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 5(2/2)
起初,我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啊?您说什么?”
科莱利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盯着我不放。“我说,我要您为我创造一门宗教。”
我注视着他好一会儿,一时哑口无言。“您在开我玩笑。”
科莱利摇头否认,神情愉悦地啜着杯中的红酒。
“我要您竭尽所能发挥才华,在一年时间里,奉献全部身心,全神贯注创作您此生最伟大的作品:宗教。”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实在太疯狂了!这就是您提出的请求吗?您要我为您写的是这样一本书?”
科莱利神情冷静地点头回应我。
“您挑错作家了,我对宗教根本一窍不通。”
“这个您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的。我要找的不是神学家,我要的是小说家。您总该知道宗教是什么吧,马丁老弟?”
“我连主祷文都忘光了。”
“那是一部优美而隽永的祈祷文。除了诗歌之外,宗教也能借由传说、神话或任何文学创作方式传播道德规范,由此建立一种包含信仰、价值和规则的系统,并借此规范文化或社会。”
“阿门!”我没好气地应了这么一句。
“这就跟文学或是其他任何沟通行为一样,最能发挥效果的是形式,而非内容。”科莱利径自抒发高见。
“您这是在告诉我,教义本身就如同小说?”
“世事皆成小说,马丁。我们相信的、认识的、记得的,甚至包括我们所梦想的……一切都可以成为小说,一段叙述、事件结局,加上相关人物,这样就构成了生动的内容。信仰就是一种‘接受’的行为,接受别人向我们叙述的故事。只有一再被传诵的故事才能让我们真正接受。怎么样,您该不会告诉我,这个点子完全没让您动心吧?”
“没有。”
“您难道不想创作这样一部作品,书中人物生死自如、能够杀人和被杀、能够牺牲自己也能加害于人,而且还能完全奉献自己的灵魂?创作这样一部超越小说极限、并能彰显事实的惊人巨作,在您的写作生涯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具挑战性的?”
我们默默相视了半晌。
“我想您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了。”我终于打破沉默。
科莱利嘴角上扬,“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不知道答案的人其实是您自己。”
“谢谢您拨冗见我,科莱利先生,也谢谢您的美酒和高见。您的想法非常吸引人,请睁大眼睛继续找个合适的人吧!我希望您早日碰到心目中的理想作家,也祝福这部作品一鸣惊人。”
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有人在哪里等着您吗,马丁?”
我并未回答,却停下了脚步。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可以在生命中拥有许多东西,尽情享受健康与财富,生活无拘无束,却眼睁睁错失这样的大好机会,难道他不觉得恼怒吗?”科莱利兀自在我背后说着,“当一个人手中的所有东西全都被剥夺,难道他不觉得气愤吗?”
我缓缓转过身来。
“如果工作一整年可能让梦想成真呢?如果工作一整年就能保证攀上人生巅峰呢?”
不可能的,我在内心这样告诉自己,不管我愿不愿意,一切都是空谈罢了。
“这就是您的承诺吗?”
“请开个价。要我替您放一把火烧了全世界,并和您一起烧成灰烬吗?我们一起努力。尽管说个价钱。我所提供的,一定会高过您心中想要的数目。”
“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想您知道的。”
眼前这位出版商端着满脸笑容,还对我眨了眨眼。接着,他起身走近那个摆放着灯座的斗柜。他拉开第一层抽屉,拿出一只羊皮纸信封。他把信封递给我,但我并没有接受。于是,他把信封放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桌上,再度端坐在椅子上,什么话也没说。那只信封是打开的,隐约可见里面装着好几沓厚厚的百元法郎大钞。那可是一笔巨款。
“您就这样把这一大笔钱摆在抽屉里,而且门户大开?”我问他。
“您可以把钱数一数。如果觉得这数目还不够的话,尽管提个数字。我已经跟您说过了,钱的事情绝对不是问题。”
我凝视着那笔巨款,许久之后,我终究还是摇头。至少,我已经看到这笔钱了。那是如假包换的钞票。在我人生最悲惨、绝望的时刻,收买我的金钱和虚荣的确是真实的。
“我不能接受这笔钱。”我告诉他。
“您觉得这钱很肮脏吗?”
“所有的钱都肮脏。如果钱是干净的,那就不会有人想要了。问题不是出在这里。”
“既然这样,那是什么问题?”
“我不能接受这笔钱,因为我不能接受您的请求。就算我很乐意,也不能这么做……”
科莱利斟酌着我说的话。“我能不能问您……为什么?”
“因为我来日不多了,科莱利先生。因为我只剩下几个礼拜,甚至几天的寿命。因为我实在帮不上忙。”
科莱利眉眼低垂,沉默良久。我听着强风吹刮窗户,并在屋顶上来回匍匐。
“您该不会告诉我……您对此事一无所知吧?”我补上一句。
“我已经看出一些端倪了。”
科莱利依旧端坐着,双眼并没有看我。
“世上还有许多作家能替您写这本书,科莱利先生。我非常感激您对我的抬爱,真的,我的感念远超过您的想象。晚安了!”我迈步走向出口。
“如果……我可以帮您战胜病魔呢?”他突然说道。
我在走道上停下脚步,转过头。科莱利离我仅有数步之距,而且双眼正紧盯着我。他看起来比我刚进门在走道上见到他时高多了,那双眼睛也更大更深邃。我可以看见自己映在他的瞳孔里,在瞳孔逐渐放大的同时,我在他眼里的身形也跟着扭曲了。
“我的长相会让您感到不安吗,马丁老弟?”
