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游戏 2(2/2)
“我本来以为她已经抛弃我了……”我开始细说从头,“我们原本打算抛下一切,一起远走天涯。那天,我出门去买火车票,顺便办了点事情,前后不过一个半钟头,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克丽丝汀娜已经走了。”
“她离开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例如吵架之类的?”
我咬着嘴唇。“这……我不觉得那样算吵架。”
“那么您觉得是什么?”
“当时,我刚好撞见她在看我的一份写作资料,所以我想,她大概觉得我不信任她而感到不高兴吧。”
“那是很重要的资料吗?”
“不是,只是一些书稿,就是草稿而已。”
“我能不能冒昧请问,是什么样的书稿?”
我迟疑了一下。“童话故事。”
“写给儿童看的?”
“应该说是老少咸宜。”
“我了解。”
“不,我认为您根本就不了解。我们没有吵架,克丽丝汀娜只是因为我不让她看那份稿子而有点不高兴,仅此而已。我出门时,她还留在家里准备行李。那份手稿一点儿都不重要。”
“有没有可能在您出门之后,家里来了客人?”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
“是否有任何原因促使她在您回家之前离开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呢?”
“只是个普通的问题罢了,马丁先生。我只是想弄清楚您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有没有说过是谁侵入她的身体里?”
“这个说法呢,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而已,马丁先生。没有任何东西侵入克丽丝汀娜体内,临床上常见病人在经历重大精神创伤之后,会感受到死去的至亲或是某些想象的人物常相左右,甚至会把自己囚禁在封闭的心灵里,从此与外界隔绝。这是一种情感上的应激方式,也是在情绪或情感不被接受时的一种自我防卫。现在请不必担心这些,眼前最重要、也最能提供帮助的就是您了,因为您是她目前唯一在乎的人。从以前她在这里陪伴父亲的那段时间,一直到她这几周的反应,我知道,克丽丝汀娜深爱着您,马丁先生。您是她此生最爱的人,而且她肯定从来没爱过我。因此,我在此请您帮助我,请不要被恐惧或怨恨所蒙蔽,帮我这个忙吧。因为我们两人怀着同样的期望,都希望克丽丝汀娜能够安然离开这里。”
我羞愧地点了点头。“很抱歉,如果我之前……”
桑胡安医生立刻举起手制止我再说下去。接着,他起身穿上大衣,向我伸出手,我随即伸手握上。
“明天我等您过来。”他说道。
“谢谢您,医生。”
“应该是我向您道谢。谢谢您过来陪她。”
隔天清晨,朝阳刚从结冰的湖面升起,我就离开了旅馆。一群小孩正在湖边玩耍,不时朝着卡在冰湖里的小艇丢掷石头。雪已经停了,远处的白色山峰清晰可见,天际飘着大片浮云,仿佛一团移动的蒸汽。我在早上九点前几分钟抵达了圣安东尼奥疗养院,桑胡安医生带着克丽丝汀娜在花园等我。两人坐在朝阳下,医生握着克丽丝汀娜的手,不停地跟她说话。医生看见我正穿越花园,于是招手要我过去。他已经先在克丽丝汀娜面前替我摆了一张椅子。我坐下来,定定凝视着她。她的双眼定格在我的眼睛上,却视而不见。
“克丽丝汀娜,你看看谁来了。”医生说。
我执起克丽丝汀娜的手,走近她面前。
“尽量跟她说话吧。”医生告诉我。
我点头回应,心神却已迷失在她那双迷茫的眼眸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医生随即起身,刻意让我们独处。我看着他消失在疗养院内部,走进屋里之前,他还特别交代护士别盯着我们。我没有理会守在一旁的护士,兀自将椅子拉近克丽丝汀娜。我撩起她额头上的发丝,这时候,她露出了笑容。
“你记得我吗?”我问她。
我看见自己的脸庞映在她的眼眸里,但不知道她是否看见我了,是否听得见我说的话。
“医生告诉我,你很快就会复原,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已经打算离开尖塔之家,我们一起远走天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人在乎我们是谁、来自何处的地方。”
