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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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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会后悔的,马丁。”我溜出店门时,听见森贝雷先生抛出这么一句话。

3

回到家门前,我发现维克多·格兰德斯警官正坐在大门阶梯上悠哉地吞云吐雾。一见到我,脸上立刻露出优雅的笑容,简直就像从午后肥皂剧里走出来的绅士,热络得好似多年不见的老友。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接着,他把打开的烟盒递了过来。我瞥见那是法国的吉卜赛女郎牌香烟。于是,我接受了。

“咦……汉赛尔和格莱特 [2] 两位先生呢?”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没办法过来。我们刚好接获线报,因此他们正忙着押解一个犯案累累的前科犯重回犯罪现场,或许,这样可以让嫌犯的记忆力变得更鲜活一点。”

“唉,可怜的大坏蛋。”

“我如果告诉他们说要来找您,他俩一定会坚持一起来。他们对您的印象好极了。”

“一见钟情是吧,我自己也注意到了。警官先生,有我可以为您效劳之处吗?如果不嫌弃,我很乐意请您上楼喝杯咖啡……”

“我可不想侵犯您的隐私,马丁。我只是想趁媒体发布新闻之前亲自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艾斯科比亚先生今天下午在医院过世了。”

“天啊,我不晓得……”我惊呼着。

格兰德斯耸耸肩,不发一语地抽着烟。“这也是预料中的事,有什么办法呢?”

“您查出可能的起火原因了吗?”我问他。

警官先生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从案发现场的所有迹象看来,有人朝着巴利多身上泼了汽油,然后引火焚烧。着火的巴利多惊恐慌乱,想要逃离办公室,火势因此迅速蔓延。他的合伙人和另一位员工试图帮他扑灭火势,结果反而因此引火上身。”

我咽着口水,格兰德斯在一旁泰然自若地微笑。

“今天下午,出版社的律师告诉我,您和出版社签订的合约,随着两位负责人的去世而自动失效了,不过,出版社的继承人仍保有您以前出版的作品版权。我想,他应该会寄出一封正式信函来通知您,但是我认为您应该会希望早点知道这件事。这样也方便您来决定是否接受先前提过的那位出版商的合作邀约。”

“谢谢。”

“没什么,小事一桩。”

格兰德斯抽完最后一口烟,随手把烟蒂往地上一丢。他面带亲切笑容地看着我,站了起来,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朝着公主街的方向渐渐走远。

“警官先生?”我站在原处大声叫他。

格兰德斯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我。

“您千万别以为……”

警官先生给了我一个不耐烦的苦笑。“请多保重,马丁先生。”

我早早就上床睡觉,惊醒过来时,以为已经是隔天早上了,查看之后才发现时间不过是午夜刚过几分钟。

我在梦里看见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被困在办公室里,火舌在他们的衣服上猛烈窜烧,直到全身每一寸肌肤都着了火。接着,衣服遮蔽下的肌肤化成灰烬落了地,他们的眼神充满烈火焚身的惊恐,躯体因为焦虑和恐惧而痉挛,最后跌落在瓦砾堆里,此时,肌肉逐渐与骨骼剥离,仿佛熔化的蜡,在我脚边形成一摊液体,上面映着我的笑脸,手中还拿着点燃的火柴……

我起床找水喝,心里很清楚,我已经被赶下这天晚上的睡眠列车了,于是我上楼到书房,从抽屉拿出自遗忘书之墓取得的那本书。我开了台灯,并伸手压低灯罩,好让灯光聚焦在书本上。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永恒之光

d

乍看之下,这本书汇集的都是一些不具特别意义的文章和祝祷辞。这是一本初稿,每一页都是打字机打出来的,皮革封面也草草装订而成。我继续往下读,片刻之后,似乎已能领略书中叙述的故事、歌谣和思想。书中文字自成一格,起初看似缺乏风格,渐渐却变成了催眠式的诗篇,缓缓渗透进读者的思绪,让人陷入沉睡和遗忘之间的状态。书中内容也是同样的情形,直到第一部或第一首诗篇过了大半才渐渐明朗,整部作品的结构看似以古老诗篇组成,传达着超越时空的自由意志。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这本《永恒之光》其实是一部亡灵之书。

