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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诅咒之城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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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工业之声》撰写第一篇小说已经过去三百六十五天,我一如往常走进报社编辑部,却发现办公室几乎不见人影。仍留在办公室的那群编辑,几个月前曾经很热络地替我打气,但是那天晚上,一见到我进门,他们不但不理会我的寒暄,反而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到一分钟的光景,这群编辑各自拿起外套,火速离去,仿佛害怕染上瘟疫似的。我独自伫立在气氛诡谲的编辑部大厅,愣愣地凝视这一幕怪象——所有办公桌前空无一人。这时候,背后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巴希里奥先生正朝着我走过来。

“晚安,巴希里奥先生。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大家全走光了?”

巴希里奥先生以忧伤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兀自坐在旁边的办公桌上。

“今天是整个编辑部举办圣诞节聚餐的日子,地点在七扇门餐厅……”他的语气非常平和,“我猜他们一定没跟你说。”

我故作轻松,不以为意地摇着头。

“您不去啊?”我问他。

巴希里奥先生摇摇头。“我没那兴致。”

我们相视无言。

“我请您吃顿晚餐怎么样?”我主动提出邀约,“地点由您决定。我看就去索雷餐厅吧?如果您不反对的话……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庆祝《巴塞罗那秘闻》大受欢迎……”

巴希里奥先生面露微笑,缓缓点着头。

“马丁,”片刻之后,他总算开了口,“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跟我说什么?”

巴希里奥清了清嗓子。“我们无法再继续刊登《巴塞罗那秘闻》这部连载小说了。”

我困惑地盯着他看,巴希里奥刻意避开我的目光。

“您是不是希望我写些别的?风格比较严肃的文章?”

“马丁,你也知道报社这批人是什么德行,他们已经抱怨好多次了。我几度试着去平息这件事,但是总编辑个性软弱,他怕事,最讨厌不必要的纷争。”

“我不懂您的意思,巴希里奥先生。”

“马丁,报社要求我出面跟你谈这件事。”他总算直视着我,并耸了耸肩。

“我被开除了。”我喃喃低语。

巴希里奥先生点了点头。此时,我觉得自己的双眼已经不听使唤地涌出泪水。

“你现在一定会觉得像是世界末日,但是,请相信我的肺腑之言,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了。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那么哪里才适合我呢?”

“我很遗憾,马丁。真的,我实在很抱歉。”

巴希里奥先生站了起来,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圣诞快乐,马丁。”

当天晚上,我清空自己的办公桌,告别了长久以来的避风港,失魂落魄地在幽暗孤寂的街巷里晃荡。返回租屋的途中,我特别绕到位于希弗雷之家拱门下的七扇门餐厅,站在餐厅玻璃窗外,呆呆看着我的同事们把酒言欢。我知道,我的缺席让他们非常快乐,或者至少可以让他们释怀,而且从此不再忿忿不平。

那个礼拜剩下来的几天,我就像游魂似的在外闲荡,天天去文艺协会图书馆报到,内心总是期盼着,当我回到租屋时就会见到报社总编辑差人来信要求我重返编辑部。我躲在阅览室角落,偷偷掏出了我在绮梦园醒来时握在手上的那张名片,接着提笔写信给那位陌生的支持者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但最后信总是被我撕了,隔天再重写一封,还是落得被撕掉的下场。到了第七天,我实在厌倦了这种自怜自艾的日子,决定还是去我的恩师家一趟。

我在佩拉约街搭上了开往萨里亚区的火车。当时,这条路线的火车仅限在地面上行驶,于是我挑了车厢前面的座位,就为了能够一路欣赏城市街景以及城外的一幢幢气派豪宅。我在萨里亚区的小火车站下车,接着转搭电车,在佩德拉比修道院大门前下了车。那是个暑气不太明显的夏日,徐徐清风将山坡上松树林和金雀花的香味吹来。我朝着已经开始城市化的皮尔森大道口走去,不久后瞥见独特的埃利乌斯别墅就在前方。走上斜坡的途中,越是接近别墅,越能清楚看见维达尔坐在阁楼窗口,衬衫袖子往上卷起,正在享受吞云吐雾之乐。悠扬的音乐声在空中飘荡,我想起维达尔是全城少数几个拥有电台接收器的特权人士。这种居高临下的日子何等美好,卑微如我,生活里的风景何等贫乏。

我挥手向他打招呼,他也立即挥手回应。抵达别墅时,我在门口碰见了司机曼努埃尔,他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提着水桶,正要往车库走。

“马丁,很高兴在这儿见到您。”他说,“过得好吗?写的文章还是一样成功吧?”