他们替她戴上羊毛手套,正好掩饰了手臂上的绷带。她清瘦了不少,皮肤烙上深深的皱纹,双唇龟裂,双眼呆滞无神。我只能面带微笑看着她,轻柔地抚着她的脸庞,不断地跟她说话,我告诉她,我非常想念她,而且四处找她。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几个钟头,直到医生和护士把她带回屋内。我依旧坐在花园里,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后来,我总算又看见桑胡安医生出现在疗养院门口。他走到我身旁坐下。
“她一个字都没说。”我告诉他,“我认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这里……”
“您错了,老弟……”医生纠正了我的看法,“这是个非常缓慢的过程,但是我敢保证,您的出现对她一定有帮助,而且是很大的帮助。”
我点头回应了医生善意的谎言和安慰。
“明天我们继续努力。”他说道。
这时候不过才中午十二点。
“从现在到明天这段时间,我能做什么?”我问他。
“您不是作家吗?那就写作,为她写点文章吧。”
9
我沿着湖畔大道回到旅馆。柜台人员好意指点我如何找到小镇唯一的书店,后来我在那儿买到了在店里存放多年的四开白纸和钢笔。工具齐备之后,我把自己关在旅馆房间,将书桌搬到窗前,并要求旅馆用保温瓶送来一大壶咖啡。我耗了将近一个钟头望着湖面和远山发呆之后,终于写出第一个字。我想起克丽丝汀娜送我的那张老照片,小女孩走在海岸的木板码头上,照片里的谜团早已深埋在她的记忆里。我想象自己走在那座码头上,依随在她身后,这时候,文字慢慢开始如潮水般涌出,一则短篇故事的架构逐渐成形。我知道我要写的是克丽丝汀娜永远无法记得的故事,那个童年时期的她,牵着陌生人的手走向灿烂耀眼的碧海。我写下了她不曾拥有过的记忆,一段被剥夺的生命徒留的回忆。字里行间浮现的影像和微光,再度将我带回我俩在巴塞罗那的幽暗岁月。
我一直写到夕阳西下,直到保温瓶里的咖啡一滴不剩,直到结冰的湖面反射出蓝色月光,直到我的双眼和双手都疼痛不已。这时候,我放下钢笔,推开了桌上的四开稿纸。旅馆柜台打电话来问我是否下楼用餐,但我并没有听见电话铃声。我当时早已沉睡了,此生头一遭梦见,并且深信文字必定具有疗愈的力量,包括我的文字在内。
接连四天,我的日子都是同样的作息,在曙光照拂下醒来,然后走到房间外的阳台观赏脚下那一大片晕染成金红的湖面。我固定早上八点半抵达疗养院,这时候,桑胡安医生通常已经坐在门口的阶梯上凝望花园,手上端着热腾腾的咖啡。
“您都不睡觉的吗,医生?”我问他。
“睡得跟您一样多。”他回了我这么一句。
到了九点钟左右,桑胡安医生会陪我走到克丽丝汀娜的房间,替我开门。接着,他会让我们独处。我总是看到她坐在窗前的摇椅上。我抓了一张椅子摆在她身边,坐下来握着她的手。她几乎不理会我的存在。接下来,我开始朗读前一晚为她写的稿子。我每天固定从头念起。偶尔,我刻意中断朗读,抬头看她时,竟发现她的嘴角漾起淡淡微笑。我把白天的时间都用来陪她,直到医生傍晚过来叫我回去为止。接着,我拖着脚步,顶着细雪,走过空荡的街道,回到旅馆简单吃点晚餐,然后回房继续写作,直到筋疲力尽。就这样,日日不知是何日。
到了第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走进克丽丝汀娜的房间,却发现她没坐在摇椅上等我。我立刻提高警觉,开始在房里四处寻找,竟发现她蜷缩在角落的地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泪流满面。我赶紧在她身旁跪了下来,紧紧抱住她。我感受到她的气息吐在我脸上,看见她的双眸又出现了一丝明亮光彩,此生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这短短的几秒钟。
“你去了哪里?”她问。
那天下午,桑胡安医生特别允许我带她出去散步一个小时。我们一路走到湖畔,然后坐在长椅上。她开始跟我聊起她做了个怪梦,有个小女孩,住在迷宫般的黑暗之城,城里的街道和建筑都是活的,并以吞噬居民的灵魂维生。在那场梦境里,小女孩终于逃离险境,最后来到那个延伸到无际汪洋的码头,就像我这几天朗读给她听的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她牵着一个陌生人的手,这个无名、无脸的人救了她,然后陪她一直走到木板码头的尽头,有人在那儿等着她,一个她始终没见到的人,因为她的梦就跟我为她朗读的故事一样,尚未结束……
