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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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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畅快欢庆重返人间的地方堪称全市最具影响力的建筑物之一:冯塔尼亚街的西班牙殖民地银行总行。一见到十万法郎这笔巨款,银行的总经理、稽查员以及所有柜员和会计们,一大群人争先恐后挤了进来,银行特地安排在贵宾室接待我,他们对我的高规格礼遇和尊崇,简直是把我当成神了。解决了银行存款的各项手续之后,我决定去别处体验不一样的快感,于是漫步走到了乌尔吉奥纳广场旁的书报摊前。我拿起一份《工业之声》,翻开中间的页面,找到属于我的这一天的社会版。新闻标题依旧可见巴希里奥先生修改过的专业笔触,我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他修正过的部分,往日时光,历历如昨。普里莫·德里维拉将军专制独裁统治的那六年,让这座城市就像被下了剧毒似的,平静得让人心慌,社会版也因此变得乏味。媒体上几乎不见任何轰炸或枪战的新闻。巴塞罗那这朵胆怯的“浴火玫瑰”,此时看起来更像个高压锅。就在我打算把报纸合上并换读别的刊物时,突然瞥见了一则新闻——编排在社会版最后一页的综合短讯,简要叙述了前一天的四起社会案件。

拉巴尔区午夜大火 一死两重伤

(卓安·马克·乌盖特/巴塞罗那报道)

天使广场六号于周五凌晨发生了一场严重火灾。事故发生地为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出版社社长何塞·巴利多已证实葬身火海,其合伙人何塞·路易斯·洛佩兹·艾斯科比亚,以及另一位试图解救两位出版社负责人的员工雷蒙·古斯曼,两人被救出火场时已遭严重灼伤。消防队员分析,起火原因可能是出版社采用最新印刷技术所使用的化学药剂引燃而造成大火。不过,警方并未排除其他疑点,因为现场有目击者证实,火势延烧之前,曾经有一名男子匆匆离开现场。两名伤者皆已紧急送往医院抢救,但一名在抵达医院之前宣告不治,另外一人伤势严重,至今仍未脱离危险。

我迅速赶到火灾现场。浓烈的焦味弥漫在兰布拉大道上。一大群街坊邻居和好奇民众聚集在起火建筑前的广场上看热闹。入口处的瓦砾堆不断飘出白色浓烟。我认出好几张出版社的熟面孔,他们正全力抢救火场里寥寥可数的幸存物品。一箱箱烧焦的书籍以及被大火熏得漆黑的家具全都堆放在街道旁,建筑外墙也成了漆黑一片,原本气派典雅的大窗都被烧得支离破碎。我想尽办法突破围观的人群,终于进了屋内,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顿时涌上喉咙。有几位正在努力抢救个人物品的出版社员工认出了我,个个垂头丧气地向我打招呼。

“马丁先生……唉,真是一场大灾难。”员工们低声哀叹。

我穿越原本的接待室,走进巴利多的办公室。大火完全吞噬了精美的地毯,室内的家具只剩下黑炭似的支架,后院中庭的天光却因此毫不保留地洒满屋内。办公室内飘浮着浓浓烟尘。屋内只有一张椅子奇迹似的在大火中幸免于难。那张椅子摆放在室内正中央,上头坐着低头啜泣的毒药娘娘。我在她面前屈膝跪下。她一见到是我,含泪挤出了笑容。

“你还好吧?”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你知道吗?他让我先下班回家,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要我回家休息,但我们今天本来还打算加班,这阵子正忙着每个月的结账工作……我如果多留下一分钟……”

“到底是怎么回事,艾米尼雅?”

“我们昨天加班到很晚,几乎都快半夜了,当时,巴利多先生吩咐我下班回家。两位老板则留在这里,他们正在等候一位先生来访……”

“半夜还有访客?什么样的先生?”

“我想是个外国人。好像是要来谈生意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很想留下来,但是时间已经很晚了,巴利多先生坚持要我下班……”

“艾米尼雅,这位午夜访客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毒药娘娘看着我,神情诡异。

“我把我记得的所有事情全都跟今天早上来的那位警官说了,他还向我打听了你的情况。”

“警官?打听我?”

