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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颂 一九六〇年一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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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维多利亚·桑奇斯醒来时,身上裹着熨烫过的亚麻被单,散发着薰衣草芳香。她穿着完全合身的纯丝睡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嗅出皮肤有淡淡的浴盐香味,头发干净舒爽,但她并不记得自己洗过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缓缓起身,靠坐在天鹅绒床头软垫上,试着厘清自己身在何处。一张大床,舒适的床垫和枕头,让人忍不住想躺下来,宽广的卧室处处可见高雅贵气的装饰。柔和的天光透过白窗帘洒进屋内,映出五斗柜上的一瓮鲜花。柜子旁是一张梳妆台,除了有一面镜子,还可以充当书桌。墙上贴满浮水印碎花壁纸,挂了多幅镶有华丽画框的田园风光水彩画。她掀开被单,坐在床沿。脚下的地毯是契合房内装饰色调的乳白色。房间布置专业,出自行家之手。温暖但毫无人情味。维多利亚不禁纳闷,自己是否置身地狱。

她闭上双眼,试着去了解自己如何来到这里。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松园的家里。影像缓缓回到脑海。厨房。她的双手、双脚被人以铁丝绑缚在椅子上。安达亚蹲跪在她面前,不断逼问她。她在他脸上吐了口水。狠狠一个耳光把她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安达亚一名手下过来把她的椅子扶正,另外两名手下押着莫尔加多过来,将他绑在一张桌子上。安达亚再度盘问她。她保持沉默。接着,警官掏出手枪,瞄准莫尔加多的膝盖近距离开了一枪。司机凄厉的惨叫声深切撼动了她的心灵,她从未听过任何男人发出如此痛苦的哀号。安达亚泰然自若,继续质问她。她吓坏了,害怕地摇头。安达亚耸了耸肩,绕过桌子,将左轮手枪抵住司机另一个膝盖。一名手下扶住她的头,不让她移开视线。“看到没?臭婊子,跟我作对的人就是这种下场。”安达亚扣下扳机。鲜血碎骨齐飞,溅得她满脸都是。莫尔加多的身体不断抽搐,像是高压电蹿流全身,但未再发出任何声响。维多利亚紧闭双眼。不久,耳边传来第三声枪响。

她突感一阵作呕,赶紧下床。一扇半掩的门内即是洗手间。她跪在马桶前吐出胆汁,一直干呕到什么也吐不出来为止。她靠墙瘫坐,虚弱地喘着。洗手间粉红色的大理石舒适宜人,墙上的扩音器播放轻柔音乐,弦乐团演奏着柔板的贝多芬。

维多利亚渐渐恢复稳定呼吸,站起身倚在墙上,头晕得天旋地转。她走近洗手槽,打开水龙头洗脸漱口,冲掉口中的酸臭味。她拿起掉落脚边的柔软毛巾把脸擦干,接着踉跄走回卧室,再度倒卧在床上。她极力想抹灭脑海中的影像,但安达亚沾满血迹的面容却如火焰般烧灼着她的视网膜。维多利亚凝望自己醒来的诡异所在。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如果这里是地狱,而且应该就是,看起来倒像是一家豪华旅馆。过了半晌,她再次进入梦乡,在梦中,她祈求永远不再醒来。

2

她再次醒来时,透过窗帘的阳光十分刺眼。咖啡香扑鼻而来。维多利亚起身,在床尾发现一件与睡衣成套的睡袍和一双拖鞋。房门另一侧的套房客厅里传出声响,小汤匙碰撞瓷杯叮咚作响。维多利亚打开房门,走过一小段通道就是椭圆形客厅,中央是一张供两人使用的餐桌,桌上摆着早餐:一壶橙汁、一篮精致面包、不同口味的果酱、鲜奶油、炒蛋、香煎培根、炒蘑菇、热茶、咖啡、牛奶以及双色方糖。食物散发诱人香味,她不由自主地猛吞口水。

坐在餐桌旁的是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中度秃头,中规中矩。一见她出现,他连忙起身,温文有礼、笑容可掬地请她在对面坐下。他穿着三件式西装,露出足不出户的人特有的苍白肤色。倘若在大街上与他擦身而过,她或许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只会当他是个一般的中阶公务员,或是从小镇进城参观普拉多美术馆或看戏的公证人。

直到趋近细看,她才发现他有一双浅色眼睛,深邃而澄亮。精明算计的眼神观望着她,眼镜后的眼皮几乎没眨过,过大的贝壳形镜框让他多了一份女性的柔和。

“早安,阿里亚娜。”他说,“请坐。”

维多利亚环顾四周。她随手抓起架子上的枝形烛台,作势要攻击他。

男人面不改色,掀开餐盘上的盖子,低头嗅闻香味。

“嗯,好香。相信这一定能让你胃口大开。”

他若无其事地走近她,但维多利亚仍高举着枝形烛台。

“我想你不需要这么做,阿里亚娜。”他神色自若。

“我不叫阿里亚娜。我的名字是维多利亚,维多利亚·桑奇斯。”

“先坐下来吧,拜托。你在这里很安全,不需要害怕什么了。”

维多利亚迷失在那双催眠的眼神里。早餐的香味再度扑鼻而来。她知道,腹部扭绞的疼痛只是饥饿。她将高举的烛台放回架上,缓缓走近桌边。就座后,她的目光始终紧盯着男子。他静候她坐定,随即作势要为她准备牛奶加咖啡。

“你要加多少块糖?我喜欢加很多糖,只是医生说这样不太好。”

她看着他调咖啡。“您为什么要叫我阿里亚娜?”

“因为那是你的本名,阿里亚娜·马泰克斯。不是吗?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也可以继续叫你维多利亚。对了,我叫莱安德罗。”

莱安德罗稍微起身,并伸出手来。维多利亚并未回应。他和颜悦色地坐下。

“要吃点炒蛋吗?我已经尝过了,没有毒。希望如此。”

维多利亚暗自期望男子别再露出那和善的笑容,否则她会因为无法回应他的善意而愧疚。

“开玩笑的,这个当然没有毒。要不要来份香煎培根炒蛋?”

维多利亚居然点了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莱安德罗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为她端上一盘,并在冒着烟的炒蛋上轻轻洒了盐和胡椒。这位好客的主人展现了专业主厨的熟练技巧。

“如果还想吃点别的,我们可以点餐。这里有一流的餐点服务。”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

她几乎无法说出“谢谢”两个字。谢什么?谢的又是谁?

“这羊角面包美味极了,你一定要尝尝!整座城市找不到更好吃的了。”

“我在哪里?”

“我们在皇宫大饭店。”

维多利亚眉头深锁。“在马德里?”

莱安德罗点头确认,并将面包篮递给她。她迟疑不决。

“这都是刚出炉的面包。拿一点吧!否则全都会被我吃掉,但是我该减肥了。”

维多利亚伸手拿了一个羊角,无意间瞥见自己前臂有针孔。

“很抱歉,我们必须帮你注射镇静剂。发生了松园那些事情之后……”

维多利亚猛地抽回手臂。“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您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阿里亚娜。不要害怕,你在这里很安全。那个叫安达亚的人不会再伤害你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再伤害你。我向你保证。”

“我丈夫伊格纳西奥在哪里?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莱安德罗以温柔的眼神凝视她,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来,先吃点东西补充体力。等一下我再把事情始末告诉你,并且回答你所有问题,我保证。你要相信我,还有,冷静下来。”

莱安德罗的嗓音悦耳,说出来的话总让人感到轻松自在。

他选择词语的方式就像调香师寻找香味一样。维多利亚不自觉地平静下来,恐惧感逐渐消失。温热美味的食物,舒适的室内暖气,以及莱安德罗平和、轻松且如长辈般的细心呵护,终于让她恢复冷静顺从的状态。

“我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说的没错吧?我是指羊角……”

维多利亚温顺地点点头。

莱安德罗拿起餐巾擦拭嘴角,慢慢地把它折好,并按了桌上的电铃。片刻之后,房门开了,门口出现一位服务生,随即着手撤收餐盘,视线始终避开维多利亚,也没出声。服务生离开后,莱安德罗面容哀戚,双手叠放在大腿上,眉眼低垂。

“阿里亚娜,我有个坏消息。你丈夫伊格纳西奥已经不幸逝世了。非常遗憾,我们没赶上。”

阿里亚娜顿时泪眼模糊。那是愤怒的泪水,因为她早就知道伊格纳西奥已不在人世,无须任何人特意告诉她。她紧抿双唇,双眼直视莱安德罗,他似乎正在揣度她的沉着反应。

“请告诉我事实真相。”她总算开了口。

莱安德罗频频点头。“这件事并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但我还是要求你先听我解释,然后想问我任何问题都可以。首先,我要你先看一样东西。”

莱安德罗起身到客厅角落,在小茶几上拿了份报纸,回到桌边递给维多利亚。

“打开看看。”

她一头雾水地接过报纸,打开来看了头版。

教育部部长毛里西奥·巴利斯车祸去世

3

“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调查巴利斯这个人了。收到西班牙银行董事会一份报告之后,我们着手调查此案,报告显示国家重建金融集团有不法金融交易,财团负责人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你父亲……或者应该说是把自己变成你父亲的那个人。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怀疑财团利用良好政商关系当掩护,实际上从事非法掠夺,从内战期间到战后,成了少数既得利益者。内战就像其他所有战争,国家毁了,但少数开战前就开始致富的人却更加富有。为赚取更多财富,所以要发动战争。至于这个案子,财团也是被利用的一方,他们必须贿赂打通关系,用钱封住一些人的嘴。许多人就利用这个方法往上爬。巴利斯正是其中之一。阿里亚娜,巴利斯的所作所为,我们一清二楚。我们知道他对你们一家人做了什么。但是,这样还不够。我们需要你的协助,才能将这个案子彻底查清楚。”

“为什么?反正巴利斯都死了。”

“为了正义。巴利斯确实死了,但是许许多多一生被毁掉的人还活着,他们有权讨回公道。”

维多利亚半信半疑地望着他,说道:“您要找的就是这个?正义?”