克丽丝汀娜依稀记得圣安东尼奥疗养院以及桑胡安医生。当她告诉我医生前一个礼拜曾经向她求婚时,不禁羞红了脸。时间和空间已经在她的思绪里完全混淆了。有时候,她以为她父亲仍住在疗养院里的一间病房,而她是来探望他的。片刻之后,她却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有时候,她甚至在我没问她的情况下主动提起这件事。她记得我出门去买火车票,过了半晌,她竟以为自己失踪那天是昨天的事。有时候,她误把我当成维达尔,回过神之后,她会为此向我道歉。还有些时候,她的脸庞骤然布满恐惧神情,全身颤抖不已。
“他越来越接近了,”她说,“我必须赶快逃走。在他看见你之前,我们要赶快走……”
接着,她会陷入漫长的沉默,不理会我的存在,也不在乎这个世界,仿佛有个东西把她拖往一个永远到不了的荒凉边境。几天下来,我确定了克丽丝汀娜精神失常,看她那个样子,我感觉到一股心如刀割的沉痛。最初的希望已经掺进了浓烈的苦楚,有时候,晚上回到旅馆那个地牢似的房间,内心那道充满阴暗和仇恨的深渊,我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但此时又觉渐渐开启了。桑胡安医生用他照料病人的耐心从旁观察我,后来,他察觉到我情绪上的变化。
“您不能失去希望。老弟。”他说,“我们已经有了非常重要的进展,要有信心。”
我顺从地点点头,日复一日,天天到疗养院带克丽丝汀娜去湖滨散步,倾听她每天一再重复的那些幻梦和记忆。她总是问我去了哪里,为什么没回去找她,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每天,她在那个囚禁她的隐形牢笼里望着我,并要求我拥抱她。每天,当我向她道别,她总要问我爱不爱她,而我总是给她同样的答复。
“我永远爱你。”我这样告诉她,“直到永远。”
那天晚上,我在剧烈的敲门声中惊醒。时间是凌晨三点,我拖着脚步走到房门前,忐忑不安地开了门,惊见门口站着疗养院的一位护士。
“桑胡安医生要我来请您立刻去找他。”
“发生什么事了?”
十分钟后,我走进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大门。凄厉的呐喊从花园里就听得见。克丽丝汀娜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桑胡安医生看起来一副整星期没合过眼的憔悴模样,他和另外两位男护士正在想办法把门撞开。房内频频传出克丽丝汀娜的吼叫和撞墙声,同时不断摔家具,凡是她看到的东西都惨遭破坏。
“她跟谁在里面?”我问道,忍不住毛骨悚然起来。
“里面没有别人。”医生驳斥了我的问题。
“但是她在跟别人说话。”我提出异议。
“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警卫急忙扛了一支金属杆过来。“我只能找到这个东西了。”
医生点了点头,接着,警卫把金属杆子对准门把,打算开始撬门。
“她是怎么从里面反锁的?”我问医生。
“我也不清楚……”
这是我第一次在桑胡安医生脸上看见恐惧的神情,但他刻意避开我的目光。就在警卫正打算动手撬门时,门的另一边却突然静默了。
“克丽丝汀娜?”医生在房门前大喊。
没有回应。房门总算在猛力撞击下打开。我跟着医生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里,窗户敞开,阵阵凛冽的寒风往房里吹,椅子、桌子和摇椅全部被毁损,墙上有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深色污渍。都是血迹。房里不见克丽丝汀娜的踪影。
几位男护士冲向阳台,在花园的雪地里搜寻足迹。桑胡安医生环顾室内,目光急切地找寻克丽丝汀娜。就在这时,我们听见浴室传出笑声。我立刻去开了门,浴室里满地玻璃碎片,克丽丝汀娜坐在地上,头靠着金属浴缸,仿佛破损的木偶。她的双手双脚被玻璃碎片割得满是伤痕,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被她用拳头敲破的镜子上,依旧流着她的鲜血。我赶紧把她搂在怀里,同时找寻着她的目光。她笑了。
“我没让他进来。”她说。
“谁?”