“是的。”我用力咽着口水,老实回答。
“拜托,请您回客厅坐下。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向您解释。请问……这会让你有什么损失吗?”
“我想……应该不会。”
他的手轻柔地摆在我的手臂上,手指细长而苍白。
“您不需要怕我。马丁,我是您的朋友。”
他的轻抚发挥了安慰的作用。我被他带着回到客厅,并顺从地坐了下来,就像个等候大人指示的孩子。科莱利跪在我坐的摇椅旁,定定看着我的双眼。他拉起我的手,用力紧握着。
“您想活下去吗?”
我很想回答他,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发现自己已经哽咽,泪水盈眶。直到那一刻我才了解,我有多么渴望能够继续呼吸,继续在每天清晨睁开双眼,然后出门上街踩着石板路,仰望蓝天……最重要的是,我多么渴望自己可以继续回忆。
我点了点头。
“我会帮助您的,马丁老弟。我只要求您相信我,请接受我的请求,让我来帮助您。让我提供您最渴望的一切,这就是我的承诺。”
我再次点头。“我接受。”
科莱利笑了,并且倾身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他的双唇冷若冰霜。
“老弟,我们就要一起完成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了。看着吧,我们一定会有一番作为……”他对我低语。
接着,他递了一条手帕让我拭泪。我在陌生人面前掉泪,却丝毫不觉得难为情……这是我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再也没做过的事情。
“您已经筋疲力尽了,马丁。今晚就留在这里过夜吧,这栋房子空房间多的是,我敢保证,明天早上您一定会觉得自己好多了,看待事情也会清楚许多。”
我耸耸肩,虽然我也知道科莱利说得的确没错。我几乎站不起来,真希望就这样坐在摇椅上沉沉睡去。我一点都不想起身,只想一直瘫坐在这把全世界最舒适的摇椅上。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留在这里。”
“当然没问题。请好好休息吧!您很快就会觉得舒服多了,我说的话都算数。”
科莱利走到斗柜旁,关了柜子上的瓦斯灯。客厅顿时陷入灰蓝色的幽暗里。我的眼皮不听使唤地缓缓垂放,脑中尽是恍惚,但我还是瞥见了科莱利的身影穿越客厅,消失在黑暗中。我闭上双眼,听着窗外疾风呼呼吹着……
25
我梦见房子逐渐下沉。起初,一颗颗黑色水珠开始不断涌出,地砖缝隙、墙壁、屋檐、灯泡、钥匙孔……到处都是。异常冰冷的液体,缓慢而沉重地滑动,仿佛水银般慢慢覆盖了整片地板与四面墙壁。我可以感受到黑水淹过双脚,并且迅速上升。我坐在摇椅上,眼睁睁看着水位升到我的颈部,不到几秒钟的工夫,水位已触及天花板。我觉得自己在水中漂浮,并看着落地窗外的微光成了丝丝波痕。幽暗的水中出现了几个人影,被水流推着往前游动,并往我这里伸出手,但我无力帮助他们,黑水终究吞噬了那些人。科莱利的十万法郎漂浮在我四周,一张张钞票宛如一条条纸鱼。我穿越大厅,逐渐靠近大厅旁一扇紧闭的门,一道亮光从钥匙孔钻进来。我开了门,看见一座通往房子最底层的阶梯。于是,我走下楼。
楼梯尽头连着一间椭圆形大厅,大厅中央有一群人围成了圆圈。我出现时,他们全都回头张望,这时我发现所有人都是一身白衣,并且戴着口罩和手套。强烈的白色灯光照射在一张看似手术台的桌上。有个没有五官的男子在摆放手术用具盘上的工具。其中一人向我伸出手,邀我加入他们。我走了过去,接着感觉有人揪住我的头部和身体,然后让我躺在桌上。强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不过我努力忍受,并瞥见了围在桌边的人,每个人都是同一个人,每张脸都是狄利亚医生的脸。我默默微笑着。其中一位医生手执小针筒,在我脖子上扎了一针。我并未感觉任何刺痛,霎时,我突然通体舒畅,心情格外平静。两位医生把我的头放上架子,并调整架子后面那块板上的螺丝钉帽。我感受到有人用皮带绑住了我的手脚,我并没有做任何抵抗。当我全身从头到脚都被固定得动弹不得后,有位医生递了一把外科手术刀给另一位与他面貌完全相同的医生,接着,这位拿了手术刀的医生俯身靠在我身旁。这时候,我觉得有人拉着我的手,紧紧握住。那是个小男孩,温柔的眼神直盯着我,他那张脸,正是父亲被枪杀时的我。