“警方跟所有人都聊过了。”

“那是当然的。”

毒药娘娘紧盯着我,只见她面有疑虑,似乎正试着看穿我的心思。

“警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脱离险境。”她兀自咕哝着,指的是艾斯科比亚,“一切都没了,所有的档案、合约……什么都没了。出版社就这样倒了。”

“我真的很遗憾,艾米尼雅……”

这时候,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奸笑。

“你会觉得遗憾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毒药娘娘一脸憎恨地望着我,“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

我作势要去揽她的手臂,艾米尼雅却骤然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一副非常惧怕我的模样。

“艾米尼雅……”

“你走吧!”她冷冷说道。

我只好把艾米尼雅留在烟雾袅袅的废墟里。走出大门时,我撞见一群小孩正埋首在门口的瓦砾堆。有个孩子在烟灰里挖出一本书,此时正捧在手上翻看,脸上的表情夹杂着好奇和轻蔑。书本的封面已经烧毁,书页边缘被熏得漆黑,但内容倒是完整无缺。我光看书脊就知道,那正是《天堂之路》。

“您是马丁先生吗?”

我转身一看,眼前出现三位先生,在这燠热难忍的盛夏,三人居然套着笔挺的西装。其中一位看来是长官,他往我这边趋前一步,脸上堆满亲切的笑容,就跟经验老到的推销员没两样。另外两位就像两条稳固的石柱似的伫立原处,两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注视着我。

“马丁先生,在下维克多·格兰德斯警官,这两位是我的警员同事马克斯和卡斯特罗,他们和我一起负责本案的调查工作。方便占用您几分钟和我们聊聊吗?”

“当然可以。”我答道。

我在报社的社会版当差的时期就听过维克多·格兰德斯这个名字。维达尔先生曾经几度在他的专栏里提过这个人,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维达尔推崇格兰德斯是警界的改革尖兵,一个足以推翻警界贪渎、霸道旧势力的新希望。不过,这些夸大的形容词都是出自维达尔先生,并不是我的看法。在我看来,格兰德斯警官不过就是设法要在警界高层占有一席之地罢了,而他带着手下在此出现,那就表示警方非常重视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大火一案。

“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聊聊,这样比较不受打扰。”格兰德斯脸上的职业笑容始终未曾消退。

“各位要怎么安排都好。”

格兰德斯领着我来到杜屋医生街和富尔杜尼画家街转角的小咖啡馆。马克斯和卡斯特罗跟在后面,一路盯着我不放。格兰德斯递了一根香烟给我,但我婉拒了。他把香烟放回烟盒,不发一语往前走着,进了咖啡馆之后,他安排我坐在角落的小桌旁,接着三人陆续在我周围正襟危坐。倘若他们直接带我进黑牢,氛围恐怕都会比此时友善得多。

“马丁先生,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今天凌晨那场大火。”

“我看了报纸。还有,毒药娘娘也跟我说了……”

“毒药娘娘?”

“抱歉,我是说社长秘书艾米尼雅·杜亚索小姐。”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随即交换了一个让人猜想不透的眼神。格兰德斯咧嘴一笑。

“很有意思的绰号。马丁先生,请问……昨晚您在哪里?”

虽然我是无辜的,但这样直接提问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这只是例行问话。”格兰德斯做出解释,“我们这几天陆续会找跟死伤者有关系的人谈话,包括员工、厂商、家人和朋友等等。”

“我昨晚跟一个朋友在一起。”

话才刚出口,我就后悔自己用了不合适的措辞。格兰德斯似乎察觉到了。

“一个朋友?”

“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和我的工作相关的一个人。是个出版商,我昨晚跟他有约。”

“能不能告诉我,您和这位先生会面到几点?”

“一直到很晚。所以,我后来就留在他家过夜了。”

“了解。这位和您工作有关的先生大名是?”

