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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颂 一九六〇年一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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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是另外有人冒充他的身份?何况,你当时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就是他。”

“好吧,你怎么又遇见他了呢?”

“家教老师马诺丽小姐每周六会带我到丽池公园。我们去水晶宫,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那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你就是在那里碰见马丁的吗?”

“对。我之前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他都在远处。”

“你觉得是巧合吗?”

“不是。”

“你第一次跟他交谈是什么时候?”

“马诺丽小姐总会在皮包里随身带着一瓶茴香甜酒,她常常喝了酒就睡着了。”

“这时候马丁就走过来了?”

“嗯。”

“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阿里亚娜,你再想想看。”

“我要打针。”

“你要先告诉我马丁跟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聊起我父亲的事,他们一起坐牢的岁月。我父亲跟他谈起我们,还有发生在我们家的事。我想,他们似乎达成某种协议。谁先出狱,就去帮忙照顾另一个人的家人。”

“但是,戴维·马丁并没有家人。”

“他有深爱的人。”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逃出监狱的?”

“巴利斯命令两名手下把他带到奎尔公园旁的一栋大房子,打算在那里把他杀掉。他们经常在那里杀人,尸体就埋在花园里。”

“后来怎么了?”

“戴维说,那里还有别人,在那栋房子里。那人还帮他逃过一劫。”

“是他的同伙吗?”

“他叫他老板。”

“老板?”

“那人有个外国名字。意大利名字。我记得这个,因为那人跟我父母很喜欢的一位意大利作曲家同名同姓。”

“你还记得那个名字吗?”

“科莱利。他叫作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手边的资料没出现过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戴维不太正常。他会妄想很多事情,还有人。”

“你的意思是说,安德烈亚斯·科莱利这个人是戴维·马丁想象出来的人物?”

“对。”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戴维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仅剩的一点理性,全都留在牢里了。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你一直都直呼他的名字戴维……”

“因为我们是朋友。”

“还是情人?”

“朋友。”

“他那天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已经花了三年时间想办法接近毛里西奥·巴利斯。”

“为了报仇吗?”

“巴利斯杀害了他深爱的人。”

“伊莎贝拉。”

“对,伊莎贝拉。”

“他有没有告诉你,巴利斯以什么方式杀了她?”

“她是被毒死的。”

“那他为什么找上你?”

“为了实践他对我父亲许下的承诺。”

“就这样?”

“还有,他认为我可以帮他潜入我养父母的家,巴利斯迟早会在那里出现,到时候就能找机会把他杀了。巴利斯经常在乌巴赫家走动。他们有业务往来,银行股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式能接近巴利斯,因为他身边一定有保镖或随从保护。”

“但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现。”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他,他如果这样做的话,一定会被杀的。”

“这一点他自己就想得到。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你跟他说了别的原因,他因此而改变心意。”

“我要打针,拜托。”

“告诉我,你跟马丁说了什么?居然能让他放弃千里迢迢到马德里找巴利斯报仇的计划,相反地,他甚至决定帮你离家出走……”

“拜托……”

“再一会儿就好,阿里亚娜。等一下我们就帮你打针,然后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跟您说的都是真的。我当时怀孕了……”

“我被你弄糊涂了!你怀孕?怀了谁的孩子?”

“乌巴赫。”

“你父亲?”

“他不是我父亲!”

“银行家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那个领养你的男人?”

“他是把我买下来的人。”

“怎么回事?”

“他经常晚上偷偷到我房间,都是醉醺醺的。他跟我说,他太太不爱他,而且在外面有很多情夫,两人之间已经没有感情。然后他就开始大哭,接着强迫我跟他亲热。之后又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引诱他,还说我和我母亲一样,都是婊子。他对我拳打脚踢,还恐吓我说,要是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就会杀了我妹妹,因为他知道我妹妹在哪里,只要打一通电话,她很快就进棺材了。”

“戴维·马丁听到这件事有什么反应?”

“他去偷了一部车,然后带我逃离那个地方。我需要打针,拜托……”

“好的,马上打针。谢谢你,阿里亚娜,谢谢你坦白说出一切。”

12

“今天星期几?”

“星期二。”

“昨天也是星期二。”

“那是上个礼拜的星期二。跟我聊聊你和马丁一起逃亡的过程。”

“马丁弄来一辆车。是他偷来的,一直藏在卡拉班切区的停车场。那天他告诉我,下周六中午十二点,他会把车开到公园其中一个入口。一等到马诺丽小姐睡着,我必须立刻到阿尔卡拉门对面的出口与他会合。”

“你照着他的指示去会合了?”

“嗯,我们上车之后,开进停车场躲到半夜。”

“警方将你的家教列为绑架案共犯,连续四十八小时对她进行审讯,后来,她的尸体在通往北部古城布尔戈斯的公路排水沟里被人发现。他们打断了她的胳膊和腿,朝她的脖子后面开了一枪。”

“我一点都不替她难过。”

“她知道乌巴赫强暴你的事吗?”

“这件事,我只跟她一个人说过。”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要我保持沉默。她说有头有脸的男人都会有这方面的需求,她还说,日子久了,我就会知道乌巴赫有多爱我。”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戴维和我开车离开了停车场,整夜都在公路上赶路。”

“你们去了哪里?”

“我们的路程持续了好几天。每日只能等天黑才能开车上路,有时走省公路,有时选择乡村小路。需要停下来加油时,戴维就让我在后座躺平,用毛毯盖住身体。有时我累到睡着,醒来时却听见他自言自语,仿佛有人坐在副驾驶座和他交谈。”

“是那个叫科莱利的人吗?”

“对。”

“你不怕吗?”

“我觉得他很可怜。”

“他带你去了哪里?”

“我们去了比利牛斯山,他战后返回西班牙前在那里藏身。那地方叫作博尔维尔镇。就在另一个小镇普奇塞达附近,几乎就在法国边界上。那里有栋占地宽广的大别墅,弃置多年,内战期间曾充当医院,我记得叫莱梅塔庄园。我们在那儿待了好几周。”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带你去那里?”

“他说那地方很安全。戴维在那里有个老友,当年他偷渡入境时认识的,是个住在当地的作家,阿尔方斯·布洛森,我们的三餐和衣物都是他帮忙打点。没有他,我们饥寒交迫肯定活不了。”

“马丁挑选这个地方,一定有别的原因。”

“那个小镇带给他许多回忆。戴维始终没告诉我当年在小镇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这地方对他具有特别的意义。戴维一直活在过去。深冬,阿尔方斯建议我们离开那里,他给了一笔钱,让我们可以继续接下来的行程。小镇居民已经开始闲言闲语了。戴维知道海岸地区有一处飞地,他的另一个老友,名叫贝德罗·维达尔的富豪在那里有栋房子,应该是藏身的好地方,至少可以躲到夏天。戴维对那栋房子很熟悉。我想,他以前在那里住过。”

“那就是几个月之后警方找到你的小镇吗?圣费利乌-德吉绍尔斯?”

“那栋房子的地点离小镇大约两公里,一个叫作萨加罗的地方,紧邻圣波尔湾。”

“我知道那里。”

“房子建在巨石之间,人们称此地为隆达之路。那房子冬天没人住,是一栋漂亮的夏日别墅,许多巴塞罗那和赫罗纳的富豪都有这样的房子。”

“你们就在那里度过了冬天?”

“嗯,到春天来临。”

“你被人发现的时候是一个人,马丁没跟你在一起。他去哪里了?”

“我不想谈这个。”

“你如果累了,我们就先暂停吧。我可以请医生过来帮你打针。”

“我要离开这里。”

“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很多遍了,阿里亚娜。你在这里最安全,还有完整的保护。”

“您到底是谁?”

“我是莱安德罗,你知道的。我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

“你太激动了。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休息一下,我会请医生赶快过来。”

皇宫大饭店的顶级套房似乎总是星期二。

“你今天早上气色不错,阿里亚娜。”

“我头好痛。”

“天气的关系,你血压太低了,我也有这样的问题。你吃这个,很快就好了。”

“这是什么?”

“只是阿司匹林,真的。对了,我们查证过你提到的那栋在萨加罗的房子,屋主确实是贝德罗·维达尔,出身巴塞罗那极有声望的豪门家族。根据调查,维达尔曾是戴维·马丁的老师。警方的调查报告特别提到,维达尔一九三〇年在佩德拉比山的家里惨遭戴维·马丁杀害,因为维达尔娶了马丁最爱的女子,一个叫作克丽丝汀娜的女人。”

“胡说八道,维达尔是自杀身亡的。”

“戴维·马丁是这样跟你说的?看来,他骨子里是个复仇心切的人,巴利斯、维达尔……妒忌能让人做出各种疯狂行径。”

“戴维深爱的人是伊莎贝拉。”

“你跟我说过了。但是,这跟我手边的资料不相符。他跟伊莎贝拉有什么关系?”