前面的三四十页充满了拐弯抹角的字句和谜语,读者仿佛陷入了荒诞离奇的文字拼图,而书中的哀求也越来越令人不安,那些韵律诡异的诗句,偶尔描述死神的模样,仿佛白色天使,但有一双蛇蝎般的眼眸,偶尔提及全身发亮的孩童,那是在大自然、欲望和脆弱人性中无处不在的唯一上帝。

不管那位神秘的d究竟是何方神圣,总之,在他的文字里,死神呈现的是一种贪婪、永恒的力量。书中融合了许多关于天堂和地狱的拜占庭神话,根据d的看法,世间只有一种开始,也只有一种结束,世间只有一个创造者以及摧毁者,但以不同名字出现,并依附在不同的人身上,针对其弱点施以诱惑,唯一的上帝的真正面貌被划分为两半:一半温柔慈悲,另一半则是残忍邪恶。

我从开头的部分就能做出以上推论,因为接下来的内容已见松散,作者似乎迷失了叙述方向,他甚至无法清楚描述书中故事的景象以及预言式的观点。腥风血雨和遍地烈火,一再吞噬城市和人民。身穿军服的死尸部队走过无边无际的平原,每一个步伐都是拖着自己的生命往前走。碉堡城门口,落难王子被人以破旧旗帜的布条绞死。一片黑色汪洋里,成千上万的幽灵在冰冷剧毒的黑潮里载浮载沉。烟尘如云,白骨如海,虫蛆和毒蛇在腐肉里钻动……连续出现的地狱场景,简直令人作呕,甚至到了烦腻的地步。

翻阅这份手稿时,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一步步走过一张病态、焦虑的心理地图。在一行又一行的字句里,作者不断收集资料,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渐渐掉入疯狂的深渊。在我看来,书中最后三分之一仿佛是同归于尽的威胁,又像是从心神错乱的地窖里发出的绝望呐喊,希望逃出心灵的迷宫地道。全书骤然结束于一个写到一半的哀求语句,却无任何解释。

读到这里,我的眼皮已经直往下耷拉。窗外飘来一阵微风,来自海上的清风,穿越家家户户的屋宇飘到我的窗前。我正打算把书合上时,心中突然好像堵了个疙瘩,霎时,我觉得这份手稿的打字机字体好像哪里不对劲。我重回手稿开头的部分,然后往下检视内文。我在第五行找到了第一个标记,从这里开始,同样的标记每隔两三行就会出现。有个字母,大写的s,每次出现时总会稍微往右倾斜。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把纸卷进书桌上的安德伍德打字机里。我随意打了一个句子。

suenan s capanas de santa aria del ar

(有时我会听见海上圣母大教堂的钟声。)

我把纸张抽出来,凑近台灯看个仔细。

suenan…de santa aria

(有时……海上圣母大教堂)

我叹了口气。《永恒之光》手稿就是用这台打字机打出来的,而且据我猜想,有可能也是在这张书桌上。

4

隔天早上,我下楼到海上圣母大教堂对面的咖啡馆吃早餐。波恩区的街道挤满了往市场前进的车潮和人潮,以及正准备开张做生意的商家和批发商。我在一张露天桌子旁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加牛奶。有人留了一份《先锋报》在邻桌上,我干脆随手捡来看,正开始扫视头版标题时,无意间瞥见一个身影走上教堂门口的阶梯,在最上面那层阶梯坐下,然后偷偷观望着我。那个女孩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她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偶尔抬起头来对我抛出热切的眼神。我不动声色地品尝咖啡。过了半晌,我招手把服务生叫了过来。

“看见那个坐在教堂大门口的女孩没有?麻烦过去问她想喝点什么,我请客。”

服务生点头照办,随即朝着女孩走去。一见到有人走近,女孩忙不迭地把头埋进笔记本,刻意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情,让我忍不住发噱。服务生站在她面前,轻咳了几声。她从笔记本里抬起头,定定望着他。服务生向她说明了自己的任务,最后往我这边指了一下。女孩朝着我这头看了一眼,眼神中透露着高度警觉。我对她挥手打招呼,她的两颊顿时染红,仿佛两团烈焰。接着,她站了起来,一路踩着碎步走近桌边,双眼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就是伊莎贝拉吧?”我问她。