“科莱利,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他是个法国出版商。”

格兰德斯在小笔记本上写下这个名字。

“这个姓氏听起来倒像是意大利人。”他随口说道。

“事实上,我对他的国籍也不清楚。”

“我知道了。这位科莱利先生,不管是哪一国人,他可以证实昨晚和您在一起吗?”

我耸耸肩。“我想应该可以。”

“您想应该可以?”

“我确定他会的。他有什么理由不能作证吗?”

“我不知道。马丁先生。您认为他有什么不能出面作证的原因吗?”

“没有。”

“那么……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看我的那副德行,仿佛我坐下来开始说的每句话都是谎言。

“最后,您能不能告诉我……昨晚和那位国籍不明的出版商会面是为了什么事?”

“因为科莱利先生向我提出了一项请求。”

“什么样的请求?”

“和工作有关。”

“我想也是。他请您替他写书,是吗?”

“没错。”

“请问……在这种和工作相关的会面之后,您通常都会留在对方……我的意思是出版商家里过夜吗?”

“不会。”

“但是您刚刚才告诉我,昨晚留在那位出版商家里过夜了……”

“我昨晚身体实在是不舒服,无法自行返家,所以才留下来过夜的。”

“您大概是吃了晚餐之后不舒服吧?”

“我最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

格兰德斯蹙额点头,一副很同情我的样子。

“我经常头晕、头痛……”我主动说明了自己的症状。

“但是现在应该好多了吧?”

“是的,我已经好多了。”

“太好了。说真的,您现在的气色真是好极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缓缓点着头。

“任何人都会说您看起来已经完全解脱了。”警官先生补上这么一句。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您已经从头晕这种身体不适的症状中解脱了。”

格兰德斯装腔作势的功夫一流,话中带刺的逼问招数简直让人忍不住想发火。

“恕我无知,马丁先生,我对您那一行的规矩不太清楚,不过据我所知,您和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签的合约不是还有六年吗?”

“五年。”

“您签的不是独家合约吗?”

“合约上的条文的确是这么写的。”

“既然签了约,您为什么会去和另一个有竞争关系的出版社洽谈合作计划?”

“这只是很单纯的会面,仅此而已。”

“不过,我想两位应该是相谈甚欢。”

“合约并没有限制我和第三者接触,也没说我不能在自家以外的地方过夜。我想在哪里过夜、跟谁聊天,那都是我的自由。”

“当然。我没有那个意思,但还是谢谢您的提醒。”

“还需要我提供什么讯息吗?”

“还有一件小事请教。巴利多已经在大火中丧生,愿上帝保佑他。如果艾斯科比亚无法脱离险境,不幸也过世的话……这家出版社就解体了,您的合约也失效了。我这样说没错吧?”

“我不清楚,我对出版社的组织和经营没什么概念。”

“但是,您认为……是不是有可能会变成这样呢?”

“大概吧。这件事,您得去问出版社的律师比较清楚。”

“事实上,我问过了。他已经向我证实,如果出版社无人继承,而艾斯科比亚先生又蒙主宠召的话,结果就是这样。”

“所以,您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而您也可以因此恢复自由之身,大方接受那位叫什么……先生的合作邀约了。”

“科莱利先生。”

“请问……您接受那份合作计划了吗?”

“我能不能请问您,这件事和火灾意外有什么关系?”我厉色反击他。

“没有关系,我纯粹是好奇。”

“就这样?”我质问他。

格兰德斯瞥了两位同事一眼,然后盯着我。“是的,纯粹是我个人好奇。”

我作势要起身离去,三位警察倒是依旧端坐在椅子上。

“马丁先生,趁着我还没忘记之前……”格兰德斯突然说道,“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大约一周以前,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曾在律师陪同之下,到您位于弗拉萨德斯街三十号的府上拜访,没错吧?”

“确有此事。”

“那次是公务拜访还是私人行程?”

“两位社长到我家来,目的是要求我继续完成已经中断好几个月的系列小说的写作计划。”

“您认为那次的会面算是气氛愉快?还是不欢而散?”