“伊莎贝拉曾经是他的学徒。”

“我不知道小说家也有学徒这一套。”

“伊莎贝拉非常坚持要跟他。”

“这是马丁告诉你的?”

“戴维经常聊起她。这是他活着的动力。”

“但是伊莎贝拉已经去世将近十年了。”

“有时候,他会忘了这件事。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回到那里。”

“萨加罗的那栋房子?”

“戴维曾经在那里待过,跟她在一起。”

“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就在内战爆发前夕。也就是他流亡法国之前……”

“他即使知道自己被通缉也不惜冒险回到西班牙,就是为了伊莎贝拉?”

“我觉得是。”

“跟我聊聊你们在那里的生活吧。都做些什么事?”

“戴维当时已经病得很重。我们还没住进那栋房子之前,他几乎已无法分辨现实和幻听、幻影。那栋房子勾起他许多回忆。我总觉得,他回去是打算死在那里。”

“所以……戴维·马丁已经死了吗?”

“不然呢?”

“老实告诉我……你在那几个月做了什么事?”

“照顾他。”

“我一直以为他是要照顾你的。”

“戴维已经无法照顾任何人,他连自己都顾不了。”

“阿里亚娜,戴维·马丁是被你杀死的吗?”

13

“我们住进那栋别墅不到一个月,马丁的病情就恶化了。我就负责出门买食物。在海岸尽头的海鲜餐厅前面,有些农民每天早上会开着小货车贩卖自家农产食品。起初都是戴维去那里或到镇上,但是,后来他再也无法踏出家门。他有严重的头痛,而且发烧、眩晕、神志不清,几乎每晚像幽魂似的在家里晃荡。他相信科莱利会来找他算账。”

“你看到过科莱利这个人吗?”

“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那是他幻想世界里的一个角色。”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维达尔家族建了一座木造小码头,从别墅前的私人小海湾延伸到海水中。戴维常去那里,就坐在码头边看海。他会不断和想象中的科莱利对话。偶尔我也会到码头走走,在他身旁坐下来。戴维甚至没发觉我就在身边。我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跟科莱利说话,就像我们逃离马德里途中的状况一样。然后他会突然从妄想思绪中惊醒过来,对着我微笑。有一天突然飘起雨,我牵着他的手,打算带他回屋里,他却抱住我伤心痛哭,一直叫我伊莎贝拉。从那时候起,他完全不认得我是谁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两个月,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和伊莎贝拉一起生活。”

“对你来说,那段日子一定很难熬。”

“不是的,照顾他生活起居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但也很伤感。”

“阿里亚娜,戴维·马丁是怎么死的?”

“有一晚,我问他科莱利是谁,为什么这么怕他。他告诉我,科莱利是黑暗灵魂,他说的都是科莱利要说的话。戴维说他和科莱利签了约,答应为他写一本书,但后来却反悔,所以在书稿落入科莱利手中之前,全部被他销毁了。”

“那是什么样的书?”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宗教文章之类的。戴维总是以《永恒之光》称呼那本书。”

“所以,戴维认为科莱利是来找他复仇的?”

“没错。”

“怎么复仇,阿里亚娜?”

“这个重要吗?这和巴利斯那些事情根本无关。”

“所有事情都是环环相扣的,阿里亚娜。拜托,你一定要帮我。”

“戴维深信,我肚里的孩子是个他曾经认识又失去的人。”

“他说过是谁吗?”

“他说她叫作克丽丝汀娜。他几乎不提这个人,但是只要一说起她,他的语气总是充满悔恨和愧疚。”

“克丽丝汀娜是贝德罗·维达尔的妻子。警方认定她也是被马丁杀害的。调查证实,她淹死在普奇塞达镇的湖里,地点非常接近他带你去过的那栋比利牛斯山别墅。”

“一派胡言。”

“或许吧!但是,你刚刚也说了,他提起她的时候,显露了很深的愧疚感……”

“戴维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

“但你自己不也说了,他已完全失去理智,满脑子妄想不存在的人和事情,还把你当成他以前的学徒伊莎贝拉,一个死了十年的人……你难道不害怕?不会替肚子里的孩子担心吗?”

“不会。”

“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从来没想过要把他留在那栋别墅,自己单独逃离那个地方……”

“从来没有。”

“好吧,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14

“我记得那时快要三月底了。过去几天戴维的病情有所好转。他在悬崖下找到一艘木造小船,几乎每天一大早就急着划船出海。我当时已经怀孕七个月,白天大多以阅读打发时间。那栋别墅有大量藏书,几乎完整收藏了戴维·马丁最爱的作家的所有作品,我从没听说过那个作家——胡利安·卡拉斯。傍晚,我们就在客厅的壁炉取暖,我为他朗读卡拉斯的小说,就这样读完他全部的作品。最后两个礼拜,我们读卡拉斯的最后一部小说《风之影》。”

“没听说过。”

“几乎没有人看过。很多人以为自己读过,其实根本没有。有天晚上,我们一起读书到半夜,接着我上床睡觉,凌晨两点就感受到第一次子宫收缩。”

“你当时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

“我感受到一股剧痛,就像有人出拳用力打我的肚子。我吓得惊慌失措,大声喊着戴维的名字。他打算抱我去找医生,掀开被子时,却发现床上染了一摊血……”

“我很遗憾。”

“所有人都觉得遗憾。”

“你们去看医生了吗?”

“没有。”

“孩子呢?”

“是个女孩。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死胎。”

“我由衷替你感到难过。阿里亚娜。我想,还是先暂停吧。”

“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停下来。”

“好吧,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戴维……”

“慢慢说,按照你的节奏。”

“戴维抱着婴儿的尸体,像受了伤的野兽哀痛呻吟。小女婴全身发紫,像个坏掉的洋娃娃。我很想起床去拥抱他们,可惜身体实在太虚弱。到了黎明,天色渐亮,戴维抱着女婴,看了我最后一眼,并请求我原谅。接着,他离开了别墅。我勉强拖着脚步到窗边,看着他走下岩石边的阶梯,然后走上码头。木造小船就拴在码头尽头。他把女婴用布巾绑在身上,上了船,划船出海,一路朝着我这边看。我举起手,希望他会看见我,并转向回头。但他继续前进,然后在距离海岸一百米处的海面停下来。朝阳遍洒海洋,汪洋看起来就像一片火海。我看着戴维的身影慢慢站起来,并在船板上拿了一样东西。接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敲击船只的龙骨。不过几分钟,船只开始下沉了。戴维坐在船上静静不动,怀里抱着女婴,就这样一直凝望着我,直到被大海吞没。”

“你后来怎么办?”

“我因为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发烧了好几天,一直认为那只是场噩梦,马丁总有一天会再次出现在门前。后来总算可以起床走动,于是我天天去海滩,去那里等待。”

“等什么?”

“等他们回来。您一定会想,我跟戴维一样发疯了。”

“没有,我不会这么想。”

“每天开着货车贩卖农产品的农民看见我在那里,过来问我好不好,还送了食物给我。他们说我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送我去圣费利乌的医院。肯定是他们去通知国民警卫队的。有个巡逻队员发现我在海滩上睡着了,把我送进医院。我被诊断出体温过低,并且有支气管炎初期症状,还有内出血,如果没有及时送医,恐怕在十二小时内就没命了。我没跟他们提起自己的身份,但是可想而知,他们一定会去查。所有警局和国民警卫队都收到了印着我的照片的寻人启事。我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

“你的父母没去看你吗?”

“他们不是我的父母。”

“我是指乌巴赫夫妇。”

“没有。最后出院时,两名警察和一辆救护车来接我,送我回马德里的乌巴赫豪宅。”

“乌巴赫夫妇看到你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夫人呢……她一直都要我这样称呼她,夫人往我脸上吐口水,还骂我是个不要脸的贱人。乌巴赫把我叫进办公室。他从头到尾没从书桌前抬起头看我一眼。他告诉我,已经帮我注册了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旁的寄宿学校,全年只有圣诞节可以回家几天,而且还得表现够好才行。隔天,他们就把我送进去了。”

“你在那所寄宿学校待了多久?”

“三个礼拜。”

“为什么只待了这么短的时间?”

“寄宿学校的校长发现,我把发生过的事情都跟寝室室友安娜玛利亚说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

“全部。”

“包括偷窃小孩这部分?”

“全部。”

“她相信你吗?”

“相信,因为她的遭遇也很类似。这所寄宿学校的女孩几乎都有类似的背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几天后,她在学校顶楼上吊身亡。她才十六岁。”

“自杀?”

“您觉得呢?”

“你呢?他们如何处置你?”

“他们把我送回乌巴赫家。”

“然后……”

“乌巴赫痛打我一顿,把我锁在房间。他告诉我,假如胆敢再跟别人提起这些谣言,他会把我送进疯人院,下半辈子都别想出来。”

“你怎么回他?”