“我们寻找的是真相。”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群宣示为国效忠的人,我们发誓要把西班牙变成更公正、更有诚信、更开放的国家。”

维多利亚笑了。

莱安德罗紧盯着她,神情严肃。“我并不期望你会相信我。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我还是要让你知道,我们试图从体制内做改变,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一切都是为了革新这个国家,将它交还给国民。我们天天在玩命,只希望你们姐妹俩和你父母曾经历过的不幸,不再重复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我们要犯下罪行的人付出代价,向世人公布真相,因为没有真相就没有正义,没有正义就没有和平。我们为了变革和促进国家进步而奋斗,要终结一个只为少数人图利却牺牲劳苦大众的政局。我们并不是为了当英雄,只因为必须有人付诸行动。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会做这些事了。我们需要你的协助,因为如果你加入我们,事情就有可能成功。”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许久。

“如果我不想帮忙呢?”

莱安德罗耸耸肩。“没人能强迫你这么做。如果你决定不加入我们,也不在乎那些和你有相同遭遇的人能否讨回公道,我也不逼你。决定权在你。巴利斯已经死了。以你的处境来说,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将过去的一切抛诸脑后,开始崭新的人生。换作是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但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我认为你内心深处在乎的不是复仇,而是正义和真相。我们也是,甚至比你更在乎。我相信你也希望犯罪者为恶行付出代价,希望受害者恢复平静的生活,并确定所有牺牲的生命不是白费。但是,这一切都由你决定。我不会拦你的。门就在那里。如果你想走,可以从那扇门走出去。我们把你带到这个地方唯一的理由是,因为你在这里是安全的。在这里,我们能够保护你,同时可以继续挖掘真相。一切取决于你了。”

维多利亚的目光移往房门。莱安德罗又倒了一杯咖啡,放了五块方糖,平静地品尝。

“如果有需要,我会派一辆车来接你,送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或跟我们有任何瓜葛。你只要说一声就可以了。”

维多利亚顿时觉得胃部一阵翻搅。

“不需要现在就做决定。我知道,你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很多,我可以理解,你现在一定很困惑。我知道,你无法信任我或其他任何人。这些都情有可原。换作是我置身这样的处境,我也不会相信别人的。但是,就算给我们一个机会,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你再考虑一下,无论何时,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你随时可以退出。但是,我希望,也请求你,不要这样做。请你给我们一个帮助别人的机会。”

维多利亚发现他的双手不断颤抖着。莱安德罗脸上的笑容,如此温柔感人。

“拜托你了……”

她眼眶含泪,终究点了点头。

4

接下来一个半钟头,莱安德罗将他们调查过的事件始末重述了一次。

“我花了很多年才将所有事件拼凑起来。我会简述一下我们知道的事,或者是认为知道的事。你听完就会知道还有些空白的部分,而且我们可能也犯了一些错误。或许是很多错误。到时候,请你指正。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事,你来纠正我,可以吗?”

莱安德罗的嗓音有种催眠的魔力,轻易就能收服人心。她想闭上双眼,沉溺在那柔和的嗓音里,任由丝绒般的话语拥抱她的情感,无所谓其内容含义。

“好吧,”她表示同意,“我试试看。”

男人露出感激的温暖笑容,让她在这个随时被窥伺的地方竟感到安心自在。渐渐地,他以舒缓的语调叙说她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故事。事件始于她的童年,当时,她父亲维克多·马泰克斯认识了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富可敌国的银行家,他的妻子恰巧是马泰克斯小说的忠实读者,经她说服之下,银行家决定请马泰克斯捉刀撰写其自传,并提供丰厚的酬劳。

她父亲当时经济拮据,因此接受了这份工作。内战结束后,某天银行家夫妇意外出现在马泰克斯位于瓦维德雷拉滨海公路旁的家。乌巴赫夫人比丈夫年轻许多,倾城美貌犹如杂志上的模特。她不愿意因为生孩子而让玲珑有致的身材走了样,但她喜欢小孩,或者也可能喜欢把小孩交给仆人这个主意。乌巴赫夫妇在马泰克斯家待了一天。在此之前,她的父母刚为她添了个妹妹索妮雅,当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夫人离去前特地和两个小女孩吻别,并盛赞她们甜美可爱。数日后,几名持枪男子现身他们家门前,逮捕了她父亲,后来将他关进蒙锥克监狱,他们还强行带走了她和妹妹,留下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母亲。

“到这个部分,我说的都没错吧?”莱安德罗问她。

维多利亚点头,一边抹去愤怒的泪水。

同一晚,那些人把她们姐妹俩拆散了,她从此再也没见过妹妹。他们告诉她,如果不希望妹妹被杀,她就必须彻底忘记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是罪犯,还有,从那一刻起,她的名字不再是阿里亚娜·马泰克斯,而是维多利亚·乌巴赫,因为她的新父母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先生及其夫人菲德莉嘉,他们还说她非常幸运。她将和新父母住在全巴塞罗那最美的豪宅,一幢叫作松园的别墅。那里有仆从和所有她需要的一切。当时,阿里亚娜十岁。

“从这里开始,情节会出现一些疑点。”莱安德罗预先提醒她。

他向她解释,根据调查,维克多·马泰克斯在蒙锥克监狱被枪毙,就跟其他许多囚犯一样,由当时的典狱长毛里西奥·巴利斯下令执行,只是,官方报告上的死因却是自杀。莱安德罗认为,巴利斯把阿里亚娜卖给了乌巴赫夫妇,换取的报酬是更高的内阁官位,以及一沓新银行股票,这是他们在内战结束后借由掠夺千百名政治犯的资产而成立的新银行。

“想知道你母亲后来的情况吗?”

维多利亚紧抿双唇,点点头。

莱安德罗告诉她,她的母亲苏珊娜在丈夫和女儿被掳走后隔天,勉强打起精神,却犯了大错:去警局报案。她当场被拘捕,随后被送往奥尔达的疯人院,院方将她隔离监禁在地牢里,并对她施以电疗长达五年,最后,他们确定她已经失去记忆,也忘了自己是谁,遂将她遗弃在巴塞罗那郊外的空地。

“他们以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莱安德罗解释,苏珊娜后来在巴塞罗那乞讨维生,露宿街头,三餐就靠垃圾桶找来的剩食,如此忍辱求生,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找回两个女儿。靠着这一丝希望,她努力活了下来。几年过去,有一天,苏珊娜在拉巴尔区小巷里的废物堆捡到一份报纸,报上刊登了毛里西奥·巴利斯与家人的合照。此时,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典狱长,而是高居权力中心的大人物。照片中与巴利斯合照的是个小女孩,梅希迪斯。

“梅希迪斯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索妮雅。你母亲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索妮雅从一出生就有个让母亲永远不会忘记的胎记。”

“颈部下方的星形胎记。”维多利亚听见自己的声音。

莱安德罗微笑点头。“巴利斯的妻子患慢性病多年,一直无法生育,所以巴利斯决定亲自抚养你妹妹,并视如己出。他为她取名梅希迪斯,借以纪念自己的母亲。苏珊娜四处行窃,只要能偷的都不放过,她变卖赃物,终于存够钱买了去马德里的火车票,到了马德里,她接连好几个月偷偷查访全市所有中学校园,深信一定能找到女儿。她伪造了一个新身份,栖身于雀卡区一间小旅馆的简陋客房,晚上则在工厂当裁缝女工。白天的时间就用于探访马德里各家中学。就在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她找到了。她从远处瞥见她,马上就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她开始每天早上都去那里报到,走近校园旁的铁栏杆,试图引起她注意,后来总算能和小女孩聊上几句。她不想惊吓她。当她确定,梅希迪斯……也就是索妮雅,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你母亲几乎痛不欲生。但她并没有被击垮,还是每天早上去那所学校,抱着一线希望能看到她,即使仅有几秒钟也好,若能在铁栅栏边和她说上几句话,更好。有一天,她决定把真相告诉小女孩。当她正隔着铁栅栏和你妹妹聊天,巴利斯的保镖突然上前袭击她。他们当着小女孩的面朝她头部开了一枪。你想先暂停一下吗?”

维多利亚摇了摇头。

莱安德罗继续讲述维多利亚在黄金牢笼松园的成长史。后来,乌巴赫被首相指派新任务,由他领导一群曾资助其军队的银行家和贵族,并委任他为新政府勾勒财经新蓝图。乌巴赫因而搬离巴塞罗那,全家移居马德里,住在一栋她永远痛恨的房子,她一心想逃离,失踪了好几个月,直到有人意外在巴塞罗那一百公里外的海边村落找到她。

“这就是我们拼凑整个事件时碰到的其中一片大空白。”莱安德罗说,“没有人知道你那几个月去了哪里,又是跟谁在一起。只知道你回到马德里不久,乌巴赫家的豪宅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灾,一九四八年那一夜,整栋房子毁于大火,一切化为灰烬,银行家夫妇双双丧命火场。”

莱安德罗试着找寻她的目光,但维多利亚就是不开口。

“我理解,重提这件事非常困难,也很痛苦,但是,让我们知道你失踪的那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非常重要。”

她依旧紧闭双唇,莱安德罗点了点头,展现十足的耐心。

“没有必要非得今天讲不可。”

他继续讲故事:维多利亚一夕间成了巨富的遗孤和继承人,此后由一位名叫伊格纳西奥·桑奇斯的年轻律师监护,他也是乌巴赫夫妇指定的遗嘱执行人。桑奇斯资质优异,乌巴赫当年对小小年纪的他已照顾有加。他是个孤儿,靠着乌巴赫基金会的奖学金完成学业。有人谣传他其实是银行家和当红女演员婚外情生下的孩子。

