,大出血也止住了。目前并没有感染,不过,为了让伤口顺利复原,我还是让她服用抗生素。伤口比看起来还要深。还好,她的股骨奇迹般地并未受损,但是伤口缝合非常复杂,起初并不乐观。如果可以持续避免发炎和感染,再加上一些运气,她或许撑得过去。就看老天爷怎么安排了。”
“可是,医生,她会活下来吗?”
外科医生耸了耸肩。“接下来四十八小时是关键。病人还年轻,心脏很强。换个体力虚弱的人,根本连手术都熬不过,但这并不表示她已经脱离险境。如果伤口感染的话……”
费尔明点头回应,暗自忖度事情的严重性。外科医生窥探的目光紧盯着他。
“请问病人右臀上的旧伤是怎么来的?”
“童年时期在意外中受伤留下的伤疤。内战时期。”
“这样啊……这个旧伤一定非常痛。”
“她一直受这个旧伤折腾,吃了不少苦,甚至还影响了她的性格。”
“如果她能渡过这次难关,我倒是可以帮她治疗这个旧伤。二十年前根本没有这项技术,但现在已经有了重建手术,或许伤口产生的剧痛能有所改善。人不能一直忍受这样的疼痛过日子。”
“薇奥莉塔清醒之后,我马上就跟她提这件事。”
“薇奥莉塔?”医生不解地问。
“就是病人。”费尔明解释。
这位外科医生虽然顶上没几根毛,但脑袋装的可不是糨糊。他一脸狐疑地望着费尔明。
“这其实不关我的事,我也不知道您跟可怜的老柯尔扯了什么样的故事,但事实就是,有人以非常残暴的手段攻击这名女子,几乎要了她的命。任何一个有……”
“我知道。”费尔明打断他的话,“您说的我都懂,相信我。您认为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带她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最好的状况是病人留院疗养一个月。这位薇奥莉塔,或许她有其他名字,总之,她不应该去其他地方,除非您想送她坐上开往地狱的特快车。我是说真的。”
费尔明仔细端详外科医生的脸庞。“如果我们把她移到别的地方呢?”
“必须是医院才行。但我不建议这么做。”
费尔明面色凝重地点着头。“谢谢您!医生。”
“不客气。再过几个钟头,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把她转出加护病房,在此之前还不能去探望她。我想,如果您想透透气,可以出去走走。或许您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您知道我的意思。我可以告诉您的是……目前,病人状况稳定,之后的发展情况算是乐观。”
“算是?”
外科医生的笑容似有保留。“如果不从外科医生的立场,而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会说,这女孩还不想死。仅仅是愤怒也能让某些人活下来。”
费尔明点头赞同。“女人都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要做的事……”
费尔明一直等到外科医生走远,才探头到走道上查探动静。费尔南迪托也跟了上来。两个穿制服但并非医护人员的身影谨慎地在走道尽头缓步前行。
“喂,那两个该不会是条子吧?”
“什么?”费尔南迪托问道。
“警察。您是连漫画都没看过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
费尔明自言自语,随即将费尔南迪托推回候诊大厅。
“您觉得是不是医院报警啦?”小伙子问。
“事情比您想象的复杂多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费尔南迪托,您得帮我一个忙。”
“要我帮几个忙都行,尽管吩咐。”
“我要您回森贝雷书店一趟,帮我传个话给贝亚。”
“贝亚?”
“达涅尔的妻子。”
“我怎么知道是哪位?”
“您一定会认出她的。她是整个书店最机灵的人,而且是个性感美女,但是气质端庄,千万别对她有非分之想。”
“我要跟她说什么?”
“就说我们要提前实施计划了。”
“什么计划?”
“您这样说她就会懂了。还有,请她派达涅尔去通知伊萨克。”
“伊萨克?哪个伊萨克?”
费尔明哼了一声,显然对费尔南迪托的迟钝甚为恼火。
“潜水艇的发明人伊萨克·贝拉尔。就是伊萨克!需要我写下来吗?”
“不用了,我已经背下来了。”
“那就赶快上路,我们已经快来不及了。”
“您呢?您要去哪里?”
费尔明对他眨眨眼。“不去搬救兵,怎么可能打胜仗?”