“我什么都没说。那晚,趁着他们熟睡,我爬窗溜出房间,拿了钥匙,把乌巴赫夫妇在四楼的卧室房门锁上,接着下楼到厨房打开瓦斯开关。地下室囤放了一些汽油桶,是发电机用的。我把二楼整层都洒了汽油,地上和墙上都是。然后,我在窗帘上点了火,立刻跑到花园。”

“你没逃走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想亲眼看着他们身上着火的样子。”

“我了解。”

“我认为您根本就不了解。我已经把知道的事实都说完了。现在,请告诉我一件事……”

“当然。”

“我妹妹在哪里?”

15

“你妹妹现在的名字叫梅希迪斯,她此刻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像这里一样的地方?”

“不是的。”

“我想见她。”

“快了。先跟我聊聊你丈夫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我不明白的是,像乌巴赫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大可聘请全国最优秀的名律师,却偏偏找了一个没什么经验的新手律师作为遗嘱执行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还不够明显吗?”

“我看不出来。”

“桑奇斯是乌巴赫的儿子。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光顾巴拉列罗剧院,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叫朵萝莉丝·丽芭思的歌女,后来就有了孩子。因为夫人很在意身材变形,始终不肯怀孕生子,乌巴赫就在外面偷偷养了私生子。他花钱培养儿子完成大学学业,还向他保证,只要进了律师事务所工作,就会正式聘请他为家族企业效力。”

“桑奇斯知道这件事吗?知道乌巴赫是他的亲生父亲?”

“当然。”

“所以他才跟你结婚?”

“他跟我结婚是为了保护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诚恳正派,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好人。”

“你们当时是假结婚吗?”

“我们的婚姻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真实的婚姻,不过,如果您是指有名无实这件事,那的确是,他从来没碰过我。”

“你什么时候开始策划复仇大计的?”

“桑奇斯能够接触到乌巴赫家族的所有文件,他弄清楚了巴利斯做的事。计划是他想出来的。他调查了我的生父维克多·马泰克斯过去的经历,因此得知他在狱中的牢友,包括戴维·马丁、萨尔加多和莫尔加多,后来他把莫尔加多聘为司机兼保镖。但这些事情我们已经谈过了,不是吗?”

“没关系。利用戴维·马丁当幌子去加深巴利斯的恐惧感,也是他的点子吗?”

“那是我出的主意。”

“寄给巴利斯的那些信件是谁写的?”

“我。”

“一九五六年在马德里文艺协会的事件是怎么一回事?”

“恐吓信件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我们当初的想法是让巴利斯害怕,让他相信这是戴维·马丁的计谋,并逼他老实说出过去发生的一切。”

“你们目的何在?”

“诱导他中计,逼他回到巴塞罗那来面对马丁。”

“这个目的,你们已经达成了。”

“对,但是当时必须多施加一点压力才总算成功。”

“就是一九五六年那次企图暗杀的事件?”

“那是其中一件。”

“执行暗杀的是谁?”

“莫尔加多。他没有打算杀他,只是想吓唬他,使他确信在自己的堡垒也不安全,除非他亲自去巴塞罗那和马丁见面说清楚,否则永无宁日。”

“但是他根本见不到马丁,因为马丁已经死了。”

“没错。”

“你刚刚说这只是其中一件,你们另外还做了什么事对他施压?”

“桑奇斯买通巴利斯家的一个仆人,让他在巴利斯的办公室放了一本我父亲的小说《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就在梅希迪斯别墅举办化装舞会那一晚。书里夹着一张清单,上面是我们截至当时为止发现的所有伪造出生证明文件的编号。那就是他收到的最后一封恐吓信。当时,他再也受不了了。”

“你为什么从未想过去报警,或诉诸媒体?”

“您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想再聊聊那张清单。”

“我已经把知道的部分都说完了。您为什么如此在意那张清单?”

“因为我们必须抽丝剥茧,才能彻底清查案情。为了彰显正义,揪出那个让你和许多人终生痛苦的幕后主谋。”

“揪出巴利斯的共犯?”

“是的。所以我才会这么坚持。”

“您想知道什么?”

“请再努力想一想……那份清单。你说,上面只写了编号,都没写小孩的姓名吗?”

“没有,只有编号。”

“还记得有几个吗?说个大约的数字就可以。”

“大概有四十个。”

“你们怎么拿到那份清单的?为什么你们认为巴利斯还下令谋杀过其他父母,然后偷走他们的小孩?”

“莫尔加多提醒了我们。他刚开始在乌巴赫家工作的时候,听说过全家人都失踪的事。他有许多牢友都死在监狱里,后来妻儿也莫名失踪。桑奇斯要他提供名单,接着,他委托布里安律师到民事管理局秘密调查,名单中的那些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难找的部分是死亡证明。当他发现大部分证明都是同一天开出的时候,立刻起了疑心,并查看了相同日期的出生证明书。”

“这位布里安律师真是聪明绝顶。不是每个人都想得到这一点……”

“有了这个重大发现,我们开始思考,巴利斯是否涉及更多类似案件,而且数目恐怕还不少。还有其他监狱,以及全国许许多多我们不认识的家庭。数以百计,或许数以千计。”

“你们曾经跟别人提起过这些疑点吗?”

“没有。”

“你们没想过要深入调查那些案子?”

“桑奇斯确实有此打算,但是他被逮捕了。”

“那份清单原稿呢?”

“被那个叫作安达亚的男人拿走了。”

“还有影印本吗?”

维多利亚摇头否认。

“保险起见,你和你丈夫都没有至少影印一份留底吗?”

“我们有的就是家里那一份。安达亚找到之后,当场就把它销毁了。他非常清楚,那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他唯一想知道的是,我们到底把巴利斯藏到哪里去了。”

“你确定?”

“是的,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我知道,我知道。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完全相信你说的。你是不是在骗我?阿里亚娜,跟我老实说吧。”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您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就不知道了。”

莱安德罗面无表情,目光紧盯着她,仿佛现在才发觉她的存在。他露出浅笑,身体微微前倾。“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阿里亚娜。”

她顿时热泪盈眶。还没来得及回神,话已脱口而出:“我想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您当年就在车上,对不对?他们来家里逮捕我父亲,绑架了我们姐妹那一天。您就是巴利斯的共犯……那只幕后的黑手。”

莱安德罗以哀伤的眼神看着她。“我想,你错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了。”

“为什么?”她质问的声音几乎微弱如丝。

莱安德罗站了起来,走近她身旁。“你胆识过人,阿里亚娜。谢谢你的协助。我希望你别为任何事情烦心。很荣幸能够认识你。”

阿里亚娜抬起头,迎面而来的是莱安德罗的笑容,充满平和怜悯的慰藉。她何尝不愿就这样沉溺其中,永远不再醒来。莱安德罗倾身向前,亲吻了她的额头。

他的双唇,冷如冰霜。

那一晚,医生的神奇药物最后一次在她的血管里恣意奔驰,阿里亚娜梦见了父亲为她写的小说里那个红衣王子,随即忆起家人。

多年来,她几乎已记不得双亲或妹妹的面容,只能在梦中想起他们。好几次在梦里,记忆将她拉回那一天,父亲被逮捕,她们姐妹被掳走,瓦维德雷拉的家里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母亲。

那一晚,在梦中,她又听见汽车从林木夹道的小径逐渐驶近的引擎声。她忆起父亲的嘶吼在花园里回荡。她从卧室窗户探出头,看见红衣王子的黑色大轿车就停在喷泉前。轿车车门敞开,车灯渐渐熄了。

阿里亚娜感受到冰凉的双唇触及她的肌肤,无声话语穿透墙壁,仿佛剧毒渗出。她和妹妹一起跑进衣橱里躲藏,但红衣王子看穿了一切,且无所不知。她们蜷缩在黑暗中,聆听着阴谋主使者的脚步声慢慢逼近。

16

古龙水和烟草味先于探访者传到了监牢里,巴利斯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但不想做出任何反应满足探视者。当败仗已成定局,最佳的防御就是无动于衷。

“我知道你没睡。”安达亚终于开口,“别逼我在你身上泼一桶冰水。”

巴利斯在阴暗中睁开双眼。香烟的缕缕白烟在昏暗中升起,悬空凝成了明胶似的各种图腾。闪着红光的烟头映在安达亚眼里。

“有什么事吗?”

“我想跟你聊一聊。”

“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要不要来根烟?听说抽烟能让人短命。”

巴利斯耸了耸肩。安达亚面带微笑,点了一根烟,从铁栅栏空隙递给他。巴利斯伸出颤抖的手接下,用力吸了一口。

“您想聊什么?”

“那份清单。”安达亚说道。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份清单。”

“在你家书房那本书里发现的清单。你逃亡的时候带在身上,上面列了大约四十组出生和死亡证明书的编号。你知道那是什么清单。”

“不在我手上。莱安德罗要找的就是这个吗?你在为他做事,不是吗?”