“我不记得有谁大声叫嚣。”

“还记不记得……您曾经回复两位先生,如果我引用的句子没错的话,您当时说的是:两位一个礼拜后就会没命了。当然,您一定没有大声叫嚣。”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坦承不讳,“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

“您当时这样说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警官先生,我当时很生气,一时冲动,不经大脑就说了这么一句气话。我并没有当真。许多话是在不自觉之下脱口而出的。”

“感谢坦诚相告,马丁先生,您的谈话对我们有极大的帮助,再见了。”

三双锐利的目光,让我感到如芒在背,在他们的注视下,我离开了那家小咖啡馆。可以确定的是,倘若我刚刚对于警官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能以谎言搪塞的话,内心的愧疚感恐怕不会这么强烈。

2

维克多·格兰德斯和他那对宛如美洲蜥蜴的跟班让我沾染了一身晦气,然而,步出咖啡馆后,我披着漫天艳阳散步还不足一百米,惊觉自己有一具几乎陌生的身躯:体格健壮,没有疼痛或恶心,耳鸣已经消失,脑部刺痛也全然退去,我不再觉得一身疲惫,身上也不再冒冷汗。我几乎已经不记得,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之前,自己仍被死神逼得喘不过气来。我也知道,前一天夜里发生的那场悲剧,包括巴利多的死亡以及命在旦夕的艾斯科比亚,都应该会让我深感遗憾与悲伤才是,然而,在我的良知和意识里,除了无动于衷之外,丝毫容纳不了别的感受。那个七月的早晨,兰布拉大道仿如一场盛宴,而我则是盛宴上意气风发的王子。

闲逛了一阵子,我漫步走到圣安娜街口,打算给森贝雷先生来个意外惊喜。踏入书店时,森贝雷先生正在柜台后面装订账单,小森贝雷则踩着阶梯整理架上的书籍。一见到我进门,森贝雷先生露出礼貌性的微笑,此时我才发现,原来他根本没有认出我。过了半晌,他脸上的一抹笑容乍然收起,嘴巴倒是张得好大,赶紧绕过柜台上前抱住我。

“马丁?真的是您?我的老天爷啊……您简直是脱胎换骨,教人完全认不出来了。我一直很担心您,我们去找了您几次,但是敲门老半天都没人回应。我还去问了好几家医院,甚至去了警察局。”

小森贝雷站在高高的阶梯上望着我,一副无法置信的模样。我努力回想自己不到一个礼拜前的惨状,简直比第五区殡仪馆里的死人还要狼狈。

“抱歉,没想到让两位替我担惊受怕了。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出门去了,好几天不在家。”

“可是……您这是怎么了?您一定听了我的话,去看医生了吧,对不对?”

我点点头。“结果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压力太大。吃了几天补药,又是好汉一条。”

“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那个补药是什么牌子?我每天拿来泡澡看看有没有效?我说,看到您这个样子,我真的好高兴,这下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闲聊片刻之后,话题很快就转换到当天的重大新闻。

“您大概已经听说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的事情了吧?”森贝雷先生问我。

“我刚从那里过来。真是教人难以相信。”

“世事难料。我虽然对这两人没什么好感,不过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我还是替他们觉得难过……对了,那您呢?您和他们签的合约怎么办?抱歉,我的问题稍嫌直接了一点……”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认为这两位合伙人创立的出版社名称应该会继续沿用。而且,我想他们应该会有继承人。不过另一种可能的情况是,假如两人都过世,而这家公司就此解体,我跟他们之间的合约自然也就此终止。这是我的看法。”

“换句话说,假如艾斯科比亚也去见了死神……哦!但愿上帝能宽恕我……这么一来,您就恢复自由了。”

我点了点头。

“真是让人伤脑筋啊……”森贝雷先生喃喃低语着。

“就看上帝怎么安排了。”我随口应了这么一句。

森贝雷先生点头附和,不过,我发觉他的神情隐约浮现出一丝不安,似乎有意改变话题。

“总之,只能这样了。对了,您今天过来还真是时候,因为我正好有件事要请您帮忙。”

“没问题。”

“我可要先提醒,您大概不会很乐意做这件事的。”

“如果是我乐意做的事,那就不叫帮忙,而是享受。如果是您要我帮忙,那么再怎么说都是享受。”

“其实这件事跟我无关。反正,我把事情告诉您,然后您再做决定,不必勉强,好吗?”