年幼的维多利亚总觉得和他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联系。两人都在乌巴赫王国过着奢华尊贵的生活,却总觉得自己孤独在世。伊格纳西奥·桑奇斯经常造访乌巴赫家,常见他和银行家在花园讨论公事。维多利亚总是从阁楼窗户偷偷看他。有一天,桑奇斯凑巧碰见她在游泳池戏水,他在闲聊中提起自己从未见过父母,从小在马德里近郊的孤儿院长大。从此以后,每当桑奇斯出现在乌巴赫豪宅,维多利亚不再闪躲,总会下楼向他打招呼。

乌巴赫夫人倒是对桑奇斯没什么好印象,不准女儿和他打交道,说他是个穷光蛋,没什么好指望的。乌巴赫家的女主人平日闲极无聊,在马德里各大豪华旅馆和二十多岁的小白脸幽会打发时间,要不就是在四楼的卧房里酒后酣睡。她始终不知道维多利亚和年轻律师已经成了要好的朋友,两人不但分享书籍,还一起谋划了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计划,一件连乌巴赫先生都料想不到的事。

“有一天,我告诉他,我跟他一样是孤儿。”维多利亚坦承。

乌巴赫夫妇因豪宅大火意外身亡的悲剧发生之后,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成了她的法定代理人,直到她成年时,桑奇斯从代理人变成了她的丈夫。想当然流言满天飞,有人认为他们的结合是本世纪最受瞩目的政治婚姻。听到这样的字眼,维多利亚只能苦笑以对。

“对你来说,伊格纳西奥·桑奇斯从来就不是理想的结婚对象,至少一般人的认知是如此。”莱安德罗说,“他是个好人,并且彻底调查过事实真相,他跟你结婚,其实是为了保护你。”

“我一直爱着他。”

“他也很爱你。他甚至为了你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维多利亚沉默许久。

“多年来,你借由桑奇斯和瓦伦丁·莫尔加多的协助,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讨回公道,莫尔加多曾和你父亲一起坐牢,你丈夫特别聘他担任专属司机,一起策划了诱捕巴利斯的圈套,并成功让他中计。可惜你不知道,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别人的监视中。有人不想曝光真相。”

“因此,他们把巴利斯杀了?”

莱安德罗点头回应。

“安达亚?”维多利亚问道。

他摇头否认。“安达亚只是一个小走狗。我们要找的是在背后操纵他的人。”

“那个人是谁?”维多利亚喃喃说道。

“我以为你知道是谁。”

维多利亚缓缓摇头,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或许你只是现在还没发觉而已。”

“我如果知道的话,可能会和巴利斯死在同一个地牢里。”

“既然这样,我们可以一起把事情查清楚。你的协助,加上我们的资源。你受的苦、冒的风险都已经够多了,现在轮到我们上场。因为你和妹妹并非唯一的受害者。你也知道。还有许多人遭遇同样的悲剧,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一场谎言,他们的人生完全被剥夺……”

她点头认同。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如何得知你们姐妹俩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我们找到一份文件编号清单,那是巴利斯伪造的出生和死亡证明文件的编号。”她回答。

“都是什么人的证明文件?”

“战后被关在蒙锥克监狱的囚犯们的子女,巴利斯当时是典狱长。所有的人都失踪了。巴利斯的做法是先囚禁再杀害孩童的父母,然后将他们的孩子抢过来。他帮孩子伪造死亡证明的同时,也帮他们伪造一份新的出生证明,用的是新名字,接着将这些孩子卖给政府高官,作为交换的条件是给予他更多影响力、金钱和权力。那是一项完美计划,因为那些高官接受了抢来的孩子,因此成了共犯,必须永远保持沉默。”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案例总共有多少?”

“我不晓得。桑奇斯怀疑,恐怕有好几百人。”

“我们谈论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案件。巴利斯不可能一个人独立完成所有环节……”

“桑奇斯认为至少有一名共犯,说不定有好几个……”

“我也是同样的看法。我敢说巴利斯可能只是整个网络中的媒介,他们有渠道、有机会,也够贪婪,才能做这样的事。但我还是很难相信居然有办法打造出如此复杂的犯罪网络。”

“桑奇斯也是这么说的。”

“还有别人,一个我们还没找到的人,他是这整个计划的主脑。”

“那只黑手。”维多利亚说道。

“什么?”

她浅浅一笑。“是小时候父亲跟我说过的故事。那只黑手。邪恶总是隐身在暗处操控……”

“阿里亚娜,你一定要帮我们找到他。”

“您认为安达亚是在巴利斯的同伙手下做事吗?”

“很有可能。”

“那就表示,这个首脑人物是政府的内阁成员。一个位高权重的人。”

莱安德罗点头。“因此对他而言,事迹不能外露,行事谨慎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要逮到他,必须先厘清事实真相,所有的名字、日期和细节,要找出谁知道这些事,涉入其中的又是谁……唯有查出所有相关人物,才能顺着线索找到主谋。”

“我该做什么呢?”

“正如我所说,帮助我重建事件始末。我相信若能将所有片段拼凑完整,一定能找出主谋。除非他落网,否则你会有生命危险。因此你必须待在这里,由我们来保护你。做得到吗?”

维多利亚迟疑半晌,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莱安德罗倾身向前,将她的双手捧在手掌上。

“希望你能了解,我很感谢你的努力和勇气。没有你,没有你的奋斗和牺牲,我们就不可能完成使命。”

“我只想讨回公道,别无所求。我这辈子从没想过要复仇。报复这件事并不存在。我唯一在乎的是真相。”

莱安德罗亲吻了她的额头。那是父辈的关爱式亲吻,传达了呵护和疼爱,让她觉得自己不再如此孤单,即使只是片刻也好。

“我想今天已经谈得够多了。你得先休息一下。艰难的任务还在等着我们。”

“您要走了吗?”维多利亚问他。

“不用怕,我就在附近。请记得,你会一直被监视和保护着。我想征求你同意,让我们把你锁在这个房间里。不是要把你关起来,而是要避免任何不该进来的人渗入。这样可以吗?”

“可以。”

“有任何需要的话,按个铃就好,马上会有人进来。想要任何东西都可以。”

“我想看书。能不能找几本我父亲的小说给我看?”

“当然,我请他们马上送过来。你现在必须好好休息,一定要睡一下。”

“我不知道睡不睡得着。”

“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你……”

“又要帮我打镇静剂吗?”

“那只是帮助你入睡的方式,会让你舒服许多。但还是看你自己,除非你想要……”

“好吧。”

“我明天早上会过来。到时候我们要开始慢慢重建整个事件的经过了。”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会太久的,大概几天吧,顶多一个礼拜。直到我们查出谁是幕后主谋之前,你在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安达亚和他的手下在到处找你。我们虽然把你从松园救出来,但是这个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从不轻易放过别人。”

“那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当时惊吓过度。为了把你救出来,我们两位同事因此牺牲了性命。”

“巴利斯呢?”

“我们迟了一步。现在不要再想这些了,好好休息吧,阿里亚娜。”

“阿里亚娜……”她复述了自己的名字,“谢谢。”

“应该是我们谢谢你。”莱安德罗边说边走向门口。

落了单之后,一股莫名的不安的空虚感涌上心头。整个房间里不见任何钟表,她走近窗边并掀开窗帘,发现所有拴紧的窗户都贴上半透明白纸,只能透光,完全阻挡了窗外景致。

她开始在房里随意踱步,努力压抑着一直想按下客厅桌上电铃的冲动。最后她已经疲于探索套房各个角落,于是走回卧室,坐在梳妆台前端详镜中的自己。她对镜子微微一笑。

“真相……”她喃喃自语。

5

莱安德罗在镜子另一侧仔细观察那张苍白愧疚的面容。阿里亚娜散发着破碎灵魂的气质,以为自己向前进了一步,但其实从一开始就迷路了。他觉得神奇的是,如果能读懂样貌和时间的语言,只要盯着一张脸看,就能看到那张脸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然后眼看着生活把他击垮,开始慢慢变老。人就像傀儡或发条玩具,身上都有个隐藏的弹簧能活动悬丝,借此控制他们朝着操纵者期望的方向移动。人们感到的愉悦或是支持,来源于屈从,来源于迟早臣服于主人意志的困惑的欲望,用自己的灵魂换取他认可的微笑和信任的眼神。

坐在他身旁的安达亚充满怀疑地望着她。“我觉得我们只是在浪费时间,长官。”他说,“如果您可以给我一个钟头,我一定让她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不是所有情况都需要动刀子。你该做的都做了,我有我的处理方式。”

“是的,长官。”

过了半晌,现场出现一位医生。莱安德罗格外审慎地挑中了他。他看起来像个温文有礼的顶尖名医,那副眼镜加上颇有智者风范的小胡子,慈祥的六十多岁长者,一个爷爷或是舅舅的人物形象,连最神圣的女病人也不会介意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让他温热的双手检查敏感部位,然后告诉他:“您的双手好温柔,医生。”

他并不是真的医生,但见了这位身穿灰色西装,拿着手提包的跛足长者,任何人都不会质疑。他其实是个化学家,而且极为优秀。莱安德罗看着他辅助阿里亚娜躺在床上,拉起她的衣袖,找寻她的脉搏。注射针筒非常小,针头极细,甚至没动一下。莱安德罗面露笑容,看着阿里亚娜的眼神逐渐涣散,躯体渐渐瘫软。数秒钟后,化学药物让她陷入昏睡,而且至少持续十六个钟头,对于一个身形娇弱的女子,可能更久。她将漂浮在无梦的平静世界,一种完全静止和愉悦的状态,药物会慢慢将魔爪伸向五脏六腑、血液和脑部。如此日复一日。

“这玩意不会要了她的命吗?”安达亚好奇地问道。

“剂量对了就没事。”莱安德罗说,“至少目前死不了。”

医生把器具放回手提包,帮阿里亚娜盖上毯子,然后离开卧室。从镜子前经过时,他刻意点点头恭敬示意。莱安德罗听着背后传来安达亚急切的呼吸声。

“还有什么事吗?”莱安德罗问道。

“没有了,长官。”

“既然这样,很感谢你把她安全送过来,这里已经不需要你做什么了。快回巴塞罗那去,想办法找到阿莉西亚·格里斯。”

“她很有可能已经死了,长官……”

莱安德罗转身逼视他。“阿莉西亚还活着。”

“我无意冒犯,但是,您怎么知道她还活着?”