“尽力而为罢了。”我随口答道。

“太谦虚了,就连我女儿都在读您为报纸写的那些故事。”

我惊讶地咽了口水,没想到司机的女儿不但知道有我这个人,而且还读了我写的无聊文章。

“您是说克丽丝汀娜吗?”

“除了她,我也没别的女儿了。”曼努埃尔答道,“先生就在楼上的书房,您可以上去看他。”

我频频点头感谢他的提醒,然后进了屋里。我踩着楼梯来到位于三楼的阁楼,就在一大片色彩鲜艳的波浪形屋顶之中。维达尔在书房里凭窗远眺,城市和大海尽收眼底。维达尔关掉了收音机,那台大小有如小颗陨石的机器,是他几个月前买回来的,播放着隐匿在哥伦布大饭店拱顶下的巴塞罗那广播电台最早的节目之一。

“我花了两百块钱,到头来,他们尽说些废话。”

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房里所有窗子敞开着,阵阵清风拂面,对于久居阴暗老旧城区的我而言,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气味。这地方如此幽静,宛如尘世里的奇迹。屋外的花园不时传来虫鸣鸟叫声与风吹树梢的沙沙声响。

“看来,夏天真的来了。”我随口说道。

“你就别拿天气做文章啦,他们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维达尔说。

我无奈地耸耸肩,随即看了看他的书桌。我知道我的恩师这几个月来,或可说这几年来,试图想写出他所谓的“严谨”小说,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印在轻浮空洞的侦探小说封面上。书桌上的稿子只有一小沓。

“您的伟大巨作进行得怎么样?”

维达尔随手将烟蒂往窗外一丢,遥望远方。“毫无进展,马丁。”

“您说什么傻话。”

“人生尽是痴傻的无聊琐事。这只是自我期许的问题罢了。”

“您应该把这个写进书里,书名就叫《山丘上的虚无主义者》,一定会造成轰动。”

“需要立刻写出轰动之作的人是你吧?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应该快要坐吃山空了。”

“我随时都很乐意接受您的施舍。”我继续说道,“事情总有第一次。”

“你现在或许会觉得像是世界末日,但是……”

“我很快就会知道,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我替他把话说完,“您该不会告诉我,这是巴希里奥先生替您写的演讲稿?”

维达尔扑哧一笑,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您需不需要秘书?”

“我已经有了一个最好的秘书,她不但比我更有智慧,而且勤奋,当她露出笑容,我甚至会觉得这个狗屁世界还是有希望的。”

“敢问这位尘世奇迹是何方神圣呢?”

“曼努埃尔的女儿。”

“克丽丝汀娜。”

“我总算听到你说出她的名字了。”

“维达尔先生,您就别挑我最狼狈的时候取笑我了吧。”

“别端着一张待宰羔羊的脸看着我。你认为我贝德罗·维达尔会拙劣到落井下石,看着你流落街头而不顾吗?”

“只要您一句话,总编辑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我知道。因此,我建议他把你开除了。”维达尔说道。

我觉得自己当场被狠狠甩了一记耳光。

“谢谢您的大力帮忙。”我随口应道。

“我叫他辞退你,因为我帮你找了份更好的差事。”

“跪在街上行乞吗?”

“真是个没自信的家伙!我昨天才跟两个刚成立新出版社的朋友聊起你,他们正在寻找风格清新、创意丰富的文坛新人。”

“听起来棒极了。”

“他们已经读过《巴塞罗那秘闻》,打算正式邀你签约出书。”

“您是说正经的?”