34
费尔明踏出医院时,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他走在海滩上,朝着索摩洛斯特前进。阵阵东风卷起潮浪,浪花涌进沙滩,距离陋屋聚集的贫民区仅数米,再往远处望去,便是新村墓园的围墙。就连死人都比这些在海边度日的无名贱民住得好,费尔明在心里这样嘀咕。
进了贫民区,第一条窄巷就有不少疑神疑鬼的眼神迎接他。衣衫褴褛的幼童、面容苍老黝黑的妇人、年事已高的老年人,没等他走过来,早已伸长了脖子张望。不一会儿,一群年轻人上前围住了他。
“乡巴佬,你迷路了吗?”
“我要找阿曼多。”费尔明神色自若,脸上不见一丝不安或畏惧。
其中一位年轻人,额头和脸颊各嵌了长长的刀疤。他走上前来,面带胁迫的奸笑,狠狠地盯着费尔明的双眼,摆明了要挑衅。费尔明无畏直视。
“我找阿曼多。”他重复道,“我是他的朋友。”
年轻人暗自衡量着对手的本事,一拳把他打飞根本易如反掌,最后,年轻人面露微笑。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问道。
“到了最后关头,我又改变心意了。”费尔明这样回他。
“他在沙滩上。”年轻人用手指了一下。
费尔明点头表示感谢,这群年轻人随即退到一旁。费尔明继续沿着窄巷走了百余米,此地的人们已无视他的存在。窄巷之后,一条弯道通往海边,费尔明已听见沙滩上传来儿童的嬉戏笑闹。他走过去一看,顿时明白了原因。
暴风雨将一艘老旧货船吹刮到此地,如今搁浅在沙滩数米外。船身倾倒,桅杆在朵朵浪花间忽隐忽现。巨浪冲散了船上大部分货物,此时在海面上四散漂流。一群海鸥在搁浅船只上方盘旋,一群船工则忙着抢救残局,孩子们在一旁狂欢庆祝。远处可见一片烟囱林立,无边无际的工厂丛林,漫天乌云,偶尔传来雷响的回音与闪电余光。
“费尔明!”他身边传出低沉、平静的嗓音。
他一转身便看见阿曼多,吉卜赛王子,遗忘世界的统治者。一身无懈可击的黑色西装,手上拿着一双漆皮皮鞋。长裤裤脚卷起,以便和孩童一起在潮湿的沙滩上散步,然后看着孩子们逐浪玩耍。他指着眼前的船难景象,点了点头。
“某些人眼中的灾难,却是另一群人乐见的庆典。”他说,“什么风把您吹回老家来了?亲爱的老友,坏事还是好事?”
“绝望。”
“绝望从来就不是好参谋。”
“却非常令人信服。”
阿曼多不禁莞尔,频频点头。他点了一支香烟,然后把整包烟递给费尔明,但这位访客却婉拒了。
“有人告诉我,他们看见您从海上圣母医院走出来。”阿曼多悠悠说道。
“原来到处都有您的眼线。”
“我猜您需要的不是眼线,而是援手……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救人一命。”
“您的性命吗?”
“是我亏欠的一条命,阿曼多。我今天来,为的是我多年前就应该营救的一条命。命运把她交到我手里,我却搞砸了。”
“费尔明,命运对我们的认识,比我们自己更清楚。我想,您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过,我感觉今天这件事很紧急,跟我说说细节吧。”
“这件事情很复杂,而且风险不小。”
“如果是简单又安全的小事,我想您也不会过来麻烦我了。她叫什么名字?”
“阿莉西亚。”
“一个情人?”
“一笔债务。”
安达亚蹲跪在尸体旁,伸手掀开覆盖的毯子。
“这是他吗?”他问道。
等不到答复,他猛地回头。站在身后的利纳雷斯,一脸愕然地凝视着巴尔加斯的遗体,仿佛刚刚被人甩了耳光。
“到底是不是他?”安达亚再度追问。
利纳雷斯点头回应,双眼微闭。安达亚再次将毯子盖上死者头部,站了起来。他意兴阑珊地查看客厅,漫不经心地检查散落一地的衣服和物品。除了利纳雷斯之外,另外两名手下在一旁默默等着。
“我听说巴尔加斯回到这里之前,曾经和您一起去了市立殡仪馆。”安达亚说,“可以跟我说说事情经过吗?”
“巴尔加斯小队长前一晚发现了一具尸体,打电话要我过去帮忙处理。”
“他说了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现尸体的吗?”