“我要他忘了这件事,但是,我就是不让他进来。”她重复了同样的话。
桑胡安医生在我身旁跪了下来,立刻检查克丽丝汀娜身上的伤口。
“拜托。”他轻声说道,同时要我让开,“现在别提这些。”
一位男护士找来了担架,我帮他们把克丽丝汀娜抬到担架上,一路握着她的手到就诊间,桑胡安医生在那儿为她注射了镇静剂,不过几秒钟的光景,她就失去了意识。我守在她身边,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她的眼神成了一面空茫的镜子……接着,有位护士过来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出就诊间。我伫立在那儿,在那个弥漫消毒水味道的阴暗走道上,双手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我靠墙站着,但最后还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克丽丝汀娜隔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皮绳绑在床上,而且身在一个没有窗户、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唯一的光线就是天花板那盏小灯泡。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过了一夜,一直默默守着她,浑然不知时间早晚。她猛地睁开眼睛,脸上立刻因手臂上的伤口刺痛而浮现痛苦的神情。
“戴维?”她轻声呼唤。
“我在这儿。”我赶紧搭腔。
我走到床边,倾身让她看看我的脸,以及我为了她而勉力挤出的笑容。
“我动不了。”
“你身上绑了皮绳,这是为了你好。医生过来看你的时候,就会替你解开的。”
“快帮我解开!”
“我不能这么做。这个必须由医生来……”
“求求你……”她苦苦哀求。
“克丽丝汀娜,这个最好还是……”
“求求你。”
她的眼神里充满痛苦和恐惧,但更重要的是,自从我到这里来看她,这是她的眼神初次有了清澈明亮的光彩。她又变回原来的她了。于是,我解开束缚她肩膀和腰部的两条皮绳,轻抚着她的脸庞。她在发抖。
“你觉得冷吗?”
她摇头否认。
“要不要我去找医生过来?”
“戴维,看着我。”
我在床边坐了下来,注视着她的双眼。
“你必须摧毁它。”她这样说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必须摧毁它!”
“摧毁什么?”
“那本书。”
“克丽丝汀娜,我想还是去找医生过来比较好……”
“不要!你听我说……”她用力掴了我一耳光,“你出门去买火车票那天早上,还记得那天的事吧?我后来又去了你的书房,还打开了大箱子。”
我不禁叹了口气。
“我找出那份书稿,开始往下读。”
“克丽丝汀娜,那只是一个神话……”
“你不要骗我,我已经读过了,戴维。至少我读过的篇幅足以让我确信,你必须摧毁它才行……”
“现在别担心这个,我告诉过你的,我已经放弃那个写作计划了。”
“但是它并没有放弃你。我试图要烧掉它……”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立刻松开她的手,同时想起我在书房地板上找到的火柴余烬,不禁觉得背脊发凉。
“你试图烧掉它?”
“但是我不能。”她喃喃低语,“屋里还有别人。”
“屋里没有别人。克丽丝汀娜,什么人也没有。”
“我才刚点了火柴,并将火柴移到书稿旁,就感觉到他在我后面。接着,我的脖子挨了重击,倒在地上。”
“攻击你的是谁?”
“当时光线非常暗,好像白天的日光突然进不来了。我回头看了又看,可是实在太暗了。我只看见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好像野狼的眼睛。”
“克丽丝汀娜……”
“他抢走了我手中的书稿,然后放回大箱子里。”
“你的状况不太好,我还是去请医生过来吧……”
“你根本就没听我说话!”
我对她笑了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当然在听你说话。但是,家里没有别人……”
她紧闭双眼,频频摇头,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我说的每句话都像利刃般切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我这就去通知医生……”
我倾身又吻了她一下,然后站了起来。我走向房门,总觉得她的目光紧随在后。
“懦夫。”她说。
当我陪着桑胡安医生回到房间,克丽丝汀娜已经解开了所有皮绳,摇摇晃晃地走向房门,在白色地板留下一串血脚印。我们两人上前扶住她,让她重新上床躺着。克丽丝汀娜大吼大叫,愤怒的挣扎反抗使得伤口血流不止。有人听到这阵混乱赶紧前来,一名警卫帮我们制伏了她,与此同时,医生再度以皮绳束缚住她。将她安顿好后,桑胡安医生神情严肃地望着我。
“我去准备帮她再打一针镇静剂。您留在这里看着,别让她又松开了皮绳。”
和她独处的那一分钟之内,我一直试着安抚她。克丽丝汀娜继续奋力挣扎,试图挣脱皮绳的约束。我捧着她的脸庞,试着让她注视我。
“克丽丝汀娜,拜托你……”
她朝我脸上吐口水。“你走开!”