“当然!他们希望你能写出一系列比《巴塞罗那秘闻》更激情、更血腥、更狂野的绮情小说。我认为这就是你期待已久的好机会了。我已经告诉他们,你会找时间去出版社拜访,而且随时可以开始工作。”

我发出一声长叹。维达尔对我眨眨眼,随即上前拥紧我。

7

就这样,在年满二十岁过了几个月之后,我接受了这个以“伊格纳迪斯·b萨森”为笔名卖文为生的工作机会。合约要求我每月交出两百页稿子,内容必须是紧张悬疑的小说,上流社会谋杀案、恐怖惊悚的暗杀、冷血寡言的庄园主人和卑鄙贪婪的妓女之间既血腥又煽情的情节……总之,就是极尽错综复杂,而且内容最好跟港口的海水一样又黑又浊。这个系列小说,我决定命名为《诅咒之城》,每月以彩色封面的平装本出版。这份工作的收入将比以前多,靠写作维生是我过去从未有过的念头,而且,我以后不需要总是被读者的口味牵着鼻子走了。这份工作还有个条件,那就是我必须以一个夸张的笔名出版作品,不过我当时认为,能以这份梦寐以求的工作赚取生活所需,这样的代价何其微不足道。于是,我放弃了看着自己的名字印在自己的小说封面上的那份虚荣心。

我的出版商是两个极具特色的人,一个名叫巴利多,另一个叫作艾斯科比亚。巴利多身材矮胖,脸上永远挂着油腻世故的笑容,出版社业务由他主导。巴利多出身香肠制造业,一辈子读过的书不超过三本,其中两本还是天主教教义问答手册和电话簿。即使如此,他做生意的手法够大胆,为了让账目好看,他甚至会篡改数字,在投资者面前大吹大擂;对于旗下作者,不是欺诈就是压榨,而且正如维达尔所言,当作者不再有利用价值,迟早会被一脚踢开。

艾斯科比亚是助手。这个身材瘦高的男子,脸上略带杀气,大概跟他出身殡葬业有关系,为了掩饰卑微的出身,他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高傲态度。他的任务主要是扮演邪恶的总管角色,手执皮鞭,随时等着替巴利多耍狠,因为巴利多老板这个人总是眉开眼笑,身手也不够灵活,拳脚功夫不是他擅长之处。这个出版社的“三角关系”还差一个角色,那就是发行人秘书艾米尼雅,她随时都像只忠心耿耿的哈巴狗跟在老板后面,大伙儿给她取了个“毒药娘娘”的绰号,因为她那张脸既像只死苍蝇,又像极了一条凶狠的响尾蛇。

大家往来客客气气,我尽量不去在意这些。我跟他们仅止于工作上的合作关系,反正一切都照合约来。我决心趁此机会努力工作,一来是表现给维达尔看,同时也向自己证明,他的协助和信任一定是值得的。手上有了点钱之后,我决定从卡门女士的公寓搬到舒适一点的地方。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一直留意着弗拉萨德斯街三十号那幢大宅邸,走几步路就到波恩大道;还在报社工作的时候,我每天上下班都会从那里经过。这栋房子顶层有个尖塔式的阁楼,建筑外墙装饰着浮雕和滴水嘴兽,多年来一直大门紧锁,门上的铁链和挂锁都生锈了。这房子看起来阴森骇人,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唤醒了我反其道而行的快感。换了别的情况,我恐怕负担不起这样的大宅邸;不过此处已闲置多年,大概不会有人想住,因此我满怀希望,或许屋主会接受我提出的房租金额。

问过左邻右舍之后,我得知这栋房子已经许多年没人住了,房子目前由一位名叫维森·克拉维的房屋中介管理,他的办公室就在商业街,正好在市场对面。克拉维是个老派绅士,一身行头就像城堡公园入口处的国民英雄雕像一样,说话喜欢咬文嚼字,而且口气大得很。

“您是个作家呀?我说,我来跟您讲几段故事,肯定能让您写出好几本畅销书!”

“那是一定的。不如,您干脆就跟我聊聊弗拉萨德斯街三十号那栋房子?”

克拉维那张脸顿时像戴上了希腊雕像面具。“尖塔之屋?”

“就是那栋。”

“相信我,年轻人,您不会想住在那里的。”

“为什么?”