“他说是在调查手上的案件时发现的。案情部分,他没跟我多说。”
“那您也没问他?”
“我猜巴尔加斯会在时机成熟时再告诉我。”
“您就这么相信他?”安达亚好奇地追问。
“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利纳雷斯答道。
“同事挚友,真有意思。没想到在警察总署还能交到好朋友。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两位确认了尸体身份吗?”
利纳雷斯迟疑了半晌。“巴尔加斯怀疑一个叫里卡多·洛马纳的人。他对这个人有印象。我记得是他以前的同事。”
“虽然不是我的同事,但是我也有印象。您跟相关单位报告这件事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在等法医的验尸报告。”
“但您是有打算要呈报的?”
“当然。”
“您在局里谈过巴尔加斯怀疑死者是洛马纳这件事吗?”
“没有。”
“没有?”安达亚反问,“没跟任何一个部属提过?”
“没有。”
“陪您到现场处理尸体的除了法医和他的助手、检察官和警官之外,还有别人吗?”
“没有。您是在暗示什么?”
安达亚对他眨了个眼。“没什么,我相信您说的是真的……还有,您知道巴尔加斯离开殡仪馆之后去了哪里吗?”
利纳雷斯摇头否认。
“民事管理局。”安达亚说道。
利纳雷斯皱起眉头。
“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利纳雷斯没好气地顶了回去,“我为什么会知道?”
“巴尔加斯没跟您说吗?”
“没有。”
“真的?那巴尔加斯就没从民事管理局打电话找您询问过什么吗?”
利纳雷斯直视他的目光。安达亚笑容满面,显然乐在其中。
“没有。”
“您听过罗维拉这个姓氏吗?”
“这姓氏很常见。”
“在市警局里呢?”
“我记得局里挂名这个姓氏的只有一个人,任职资料处,快退休了。”
“有人最近向您打听过这个人吗?”
利纳雷斯再度摇头否认。“我能不能请问……我们到底在谈什么?”
“我们在谈命案,老兄。一件冲着我们而来的命案,冲着我们的精英分子。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显然是职业杀手。”
“您确定?我倒觉得像是个小贼。”
“小贼?”
安达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一区一向不太平静,而且,老天爷最清楚了,加泰罗尼亚人偷窃成性,连自己亡母留下的内裤都不放过,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这里的人身上流着窃贼的血液。”
“再怎么厉害的小贼也不会是巴尔加斯的对手。”利纳雷斯辩称,“这一点您比我还清楚。一般人不可能有这本事。”
安达亚看着他的眼神平静而深远。“利纳雷斯,您就认了吧!世上确实有专业小贼。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这些您都知道。而且,我们就实话实说,您的好朋友巴尔加斯体能已不复当年。人都会老的。”
“这些事情,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也不迟。”
“可惜的是,根本不会有调查结果。”
“因为这是您的命令吗?”利纳雷斯驳斥。
安达亚一听,更是乐不可支。“不不不,不是因为这是我说的。我什么人都不是。如果您知道怎么样才是对自己有利的,您就知道该做什么,不需要别人告诉你什么。”
利纳雷斯一时语塞。“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处理方式,不管是您或任何人下的命令。”
“您的事业运一直很平顺,利纳雷斯。我们就别装傻了,您有现在的成就可不是扮英雄得来的,英雄可笑不到最后。现在别做傻事。过不了多久,美好的退休人生就等您去享受。时代已经变了。要知道,我说这些都是为了您好。”
利纳雷斯一脸不屑地睨着他。“我只知道,你是个狗娘养的,我不在乎你背后的靠山是谁。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应该怎么处理,就该照规矩来。”
安达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利纳雷斯转过身,走向门口。安达亚看了看其中一名手下,并点头示意。这名刑警尾随警官离去。另一名手下走过来,安达亚对他抛出探询的眼神。
“有没有查到那个婊子的行踪?”
“工厂仓库里只有一具尸体。现场找不到她的踪迹。我们盘查过她在对街的公寓,一无所获。附近邻居都没看见她,门房太太非常确定上一次见到她是昨天,当时她正要出门。”
“她说的话可信吗?”
“我想她说的是实话,但是,您如果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再对她施压。”
“不用了。地毯式搜查各家医院诊所。她如果送医治疗的话,一定会用假名挂号。她应该去不了多远。”
“马德里那边如果打电话来呢?”