女孩的目光缓缓上扬,只见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脸困窘。

“您怎么知道?”她怯怯地问道。

“我有神奇的直觉。”我答道。

她对我伸出手来,我意兴阑珊地握了一下。

“我可以坐下来吗?”她问道。

没等我开口答复,她已经在椅子上坐定了。接下来的半分钟里,女孩至少变换了六种坐姿。我在一旁观察她,冷静且冷漠。

“马丁先生,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对不对?”

“怎么,我应该记得你吗?”

“曾经长达好几年的时间,我每个礼拜为您送货上门。”

我立刻回想起多年前那个提着满满一篮子物品的小女孩,而眼前这张成熟许多的脸庞,这个已经亭亭玉立的伊莎贝拉,脸部线条多了些棱角,眼神也坚定多了。

“你就是那个领小费的女孩?”我兀自说着,只是,眼前这女孩身上已经完全不见当年那个送货小女孩的一丝影子了。

伊莎贝拉点头回应。

“我一直很好奇,当年给你的那些铜板,你都拿去做什么用了?”

“我都去森贝雷父子书店买书。”

“早知道的话……”

“您如果不方便的话,我还是先走了。”

“我没有不方便。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女孩频频摇头。

“森贝雷先生告诉我,你很有天分。”

伊莎贝拉耸耸肩,嘴角泛起不以为然的笑容。

“一般来说,越是有才华的人,越容易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才华。”我说道,“反之,没啥本事的人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这么说来,我应该算是个例外了。”伊莎贝拉驳斥我的说法。

“欢迎加入创作俱乐部。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什么忙?”

伊莎贝拉使劲深呼吸。

“森贝雷先生告诉我,您或许可以读一读我写的东西,然后给我一些意见和建议。”

我没搭腔,盯着她的双眼看了几秒钟。她也望着我,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就这样?”

“还有别的。”

“我想也是。说吧!第二章的内容是什么?”

伊莎贝拉毫不迟疑地做出回应:“如果您喜欢我写的东西,并且认为我是可塑之才的话,请让我成为您的助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需要一个助理?”

“我可以帮您整理稿子、打字、校对……”

“校对?”

“我……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您会写错字……”

“既然这样,那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不过,两双眼睛看过的稿子总是更完备。再说,我可以帮您处理信件和留言、找资料……还有,我会做饭,我还会……”

“你到底是想请求我让你当助理还是厨娘?”

“我只是请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伊莎贝拉低头垂眼。我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这怪里怪气的女孩居然让我觉得挺可爱的。

“这样吧,你把自认写得最好的作品拿来让我看看,二十页就可以了,多一页都不行,反正我也不会多看。我会仔细把稿子看完,其他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女孩立刻神采飞扬了起来,霎时,神情中的僵硬和紧张全都消失了。

“您一定不会后悔的。”她说道。

接着她站起身,一脸紧张地看着我。“我可以把稿子送到您府上吗?”

“塞进信箱就行了,好吗?”

她频频点头,然后又踩着小碎步打算离去。当她正要开始小跑步,我把她叫住了。

“伊莎贝拉!”

她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里写满了紧张不安。

“为什么找上我?”我问她,“你该不会告诉我,因为我是你最钟爱的作家?别拿森贝雷先生教你的那些阿谀奉承的话来拍我马屁,否则,今天将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会面了。”

伊莎贝拉迟疑半晌,接着以坦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随口回了一句:“因为我就认识您这么一个作家而已。”

她朝着我抛出羞赧的笑容,接着,她带着笔记本和坦率的个性,继续踩着碎步渐渐走远。我就这样目送她的背影转进米拉耶斯街,消失在教堂后方。

5

不到一个钟头后,我回到家,赫然发现她已经坐在我家大门口等着,手上拿着一份稿子,应该就是她写的短篇小说。她一见到我立刻起身,挤出拘谨的笑容。

“我不是说过了吗?直接放到信箱里就可以了。”我对她说道。

伊莎贝拉点头回应,耸了耸肩。“为了表达谢意,我带了一点父母店里卖的咖啡送给您。哥伦比亚的咖啡豆,味道非常香。因为咖啡塞不进信箱,我想还是亲自等您回来比较好。”

这种蹩脚借口大概只有仍在文学门外探路的小说作者才想得出来。我无奈叹了口气,然后开了大门。

“进去吧!”