克拉维压低了音量喃喃低语,仿佛害怕墙壁也来偷听我们谈话似的,语气哀伤沉重:“这栋房子不吉利!当年公证人去贴封条的时候,我进去看过,我敢保证,就连蒙锥克山的旧墓园都比那里明亮多了。从那时候开始,房子就一直空着。那地方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回忆,根本没有人想要这栋房子。”

“那些回忆再怎么不愉快,也不会比我的糟糕,而且既然这样,房租就该打点折扣吧。”

“有时候,有些代价不是拿钱就可以支付的。”

“我可以看看房子吗?”

我初次造访尖塔之屋是在三月的一个早上,同行的有那位中介、他的秘书,以及拥有这栋房产的银行派来的一位稽查员。看来,这房子多年前闹过所有权纠纷,最后由银行接管。假如克拉维所言属实,至少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有人踏入这栋房子。

8

数年后,我偶然读到一本书,叙述几位英国探险家深入阴森幽暗的埃及千年古墓,迷宫般的曲折密道,充盈着诡谲的诅咒氛围——让我不禁想起初次造访弗拉萨德斯街这栋尖塔之屋的情形。当时,秘书先生提了一盏油灯,因为屋子里从未装配过电力。银行稽查员带来了一大串总共十五把钥匙,一试再试之后,总算打开大门上那条铁链。推开大门的一刹那,屋内立刻飘出一股腐臭味,闻起来就像潮湿的坟墓。银行稽查员频频咳嗽,房屋中介商一脸怀疑犹豫的神情,忍不住也掏出了手帕捂住嘴巴。

“您先请。”他这样对我说道。

大厅是个前人作为中庭使用的地方,地上铺了大块石砖,旁边有一排石阶通往楼上的房间。屋顶那扇玻璃天窗已经完全被鸽子和海鸥的粪便遮蔽成一片漆黑。

“屋里没有老鼠!”一踏进屋里,我立刻说道。

“有人品味好,修养更好。”中介商在我背后应了这么一句。

我们一行人踩着石阶来到二楼的平台上,银行稽查员花了十分钟才找到正确的钥匙,然后门锁发出了欢迎我们的咔啦声响。大门打开之后,眼前出现一条漫长的阴暗走道,布满了浮浪般的蜘蛛网。

“我的老天爷。”中介商喃喃轻叹。

没有人敢往前再踏进一步,于是,我再度扮演了打头阵的角色。秘书把油灯举得高高的,一脸遗憾的神情四处张望。

中介商和银行稽查员神色诡异地互看一眼。当他们发现我正盯着他们,银行稽查员脸上立刻堆满了灿烂笑容。

“把灰尘都清干净,再稍微布置一下,这里简直就跟皇宫一样。”他说。

“哼!蓝胡子的皇宫。”房屋中介商随口应道。

“哎呀,我们应该正面思考。”稽查员立刻出言纠正,“这栋房子已经这么多年没人管,难免会有些不太完美之处。”

我根本无心理会他们。多年来,每次从门前经过,我总是梦想自己能住进来,此时此刻,我早就对房子里的阴森晦气视若无睹。我沿着走道前进,一路打量着两旁的房间,以及堆积了厚灰尘的老旧家具。有张桌子上铺着破旧的桌巾,上面放着一套餐具,还有个摆着干硬水果和枯花的托盘。从杯子和餐具的摆设看来,仿佛这里的住户才刚用过晚餐似的。

衣橱里满是破旧褪色的衣物和鞋子。好几个抽屉里堆放了大批旧照片、眼镜、钢笔和手表等杂物。五斗柜上,蒙尘的人像默默观望着我们。床铺很平整,白色亚麻布床罩在阴暗中依旧明亮。一张桃花心木桌上摆着气派的大型留声机。唱盘上放了一张唱片,唱针停在唱片的最后一圈。我轻轻抹去唱片上的灰尘,终于看清楚印在上面的名称,那是莫扎特的《安魂曲》。

“家庭交响乐呢!”银行稽查员说道,“您还能要求什么?住在这里,就跟国王一样。”

中介商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同时频频摇头。我们继续逛到屋子最里头的长廊,桌上摆着一套咖啡杯,还有一本翻开的书,继续等着有人坐上沙发去翻阅它。

“看来,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似乎是突然离开,东西都来不及带走……”我兀自说道。

银行稽查员清了清嗓子:“先生想不想看看书房?”