“我们找到她之前,此事一个字都不准提。要尽可能不动声色。”
“是的,长官。”
35
这是她此生最美好的一场梦。阿莉西亚在四壁纯白的房间醒来,房里弥漫着樟脑味。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耳语声。她醒来最先发现的是疼痛已经消失。二十年来第一次,她没有痛苦。几乎与她一生为伍的剧痛居然完全消失。当下只觉通体舒畅,眼前豁然开朗,空气仿佛一粒粒飘浮粉尘堆积而成的浓稠液体,闪耀着彩虹般的荧光点点。
阿莉西亚露出欢喜的笑容。她能够呼吸,并感受到自己的躯体平和稳定。她发觉自己的骨肉已脱离濒死险境,心灵从钳制她多年的金属碎片中解脱。一张天使的容颜在她身旁侧身观望,并查看了她的双眼。天使个子很高,身穿白袍,但没有翅膀。不仅没翅膀,几乎也没头发,但手上倒是拿着针筒,当她问起自己是否已死并身在地狱,天使笑着告诉她,这种事得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总之,无须担心。她感受到微微的针刺,一股幸福暖流在血管内扩散,留下一片祥和静好。
继天使之后出现的是个干瘪的魔鬼,脸上嵌着不成比例的大鼻子,让人立刻联想起莫里哀的喜剧以及塞万提斯的惊世成就。
“阿莉西亚,我们要回家了。”小个儿魔鬼对她说道,他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陪在一旁的那位顶着黑色大理石般的黑发,五官精致完美,让阿莉西亚不由得兴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她想亲吻他的双唇,拨弄那黝黑亮丽的发丝,全心全意爱恋他,即使只是片刻也好,那已足够促使她保持清醒去回忆,这天上掉下来的纯真无瑕的幸福,竟让她碰上了。
“我可以摸摸您吗?”她问。
那位黑发王子,一位绝无仅有的王子,他踌躇不决,转过头去望着魔鬼。小个儿的表情摆明了要他别理会她。
“这是因为我输血给她,所以她暂时忘了礼仪,脑袋瓜儿也不怎么管用了,您别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王子一个手势,一群小矮人即刻聚集,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衣。其中四人将她连床单一起从病床抬到一张担架床上。王子执起她的手紧紧握住。他过去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父亲,阿莉西亚这样暗想。那紧紧一握,天鹅绒般的触感证实了她的想法。
“想不想有个孩子?”她突然询问。
“我已经有十七个小孩了,亲爱的。”王子这样回她。
“阿莉西亚,快睡觉吧!再这样下去,我的脸都要被您丢光了。”魔鬼这样要求她。
但她偏偏不睡。她让美男子握着手,躺在神奇的担架床上,继续神游美妙梦境,在雪白灯光映照下,经过一条条无止境的通道。他们一路上历经电梯、地道以及哀号连连的魔幻大厅,直到阿莉西亚感受冷风拂面,惨白的天花板转换成绯红云顶,上面挂着棉球似的太阳。魔鬼帮她盖了一张毯子,那群小矮人则听从王子的指挥,将她抬上一辆与童话故事不太搭调的四轮马车,前方没有骏马拉车,车头也没有螺旋铜饰,车身却印着神秘的文字:
庞德罗莎
冷肉
大宗批发
送货到府
王子正要关车门时,阿莉西亚听见嘈杂人声,有人呵斥他们停下来,并出言恐吓。接下来数分钟,她单独留在车上,她的保护者在外对质一群暴徒,拳打脚踢的声响此起彼落。小个儿魔鬼再度出现在她身旁时,只见他乱发直竖,嘴角破裂,挂着胜利的微笑。车子发动前进,一路摇摇晃晃,阿莉西亚有种诡异的感觉,似乎一直闻到廉价腊肠的味道。
漫长的路程仿佛永无尽头。车子驶过一条条大道窄巷,在迷宫的地图里穿梭,终于,车门打开了,那群小矮人似乎瞬间长大,此时看起来就是寻常的成年男子,他们将她从车内抬到担架床上,阿莉西亚这才发现,四轮马车神奇地变成了一辆小货车,而他们正置身一条暗巷,周遭一片昏暗。小个儿魔鬼顶着费尔明独一无二的五官,在一旁告诉她,现在几乎可说是安全无虞了。他们把她推到一扇栎木雕花大门前,门内有个头发稀疏、目光犀利的男子探出头,他查看窄巷两侧的动静,轻声说了一句:“进来吧!”