安达亚在阶梯上坐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你有影印本吗?”

巴利斯摇了摇头。

“你确定?再好好想一想!”

“可能印了一份。”

“那份影印本在哪里?”

“一直都由我的保镖比森特保管。抵达巴塞罗那前,我们在一座加油站休息,我要比森特去买一本笔记本,然后我抄写了那份清单,交给他保管。万一出了事,我们必须分道扬镳,到时候他会在巴塞罗那找个值得信任的人,把那些证明文件都找出来,并全部销毁,然后我们就能跟马丁摊牌,接着再查清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我们当时是这样计划的。”

“那份手抄的清单在哪里?”

“我不知道。比森特带在身上,他的尸体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

“除了比森特这一份,还有别的副本吗?”

“没有了。”

“你确定?”

“是的。”

“你要知道,如果敢骗我,或对我隐瞒什么,我就让你无限期一直关在这里。”

“我没有撒谎。”

安达亚点了点头,接着沉默许久。巴利斯怕他就这样走了,留下他在地牢里至少得单独苦熬十二个钟头。如今,安达亚在这里短暂露面已成了他每天唯一期待的事。

“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安达亚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好让他有机会说出完美的答案。

“因为你没资格死。”

“莱安德罗恨我到这个地步?”

“莱安德罗先生不恨任何人。”

“我要怎么做才有资格死?”

安达亚一脸好奇地望着他。“根据我的经验,越是大声嚷着想死的人,看见大野狼的牙的最后一刻,反而吓得像小孩一样求饶。”

“是耳朵。”

“什么?”

“那句俗语,其实是看见大灰狼的耳朵,不是牙。”

“哎呀,我怎么老是忘了,我们这位客人可是文学界最杰出的精英。”

“是吗?原来我是莱安德罗的一位客人?”

“你已经不是了。大野狼来找你的时候,我保证你第一个看见的是它的牙。”

“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会怪你的。别以为我没设想过你的处境,我也考虑过你可能会有今天这种下场。”

“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刽子手。”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看,我也会说谚语。我给你一个机会,这是你和我之间的协定。你如果表现良好,帮我这个忙,我就亲手杀了你。我下手很干脆,脖子后面一枪就搞定,你甚至没什么感觉就断气了。怎么样?”

“要我做什么?”

“过来一点,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巴利斯走近铁栅栏边。安达亚在外套里找东西,巴利斯巴不得那是手枪,可以当场就把他毙了。但安达亚却拿出了一张照片。

“我知道曾有人来过这里。你不要说没有……我要你好好看着这张照片,然后告诉我,你当时看到的是不是这个人。”

安达亚将照片展示给他看。巴利斯点头回应。

“这个人是谁?”

“她以前叫阿莉西亚·格里斯。”

“以前?她怎么了,死了吗?”

“是的,她死定了,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安达亚说着把照片收好。

“那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安达亚吊起眉梢,一脸惊讶。“没想到你是个多情种。”

“拜托。”

“在这里缺个女人陪你,对不对?”

安达亚乐不可支地大笑,随手把照片往地牢内一扔。

“送给你吧。其实她也是个美女,很有自己的特色。你可以天天晚上看个够,两只手一起把她剥光,哦,不,是一只手。”

巴利斯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你要表现好,我会替你留一颗子弹,就当是告别礼物,感谢你这些年来为祖国的贡献。”

巴利斯一直等到安达亚消失在上楼的阶梯口,这才跪下来捡起那张照片。

17

阿里亚娜心知肚明,那天将是她的死期。她在皇宫大饭店顶级套房一醒来就知道了,一睁眼便看见莱安德罗的手下趁她熟睡时放在桌子上的盒子,印着烫金字体的精美包装上绑了蝴蝶结。她掀开被单,颤抖着身子走近书桌。蝴蝶结下面塞着一只信封,上面是手写的名字。打开信封,里面放了一张卡片:

亲爱的阿里亚娜:

今天你终于可以和妹妹重逢。我想,你应该以最美的样子庆祝正义终于得以伸张。你再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事或任何人了。我希望你会喜欢,这都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

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莱安德罗

阿里亚娜首先轻抚纸盒,然后才慢慢打开。她突然想象有一条毒蛇在盒内蠕动,等她一掀开盖子,便跃上来缠住她的脖子。盒里铺着一层轻柔细致的包装纸,掀开来是一套纯白丝质内衣,包括一双丝袜。内衣下面放着一件象牙白纯羊毛洋装,以及搭配成套的鞋子和皮包。还有一条丝巾。莱安德罗让她打扮得像处女一般去死。

她自己梳洗,没有护士协助。接着,她从容穿上莱安德罗为她的生命末日精心挑选的衣服,凝视镜中的自己。只差一具白色棺材和死者手握的十字架。她坐下来等待,心中纳闷,在她之前,还有多少洁白无瑕的处女在这奢华的监狱里洗涤了罪孽?莱安德罗打点了多少顶级名牌衣物,并附送一个印在前额的冰冷亲吻,为他的青春童女们送终?

她没等太久。不到半个钟头,她听见钥匙插入门锁的声响。开锁很顺畅,接着,那位大好人医生探头进来,依旧一脸慈眉善目的家庭医生形象,脸上堆满温柔怜悯的笑容,就像每次见她时那样,手上还是那个神奇的手提包。

“早安。阿里亚娜,今天早上好吗?”

“我很好,谢谢您,医生。”

他慢慢走过来,将手提包放在桌上。

“您今天非常漂亮。据我所知,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嗯,我今天就要和家人团聚了。”

“真好。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家人。莱安德罗先生要我代为致歉,他今天临时有急事,没办法亲自来为您送行。我会告诉他,您今天美极了。”

“谢谢。”

“那么……先打一针帮您提神吧?”

阿里亚娜顺从地伸出光溜溜的手臂。医生微笑着打开黑色手提包,拿出一副皮套,摊开后放在桌上。阿里亚娜认得那十几个以橡皮筋绑着编号的小药瓶,以及装有注射针筒的金属盒子。医生倾身向前,轻柔地扶着她的手臂。“请多包涵了。”

他开始在皮肤上游移找寻,但手臂上早已布满针孔和瘀青。他又看了看上臂正面、手腕以及腕关节附近,轻轻以指关节敲了敲皮肤,然后对她微笑。阿里亚娜直视他的双眼,并拉起裙边,露出了大腿。这个部位也有许多针孔,但还能扎针的地方比较多。

“您可以在这里打针。”

医生谦逊地点头,审慎回应她,“谢谢,我想打这里会比较好。”

她看着他准备注射物品。他挑了九号小药瓶。她从未看他拿过这个编号的药瓶。针筒备妥后,医生在她的左大腿内侧找寻注射点,恰好挑中她刚穿上的丝袜袜头旁边的位置。

“刚开始可能会有点痛,而且会觉得冷,但是过几秒钟就好了。”

阿里亚娜看着医生专注直视,注射器越来越接近她的皮肤。就在细针几乎触及肌肤时,她开了口:“医生,今天没用酒精棉球帮我消毒?”

他一脸诧异,视线稍微上扬,脸上挂着迟疑的笑容。

“医生,您有女儿吗?”

“嗯,两个,我的心肝宝贝。莱安德罗先生是她们的教父。”

事发就在须臾之间。医生才刚说完,正打算继续他的任务,这时阿里亚娜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将针头转而刺入他的脖子。大好人医生的眼神渐渐变得混沌。他的双臂无力下垂,插着注射器的颈部开始颤抖。他的鲜血染红了针筒里未注射完的药剂。阿里亚娜紧盯他的双眼,握住针筒,把剩余的药剂全部注入他的喉咙。医生张大嘴巴却无法出声,随即跪倒在地。她坐回椅子上,静静看着他死去。过程持续了两三分钟。

接着,她俯身抽出注射器,在他衣领上擦拭沾血的针头。她把注射器放回金属盒,将九号药瓶放回原位,然后收好皮套。她蹲跪在尸体旁,摸了摸他的口袋,找出皮夹,抽出十几张百元钞票。她穿上精致的外套,戴上搭配成套的帽子。最后,她收拾桌上的钥匙、装了药瓶的皮套和注射器,全部放进白色皮包里。她围上丝巾,打了个结,挽着皮包,开门走出卧室。

套房的客厅里不见人影。她天天和莱安德罗共进早餐的桌上摆着花瓶,瓶里插了一束白玫瑰。她走近门边。房门上了锁,于是她拿起医生的那串钥匙,一把试过再换另一把,直到打开为止。宽敞的走道铺了地毯,两旁墙上装饰了画作和雕像,让人想起豪华邮轮。走道上也没有人。尽头传来音乐声,还有某间套房内传出的吸尘器噪声。阿里亚娜缓步前行,经过一扇半掩的房门,门口摆着清洁推车,有个女清洁工正在房内收拾浴巾。到了电梯间,她碰见一对衣着讲究的老夫妇,一见到她便中断谈话。