我踩着阶梯上楼,伊莎贝拉紧跟在后,就像一只哈巴狗。

“您一向都花这么久的时间吃早餐吗?这当然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不过,我在门口等了大概也有四十五分钟,后来就开始担心了,我心想,您该不会吃东西噎到了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碰见一个真正的作家。不过,我一向就不是什么幸运儿,万一您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的文学生涯也没戏唱了。”这女孩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

我踩着阶梯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然后想尽办法摆出一张极尽厌恶的臭脸给她看。

“伊莎贝拉,我现在先跟你把话说清楚了,为了让我们和睦相处,必须先制定规矩才行。第一条规矩是:只有我能提出问题,你只管回答问题;当我没提出问题的时候,你也不必问东问西、废话一堆。第二条规矩:我花多少时间吃早餐、吃点心或发呆,那是我的事,不必你来啰唆。”

“我真的无意冒犯。其实,我也知道消化良好可以让灵感更丰富。”

“第三条规定:中午十二点以前,我不想听见任何挖苦、讽刺的玩笑话。听见了没?”

“听见了,马丁先生。”

“第四条规定:不准叫我马丁先生,就算到我要进棺材的时候也不行。对你来说,我看起来八成老得像化石了,不过,我宁可相信自己还算年轻,更何况我本来就是年轻人。”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的名字:戴维。”

女孩频频点头。我打开公寓大门,请她进去。伊莎贝拉踌躇片刻,然后一溜烟钻了进去。

“戴维,我认为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多了。”

我一脸讶异地望着她。“你倒是说说看,我今年几岁?”

伊莎贝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认真推测着我的年龄。

“大概三十岁左右吧?但是应该超过三十了,对不对?”

“拜托把嘴巴闭上,然后去找个咖啡壶,把你带来的那包黑不溜秋的玩意儿煮一煮。”

“厨房在哪里?”

“自己找。”

我们坐在长廊上一起享用香醇的哥伦比亚咖啡。我阅读那二十页稿子的时候,伊莎贝拉就捧着咖啡杯在一旁以眼角余光睨着我。每当翻页时,我抬头一看,她总是以热切的眼神盯着我。

“你如果一直像只猫头鹰似的盯着我不放,我恐怕要花更多时间看稿了。”

“您要我做什么呢?”

“你不是想当我的助理吗?那就帮我做点事,去找些需要整理的东西,帮忙弄整齐。”

“这屋子里所有东西都一团乱。”

“这地方本来就乱。”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搬出军队般的效率,立刻着手整理我凌乱不堪的寓所。我听着她的脚步在走道上渐渐远去,然后继续读稿。她带来的这篇小说几乎看不出主题何在。叙事笔触细腻,遣词用句不俗,小说主角是个被囚禁在港口区冰冷阁楼上的女孩,日复一日在窗口望着城市街景,以及穿梭在阴暗窄巷的芸芸众生。她那充满动感和韵律的文字,散发着浓浓的孤寂和绝望。故事里的女孩被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几次,她伫立在镜前,拿着一片碎玻璃,在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上用力割下深深的伤痕,留下的伤疤,就和伊莎贝拉衣袖下隐约可见的伤痕一样。我正打算继续读完结尾时,发现女孩在长廊门边望着我。

“什么事?”

“很抱歉打断您看稿,不过,我想请问:走道尽头那个房间里放了什么?”

“没什么。”

“闻起来有一股怪味。”

“是发潮的霉味。”

“只要您吩咐一声,我可以把房间打扫干净,然后……”

“不需要,房间一直空在那里没用。再说,你又不是我的女佣,不需要替我打扫房子。”

“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既然这样,那就再帮我倒杯咖啡来。”

“为什么?我的小说让您看了想睡觉吗?”