莱安德罗怒目直视他,仿佛看着无脑的野兽。

“因为我就是知道。”

6

阿莉西亚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明亮的烛光。她脑中第一个念头是:她太口渴了,她还没死。其次,她发现有个白发白胡须的男子坐在身边,透过一副迷你圆框眼镜观望她。他的五官让她隐约联想起当年在孤儿院读过的天主教教义手册中的上帝形象。

“您是从天堂来的吗?”阿莉西亚问他。

“不要胡思乱想,我家就在这附近。”

苏德维拉医生拉起她的手腕,按住脉搏,同时看着手表。

“感觉怎么样?”他询问病人。

“我很渴。”

“我知道。”苏德维拉说,却丝毫看不出要帮她倒水的样子。

“我在哪里?”

“这倒是个好问题。”

医生掀开床单,接着,阿莉西亚感受到他的双手落在她的骨盆部位。

“感觉到我压迫的力道了吗?”

她点头回应。

“痛吗?”

“我口渴。”

“我知道,但是您必须再等一等。”

帮她盖上床单前,苏德维拉医生的目光停留在攀附在臀部上的一片黑色疤痕。阿莉西亚看出了他眼中隐藏的惊恐。

“我会留一点药,多少可以帮您处理这个旧伤,但是要小心。您现在还很虚弱。”

“我已经很习惯疼痛了,医生。”

医生叹了口气,随即帮她盖好床单。

“我会死吗?”

“今天还不会。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无稽之谈,但是,您尽量放轻松,好好休息一下。”

“就像在度假一样。”

“差不多就是这样。尽量吧,至少试着放松。”

苏德维拉医生站了起来,这时阿莉西亚听见有人在一旁低声交谈。他们朝她挪近几步,接着好几个身影出现在小床边。她认出了费尔明、达涅尔和贝亚。他们旁边还有个头发稀疏、目光如隼的男子,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认识他一辈子,偏偏记不起是什么人。费尔明和苏德维拉医生窃窃私语,达涅尔在一旁微笑,神情顿时轻松不少。他身旁的贝亚紧盯着她,面露忧容。费尔明蹲跪在她身旁,一手轻轻放在她额头上。

“您已经两次在我面前和死神擦身而过,我都快受不了了。说真的,您那张脸跟死人差不多,但是除此之外,我看都挺好的。觉得怎么样?”

“我口渴。”

“这我就想不通了。您喝掉我身上至少百分之八十的血液。”

“麻醉药效还没退之前,她不能喝水。”医生在一旁解释。

“小事一桩。您到时候就知道了。”费尔明发表高论,“退麻药这件事,就像摆脱宗教学校的教育,解放下面,随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医生对他抛出责备的眼神。“别再胡说八道了,会加重病人的心理负担。”

“我会跟死人一样安静的。”费尔明边说边画十字。

医生没好气地咕哝着:“我明天早上再过来。这期间,各位最好轮班守在旁边。只要出现发烧、发炎或感染症状,马上来找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谁先开始?您就算了,费尔明,我知道您很想……”

贝亚自告奋勇。“我留下来!”她语气坚定,一副不容置喙的态势,“费尔明,我本来请苏菲亚照顾胡利安,但又放心不下,因为她完全管不住胡利安。我给贝尔纳达打过电话了,请她有空就过去看孩子。卧房让你们睡,干净床单都在柜子里,贝尔纳达知道在哪里。达涅尔可以睡沙发。”

达涅尔看了妻子一眼,但并未出声。

“放心,我一定会把小少爷变成一只小睡鼠。牛奶掺点威士忌,再加点蜂蜜,保证好喝。”

“不准让我儿子碰酒精!还有拜托别跟孩子聊政治,否则他会不停重复你的话。”

“遵命,完全封锁咨询。”

“贝亚,记得帮她注射抗生素,每四小时一次。”医生特别交代。

费尔明对着阿莉西亚咧嘴傻笑。“别怕,贝亚小姐今天的表现非常霸气,但是她打针的技术跟天使一样好。她父亲是糖尿病患者,虽然他本人跟糖没有任何共同点。她打针的技巧可是连尼罗河的蚊子都嫉妒的。她从小就学会了这个本事,因为家里没人敢替爸爸打针,现在呢,她帮我们大家打针,包括我在内。您要知道,我是个很难应付的病人,因为我有钢铁般的屁股,只要稍微使个力,扎进来的针都会断。”

“费尔明!”贝亚高声呵斥。

费尔明恭敬地行了军礼,随即向阿莉西亚眨眨眼。

“好,我亲爱的吸血魔女,那双巧手会好好照顾您的。千万不要乱咬人,知道吗?我明天再来。乖乖照着贝亚小姐的话去做,想办法不要死掉。”

“我会努力的。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费尔明。又让您担心了。”

“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喂!达涅尔,别老是一张惊吓的脸,这样不会让伤口快点好。”

接着,费尔明拖着达涅尔往外走。

“看来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医生说道,“现在,我要怎么出去?”

“我陪您到门口。”管理员热心送客。

房里就剩她们两人了。贝亚搬来一张椅子,在阿莉西亚身边坐下。两人沉默对望。阿莉西亚送上感激的笑容。贝亚只是看着她,情绪反应难以捉摸。过了半晌,管理员从房门口探望,眼看两人无言对坐,隐约感受出气氛有异。

“贝亚小姐,有任何需要的话,您知道我在哪里。我在架上放了几条毯子,还有医生交代的药物和服用说明书。”

“谢谢您,伊萨克。晚安。”

“晚安,贝亚小姐。晚安,阿莉西亚。”管理员随即告退。

他的脚步声在走道上逐渐远去。

“在这个地方,好像大家都认识我。”阿莉西亚说道。

“是,大家似乎都认识您。可惜没有人清楚您真实的底细。”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面露温驯的笑容,但贝亚依旧不买账。阿莉西亚的目光在四面书墙间游走,从地上延伸到天花板,群书满布。她知道,贝亚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她。

“能不能请问您在笑什么?”贝亚好奇地问道。

“无聊的琐事。我之前梦见自己吻了一位非常俊帅的男子,却不知道对方是谁。”

“您是不是一直都习惯亲吻陌生人?还是只有打了麻醉药才会这样?”

话中带刺的尖锐语气,让贝亚才脱口说出就后悔了。

“抱歉。”她喃喃低语。

“不需要道歉,是我活该。”阿莉西亚说。

“还要三个多钟头才能打抗生素,听医生的话休息吧。”

“我睡不着。我觉得害怕。”

“我还以为您什么都不怕。”

“我只是隐藏得很好。”

贝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贝亚?”

“什么事?”

“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要求您原谅我,但是……”

“现在先别提这些了,不需要请求我原谅什么。”

“我如果提出这样的要求,您会原谅我吗?”

“您的好朋友费尔明常说,需要请求原谅的人应该去告解室,或是买只小狗。他虽然满嘴胡说八道,这件事倒是说得很有道理。”

“费尔明是个有智慧的人。”

“偶尔。他那副德行,也没几个人受得了就是了。您现在该休息了。”

“我可以牵着您的手吗?”阿莉西亚问她。

贝亚踌躇了一会儿,最后握住了阿莉西亚的手。两人就这样静默许久。贝亚凝视面前这个让她又爱又怕的奇女子。刚抵达此地时,阿莉西亚仍神志不清,医生要检查她的伤势,贝亚在一旁协助他帮病人脱衣。臀部上那刻痕般的惊人伤疤,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

“达涅尔是个幸运的人。”阿莉西亚咕哝着。

“怎么?您喜欢他吗?”

“成为别人的妻子和母亲,我想都不敢想。”

“我以为您已经睡着了。”贝亚说。

“我也是。”

“会痛吗?”

“那个旧伤吗?”

贝亚没回应。阿莉西亚依然闭着眼睛。

“稍微有点痛。”她回答,“麻醉药把疼痛压下来了。”

“这个旧伤是怎么来的?”

“内战期间留下来的,空袭时受的伤。”

“您辛苦了。”

阿莉西亚耸耸肩。“这伤疤正好可以帮我吓跑那些色鬼。”

“我猜您一定有很多追求者。”

“可惜没一个值得交往。好男人都爱上像您这样的女孩了。他们只把我当成幻想对象。”

“或许您只是不想在感情上受伤罢了。”

阿莉西亚笑而不答。

“别以为男人就不会把我当成幻想对象。”贝亚大言不惭,自己也忍不住偷偷笑了。

“我对此毫不怀疑。”

“他们为什么常常这么蠢?”贝亚问道。

“男人啊?谁知道。或许是因为大地之母是女人吧……说来虽然残忍,但他们一出生就昏头昏脑的。不过,有些男人也还不错。”

“贝尔纳达也是这么说的。”贝亚附和。

“您那位达涅尔呢?”

贝亚眯着眼看她。“我的达涅尔怎么了?”

“没怎么样。他看起来是个好男孩,很纯洁的一个人。”

“他有他的阴暗面,只是您不知道罢了。”

“是因为他母亲的那些事情吗?因为伊莎贝拉的遭遇?”

“您对伊莎贝拉的事知道多少?”

“不多。”

“您没打麻药的时候,说谎的功力高明多了。”

“我能够相信您吗?”

“我看您根本就别无选择。问题在于,我能不能相信您这个人。”

“有疑虑吗?”

“当然。”

“有一些关于伊莎贝拉的资料,关于她的过去……”阿莉西亚娓娓道来,“我想,达涅尔有权知道这些事,但是,我不晓得……或许到头来,他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阿莉西亚?”