“早安。”阿里亚娜主动寒暄。

老夫妇仅微微点头回应,始终低头看着地上。三人就这样沉默地等着。电梯门终于开了,老先生礼让她先进去,却换来女伴凌厉的目光。电梯开始下楼。那位女士斜眼睨着她偷偷打量,并快速检视了她的行头。阿里亚娜恭敬有礼地对她微笑,女士仅回以一闪即逝的冷笑。

“您看起来很像贝隆夫人。”她说。

那尖酸刻薄的语气显然不是褒扬。阿里亚娜只能谦卑地低下头。电梯抵达一楼后开了门,老夫妇纹丝不动,一直等着她先踏出电梯。

“大概是高级妓女。”她听见老先生窃窃私语。

饭店玄关挤满了人。阿里亚娜瞥见前面有家精品店,随即进了店内。一见她进门,殷勤的女店员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估计完她身上的行头价值,脸上立刻堆满笑意,热情得像个老朋友。五分钟后,阿里亚娜走出店门,脸上多了一副引人注目的太阳眼镜,几乎遮住半张脸,一双红唇艳丽如烈火。从纯洁处女变成高级娼妓,只需几个配件就成了。

她以这副张扬的姿态步下通往出口的楼梯,一边戴上手套,同时感受在场的饭店顾客、行李员和工作人员正扫描着她的每一寸肢体。“慢慢走!”她这样告诉自己。接近出口时,她停下脚步,门房替她开了门,暧昧的眼神似乎不太安分。

“美女,要搭出租车吗?”

18

一生行医的经验教会苏德维拉医生一件事:习惯,才是最难医治的病症。自从他决定关掉诊所,便败给了对人类来说第二致命的瘟疫——退休。这天下午,这位良医照旧从布塔费利沙街家里的阳台探头往外望,心想,天气和整个世界一样灰暗。

街灯已亮起,漫天染成了相同的玫瑰色调,色泽就像医生偶尔会光顾的波亚达斯酒馆的鸡尾酒,一生以身作则劝诫病人的良医,有时也会用酒精慰藉一下自己的肝脏。天色是个预兆。苏德维拉穿上大衣,还加了围巾,拿起手提包,戴上巴塞罗那绅士帽出了门,踏上每天固定的路径,去探视那个名叫阿莉西亚·格里斯的怪人,为了她,费尔明和森贝雷一家居然偷偷摸摸搞起了阴谋诡计。她不但激起他无限的好奇心,也让他暂时忘记,在过去三十多年无眠的夜里,他未曾触碰过身体健康的女性。

他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置身凌乱的人潮中,左思右想之后,不知是可喜或可悲,格里斯小姐的伤势竟迅速康复,非因药效神奇,而是那性格阴沉的女孩骨子里的邪恶使然。简而言之,很遗憾的是,他必须让她离开了。

他当然可以设法说服她偶尔到他诊所来“复诊”,但他清楚得很,这样的坚持毫无意义,就像要求一只刚放出来的孟加拉虎每周日早上回来参加望弥撒前喝牛奶一样。或许,对大家来说,她越快离开越好,虽然对她自己来说这不是正确的选择。替她诊断伤势时,光是看着她那双眼睛就够了,在他漫长的行医生涯里,没有比这次的判断更确切的了。

或许安全考量还在其次,老医生最感惆怅的恐怕是即将告别此生最后一位病患吧。正因这些思绪一直在他脑海打转,因此,当他进入幽暗的彩虹剧院街,并未注意有个身影一路相随,身上散发着刺鼻的古龙水和高级进口烟味。

最后这个礼拜,他总算学会认路并找到这扇大门,并且发誓绝口不对人提起此地,否则费尔明大概会天天来找他喝下午茶,讲下流的笑话。“医生,您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他们这样告诉他。森贝雷夫妇称这是基于安全考量。他从没想过,这两个单纯的年轻人,居然会卷入这么诡异的麻烦事。活了大半辈子,惊觉自以为熟识的人竟是如此陌生,难免会觉得错愕。人生就像阑尾炎,简直就是个难解的谜团。

就这样,沉溺在思绪里的苏德维拉医生,已经来到大家称之为“遗忘书之墓”的神秘建筑前,他踏上古老宅院前的石阶,抓住那个魔鬼造型的大门环,正打算叩门。还没来得及往下敲,那个一路尾随的黑影已经冲上大门前,用枪管抵住他的太阳穴。

“您好,医生。”安达亚说。

伊萨克盯着阿莉西亚,眼神带着些许疑虑。他对日常琐事早已疏于关注,这几天来,他发现自己过去几周已难以自制地对这位年轻女孩产生了太多移情作用。他只能归咎于年纪,人老了,对什么都心软。几周以来,阿莉西亚留在这里,他被迫重新检视自己仅有书籍相伴的孤独。看着她逐渐康复,生活回复正常,伊萨克觉得又重温了爱女努丽亚的美好回忆,阿莉西亚来此之前,这些回忆早已随着时间消逝无踪,如今,那些隐藏多时但未被察觉的创伤一一浮现。

“伊萨克,为什么这样看我?”

“因为我是个老傻瓜。”

阿莉西亚扑哧一笑。伊萨克发现,小姑娘对他露齿笑了,还做出一副恶作剧的模样。

“您是个变老的傻瓜,还是因为老了才变傻?”

“别这样取笑我,阿莉西亚,虽然我是活该。”

她一脸温柔地望着他,老管理员不得不别过头去。当阿莉西亚剥除了阴暗面纱,即使只是片刻,总会让他想起努丽亚,一时悲从中来,不禁哽咽得喘不上气。

“打开看看。”伊萨克指着一个木盒给她看。

“是要给我的吗?”

“我给您的送别礼物。”

“已经想摆脱我啦?”

“我不想。”

“那为什么会觉得我快离开了呢?”

“难道不是吗?”

阿莉西亚没搭腔,但收下了木盒。

“打开看看吧!”

盒子里装着一支蘸水笔,金色笔尖,桃花心木笔身,配上一瓶色彩鲜丽的蓝色墨水。

“这是努丽亚的东西吗?”

伊萨克点头。“这是她当年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送她的礼物。”

阿莉西亚仔细检视了蘸水笔,一件不折不扣的艺术品。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拿它来写作了。”老管理员说道。

“您为什么不写呢?”

“我没什么好写的。”

阿莉西亚正打算辩驳,屋内传出两声叩门的回音。停顿了大约五秒,再传来两次叩门声。

“医生来了。”阿莉西亚说道,“他已经学会暗号了。”

伊萨克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是谁说老狗就玩不出新花样了?”

老管理员提起一盏油灯,踏上通往大门口的走道。

“您去试试那支笔吧!”他说,“那边有白纸。”

伊萨克手持油灯,沿着曲折漫长的走道朝大门口走去。只有客人来访,他才会提油灯,一个人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他对此处已了如指掌,宁可在黑暗里行走其中。他驻足在大门前,将油灯放在地上,双手抓住大锁上的把手。他发现平日常做的事情已经开始让他吃力,抓取把手时,忽觉胸口一阵未曾有过的紧绷感。他当管理员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

这把大锁就跟这地方一样古老,却是以发条、杠杆、滑轮和齿轮组合而成的精密构造,整个开锁过程需要十秒到十五秒之久。开了锁之后,伊萨克抽出门板上的平衡杆,只需轻轻一推,厚重的雕花橡木大门就开了。他高举着油灯迎接医生,并稍微退到一旁让路给客人进屋。门口出现了苏德维拉医生的身影。

“您跟平常一样准时,医生。”伊萨克先开了口。

刹那间,医生的身体跌进屋内,另一个高大健壮的身躯挡在入口处。

“您是?”

安达亚的左轮手枪对准他的眉心,并一脚踢开了医生的身体。

“把门关起来!”

阿莉西亚蘸了墨水,在白纸上写下亮丽的蓝色线条。她写了自己的名字,凝视着字迹上的墨水渐渐干燥。白纸令人雀跃,虽然一开始散发的是诡异的怪味,却慢慢都化成了慰藉。就像人生一样,下笔写了最初几个字,随即顿悟,期望和结果之间的落差,源于自认是纯洁而他人却视为无知的意图。她正打算写下从钟爱的书中熟背的佳句,却突然停笔,朝门口看了一眼。她把笔放在白纸上,细究周遭的静寂。

她立刻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没有了伊萨克和苏德维拉医生熟悉的闲聊声,此时却传来不规律的急躁脚步声,这反常的静寂仿佛剧毒弥漫,让她寒毛直竖。她环顾周遭,内心愤恨不平。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有不一样的死法。

19

换了其他状况,安达亚大概会干脆地一枪毙了两个老人,直接闯进屋里,但他此时不想惊扰阿莉西亚。苏德维拉医生后颈挨了一记就倒地,基本上已经失去知觉。经验丰富的安达亚知道,接下来至少半个钟头不需要担心他了。

“在哪里?”他质问管理员,音量放到最低。

“什么在哪里?”