“我在这里告辞了。”王子宣布。
“至少给我一个吻!”阿莉西亚咕哝着。
费尔明忍不住翻白眼,并向王子发出警示:“随便吻她一下吧!否则会没完没了的。”
阿曼多王子优雅地吻了她。他的双唇散发着肉桂香味,带着技巧、稳重和悦人悦己的高超技巧吻了上去。阿莉西亚任由自己被遗忘多年的躯体打着寒颤,闭上双眼,眼角垂泪。
“谢谢。”她喃喃低语。
“真是难以置信,”费尔明在一旁说,“根本就像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还好您的父亲没看到这一幕。”
大门关上时传来一阵教堂钟表的机械声响。他们走过一条辉煌的通廊,两侧尽是神话人物的壁画,随着管理员手上油灯的光亮忽隐忽现。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和魔法,通廊尽头浮现一片巨大拱顶,阿莉西亚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建筑,或许在梦里曾有这样的记忆。
眼前出现一座百转千回的迷宫,朝着宽阔的玻璃圆顶往上延伸。月光被解构成千百支细长刀刃,所有书籍,所有故事,以及世间所有梦想,在高处挥洒成一幅魔幻画作。阿莉西亚认出这是多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场景,伸长了手想去触摸,就怕刹那间一切又化为虚无。她身旁出现了达涅尔和贝亚的面容。
“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伊萨克·蒙佛特,方才为他们开门的管理员,时隔多年,阿莉西亚总算又认出他来。他蹲跪在她身旁,轻抚着她的脸庞。
“阿莉西亚,欢迎再度光临遗忘书之墓。”
36
巴利斯开始怀疑自己的想象画面恐怕要成真。他的视力正逐渐消失,而且他也不确定,那名走下阶梯到地牢门前问他是不是巴利斯部长的女人,或许只是梦境一场?他一直怀疑那是一场梦。或许是个梦。也许他是一个正在蒙锥克地牢里腐烂的亡灵,彻底失去了理智,以为他自己是狱警而不是囚犯。他记得有这样一件案子,那个人的名字叫米坦斯。曾在共和时代成为知名剧作家的米坦斯,一直是令巴利斯鄙视的人,因为他拥有巴利斯梦寐以求却得不到的人生。米坦斯的下场就和巴利斯妒忌的其他人一样,余生在监狱的19号牢房里度过,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巴利斯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他有记忆。癫狂的戴维·马丁曾对他说过,人就是记忆。因此,他知道,不管那名女子是谁,她曾经来过,而且总有一天,她或同伙的人会回来释放他,带他离开。因为他和米坦斯以及所有由他下令处决的可怜虫不一样。他,毛里西奥·巴利斯,不会死在这样的地方。他有义务要照顾女儿梅希迪斯,因为她是他这段时间努力活下来的理由。或许正因如此,每当他听见地下室入口那扇门打开,传来有人在阴暗中走下阶梯的脚步声,他总会抬起充满期望的眼神。因为,那一天可能已经到来。
此时应该是清晨时分,他已经学会依照寒冷的程度辨别时刻。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因为他们不会一大早就下来。他听见有人开了门,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有个身影在幽暗中逐渐成形。他捧着托盘,盘里飘出他此生从未嗅过的人间美味。
安达亚把托盘放在地上,点燃枝形烛台上的蜡烛。“早安,部长。”他说,“我给您送早餐来了。”
安达亚将托盘推近铁栅栏边,掀开餐盘上的盖子。丰厚多汁的牛排泡在浓稠的甜椒酱里,佐以烤马铃薯和煎蔬菜,这盘珍馐宛若幻梦。巴利斯觉得嘴里充满口水,胃部顿时打了个结。
“五分熟。”安达亚说道,“是你喜欢的。”
托盘上还有一小篮精致小面包、银制餐具以及纯麻餐巾。搭配里奥哈顶级红酒,装在意大利穆拉诺制的玻璃杯里。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部长先生。这是您应得的。”
安达亚将托盘从铁栅栏下方推了进去。巴利斯无视餐具和餐巾,直接伸手去抓牛排,狼吞虎咽的模样,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大快朵颐,享用美味的牛肉、马铃薯和面包,最后把盘底舔得干干净净,美酒喝到一滴不剩。安达亚神色冷静地在一旁观望,面带和善笑容,从容地吞云吐雾。
“我必须向你道歉,因为我订了甜点,却忘了带来。”
巴利斯把吃得精光的托盘推到一边,一只手紧抓住铁栏杆,目光紧盯着安达亚。
“我看你一副很吃惊的样子,部长。不知是大餐的菜色不合口味,或是你还在等其他人?”