她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贝亚的脸庞几乎要碰到她的脸。她感受到贝亚正用力握紧她的手。

“什么事?”

“我有个请求,而且我只说这么一次。”

“请说。”

“不要做出任何伤害达涅尔或我的家人的事。”

阿莉西亚直视那目光,如此威严,让她几乎不敢呼吸。

“请向我发誓。”

阿莉西亚咽下口水。“我发誓。”

贝亚点头应允,再度靠坐在椅子上。阿莉西亚看着她闭上眼睛。

“贝亚?”

“又怎么了?”

“有一件事……有天晚上,我陪达涅尔回到您的家门口……”

“别说了,睡吧。”

7

暴风雨后,巴塞罗那的天空被洗成了冬日清晨特有的荧光蓝。朝阳一脚踢开厚重云层,水漾似的纯净阳光飘浮在空中,宛若瓶装饮料般剔透。森贝雷先生一大早心情不错,竟把医生的劝告摆一边,一口气喝了杯香醇的黑咖啡,尝尽了叛逆的美味,这个充满回忆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今天的业绩一定会超越大斋期的糕饼店!”他信心喊话,“你们看着好了。”

他拿下书店门上“休息”的告示牌,却发觉费尔明和达涅尔缩在角落窃窃私语。

“喂,你们两个……又在搞什么花样?”

两人一起转过头,一脸傻样,一看就知道在密谋着什么。两人看起来都像是一整个礼拜没闭过眼,而且,书店老板若没记错的话,这两人还穿着前一天的衣服。

“我们在聊您。您看起来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年轻、更潇洒。”费尔明说,“适婚的女人恐怕会巴着您的大腿不放。”

书店老板还没来得及回话,店门上方的铃铛却响了。一位衣着讲究、目光如炬的绅士走近柜台前,笑容可掬。

“早安,先生,需要我们为您服务吗?”

访客缓缓脱下手套。

“我想各位应该不介意回答我一些问题。”安达亚说道,“我是警察。”

书店老板眉头一皱,看了达涅尔一眼,他一脸惨白,就像刚印好的大学教科书内页。

“您请说。”

安达亚和气有礼,面带笑容地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柜台上。

“麻烦各位靠近一点仔细看清楚。”

三人聚集在柜台前,开始仔细端详照片。照片里的阿莉西亚·格里斯大概比现在年轻五岁,在镜头前展露了灿烂笑颜,纯真气质只有婴儿能比。

“各位认得这位小姐吗?”

森贝雷先生拿起照片专注地检视。他耸耸肩,把照片传给达涅尔,他也跟父亲做了同样的动作。最后轮到费尔明,他高举照片,对着灯光看了又看,仿佛那是一张假钞,接着他摇摇头,把照片还给安达亚。

“很抱歉,我们都不认识这个人。”书店老板说道。

“老实说,长相有点像黑帮女子,但我从来没见过她。”费尔明帮腔。

“没有吗?确定没见过?”

三人同时摇头。

“各位是不确定,还是没见过她?”

“很确定,没见过。”达涅尔回答。

“这样啊。”

“我可以请问您这个人是谁吗?”书店老板打探道。

安达亚把照片放回口袋。“阿莉西亚·格里斯,警方通缉的逃犯,犯下好几宗谋杀案,据我们所知,都是最近几天发生的。最近一次犯案是昨天,受害者是个警察,名叫巴尔加斯。这女人非常危险,身上可能还带了枪。有人曾见过她这几天在附近走动,有几个邻居已经确认曾看见她进了书店。街角烘焙店的女店员说,她看见这名女子与书店某位职员在一起。”

“她一定是搞错了。”森贝雷先生说。

“有可能。书店除了三位之外,还有别的员工吗?”

“我妻子。”

“或许她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会问她的。”

“如果各位想起了什么,或是您的妻子记得这个人,请打这个电话给我,任何时间都可以,就说要找安达亚。”

“一定。”

警官亲切地点头致意,走向店门。“谢谢各位的协助,祝各位度过愉快的一天。”

三人站在柜台后,默不作声地望着安达亚从容地穿越街道,并在对面的咖啡馆前停步。接着,他走近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两人交谈了约莫一分钟。男子点头回应之后,安达亚随即沿着街道往下走。大衣男子朝书店看了一眼,然后进了咖啡馆,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接着一直坐在那里监视书店。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森贝雷先生忍不住追问。

“一言难尽。”费尔明回应。

此刻,书店老板瞥见他的外甥女苏菲亚带着胡利安从公园返家,小男孩玩得乐不可支。

“刚刚从书店走出去的那个帅哥是谁?”苏菲亚才跨进书店门口就急着嚷嚷,“发生什么事,有人死掉了吗?”

秘密会议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举行。费尔明开门见山地切入主题:“苏菲亚,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荷尔蒙常常排山倒海,平息之前,脑袋完全不管用,但是,如果刚才从书店走出去的那个衣着时髦的家伙,或是任何人利用各种借口过来问您是否见过、认识或听说过阿莉西亚·格里斯小姐,您务必展现上帝赋予那不勒斯人的说谎天分,告诉他不认识,从来没见过,表现得像您的邻居麦瑟迪塔丝那样蠢就对了,否则,虽然我不是您的父亲或法定监护人,但我一定会把您送进修道院,直到您认为丘吉尔英俊无比才能出来。您明白了吗?”

苏菲亚惭愧地猛点头。

“您现在去站柜台,假装在忙着做事。”

摆脱了苏菲亚之后,森贝雷先生当面质问儿子和费尔明。

“我还在等你们跟我解释,到底在搞什么鬼?”

“您今天吃心脏病的药了吗?”

“配着咖啡一起吃了。”

“真是异想天开的妙点子。您现在就像炸药,一个不小心,我们全都会被炸飞到街上。”

“不要转移话题,费尔明!”

费尔明指着达涅尔。“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可以。您到外面去,而且要把自己当成是我。”

“什么意思?”

“别老是一副傻样。那些混账东西派了人一直监视书店,就是等着我们踏出错误的一步。”

“我想去跟贝亚换班……”

“跟贝亚换班?”森贝雷先生不解,“换什么班?”

“这事情一时也说不清。”费尔明急忙插话,“达涅尔,快出去吧!那件事情交给我就行了,我跟间谍打过交道,溜得可快了,就跟鳗鱼一样。好啦,快去,别让人家以为我们在里面搞什么花样。”

达涅尔不情不愿地穿越工作间的门帘,留下主仆两人。

“怎么样?”森贝雷先生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费尔明露出温驯的笑容。“您要不要先来颗瑞士糖?”

8

达涅尔觉得时间拖沓不前,一天怎么也过不完。他苦等贝亚返抵家门,大部分时间都把书店业务丢给父亲一个人应付。费尔明对他父亲天花乱坠地扯了个弥天大谎就溜走了,但总算暂时堵住书店老板的嘴巴,接下来几个钟头,至少不会再问东问西又疑神疑鬼了。

“我们一定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比平常更正常才行,达涅尔。”这是他溜走前说的话,为了闪避安达亚派来监视书店的警察,他特意从紧邻圣安娜教堂的天窗爬了出去。

“我们什么时候正常过啊?”

“现在别跟我耍嘴皮子!只要盯梢的人走了,我马上就能去换贝亚的班。”

贝亚终于在中午时刻现身,这时候的达涅尔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费尔明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她说。

“他一路都顺利吗?”

“中途绕去买了他难以抗拒的甜点‘修女饼’,还买了白葡萄酒。”

“白葡萄酒?”

“帮阿莉西亚买的。苏德维拉医生把她的白葡萄酒都没收了。”

“她现在怎么样?”

“状况稳定。医生说她还很虚弱,但至少没有感染,也没有发烧。”

“她还说了什么吗?”达涅尔继续追问。

“你是指什么?”

“我怎么老觉得所有人都有事瞒着我?”

贝亚轻抚丈夫的脸庞。“没有人瞒着你任何事,达涅尔。胡利安呢?”

“在幼儿园,苏菲亚送他去的。”

“我下午就去找他们。我们必须让生活维持正常作息。你父亲人呢?”

“在后面生闷气。”

贝亚随即压低音量。“你们是怎么跟他说的?”

“费尔明编了个故事。”

“这样啊。我去博克利亚市场买点东西,你需要什么吗?”

“嗯,正常的生活。”

午后,父亲留他一个人在书店。贝亚尚未返家,达涅尔放心不下,想到大家都在骗他,情绪十分恶劣,他搬出午睡的借口,理直气壮上了楼。最近几天,他一直怀疑阿莉西亚和费尔明有事瞒着他,现在贝亚似乎也加入他们的行列。此事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好几个钟头,牛角尖越钻越深,灵魂正被无情啃噬。经验告诉他,碰到这样的状况,最合适的应对方式就是装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方法始终奏效。这个好好先生达涅尔,一个失去母亲的可怜孤儿,始终良善而单纯的少年,谁也想不到他能发现什么事。其他人似乎总是替他把答案写好,即使问题并不存在。没有人留意到他已经多年不穿短裤了。有时候,甚至连小胡利安都斜眼看着他、笑话他,仿佛他父亲天生就是个蠢蛋,其他人揭示生活的秘密时他看上去什么也不懂。

“可以的话,我也会嘲笑自己。”达涅尔暗想。就在不久前,他还能催眠自己是一个永远天真的男孩,用自我嘲讽逗费尔明乐一乐。这一直是个让他自在的角色,他也愿意继续当那个大家眼中无忧无虑的达涅尔,而不是天亮前趁着贝亚和胡利安仍在熟睡时摸黑下楼的达涅尔。他偷偷钻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搬开老旧故障的暖气机,然后推开机器后方那片石膏板。

墙角摆着一个箱子,上面放了两大摞积了厚尘的旧书,箱子底有一本剪贴簿,贴满了关于毛里西奥·巴利斯的剪报,都是他从报刊图书馆偷来的,部长多年的公开行程都记录在上面。每一则报道他都熟记于心。最后一则部长因车祸意外骤逝的报道,最让他痛心。