书房位于尖塔最高处,非常特别的建筑构造,具备画龙点睛之妙的是走道尽头旁那个通往书房的螺旋梯,屋子的斑驳外墙烙印了历经数代的岁月痕迹。尖塔看起来就像一座瞭望台,矗立在港口区的一片屋宇之间,细狭的圆形屋顶由金属和染色玻璃组成,像极了一盏灯笼,龙卷风似的狂风吹袭时,它又像一朵风中的玫瑰。

我们上楼到书房,稽查员连忙开窗通风,也让阳光能洒进屋里。长方形的空间,挑高的天花板,深色木地板。四扇拱形大窗分布在四面墙上,分别可远眺南边的海上圣母大教堂、北边的波恩市场、东边的弗兰萨车站,西边则是迷宫般的街道巷弄,一直延伸到迪比达波山。

“怎么样?这可是绝妙美景。”银行稽查员兴奋地说。

房屋中介商一脸嫌恶,小心谨慎地检视房间。跟在一旁的秘书把油灯提得高高的,虽然房里的光线已经够亮了。我走近其中一扇窗子,探头望着窗外的蓝天,顿时目眩神迷。

整座巴塞罗那城都在我的脚下,我相信,当我每天傍晚打开这几扇窗子,动人的故事和秘密将在耳边呢喃,我会把这些都写在纸上,或向愿意倾听的人娓娓细诉。维达尔在清幽的佩德拉比山区有一座壮丽典雅的象牙塔,群山环绕,绿树成荫,美丽的天空宛如梦境。而我将会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高塔,矗立在旧城区的老旧建筑和阴暗巷弄之间,周遭充斥着诗人和屠夫口中的“浴火玫瑰”大坟场的臭味和阴影。

让我真正下定决心的是书房正中央的书桌。这张书桌仿佛由金属和阳光组成的雕塑品,桌上放着一台令人印象深刻的安德伍德打字机,光是这台打字机就值得我掏钱付房租了。我在书桌前的元帅椅坐了下来,轻轻抚摸打字机键盘,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我决定租下这栋房子。”我说。

银行稽查员大大松了口气,房屋中介商则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同时在胸前画十字。那天下午,我签下了十年的租约。那段时间,电力公司在屋里装配电线,我则忙着打扫和整理房子,维达尔也没问我是否需要帮手,擅自派了家里的三个仆人来帮忙打理屋子。我很快就发现那群电力公司专家的“作案模式”:自作主张在墙壁上到处钻孔,然后才来问我行不行。他们在屋里敲敲打打了三天,家里的电灯泡没有一个会亮,但是每个人都告诉我,那是大量蛀虫侵蚀了建筑物的石膏和其他矿物材料惹的祸。

“您的意思是说,已经没有别的解决方式了吗?”我询问那位主导钻墙大业的工头。

那位名叫欧迪里奥的天才,向我展示了这栋房子的平面图,那是房屋中介商连同钥匙一起交给他的,他指着平面图口口声声辩称,错在房子本身,整个建筑构造根本就不对。

“您看看这个!”他说道,“房子盖得不好,什么事都不对劲,就是这个……平面图标示了天台上有个蓄水池,根本就没有,您的蓄水池在后面的庭院里。”

“那又怎么样?蓄水池跟您的工作毫不相干,欧迪里奥。只要专心处理电力装置就行了。电灯!这栋房子没有水电,没有管线……我需要电灯。”

“但是这一切都是有关联的。那条长廊呢?您又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那条长廊没有电!”

“根据平面图上的标示,那里应该是一面主墙。但是我的同事雷米西奥测量过了,那面墙已经被打掉一半。还有,房间也有问题。根据这张图,走道尽头那个房间几乎有四十平方米,可是实际上根本没那么大。那个房间如果有二十平方米的话,我就在您面前耍猴戏!有一面墙是多出来的。至于排水沟呢,算了,还是别提了。根本没个影儿。”

“您确定真的会看平面图吗?”