森贝雷先生倚在柜台边,俨然一副准备开始说书的神情,顿时唤起了我童年时期流连书店的美好回忆。

“这件事情和一个女孩子有关,她叫作伊莎贝拉。这女孩今年大概十七岁。聪明得很,她经常到书店里来,我也常借书给她。她告诉我,她想成为作家。”

“这故事听起来好耳熟。”我在一旁说道。

“是这样的……一个礼拜前,她带了自己创作的小说来给我看,没多少篇幅,大约二十或三十页而已,接着,她问了我对这篇小说的意见。”

“结果呢?”

这时候,森贝雷先生刻意压低音量,仿佛正打算告诉我一个全世界最重大的机密。

“超凡脱俗的杰作。她写得比近二十年来出版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小说都还要好。”

“我真希望自己属于那百分之一,否则,我干脆让虚荣把我踩在地上,然后从背后一刀把我捅死算了。”

“我认为您正好就属于那百分之一。伊莎贝拉非常崇拜您。”

“崇拜我?您是说我吗?”

“没错,她简直把您当成了黑面圣母和耶稣基督的混合体。她已经把整部《诅咒之城》读过十遍,后来我把《天堂之路》借给她看,她告诉我,如果她能够写出这样一部作品,此生死而无憾。”

“这段听起来倒像是设局的圈套。”

“我就知道您会找这样的托词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您还没告诉我要我帮的是什么忙。”

“自己想想吧。”

我叹了口气。森贝雷先生在一旁咂了咂舌头。

“我就说了,您不会乐意做这种事的。”

“您可以找我帮忙别的事情。”

“请跟她聊聊吧,给她一点鼓励和建议……听听她的想法,看看她写的作品,然后引导她的创作方向。不会花您太多时间的,这个女孩子反应异常敏捷,您一定会很喜欢她。两位肯定能够成为好朋友,她可以当您的助理。”

“我不需要什么助理,更别提还找个陌生人。”

“说什么傻话呀!还有,您应该认识她的,因为她已经认识您了。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好多年前就认识您,但是她非常确定,您一定不记得她了。看来,她很不幸地正好就有那种认定写作会让人下地狱的父母,他们一度想把她送进修道院去当修女,后来又想尽办法要把她嫁给某个大老粗,让她生一窝小鬼头,从此在柴米油盐和锅碗瓢盆里过一生。您如果不出面拉她一把的话,那跟杀了她有什么两样?”

“森贝雷先生,您说得也太夸张了。”

“我说……我也知道,助人为善这种利他主义对您而言,就跟和一大群人跳萨达纳舞一样愚蠢,我之所以请您帮这个忙,是因为女孩每次来书店,那双充满灵慧和求知欲的眼睛就会盯着我看,我总觉得看着这么一个大有前途的可塑之才却不帮她一把,良心过意不去。我能教她的部分,全都跟她说了。这女孩学习能力很强,马丁。我记得这辈子只见过两个如此聪明的孩子,另一个就是童年时期的您。”

我又忍不住叹了气。“她名叫伊莎贝拉,姓什么?”

“吉斯伯特,伊莎贝拉·吉斯伯特。”

“我不认识她。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我看她八成在跟您胡扯。”

森贝雷先生缓缓摇着头。“她也说你一定会这样回答。”

“嗯……不但有天分,还有预知一切的超能力。她还跟您说了些什么?”

“她说……据她推测,您的作品比您的个性好多了。”

“这个伊莎贝拉,真是个贴心的可人儿。”

“我可以请她去找您吗?应该不会太为难吧?”

我俯首听命,终究还是答应了。森贝雷先生露出胜利的笑容,作势要送上热情的拥抱,我在他付诸行动前趁机火速逃出书店,免得让他以为我真的变成大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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