我看见手术刀的刀锋落入深色的液体中,接着感受到金属利刃划开我的额头,但丝毫不觉得疼痛。我感受到有些东西从伤口溢出来,然后,我看着伤口冒出了有如团团乌云的血流,在水中散开。鲜血呈螺旋状循着强光缓缓升起,仿佛烟雾一般,不时变换着各种形状。我望着那个男孩,他依旧面带笑容看着我,用力握着我的手。就在此时,我发现了它的存在。有个东西在我体内移动着,就像钳子似的搅动我的思绪。接着,我觉得那东西抽离了,仿佛深入骨髓的一根刺被钳子拔了出来。我满怀惊恐,想要起身,偏偏却动弹不得。小男孩凝视着我,然后点了点头。我觉得自己恐怕会就此消失,或是惊醒过来,然而,我却在这时看见了它。手术台上的强光映出它的形貌。伤口冒出了几丝深色血液,然后在我的肌肤上滑动。那是一只拳头大的蜘蛛。它爬过我的脸庞,接着,在它正打算跳下手术台时,有位外科医生用手术刀刺中了它。医生把它高举在强光下仔细检视。蜘蛛脚不停地晃动,并在灯光映照下不断淌血。它的外壳上有块白斑,看起来像是张开的翅膀。那是个天使。过了半晌,它的脚终于不再晃动,身子慢慢解体。它悬浮在半空中,而当小男孩举手去摸,它却瞬间化成了烟尘。医生们松开我身上所有的束缚,并解开头颅上的架子。在医生协助之下,我在手术台上坐了起来,接着,我伸手摸了摸额头。伤口已经愈合。再度环顾四周时,我这才发现自己孑然一身。
手术台上的强光渐渐熄灭,大厅陷入黑暗。我走回楼梯口,踩着楼梯回到楼上的大厅。晨曦渗入水里,映出了悬浮在水中的微粒。我倍感疲倦。今生从未像此时这么疲惫。我拖着脚步走到摇椅旁,瘫坐在椅子上。我的身体慢慢垮了下来,最后在摇椅上完全静止了,我看见宛如星辰般的气泡在天花板上跳动。突然间,高处掀起一阵风,此时我才了解,水位已经开始下降。满室闪亮浓稠如凝胶的积水,急速从窗缝中流失,这座房子仿佛是一艘沉落海底的潜水艇。我蜷缩在摇椅上,感受着我希望能永远紧紧抓住的轻松和平静。我睁开双眼,瞥见一片雨幕般的水滴缓缓从高处落下,仿佛悬在空中的泪珠。我累了,真的好累了,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
张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已是正午的明亮日光。阳光就像一层薄粉似的洒在落地窗上。我首先察觉到的是,十万法郎依旧好端端地摆在桌上。我起身走到窗边,拉起窗帘,一片刺目艳阳洒遍客厅。巴塞罗那依然在那儿,依旧如浮浪一般颤巍巍地晃动,就像一座热气筑成的海市蜃楼。这时候,我惊觉困扰多年的耳鸣消失了。我倾听着强烈、纯净如清水般的寂静,那是我未曾有过的体验。我听着自己的爽朗笑声,伸手去摸自己的头以及脸上的肌肤。我并未感受到体内有一丝紧绷的压力。我的视力非常清晰,而且觉得自己的五感又苏醒了。我可以闻出镶板平顶和横梁散发的老木头气味。我遍寻镜子,可是客厅里一面也没有。我走进浴室去找镜子,确定自己并没有变成怪物,那一身皮肉仍是我原来就有的。屋子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我走遍整个屋子,却发现任何一扇门都打不开。我回到客厅再做查证,确定了梦里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上,只贴了一张蜷缩在湖面大石上的天使像。我走向通往楼上的阶梯,然而才刚刚踩上第一级就停下脚步。幽暗角落里似乎有一团黑影疾然掠过。
“科莱利先生?”我唤了一声。
我的声音宛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也没有反应。我回到客厅,盯着桌上的钞票。十万法郎。我拿起那一沓钞票掂掂重量。钞票纸质摸起来很细致。我把钱塞进口袋,然后再度转往通向大门口的走道。数十张照片里的面孔紧盯着我。我不想面对那些眼神,于是赶紧走向门口,然而,就在我正打算走出大门时,发现其中一个相框里是空的,没有人名标示,也没有照片。我感受到一股羊皮纸特有的清甜气味,接着,我发现气味来自我的手指。那是钞票的香味。我打开大门,走向阳光。大门在我背后沉甸甸地关上了。我回头望着那间阴暗、寂静的屋子,与那天的蓝天艳阳形成强烈反差。我看看手表,时间刚过下午一点。我在那张旧摇椅上沉睡了超过十二个钟头,然而,我这辈子从来不曾比这一刻更畅快。我踩着轻盈的脚步走进城里,一路面带笑容,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此笃定,世界总算对我展露了笑颜。
[1] 恐怖剧场:法国巴黎皮加勒区的一个剧场,于1897年开业,主要上演恐怖血腥的剧目,这个名称常被用作图像及恐怖娱乐的术语。该剧院于1962年歇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