他随即以左轮手枪重击老人脸部,立刻传出骨骼碎裂声。伊萨克跪下来侧倒在地。安达亚弯下腰,一把揪住他的脖子,然后往上一提。

“到底在哪里?”他再次逼问。

老人的鼻子血流如注。安达亚将枪管抵住老人的下巴,盯着他的双眼不放。伊萨克朝他脸上吐口水。“算你有种!”安达亚暗想。

“别这样,老家伙,别再白费工夫了,你已经过了逞英雄的年纪。阿莉西亚·格里斯在哪?”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安达亚面露微笑。“要我打断你的腿吗?你这个年纪,骨头断了可就愈合不了了。”

伊萨克坚持不开口。安达亚抓住他的后颈,拖着他往里面走。走在左弯右拐的宽敞走道上,安达亚直觉眼前似乎闪过一道光芒。墙上尽是以神话故事为背景的壁画。他不禁纳闷,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到了走道尽头,眼前出现一片壮观的圆顶,升至无尽的天际。这景象让他不自觉放下高举的手枪,把老人当死尸似的随手往地上一扔。

他突然觉得眼前犹如幻影,鬼魅般的微光下,如梦的影像悬浮在云端。这是一座层层往上堆叠的迷宫,由数不清的暗道、平台、拱门和天桥建构而成。整个建筑结构仿佛从地面窜出,往上延展出难以言喻的几何构造,直到圆顶顶端的雾面玻璃拱顶。安达亚不禁面露微笑。在这座幽暗的巴塞罗那古宅里,居然藏了一座书籍文字的皇宫,等他先收拾了阿莉西亚·格里斯,再放把火将这里烧了。他今天要走运了。

伊萨克勉力在地板上爬着,留下拖曳的血迹。他想大声叫喊,但顶多只能发出呻吟,并勉强保持清醒。他听见安达亚的脚步声再度逼近,接着,一只脚踩在他背上,用力将他压倒在地。

“安静点,哪儿都别想去!”

安达亚抓起他的手腕,拖着他来到支撑拱顶的一根圆柱旁。三条细管以铁钩钉在石柱上,安达亚掏出一副手铐,其中一个铐环套在一条管子上,另一个铐环则圈住伊萨克的手腕,调紧到几乎嵌进皮肉。老管理员痛得失声叫喊。

“阿莉西亚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吃力地喘着气,“您只是在浪费时间……”

安达亚对老人的话充耳不闻,径自观察阴暗处的动静。一扇门框内闪动烛光,蜡烛可能就在房内的角落。安达亚双手高举手枪,悄悄挪步到门前,靠在墙边。老人焦虑的眼神证实了他的方向是对的。

他举着枪跨入门槛。房里正中央摆着一张单人床,掀开的床单堆在床沿,墙边有个五斗柜,上头摆满药品和医疗器具。安达亚先仔细检视阴暗的角落,才继续往房内走。房里充斥着酒精和蜡烛味,还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口内生津的甜腻味。他走近床边放着蜡烛的小桌子。桌上放着打开的墨水瓶和一沓白纸。第一张纸上留下轻盈流畅的字迹:

阿莉西亚

安达亚面露得意的笑容,随即折返房门口,朝着被他以手铐圈住而进退不得的老管理员看了一眼。远处的迷宫入口处似乎有阴影波动,仿佛一滴雨水落在池里,水面上泛起波纹涟漪。经过伊萨克面前,他随手提起地上的油灯,对管理员视而不见。他迟早会跟他算账。

到了雄伟建筑底层,安达亚驻足凝望眼前这座书籍殿堂,然后扭头吐了口口水。接着他确定弹夹已装满,一颗子弹也已上了膛,于是他踏入迷宫,依随阿莉西亚的气味和脚步继续前进。

20

通往殿堂正中央的漆黑走道在前方略微侧弯,安达亚从门口一路走来,走道逐渐变窄。书墙从地面延伸到屋顶。天花板以老旧的真皮书封拼接而成,细看仍能看出十几种语言的书名。过了半晌,他来到一个八角形平台,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满摊开的书籍、读书架和一盏明亮柔和的台灯。数条走道呈放射状分布,有些往下延伸,有些则顺着格局继续攀升。安达亚停下脚步,仔细聆听迷宫传出的声响,恰好听见古老木板和纸张厮磨的声音,仿佛永不止息,几乎难以察觉。他决定挑选一条往下的走道,并想象阿莉西亚大概正满怀希望地找寻另一个出口,算准了他一定会在里面胡乱兜转一阵子,正好让她有时间逃跑。换了他也会这么做。然而,踏上走道前一刻,他却发现了它。一本书悬在书架边缘,仿佛有人刚把它抽出来,正好就在即将落地的关键时刻。安达亚上前看了封面的书名:

爱丽丝镜中奇遇

刘易斯·卡罗尔

“想跟我玩游戏吗?”他大声问道。他的声音消失在错综复杂的暗道和居室间,终究未获回应。安达亚把书本推回墙角,继续往前走,走道坡度明显上升,每走四到五步即升高一级。深入迷宫,像走进传奇怪物的腹内,这个文字巨怪似乎能够感知安达亚的存在和他前进的每一步。他高高举起油灯,映出了拱顶的样貌,然后继续前进。才走了大约十米,他突然停步,因为不小心撞上一座雕像,一个眼神轻蔑的天使。他正打算一枪把它击碎,却瞥见雕像的双手捧着一样东西,大小如铁钳,是一本他从未听过的书:

失乐园

约翰·弥尔顿

天使像后方是个椭圆形大厅,空间是前一个房间的两倍。大厅摆满了玻璃橱柜、变形的书架,以及看似埋葬图书的壁龛。

安达亚叹了口气。“阿莉西亚?别再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了。快出来!我只想跟您面对面谈一谈而已。专业人士间的交谈。”

安达亚越过大厅,在相连的走道口侧耳细听。又是同样的把戏,一样是进入转弯处,阴暗转为明亮,走道上又出现了从书架拉出的另一本书。安达亚咬牙切齿。莱安德罗的婊子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不再去管阿莉西亚从书架上抽出的书,“这是你自找的。”他选择了通往迷宫中心的过道,十分陡峭。

安达亚在一个类似巨型舞台布景装置的地方爬了二十分钟。他穿过多个大厅,经过拱门和平台间的大厅和栏杆,站在平台上俯瞰,发现自己所在的高度远超出想象。被他用手铐监禁在楼下的伊萨克,此时看起来仅剩一个小圆点。他抬头仰望圆顶,突觉建筑物仍继续往外扩展,并逐渐凝集成线条简洁的格局。每次总在觉得迷了路的时候,却瞥见又一本从书架抽出的书,指引他进入另一条暗道,通往另一间大厅,然后又引出更错综分歧的路径。

迷宫在一路攀升的过程中不断变化,拱门和天窗的复杂结构起到通风的作用,此刻有朦胧的天光。巧妙安置的镜子反射、发散着诡异的亮光。他每发现一个新的房间,里面都堆着塑像、画作和其他难以辨识的物品。有些塑像看起来就像未完成的机器人,另有用纸张或石膏制作的雕塑品,或悬在屋顶,或嵌入墙壁,仿佛有人藏身书墓里。安达亚忽觉一阵眩晕不安,霎时,手枪从沾满汗水的手中滑落在地。

“阿莉西亚,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了这些垃圾,然后看着您被活活烧成焦尸。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吗?”