巴利斯,那个夺走他母亲生命的人,居然就这样从他手上逃脱了。

达涅尔已经学会痛恨那张镜头前狂妄自大的脸。他有了一个心得:直到学会仇恨,人才能认清真正的自己。当你真正仇恨,沉溺于这团在内心燃烧的怒火,任其渐渐烧毁仅剩的良知,你不会表现出来。达涅尔无奈苦笑。没人相信他守得住秘密。他从来都做不到,就算是小时候也做不到,因为保密是孩子的艺术,是抵抗世界的空虚的方法。就连费尔明和贝亚也没料到他会在那里藏了这么一份档案夹,自从得知那位了不起的名人毛里西奥·巴利斯,如日中天的政坛巨星,竟是毒死他母亲的凶手,无数暗夜里,他任由这份档案夹滋养着内心阴暗的仇恨。一切都是臆测,大家都这样告诉他。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曾经,达涅尔抛却所有猜疑,乖乖活在真实世界里。

这一切,最糟糕也最难以面对的,莫过于正义将永远无法伸张。

他梦想多年的日子,始终腐蚀着他灵魂的念头,终究不可能到来,他要找巴利斯算账,直视他的双眼,让对方看看他眼中累积多年的仇恨,但这已成了空想。他拿出那把手枪,那是他在突尼斯餐厅向一个黑市军火商买来的黑枪,用布包裹,一直存放在箱子底。那是内战时期的老旧手枪,但装了全新的子弹,黑市军火商还教了他如何杀人。

“第一枪打腿部,膝盖下面的部位。然后稍等一下,你会看到他拖着脚步移动。接着就朝肚子开第二枪。再等一下,他会抱着肚子,身体前倾,这时你就朝右胸开枪。再等一等,等到他肺部充血,然后自己呛死。到了这时候,你看他好像已经死了,就把最后三发子弹往头部射击。第一发打颈后,第二发打太阳穴,最后一发打下巴下面。结束后把手枪丢进贝索斯河,就在海滩附近,让河水把枪冲走。”

或许,河水也会涤净此时正腐蚀着他内心的仇恨和痛苦。

“达涅尔?”

他抬头一看,贝亚就在面前。他根本没听见她进来。

“达涅尔,还好吗?”

他点头回应。

“你的脸色苍白,确定真的没事吗?”

“我好得很。晚上没睡,有点累就是了。没什么。”

达涅尔面露幸福的笑容,那是他年少以来惯有的神情,也是左邻右舍熟悉的他。好孩子达涅尔·森贝雷,做母亲的都巴不得能把女儿嫁给他。思绪中不带一丝乌云的阳光男孩。

“我帮你买了橙子。千万别让费尔明看见,免得一转眼就被他全吃光。”

“谢谢。”

“达涅尔,怎么了,需要跟我聊聊吗?是因为阿莉西亚的事,还是那个警察?”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有点担心,这很正常。再困难的事我们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样。”

达涅尔从来就不懂得说谎。贝亚紧盯着他的双眼。这几个月来,他的眼神一直让她心生恐惧。她走近他身旁,紧紧抱住他。达涅尔双臂下垂,任由妻子紧拥着,一句话都没说,仿佛自己并不在现场。贝亚缓缓松开了他。她将购物袋放在桌上,眉眼低垂。

“我去接胡利安了。”

“嗯,我在这里等你们。”

9

过了四天,阿莉西亚总算可以不靠他人协助从床上起身。自从抵达此地,时光仿佛凝结了。她一直未离开过藏身的地方,白天大多昏昏沉沉度过。屋里有个火盆,伊萨克每隔几小时会添柴火,昏暗的空间不时被烛光和油灯照亮。苏德维拉医生开的止痛药让她几乎都处于沉睡状态,偶尔清醒时,总瞥见费尔明或达涅尔在一旁守候。金钱买不到幸福,但药物常常能让我们更靠近它。

当她隐约记起自己是谁,知道身在何处,便试图开口说话。她的问题大多尚未出口就获得答复。不会,没有人会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令人担忧的感染并未出现,医生认为她正在稳定好转,只是仍相当虚弱。是的,费尔南迪托是安全的。森贝雷先生提供他一份兼职工作,帮忙运送书籍或到客户家领取收购的旧书。他经常问起她,但是根据费尔明的说法,自从费尔南迪托在书店碰见苏菲亚,问起阿莉西亚的次数少了。他还打破一项不可能的纪录:他终于有了新的迷恋对象。

阿莉西亚很替他高兴。如果他要为爱情受苦,至少是为了一个值得的人。

“您不知道,那可怜的家伙是个多情种。”费尔明说,“这辈子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最苦莫过于无法爱人吧。”阿莉西亚这样回他。

“我觉得这个药已经把您的小脑搞坏了,阿莉西亚。如果您现在拿起吉他唱圣歌,我得拜托医生大人帮您把剂量降到婴儿阿司匹林的程度。”

“可别剥夺了我仅剩的闪光点。”

“我的天,那你还真是个恶人。”

恶习总是被低估。阿莉西亚想念她的白葡萄酒,她的进口香烟,以及她独处的空间。药物有效地让她变得迷糊,这种状态有利于她适应一群好心人天天轮班守着她。为了救她一命,他们合力谋划了救人大计,甚至比她自己更担忧她是否能活下来。偶尔她深陷药物作用时,会告诉自己干脆加重剂量,从此一直昏睡下去。然而,她迟早还是要醒来,她终究要记起自己必须清偿所有人生债务才能死去。

她不止一次在幽暗中醒来时,看到费尔明坐在面前的椅子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费尔明,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女巫时间,管它是几点。”

“您都不睡觉的吗?”

“我向来不习惯小憩。我喜欢的是将失眠上升到一种艺术形式,等到死后再补眠吧。”

费尔明望着她的眼神掺杂着温柔和疑虑,让她忍不住激动起来。

“您还是没原谅我,对不对,费尔明?”

“您得说明白,我到底要原谅您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莉西亚哀叹了一声。“就是……我让您以为我在内战那一夜就已经死了。我让您一直怀着对我和我父母的愧疚生活。还有我回到巴塞罗那那天,当您在弗兰萨车站认出我,我却假装不认识您,或许您以为自己是疯了,或是看见了幽灵……”

“哦,是这些事。”费尔明对她露出嘲弄的笑容,泪光却在烛光下滢滢闪动。

“怎么样,可以原谅我吗?”

“我考虑一下。”

“请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想死的时候还背负着这个心理重担。”

两人相视无言。

“您是个演技很差的女演员。”

“我演技可好了。只是医生开的药让我脑袋不清楚,一直忘了台词。”

“其实,我一点儿都没有为您感到遗憾。”

“我不希望您因为我而愧疚,费尔明。不只是您,任何人都不必这样。”

“您比较希望大家都怕您吧。”

阿莉西亚被逗得呵呵笑。

“不过,我是不怕您的。”费尔明表明意见。

“那是因为您对我认识不清。”

“我比较喜欢您扮演困境中的少女。”

“既然这样,您原谅我了吗?”

“有什么差别吗?”

“我不想觉得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总觉得您忙着扮演别人的守护天使,保护达涅尔一家人。”

“我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选书顾问,守护天使那一套全是您自己编出来的。”

“您真的没想过,假如解救了某个好人,就能拯救世界?或至少可能让世界多一份美好?”

“有谁说过您是正派的好人?”

“我说的是森贝雷一家人。”

“您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吗,亲爱的阿莉西亚?”

“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值得去拯救的,费尔明。”

“就算您不相信好了。问题是您害怕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正在做这样的事。”

“您也没好到哪里去,到头来您可能根本没做什么好事。”

费尔明没好气地咕哝几句,伸手到风衣口袋里找糖果。

“我们还是别耍嘴皮子。”他下了结论,“您继续跟虚无主义打交道,我吃我的瑞士糖。”

“各取所需。”

“自得其乐。”

“好啦,费尔明,给我一个睡前香吻。”

“您那种吻我可不敢。”

“吻脸颊!”

费尔明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弯下腰,在她额头上贴了一个吻。

“乖乖睡觉,小魔女。”

阿莉西亚闭上双眼,嘴角上扬。“我非常爱您,费尔明。”

接着,她在寂静中听见饮泣声,于是伸出手去找到他的手,两人就这样握着手,伴着烛光散发的温暖,一起进入了梦乡。

10

伊萨克·蒙佛特,此地的管理员,每天固定两到三回端着托盘替她送来牛奶、奶油果酱吐司、水果,或者一份每周日艾斯科利巴糕饼店供应的甜点。除了文学和隐居之外,他还有这个弱点,尤其偏爱带有松子仁和卡士达酱的甜点。禁不起她再三央求,伊萨克开始帮她送来过期报纸,虽然苏德维拉医生并不是很认同。她阅读了报上所有关于毛里西奥·巴利斯死亡的消息,一时又觉得热血沸腾。

“这件事让你逃过一劫,阿莉西亚。”她这样告诉自己。

大好人伊萨克身材矮小,看似凶恶,对阿莉西亚却总是温柔得难以自抑。他说她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女儿。女儿名叫努丽亚。他身上总是带着两张女儿的照片:其中一张是眼神哀伤的谜样女子,另一张是一脸欢笑的小女孩,紧拥着一名男子,阿莉西亚一眼便认出那是比现在年轻了数十岁的伊萨克。

“我还来不及让她知道我有多爱她,她就离我而去了。”他说。

有时候,当他端着托盘送食物过来,阿莉西亚必须强迫自己吃上两三口,一旁的伊萨克迷失在回忆的深井里,开始细诉努丽亚的种种,以及他多年来的悔恨。阿莉西亚静静倾听。她怀疑老人从未和任何人聊过自己的悲伤,而老天爷竟送来一个陌生人,如此神似他深爱至今的女儿,他的爱苦无出口,只能试图救活这个女人,送上不属于她的关爱,让他能获得些许慰藉。偶尔,老人聊起女儿,困在回忆的泥淖里,竟忍不住老泪,便会赶紧离开,过了好几个钟头才回来。最深切的痛苦只能独自经历。当伊萨克带着无限哀伤躲进他自己的角落,阿莉西亚却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看着老人家流泪,是她唯一承受不了的痛苦。