“伊莎贝拉,现在是几点?”

“应该是早上十点左右。”

“我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哦……中午以前不能说挖苦、讽刺的玩笑话。”伊莎贝拉这样答道。

我露出得意的笑容,同时将咖啡杯递给她。她接下空杯子,径自往厨房走去。

当她端着热腾腾的咖啡回来时,我已经把她的稿子读完了。伊莎贝拉在我对面坐下。这女孩紧张得不断扭转双手,牙根咬得紧紧的,不时偷偷看着我读完后反扣在桌上的那沓稿子。我刻意沉默了好几分钟。

“怎么样?”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棒极了。”

她那张脸霎时容光焕发。“您是说我的小说吗?”

“我是说咖啡。”

她望着我,挫败感全写在脸上,接着,她起身去拿桌上的稿子。

“把稿子放回原处。”我这样吩咐她。

“留着做什么?反正您又不喜欢,看了只会觉得我是个可怜的傻瓜。”

“我并没有这么说。”

“您什么都没说,不予置评才是最糟糕的。”

“伊莎贝拉,如果你真的有心要投入文学创作,必须学会习惯别人常常会忽视你、羞辱你、轻蔑你,而且始终以冷漠的态度对待你。这是从事这一行的一项优势。”

伊莎贝拉低下头,胸口明显起伏着。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才华,只知道我喜欢写作,或者,应该说是我需要写作。”

“胡说。”

她抬起头来,一脸淡漠地注视着我。

“很好!我是有点才华,我最在乎的就是您认为我根本跨不出去的那条创作之路。”

我忍不住笑了。“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好多了,我再同意不过了。”

她满脸困惑地看着我,“您是同意我有才华?还是认为我跨不出创作之路?”

“你觉得呢?”

“这么说……您认为我有机会喽?”

“伊莎贝拉,我认为你有才华,而且有热情,远超过你自己认定的程度,却不及你的期待。不过,世上拥有才华和热情的人何其多,其中大部分的人最后却还是一事无成。人的一生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才华和热情,与生俱来的才华就跟田径选手的体力一样。过人的体力多半是天生的,但是没有任何人单靠这种天分就成为田径选手。无论是田径选手也好,艺术家也好,靠的是努力、训练和技术,与生俱来的才智只是弹药而已。如果要闯出一片天,你必须把这些弹药变成强大的武器。”

“这不是很像打仗吗?”

“所有艺术作品都具有攻击性,伊莎贝拉。一个艺术家的一生就是一场或大或小的战争,而这场战争就从他自己内心的交战和自我限制开始。无论你替自己设定的目标是什么,首先需要的是野心,其次是才华与知识,最后才是机会。”

伊莎贝拉思索着我的话。

“这些话……您看见任何人都会脱口而出说上一遍,还是刚刚才想到的?”

“这段话不是我说的。我向别人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结果,套句你说的话,那个人就脱口而出讲了这么一段话。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但是,我至今仍觉得这段话说得对极了。”

“所以……我可以成为您的助理?”

“我会考虑考虑。”

伊莎贝拉心满意足地频频点头。她坐在桌角,面前正好放着克丽丝汀娜留下的相簿。她随手翻开最后一页,紧盯着照片里的新任维达尔夫人两三年前在埃利乌斯别墅门口留下的倩影。我咽了咽口水。伊莎贝拉合上相簿,目光在长廊上游移,最后还是落在我身上。我极不耐烦地观望她的反应。她神态惊慌地笑了一下,仿佛无意间发现了她不该知道的事情。

“您的女朋友长得非常漂亮。”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她马上收起笑容。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哦。”她沉默了许久,“我想……第五条规定就是,跟我无关的事情,我最好少管闲事,对不对?”

我没搭腔。伊莎贝拉兀自点着头站起身。

“那么,我还是让您清静一下吧。今天就打扰到此了,您如果同意的话,我明天再过来,然后我们开始一起工作。”

她拿起桌上的稿子,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我仅以点头回应她。

伊莎贝拉默默走开了,身影消失在走道里。我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然后传来大门关上的声响。她走了之后,我初次发觉屋里竟然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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