这时候,他听见背后传来声响,立刻回过头。有个东西从一条暗道的阶梯滚下,起初他以为是颗球或拳头大小的球状物。他屈膝捡起那东西。是个洋娃娃的头,笑容僵硬,镶着玻璃眼珠。过了半晌,周遭响起金属敲出的叮当音乐,让人联想起摇篮曲。

“这个婊子!”他不禁怒骂。

他气急败坏地爬上阶梯。音乐将他引到一间圆形大厅,开放式边墙装设了栏杆,大量光线由此渗入。圆顶上的玻璃隐约可透视屋外,安达亚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顶端。音乐源于大厅尽头。房门两侧各有一座泛白的塑像,分别嵌在书海里,宛如两具木乃伊。地板上遍布摊开的书籍,他一路踩着书越过大厅到另一侧。这里有个嵌入墙壁的小橱柜,看来像个圣物箱。音乐即从箱子内传出。安达亚缓缓打开橱柜小门。

一个镜面音乐盒在橱柜角落叮当作响。盒内有个折翼天使塑像缓慢而规律地旋转。发条渐渐松了,音乐也逐渐消失。天使不再飞翔。就在此时,他从音乐盒的镜面上瞥见一道闪光。

方才进门时被他视为木乃伊的一座石膏塑像竟然移动了。安达亚吓得寒毛直竖。他迅速转身,朝着光影交错下的塑像连开三枪。制作塑像的纸张和石膏顿时碎裂,眼前升起一片云雾般的粉尘。警官将高举的手枪降低几厘米,定睛细看。就在此时,他感觉身边稍有动静。他转过身再次将子弹上膛,却惊见暗处那双阴沉的眼睛发出凌厉逼人的目光。

蘸水笔笔尖刺入他的眼球,穿越头颅,直到触及颅骨。安达亚立刻倒地,仿佛断了线的木偶,身体瘫在书堆里不停颤抖。阿莉西亚蹲在他身旁,抽出他仍握在手上的枪,然后用脚将他推到栏杆前。接着她用力一踹,把他踢到栏杆边缘,看着他坠入深渊,在石板地上摔得粉身碎骨。震耳巨响回荡在空中。

21

伊萨克看着她走出迷宫。她略微跛足,拿着枪的手势老练自然,让他惊心动魄。他静静观望她走近安达亚摔落大理石地板的陈尸处。她赤足走着,却毫不迟疑地踩过尸体流出的一大摊鲜血。她弯下腰查看尸体,翻找死者的口袋,掏出一个皮夹打开来,抽出一沓钞票,然后把剩下的东西丢回地上。她再摸了摸死者外套口袋,掏出一串钥匙,并将它收好。阿莉西亚冷漠地注视着尸体,过了半晌,她抓住安达亚脸上突出的东西,用力拔了出来。伊萨克随即认出,那是他不到一个钟头前送给她的蘸水笔。

阿莉西亚缓缓走到他身旁跪下,帮他解开手铐。伊萨克已在不知不觉中泪水盈眶,此时仍难以自抑地颤抖,并急寻她的目光。阿莉西亚一脸木然地望着他,仿佛刻意要让心存幻想的老人认清事实,这就是在她身上重塑已逝爱女的后果。阿莉西亚抓起睡衣裙边擦拭蘸水笔,递给他。

“我不可能像她一样,伊萨克。”

老管理员不发一语,抹去泪水。阿莉西亚朝他伸出手,协助他站起来。接着,她走进管理员卧室旁的小浴室。伊萨克听见流水声。

片刻之后,全身颤抖的苏德维拉医生出现了。伊萨克对他招了手,医生慢慢走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是谁?”

伊萨克侧着头,指引他去看大约二十米外的那一摊血肉。

“我的老天爷……”医生喃喃悲叹,“那位小姐呢?”

阿莉西亚裹着浴巾走出浴室。两个老人看着她进了伊萨克的卧室。老医生朝着老管理员抛出疑问的眼神。老管理员只是耸了耸肩。苏德维拉医生走近房门口,探头张望。阿莉西亚正穿上努丽亚·蒙佛特留下的旧衣。

“还好吗?”医生问她。

“很好。”阿莉西亚答道,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的镜子。

苏德维拉医生按捺着惊愕,找了张椅子坐下,静静看着她在伊萨克女儿的化妆盒里翻找,最后挑了几样化妆品。她熟练地上了妆,精细描画唇线和眼线,一副舞台演员的风采,全然不似他过去数周细心诊疗的虚弱病体。迎上老医生的目光时,阿莉西亚对他眨眨眼。

“我离开后,请您去通知费尔明,告诉他务必将尸体完全灭迹。请他以我的名义去皇家广场找标本师帮忙。所有需要用的化学药品,他那里都有。”

阿莉西亚站了起来,在镜子前扭腰转身检视自己,接着,她把在安达亚身上搜刮来的手枪和钞票放进一个黑色皮包,转身往门口走去。

“您究竟是谁?”看着她从身旁经过时,苏德维拉医生好奇地问道。

“魔鬼。”阿莉西亚这样回他。

22

费尔明一见到善心的老医生走进书店大门,心里立刻有数,惊人的大事发生了。苏德维拉那副模样,显然是脸上挨了好几记重拳,而且出手相当利索。正在柜台后面整理当月账册的贝亚和达涅尔,顿时瞠目结舌,赶紧跑过来扶他。

“发生什么事啦,医生?”

苏德维拉医生长叹一声,仿佛被机关枪扫射过的泄气皮球,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达涅尔,去把您家老爷藏在《公民与道德》课本后面的那瓶白兰地拿出来!”费尔明吩咐。

贝亚陪着老医生到椅子旁,扶他坐下。“还好吗?是谁把您打成这样?”

“我还好。”他答道,“我也不清楚打我的是谁。”

“阿莉西亚呢?”贝亚随即追问。

“其实,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她……”

费尔明叹了口气,问:“她走了吗?”

“在地狱之火的硝烟中离开了。”

达涅尔递上一杯白兰地,老医生顺手接下,一口气喝到见底,希望酒精尽快产生化学作用。

“拜托,再来一杯!”

“伊萨克呢?”费尔明问他。

“一直闷着头不说话。”

费尔明低头盯着老医生。“医生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快点告诉我们吧,尽量别加油添醋。”

叙述终了,老医生又要了一杯白兰地犒赏自己。神情肃穆的贝亚、达涅尔和费尔明也跟着共饮。现场一片沉重的静寂,达涅尔只好硬着头皮打破沉默。

“她会去哪里呢?”

“我想,还不就是去寻仇报复。”费尔明在一旁搭腔。

“说明白点,我学医的时候可没学森贝雷家族秘密。”老医生在一旁纠正他。

“请您相信我,现在回家好好吃顿大餐,这是为您好。这个烫手山芋就由我们接手处理。”费尔明提议。

老医生点头同意。“我不会再碰到什么杀手吧?先问一下,可以早做打算。”

“目前应该不会了。”费尔明告诉他,“不过出个远门应该也不坏,去海岛待上几个礼拜,找个快乐的寡妇同行,排解一下肾结石或者任何需要排解的东西。”

“这一次,您的建议倒是很有参考价值。”老医生附和。

“达涅尔,可否帮个忙?拜托护送苏德维拉医生回家,一定要确定他安全到家。”费尔明说。

“为什么是我?”达涅尔抗议,“又要背着我偷偷计划什么事吗?”

“不然我派您家胡利安小少爷去吧?他执行任务的能力或许更胜已经成年的那位……”

达涅尔勉强点了头,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费尔明发觉贝亚在背后盯着他,但他此时宁可忽略她的目光。他给医生倒了最后一杯白兰地然后告别,眼看瓶里的酒只剩下一丁点儿,他干脆一口气把剩下的喝光。

医生和达涅尔离开之后,费尔明瘫坐椅子上,双手掩面。

“医生说的标本师和处理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贝亚在一旁追问。

“非常棘手的难题,很不幸,必须想办法解决才行。”费尔明说,“阿莉西亚有两个非常糟糕的特质,其中一个就是,她通常都是对的。”

“另外一个是什么?”

“有仇必报。她这几天有没有跟您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仔细想一想。”

贝亚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头。费尔明缓缓点头,站了起来。他拿起那件垫了厚报纸的大衣,准备走入阴沉的冬日午后街头。

“我先去找那个标本师吧,看看他能提供什么线索……”

“费尔明?”贝亚赶在他踏出店门前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阿莉西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是吗?”

“我怀疑她隐瞒了很多事,贝亚小姐。但我相信,她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好。”

“可是,一定有什么事情跟达涅尔有关。一件可能会伤他很深的事……”

费尔明转过身,挂着一抹淡淡的苦笑。

“所以才需要您和我一起努力。不是吗?我们必须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贝亚定定望着他。“一路小心,费尔明。”

这位年轻女子目送他走进雪雨将至的蓝灰暮光里。她凝望行走在圣安娜街的路人,全都裹着厚重围巾和冬衣。她有种感觉,生命中真正的严冬,就在刚才意外降临了。而且这一次,恐怕会留下深刻的痕迹。

23

费尔南迪托瘫在卧室的单人床上,两眼直望着天窗发呆。这间卧房,说穿了只是一间橱柜,隔墙就是洗衣间,总让他想起在戏院看过的海战电影潜水艇场景,只是这房间更阴暗,也没那么舒适。即便如此,这天下午,因为体力劳动,加上荷尔蒙的神秘运作,费尔南迪托倒是心花怒放。爱情,那甜蜜的爱情,已经来敲他的门。实际上,爱情并未叩门,甚至已从他门前扬长而去,但他深信,命运就跟牙痛一样,直到他再度鼓起勇气面对之前,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尤其恋爱这种事,更是如此。