大家都轮班看护她、陪伴她。达涅尔喜欢为她朗读从迷宫般的遗忘书之墓借来的书,尤其偏爱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卡拉斯的文笔让阿莉西亚联想起音乐和巧克力糕点。每天与达涅尔共度的时光,聆听他朗读卡拉斯的一页页篇章,让她沉浸在文字与意象之林,一个被她遗弃的梦想,让她始终后悔不已。她最钟爱的是一本轻薄的小说,书名《无名之辈》,最后一段她甚至已能背诵,无法入睡时,她总会轻声念着这段文字帮助入眠:

战争让人大发横财,爱情让人失去一切。天意早已明示,他注定不幸,无法品尝迟来的春天为心灵带来的甜美果实。他知道,余生将是无尽的孤独之秋,无人相伴,亦无可供追忆的渴望和悔恨,而每当有人问起,是谁建造了那栋房子?在房屋化为废墟之前,究竟是谁住在那里?所有知情人,所有熟知他悲惨过往的人,无一不低头垂眼,并可能轻声哀求,祈求风带走他们的声音:无名之辈。

不久后,她发现自己几乎不能和任何人聊起胡利安·卡拉斯,尤其不能在伊萨克面前提起。森贝雷家族和卡拉斯有相当程度的牵连,阿莉西亚认为最恰当的做法,还是尽量回避他们家族阴暗的过往。伊萨克反应尤其激烈,只要听见这名字就会暴跳如雷,因为,根据达涅尔的叙述,他女儿努丽亚曾与卡拉斯相恋。老人家深信,他可怜的女儿遭遇的所有不幸,甚至葬送了生命,一切悲剧皆因卡拉斯而起,此人性格怪异,曾经企图烧光自己的所有作品。所幸此地管理员以自己的职位做担保,否则伊萨克绝对会是卡拉斯的好帮手。

“在伊萨克面前最好别提起卡拉斯。”达涅尔说,“仔细想想,最好别对任何人提起这名字。”

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对阿莉西亚保持理性,绝无不着边际的幻想,那就是达涅尔的妻子。贝亚帮她沐浴、更衣、梳头,为她打点药物,眼神中传达着拘谨,主导两人默默建立起来的关系。贝亚悉心照顾,协助她恢复健康,只希望她尽快痊愈,这么一来,阿莉西亚就能退出他们的生活,在她对这家人造成伤害之前,永远在他们的生命中消失。

阿莉西亚一直希望自己能变成贝亚那样的女子,但天天与她相处之后,她自知不可能做到。贝亚话少,问题更少,却是最了解她的人。阿莉西亚从来就不是喜欢搂搂抱抱或大惊小怪的人,却不止一次有冲动想去抱住她,还好总在最后一刻忍住了。两人只需交换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们不是在演《小妇人》,她们各自都有任务要完成。

“我想您很快就能摆脱我了。”阿莉西亚说。

贝亚从未中计上钩。她未曾有过半句怨言,也从未责备过她。她总是格外谨慎地替她换绷带,在她的旧伤疤抹上苏德维拉医生特别请相熟的药剂师调配的药膏,可以舒缓疼痛,却不影响血液循环。她涂抹药膏时,脸上不见一丝遗憾或同情。除了莱安德罗,贝亚是唯一看到她的裸体却不露任何惊愕神情的人,始终面不改色地检视内战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

唯一能让两人平静畅谈的话题是小胡利安。两人之间持续最久也最平和的闲聊通常是贝亚用肥皂帮她洗澡的时候,用的是伊萨克在他兼作办公室、厨房和卧室的房里用小炉子烧好的一壶壶热水。贝亚对那个小家伙有无尽的疼爱,那是阿莉西亚压根儿无法理解的母爱。

“有一天,他大声宣布说长大要跟您结婚。”

“我想您一定跟所有的好妈妈一样告诫他,世上有很多坏女孩不适合他。”

“您无疑是坏女孩们的王后。”

“所有能当我婆婆的女人都这样说,而且,她们说的确实没错。”

“像这一类的事,说得再有道理也没用。我在男人堆里过日子,打从好久以前就知道,大部分男人都对逻辑免疫。他们唯一学会的事情,只有地心引力法则,而且还不是所有男人都学会了。除非他们摔个大马趴,否则不会清醒过来。”

“这像是费尔明的名言。”

“他说的道理特别朗朗上口,我这么多年来可没少听他的金句。”

“胡利安还说了什么?”

“他最新的想法是当个小说家。”

“早熟。”

“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像个小大人。”

“您还会想要吗?”

“孩子吗?不知道。我也希望胡利安有个伴一起长大,最好有个妹妹……”

“家族里也可以多个女孩。”

“费尔明说,这样有助于稀释家族里过剩的睾酮素。唉,算了,这种事也不是随便说说就能解决的。”

“达涅尔呢,他怎么说?”

贝亚沉默许久,最后耸了耸肩。“达涅尔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少了。”

几周后,阿莉西亚感觉体力恢复。苏德维拉医生每天帮她检查伤口两次,他话不多,而且总是在回答别人的疑问。偶尔,阿莉西亚发现他斜着眼看她,仿佛在纳闷这个女人是谁,却又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

“您身上有很多旧伤。有些很严重。应该开始考虑改变习惯。”

“不需要替我担心,医生。我的命比猫还要多。”

“我虽然不是兽医,但是理论上,猫只有九条命,您显然已经超支了。”

“剩一条就够了。”

“我想,剩下的一条命您大概不会投身慈善工作。”

“那就看您从哪个角度去想了。”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比较担心哪一件事,您的健康,还是您的灵魂?”

“没想到您不但是医生,还能当神父。这种组合肯定很抢手。”

“到了我这个年纪,药物和告解室之间的差异已经很模糊了。不过,我想我对您来说还太年轻。疼痛的情况怎么样?我是指臀部的旧伤。”

“药膏挺管用的。”

“但是跟您以前使用的药物不一样吧?”

“不一样。”她坦承。

“以前服用多少剂量?”

“四百毫克。有时候还会多一点。”

“我的天。不能继续服用那种药了,这个您知道吧?”

“请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问问您的肝脏吧,如果它还没罢工的话……”

“要不是您没收了我的白葡萄酒,现在就可以邀它喝一杯,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

“您真是无药可救了。”

“关于这一点,我们三个倒是意见一致。”

虽然大部分人开始筹备她的葬礼,但阿莉西亚知道,她已经逃出地狱,即使外出许可只有周末也罢。她知道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因为她像往常一样开始觉得世界灰暗,对过去几日感受到的温暖失去了感激。阴森气息再次浸染周遭事物,臀部的锥心之痛则提醒了她,如娇嫩鲜花一样的角色该落幕了。

生活恢复寻常节奏,她知道,静养的时光已经告终。对此最感沮丧的莫过于费尔明,他不是一早就唉声叹气,就是偶尔扮演心灵导师。

“我得提醒……诗人已经说过了,复仇这道菜,冷了再尝更美味。”费尔明看出她的不良意图,刻意发表高论。

“那诗人尝到的可能是大蒜杏仁冷汤。写诗的人通常有一顿没一顿,哪里会懂美食?”

“告诉我,您没打算去做任何蠢事。”

“我并不打算做任何蠢事。”

“我要您向我保证。”

“去找个公证人,我们正式点。”

“光是达涅尔和他新产生的犯罪倾向,我就够烦了。您信不信,我居然找到一把他偷藏的手枪?我的圣母玛利亚,这家伙明明两天前还是个挂着鼻涕的小鬼,现在居然背着我私藏手枪,简直就跟无政府联盟的走狗一样。”

“您怎么处理那把手枪?”阿莉西亚追问时,脸上的笑容让费尔明寒毛直竖。

“还能怎么处理?当然是再把它藏好,藏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拿来给我。”阿莉西亚低声说道,一脸魅惑。

“门儿都没有。我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连水枪都不会帮您带来,因为您一定会想办法在水枪里装满硫酸。”

“您根本不知道我能干出什么事。”阿莉西亚驳斥他。

费尔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我已经开始想象了,蛇蝎女人!”

阿莉西亚再次展现纯真无邪的笑容。

“您和达涅尔都不懂得使用手枪,不如在造成遗憾之前,把枪带来给我。”

“好让您对别人造成遗憾吗?”

“我保证,绝对不会伤及无辜。”

“那好,我给您送一把冲锋枪过来,外加几颗手榴弹。有没有偏爱哪一种口径的枪管?”

“我是说真的,费尔明。”

“我也是。您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恢复健康。”

“唯一能让我恢复健康的方法,就是让我去做该做的事。这也是唯一能保证各位都安全无虞的方法,这一点,您应该清楚得很。”

“阿莉西亚,很遗憾的是,我必须告诉您,您说得越多,我就越不喜欢您讲话的语气。”

“把手枪带来给我,否则我就自己去弄一支。”

“然后又在出租车里奄奄一息,不过这次真会没命的。是被人弃尸在巷子里?或关在地牢,任由那些刽子手凌迟为乐?”

“您担心的就是这些?怕我被囚禁或杀害?”