“喂,我可是专业人士,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这栋房子简直就像拼图,八成只有上帝才搞得定。”

“那您就想想办法吧!无论是制造奇迹还是怎样,都行,总之,到礼拜五那天,我希望能看到所有墙壁的洞都补好了,油漆也漆上了,电灯也亮了。”

“哎呀,请别催我,慢工才能出细活,这个必须照着步骤慢慢来才行。”

“那么……您现在打算做什么?”

“我们待会儿要去吃早餐。”

“可是各位半个小时前才来的。”

“马丁先生,您这种态度,我们没办法合作。”

工程带来诸多不便,加上施工质量粗糙不堪,进度比预定时间整整拖延了一周。尽管欧迪里奥和他那群天兵在墙壁上只管钻洞却不善后,尽管这群人天天要花上两个半钟头享用早餐,我依然怀抱着能够住进这栋房子的梦想,毕竟,这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住处,就算必须点蜡烛和油灯过日子,我也会接受的。幸好,我在港口区找到了整修房子所需的各种材料,手艺精湛的师傅帮我的新家换了把新锁,看起来总算不像是巴士底监狱了;此外,屋里还安装了二十世纪的水龙头。装设电话这点子始终无法说服我,我已经听过维达尔的收音机,就算是当今所谓的主流传播媒体也无法吸引我。我决定用书籍和寂静填满生活,所以从原来的旧公寓只带来一件行李,还有父亲留给我的那个木盒,那是他留下的唯一纪念。我把剩下的衣物和用品都分赠给其他室友。如果可以把皮肉和回忆都留在那里,我也会毫不吝惜地抛下。

我在尖塔之屋正式入住后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恰好就是《诅咒之城》第一集问世那天。小说的虚构情节从一九〇三年绮梦园那场大火开始编织,神秘的主角就从那时候开始在拉巴尔区的阴暗巷弄间出没。第一本小说的印刷油墨都还没干呢,我早已着手写作同系列第二本小说。根据估算,假如我一个月毫不间断地工作三十天,伊格纳迪斯·b萨森每天至少要写出666页书稿才能赶上合约要求的进度,这是非常疯狂的做法,不过优点就是我不会有太多时间去胡思乱想。

我几乎天天过着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咖啡和香烟的消耗量已经超过了氧气。在这段逐渐成瘾的过程中,我总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台不断冒烟的机器,永远无法冷却。伊格纳迪斯·b萨森是个耐力十足的年轻人。他每天熬夜写作,直到清晨才入睡,诡异的梦境里,书稿上的文字跳脱了纸张,附着在书房的打字机上,接着,它们就像油墨泼洒而成的蜘蛛网,爬满了他的双手和脸部,然后穿透他的皮肤,钻进血管,并缓缓将他的心脏染黑,渐渐把他的瞳孔遮蔽……我整整好几周足不出户,天天都不清楚究竟是何月何日星期几。我没去理会周期性的头痛,但有时却痛得受不了,仿佛电钻穿脑,强烈的灼痛感甚至让我眼冒金星。我已经习惯与耳鸣共处,唯有风声或雨声才能让我暂时忘了它。有时候,当我的脸上攀附着满满的冷汗,并感受到双手在安德伍德打字机键盘上颤抖时,我总会告诉自己,隔天去看医生吧!但是,到了隔天总是有更多故事要写,这件事就这样耽搁了。

我以“伊格纳迪斯·b萨森”为笔名写作的生涯满一周年那天,为了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我决定让自己放假一天,出门去晒晒太阳,吹吹风,再去逛逛城里那些暌违已久的街道。我刮了胡子,好好梳洗一番,换上最体面的那套西装。我刻意敞开书房和长廊的窗子,让家里通风,希望浓浓的烟雾就此散去。到了楼下,我在信箱底下发现一只大信封,里头装着一张盖了赭红色封印的信纸,优雅的笔迹写着这段文字:

亲爱的马丁:

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向您道贺事业迈入新阶段的人。阅读您的第一本《诅咒之城》,对我来说真是一大享受。送上一份薄礼聊表感谢,请笑纳。在此特别向您表达我对您的崇敬,希望将来有幸能与您见上一面。我深信我们一定会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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