这一次,他总算驱除一直苦恋阿莉西亚不成而萦绕不去的幻想和折磨。一段爱恋,即使失败了,还是会引来另一段新恋情。流行歌曲都是这样唱的,那些歌词未必只是让人听了甜蜜蜜,常常也确切点明了爱情的道理。他对阿莉西亚小姐那份愚痴、幻想的爱恋,在他历经各种震撼与险境之后,牵引他认识了森贝雷家族,还获得好心的书店老板赏他一份差事。而因为这份契机,从此开启了通往天堂之路。

那天早上,他现身书店,正打算展开送货员生涯。有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可爱女孩,听口音是外国人,正在书店里闲荡。根据森贝雷家人的交谈内容,女孩叫苏菲亚,费尔南迪托私下打听,得知她是森贝雷爷爷的外甥女,达涅尔的表妹。达涅尔的母亲伊莎贝拉祖籍意大利,来自那不勒斯的苏菲亚正在巴塞罗那大学研习西班牙文,暂居在森贝雷家。当然,打听这些,靠的是技术。

此后,费尔南迪托将百分之八十五的脑容量,全用来凝望和仰慕苏菲亚,这还不包括身体其他器官的运作。她芳龄约莫十九岁,独特个性和那取之不竭的慧黠,总让羞怯的同龄男孩招架不住,她耍花招逗得他们晕头转向,再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费尔南迪托呆望她快步离去的姿态,痴迷得近乎窒息。她的双眸,那迷人的双唇和雪白贝齿,微笑时隐约可见的粉嫩舌头,完全魅惑了那可怜的男孩,他大半天都在编织春梦,想象指尖轻抚那古典优雅的双唇,慢慢滑下白皙的颈部,通向天堂的谷底,那件合身羊毛衫突显了女孩玲珑有致的身段,也显示了意大利人在人体建筑方面大师级的造诣。

费尔南迪托眯眼自得其乐,全然忘却饭厅传来的广播和左邻右舍的嘈杂,他幻想着苏菲亚躺在铺满玫瑰或任何鲜花花瓣的床上,将最温柔的春天呈现在他眼前,他坚定娴熟地解开所有封锁了女性胴体的纽扣、拉链和障碍,以近乎啃咬的热吻唤醒她的激情,埋首在她介于肚脐和神秘三角洲之间的天堂。费尔南迪托就这样沉溺在春梦里,深信就算此刻天打雷劈,他死得也值得。

只是,雷没有劈来,电话倒是响了。挖土机似的沉重步伐沿着走道慢慢接近,他的房门突然大开,门口出现了父亲的身影,身穿汗衫、内裤,手上拿着腊肠三明治,大声说道:“快起来。臭小子,你的电话。”

费尔南迪托钻出天堂温柔乡,拖着脚步来到走道尽头。位于角落的电话就躺在母亲朝圣买回的塑料耶稣像下方,每次他拿起话筒,耶稣炯炯有神的目光总是盯着他,那灵异的眼神是他多年摆脱不掉的噩梦。才拿起话筒,弟弟就探头探脑开始偷听,做出各种鬼脸。

“费尔南迪托吗?”电话里的声音这样问道。

“我就是。”

“我是阿莉西亚。”

他大吃一惊。

“你方便讲话吗?”她问。

费尔南迪托拿起布鞋朝弟弟脸上丢,吓得他立刻逃回房里。

“方便。您还好吗?现在人在哪里?”

“你听我说,费尔南迪托……我必须离开一阵子。”

“这话听起来不太妙。”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尽管吩咐。”

“之前请你去我家拿走的那箱文件还在吗?”

“还在,现在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我要你去找出一本笔记本,封面上有手写的‘伊莎贝拉’四个字。”

“我知道是哪一本。我没有翻开来看哦,真的,千万别以为我偷看了。”

“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我要你帮忙的是……把那本笔记本交给达涅尔·森贝雷。只能交给他本人,听见了吗?”

“听见了。”

“告诉他,是我要你交给他的。那本笔记本只属于他,其他人都不能碰。”

“好,阿莉西亚小姐。您在哪里?”

“这个不重要。”

“您的处境很危险吗?”

“不用替我担心,费尔南迪托。”

“我当然会担心……”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这样说,听起来好像在辞行。”

“你我都知道,只有俗气的人才会搞辞行那一套。”

“而您从来就不是俗气的人。虽然,您也曾经想试着俗气一点。”

“你是个好朋友,费尔南迪托,也是个好男人。苏菲亚是个幸运的女孩。”

费尔南迪托羞得满脸通红。“您怎么会知道?”

“我很高兴,你终于遇见一个值得爱的女孩了。”

“没有人比得上您,阿莉西亚小姐。”

“我拜托你的事情,可以做到吧?”

“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我爱你,费尔南迪托。我的公寓钥匙你就留着吧,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一定要幸福。还有,把我忘了吧。”

费尔南迪托没来得及回话,阿莉西亚已经挂断了。他咽下口水,抹去泪水,放下了话筒。

24

阿莉西亚走出电话亭。出租车停在几米之外。司机已经摇下车窗,此时正抽着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见她走过来,作势要把烟蒂丢了。

“要走了吗?”

“再等一下。您把烟抽完吧。”

“十分钟内就要关门了……”司机提醒她。

“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在外面了。”阿莉西亚回应。

她走上小山丘,满山墓碑如林,还有数不清的十字架、天使雕像和滴水瓦。暮色染红了蒙锥克墓园上空的云霭。微风夹带着漫天雨雪,沿路撒下水晶颗粒织成的帘幕。阿莉西亚沿着小径往里面走,步上石阶,走向墓碑和雕像集聚的围栏边。地中海的夕霭暮岚下,一块微倾的墓碑上写着:

伊莎贝拉·森贝雷

一九一七—一九三九

阿莉西亚跪下来,双手抚着墓碑。她忆起曾在森贝雷先生家看过的照片,还有布里安律师,他竭尽所能保存了老客户的相片,始终呵护着那段无法告白的爱恋。她想起手札里的字句,总算明白,就算未曾谋面,但尸骨埋在她脚下的这名女子,却让她感到如此亲近。

“或许,永远别让达涅尔知道真相比较好,永远别让他找到巴利斯本人,更别提他一心想实践的复仇计划。但是,我不能替他做决定。”她说,“对不起。”

阿莉西亚解开老管理员借给她的大衣,从暗袋掏出他送她的天使塑像。她仔细端详伊萨克多年前在圣诞市集为女儿买的礼物,小女孩总是把希望传达给父亲的秘密信息藏在塑像里。她拉开小孔上的盖子,看着她搭车前来墓园途中写下的小字条。

毛里西奥·巴利斯

松园

曼努亚努斯街

巴塞罗那

她卷起纸条,将它塞入孔内,并压紧盖子,把天使塑像放在墓碑底座,正好塞在两个插着干燥花束的花瓶间。

“就让命运做决定吧!”她喃喃自语。

她走回出租车时,司机倚着车身等她。他替她开了车门,随即回到驾驶座。他在后视镜里观察她。阿莉西亚似乎沉浸在思绪中。他看着她打开皮包,拿出一个白色小药瓶,把药丸全部往嘴里倒,并用力咀嚼。司机把放在副驾驶座的水壶递给她。阿莉西亚喝了水,总算抬起头。

“去哪。”出租车司机说道。

她在他面前展示一沓钞票。

“那至少也有四百元吧。”他这样臆测。

“六百。”阿莉西亚更正,“如果我们天亮之前抵达马德里,这笔钱就是您的。”

25

费尔南迪托驻足对街,定定望着书店橱窗内的达涅尔。他走出家门时已经开始飘雪,街上几乎不见人影。他观望了达涅尔好几分钟,想确认他是单独在书店里。等到达涅尔走到店门口挂上“关门”的牌子,费尔南迪托忽地从暗处窜出来,面带僵硬的笑容站在他面前。达涅尔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同时替他打开店门。

“费尔南迪托,要找苏菲亚吗?她今晚到朋友家过夜了,说是要一起写报告……”

“不,我找您。”

“找我?”

男孩点点头。

“请进。”

“您一个人在店里吗?”

达涅尔疑惑地望着他。费尔南迪托走进书店,静候森贝雷家少爷锁上店门。

“有事请说。”

“阿莉西亚小姐要我转交一样东西给您。”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不知道。”

“是什么东西?”

费尔南迪托迟疑半晌,从外套里掏出像是小学生笔记本的东西。他把本子递给达涅尔。仍不知情的达涅尔面带微笑收下神秘的小本子。一见到笔记本封面上的字迹,他倏忽收起笑容。

“这个……”费尔南迪托支支吾吾,“我不吵您了。晚安,达涅尔先生。”

达涅尔点了点头,依旧低头盯着笔记本。费尔南迪托离开书店后,他关了灯,躲进后面的工作间。他坐在原属于祖父的老旧书桌前,打开台灯,闭目静候了数秒钟。他感受到脉搏加速,双手不停颤抖。

当他翻开笔记本开始阅读,远处响起大教堂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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