“对,我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听着,坦白说,不是我针对您,但是我实在受够了您总是在我的照看之下到处寻死。我如果连第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孩子都救不活,有什么资格生儿育女,做个好爸爸?”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您也没有责任照顾我,费尔明。再说,您是救人高手,我的命已经被您救回来两次了。”

“第三次就没辙了。”

“不会有第三次了。”

“也不会有手枪。我今天就会想办法摧毁这玩意儿。我会把它碾碎,洒在码头边喂鱼,喂给那些肚子鼓鼓吃垃圾的鱼。”

“无法避免的事,就算是您也阻止不了,费尔明。”

“偏偏这是我的专长之一,我的另一项专长是贴面舞。这话题到此为止,不必再争论了。对,您可以用母老虎似的眼睛瞪我,我不会被吓倒。我可不是费尔南迪托或那些乡下人,您随便露出黑色丝袜,就能把我兜得团团转……”

“您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了,费尔明。特别是现在。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液。”

“以您现在这种不要命的程度,您是活不过圣诞节的一只火鸡的。”

“别这样。帮助我离开巴塞罗那,给我手枪。剩下的事我自己打点。您知道,您其实也同意我这样做的。贝亚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那您去找她要手枪,看她怎么说……”

“贝亚不相信我。”

“很难想象为什么呢?”

“我们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费尔明,您说呢?”

“别来这一套,我不想跟您一起头朝地下地狱。”

“您怎么能这样跟一位小姐说话。”

“您如果是小姐,那我就是相扑选手。我看您与其满脑子想着干坏事,不如去喝几杯,然后乖乖上床睡觉。”

费尔明懒得跟她争辩,因此抛下她离开了。阿莉西亚和伊萨克一起吃了点晚餐,听他叙述努丽亚的往事。老管理员离开后,她独饮了一杯白葡萄酒(她发现伊萨克把医生没收的好几瓶酒藏在角落),然后离开房间。她沿着走道来到巨大的拱顶下,夜色从圆顶流泻而下,微光中,她凝望着这座雄伟的书籍迷宫,仿若奇景幻象。

她手提油灯,继续穿梭在不同的走廊和密道。她跛着脚在殿堂般的建筑里往上探索,经过阅览室、交叉口和天桥,最后来到上方的几个隐秘房间,螺旋梯或高悬的天桥纵贯其中,恰好形成拱门和护墙。她抚摸了等待读者探索的千百册书籍,偶尔在半途的阅览室里,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每一夜的探索路线都异于以往。

遗忘书之墓格局独特,同一条路几乎不可能走两次。她不止一次在其中迷了路,总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摸索出下楼的路径。那一夜,曙光开始在拱顶外显影,她发现,一九三八年那场夜晚空袭中,受了伤的她正是掉落此地。她探头在腾空处往下一看,瞥见伊萨克·蒙佛特渺小的身影出现在迷宫底层。她回到楼下时,老管理员仍在原处。

“我以为自己是唯一失眠的人。”他说。

“睡觉这件事就留给有梦的人吧。”

“我泡了洋甘菊茶,可以帮助睡眠,要不要喝一点?”

“如果可以加点别的东西更好。”

“我手边只有一瓶陈年白兰地,平常没什么机会喝,也不能用来通水管。”

“我并不反对。”

“但是,苏德维拉医生会怎么说呢?”

“所有医生说的话都一样,入口的东西,要不让人早死,要不让人发胖。”

“我倒觉得您可以再胖一点儿。”

“我是有这个打算。”

她跟着管理员来到他的房间,在桌边坐下。伊萨克则忙着准备两杯特调热茶,他闻了闻白兰地酒瓶口,然后分别在两杯热茶里洒了几滴酒。

“不错。”阿莉西亚喝着她的调酒热茶。

两人清闲安静地品尝洋甘菊茶,就像一对相交多年的老友,彼此作伴,无须言语。

“您看起来气色不错。”伊萨克打破沉默,“我想,这表示您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

“伊萨克,我一直留在这里对谁都不好。”

“这个地方其实还不错。”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事情要解决,世上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好了。”

“这里永远欢迎您回来,只是,我总觉得您这一去大概就不会再来了。”

阿莉西亚笑而不答。

“您需要一些换洗的衣服。费尔明已经确认过,您家被人监视,所以,回那里应该不是什么好主意。我还有一些努丽亚留下来的衣服,说不定您可以穿。”老人说。

“我不想麻烦……”

“如果您愿意接受我女儿的物品,那是我的荣幸。而且,我相信努丽亚也会希望您接收她的东西。我觉得你们应该是穿同样的尺寸。”

伊萨克走近衣橱,拉出一只皮箱到桌边。他打开之后,阿莉西亚瞥了一眼。皮箱里有衣服、鞋子、书籍和其他旧物,一时勾起她无限哀愁。她虽然从未见过努丽亚,却已习惯了她的存在,仿佛她的生命在此地施了魔法,当她父亲聊起女儿的过往旧事,仿佛故人仍陪伴在侧。老人在一只旧皮箱里装着充满愁绪的爱女遗物,细心保留了他对早逝女儿的回忆,眼前此景,让阿莉西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点头接受。

“这些衣服用料都很好。”对于服装品牌和用料,阿莉西亚向来眼光精准。

“努丽亚把钱都花在书和衣服上。唉!这可怜的孩子……她妈妈常说,她看起来就像个电影明星。您如果见过她的话,一定会喜欢她。”

阿莉西亚从皮箱里挑出几件洋装,发现衣物之间有件东西。看起来像个约十厘米高的白色人形塑像。她拿起来靠近灯光下细看。是一具石膏塑像,呈现的是天使形貌,双翼却已折断。

“我好多年没看到过这东西了,没想到努丽亚还留着。这是她从小最喜欢的玩具。”伊萨克解释,“还记得那一天,我们在大教堂旁边的圣露西亚市集买的。”

天使塑像似乎是中空的,顶端还有个洞。阿莉西亚伸进手指一摸,不经意推开了一个细小的隔板,她发现里面藏了东西。

“努丽亚一向喜欢把秘密信息藏在天使里面,再把天使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我必须把它找出来。这是我们以前经常玩的游戏。”

“好漂亮。”阿莉西亚赞叹。

“您留着吧。”

“不不不,那怎么可以……”

“拜托,请拿去吧。这天使从好久以前就不再传递秘密信息了。您留着一定会派上用场。”

于是,此生头一遭,阿莉西亚开始拥着一个小小的守护天使入睡,她祈求天使,让她尽快离开那些纯净的灵魂,让她重回通往黑暗之心的道路。

“你不能陪我去那里。”她轻声告诉天使。

11

莱安德罗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现身。他在备有新鲜早餐和鲜花的客厅里等她。在此之前,阿里亚娜·马泰克斯已经醒来一个钟头了。负责叫醒她的是医生,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礼节,不敲门直接进屋。随行的还有一个护士,但是她不怎么说话。

第一件事是清晨的注射,打了这一针就能让她睁开眼,并记得自己是谁。接着,护士会协助她起床、脱衣,带她去浴室淋浴十分钟。然后,护士帮她穿上她依稀记得在某个地方买的衣服。她从未重复穿过同样的衣服。医生帮她测量脉搏和血压的同时,护士在一旁替她梳头化妆,因为莱安德罗喜欢看她打扮得漂亮体面。当她和他一起坐在桌边,世界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昨晚睡得好吗?”

“他们到底帮我打了什么针?”

“我说过了,药性温和的镇静剂。你如果觉得不好,我让医生别再帮你注射这种药了。”

“不,不,谢谢您。”

“那就照你说的。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

“至少喝点橙汁。”

有时候,阿里亚娜把入口的食物全吐了出来,甚至严重眩晕后失去知觉,就这样从椅子上跌下。发生这种情况时,莱安德罗会立刻按下桌上的电铃,不消数秒钟,有人会过来将她扶起,再次帮她梳洗干净。这时候,医生通常会帮她补上一针,顿时让她冷静下来。为了能够打这一针,她甚至兴起了佯装晕倒的念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几天。她借由每次注射之间的空当来估计时间,而打针让她完全沉睡,一觉不醒。她的身形日渐消瘦,衣服过于松垮。当她在浴室镜子里看见裸身的自己,总忍不住自问镜中女子是谁。她时时巴望着莱安德罗把一整天的流程早早完结,然后医生会拎着他那只神奇的手提袋回到房间,带来让人遗忘一切的药物。药物进入体内的时刻,全身血脉偾张,终致意识尽失,这是她此生经历过最贴近幸福的记忆。

“今天早上觉得怎么样,阿里亚娜?”

“还好。”

“我想,可以的话,今天就聊聊你当年失踪的那几个月。”

“这个我们前几天已经聊过。更早之前也谈过了。”

“没错,但我想慢慢总会有新的信息出现。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常会跟我们耍点小花样。”

“您想知道什么?”

“我想重回你离家出走那一天。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我累了。”

“再忍耐一下。医生马上就来,等他帮你打一针,就会舒服多了。”

“可以现在就打吗?”

“我们先聊一聊,然后你再服药。”

阿里亚娜点了点头。同样的戏码每天都要上演,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叙述过那些事。反正也无所谓了。已经不需要隐藏任何秘密。所有人都死了。而她永远也踏不出这个地方了。

“那天是我生日。”她开始叙述,“乌巴赫夫妇为我办了一场庆生会,我在学校的所有同班同学都受邀到家里。”

“都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买来的庆生会同伴,像那个家里所有的东西一样,都是用钱买来的。”

“你是那天晚上决定要离家出走的吗?”

“嗯。”

“但有人帮你,是吗?”

“对。”

“跟我聊聊那个帮你的人。戴维·马丁,对不对?”

“嗯,戴维。”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戴维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们以前是同事。”

“他们一起写过书吧?”

“广播剧本,叫《冰兰花》。一个以十九世纪巴塞罗那为背景的悬疑故事。我父亲不让我听,他说那不是给小孩听的故事,但我还是溜到瓦维德雷拉家里去听,音量调到最小……”

“根据我手边的资料,戴维·马丁一九三九年入狱,当时内战已经结束,他企图闯越边界返回巴塞罗那,因此被捕。他被关进蒙锥克监狱,在那里和你父亲重逢,后来,狱方一九四一年宣称他已经死亡。你现在跟我谈的是一九四八年的事,距离他的死讯已是好几年以后。确定帮助你逃亡的人真是马丁?”

“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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