享受美食的喜悦霎时烟消云散。巴利斯再度瘫倒在地牢角落。安达亚在那里待了几分钟,翻阅手上的报纸,同时抽着烟。抽完烟,他把烟蒂往地上一丢,并将报纸折好。他发现巴利斯紧盯着报纸,于是问道:“是不是想看看报纸?像你这样的文化人,不看点东西就不对劲。”
“拜托。”巴利斯开口请求他。
“那有什么问题。”安达亚大方应允,随即走近铁栅栏边。
巴利斯伸出仅有的那只手,挂着哀求的神情。
“其实,我今天是带着好消息来的。老实说,我今天早上读到那段文字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一定要好好为你庆祝一下。”
安达亚把报纸往铁栅栏内一丢,转身踏上阶梯。
“报纸是你的了,蜡烛也留下。”
巴利斯朝着报纸扑过去,紧抓着它不放。报纸在被丢进来时版面错乱,他仅靠单手整理,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全部依序排好。接着,他拿着整理好的报纸,挪近烛台,视线落在报纸头版。
起初,眼前只见一片模糊字海。他的双眼陷入黑暗中的时间太长了。不过,他倒是一眼就认出几乎占了整个版面的照片。那是他在帕尔多皇宫下拍的,背景是巨幅壁画,他身穿白色细条纹的深蓝色西装,三年前在伦敦定制的衣服。那是毛里西奥·巴利斯在部长任内的最新一张官方照片。照片下方的文字渐渐显影,仿佛水底的一幢海市蜃楼。
新闻头条
西班牙一代伟人陨落
教育部部长毛里西奥·巴利斯车祸去世
大元帅公告 全国哀悼三天
杰出耀眼的一代英才,毕生贡献于建设新时代的伟大西班牙,在战火灰烬中重现辉煌荣耀。高贵的革命情操无人能及,秀逸文采将西班牙文学及文化推至巅峰。
(通讯社/编辑部)马德里,一九六〇年元月九日
西班牙今天一早便因这个噩耗而陷入哀伤,痛失一代天之骄子教育部部长毛里西奥·巴利斯。悲剧发生在今天凌晨,当时部长乘坐其司机兼保镖驾驶的座车,在索莫萨瓜斯公路四公里处发生车祸。部长与其他内阁成员在帕尔多皇宫开会至深夜,会议结束后搭车返回私人住所。现场传出的消息指出,意外发生时,一辆油罐车在反方向车道突然爆胎,司机惊吓失控,撞上高速行进中的部长座车。油罐车装满液态燃料,两车撞击后引发爆炸起火,甚至惊动了附近居民,有人立刻报警。巴利斯部长及其保镖当场死亡。
身受重伤的油罐车司机罗森多来自亚科彭达斯,医疗人员虽极力抢救,伤者仍在送医途中身亡。车祸现场火势惊人,部长及保镖最后成了两具焦尸。
政府今天上午召开内阁紧急会议,首相宣布中午将由帕尔多皇宫正式发布公告。
毛里西奥·巴利斯享年五十九岁,从事公职超过二十年。他的离世是西班牙文化界的重大损失,因为他不只担任部长一职,还是杰出的出版人、作家和学者。此外,他也领导众多公立机构,我国文艺界重要人士皆于今天上午亲赴教育部致哀,并对敬仰的毛里西奥先生做最后的致敬。
巴利斯身后留下遗孀和女儿。政府相关人士表示,部长的灵堂从今天下午五点起在东宫对外开放三天,以供全国民众瞻仰,并向这位西班牙伟人做最后的追念。痛失毛里西奥·巴利斯这位国民典范,本报所有同仁在此表达最深切的遗憾与哀伤。
佛朗哥万岁!西班牙万岁!毛里西奥·巴利斯先生,我们永远缅怀您!
[3] 弗朗西斯科·卡塔莱·罗卡(1922—1998),西班牙著名摄影家。
[4] 意大利语,小姐,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