医生带着一名护士回来了,护士手上的金属托盘装着针筒、外敷药物,以及一个装有黄色液体的玻璃瓶。
“请您出去吧。”他要求我离开房间。
我退到门边。护士用力将克丽丝汀娜压在床上,医生在她手臂上注射了镇静剂。克丽丝汀娜凄厉的嘶吼声,任谁听了都会肝肠寸断。我捂着耳朵,急忙冲到房门外的走道上。
懦夫!我这样告诉自己。我是个懦夫。
10
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后方有一条通往镇外的河畔小径,紧邻灌溉渠道,两旁路树蓊郁。湖畔旅馆餐厅里那张地图也标示了这条小径,并给它一个极其甜腻的别名:恋人之路。那天午后,离开疗养院,我踏上幽暗小径,一路走着,丝毫感受不出爱恋的甜美氛围,倒是有挥之不去的孤寂。我走了将近半个钟头,沿途一个人也没看见,小镇越来越远,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的细长建筑以及湖畔的豪宅大院远在天边,看似一幢幢纸屋。我挑了小径旁的一张长椅坐下,静静远眺塞尔坦亚山谷另一头的落日。前方大约两百米处,依稀可见雪地荒原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小礼拜堂。我不自觉地起身,踩着积雪往那里走去。到了距离十几米处,这才发现小礼拜堂缺了门,石砌墙面被烧得焦黑。我踏上通往入口的阶梯,往前走了几步进入神殿。几张长椅已经被烧得残缺不全,天花板上的木头只见残存灰烬;荆棘蔓生到神殿内部,甚至攀爬到祭台上。黄昏暮色从石砌的细窄落地窗洒入,我坐在祭台前的长椅上,聆听萧萧风声在被火烧出大洞的拱顶上不断呼啸。我抬头仰望,内心期盼自己拥有森贝雷先生的一丝信仰,不管是信仰上帝或是书籍,我只想祈求上帝,或是地狱恶魔也行,只要能让我带着克丽丝汀娜离开那个地方就好。
“求求您。”我噙着泪水喃喃低语。
我忍不住无奈地苦笑,一个被击垮的男人,无助地哀求自己从未信仰过的上帝施舍怜悯。我环顾四周,看着这座仅剩倾圮和灰烬的上帝之家,只有空荡和孤寂,接着,我知道自己这天晚上不可能见到任何奇迹,不会获得赐福,我不会如愿带着她离开那里,我无法让她脱离那个胆小怯懦、自作多情的医生,他一心一意只想把她变成自己的睡美人。我真想放一把火烧了那幢大宅院,这么一来就没有人能再随意去握她的手了。我真想带她回家,和她一起死去,怨恨与愤怒将会为我指路。
我在傍晚时刻离开小礼拜堂。穿越了月光映照下的银色荒原,我回到幽暗的河畔小径,循着原路往回走,远方的疗养院以及湖畔豪宅的点点灯光,逐渐浮现在我眼前。抵达疗养院时,我毫不留情地扯下栅栏上的电铃,越过围墙,在漆黑中穿越花园。我绕着房子外围走近后方的入口。后门从里面锁上了,但我毫不犹豫地用手肘撞破玻璃,然后伸手扭断门把。进了走道,我听见有人说话和低语的声音,空气中飘散着厨房传出的热汤味道。我穿越整条走道,终于抵达桑胡安医生囚禁克丽丝汀娜的房间,可想而知,他肯定想借此把她塑造成虚弱的睡美人,永远在那个地狱边境与药物和皮绳为伍。
我早就料到房门上了锁,不过门把还是被我用力扭断,只是必须强忍着胸前伤口的剧烈疼痛。我推开房门,进了房间,首先发现我居然能看见自己的气息在面前飘浮。其次,我发觉雪白的地砖上满是沾血的脚印。朝向花园的落地窗敞开着,阵阵寒风吹来,飘荡的纱帘宛如浮浪。床上是空的,我走近床边,随手拿起桑胡安医生和男护士用来捆绑克丽丝汀娜的皮绳。割断皮绳的刀法非常利落,仿佛这皮绳就跟纸张一样。我转往花园里,瞥见雪地上印着醒目的红色脚印,一路延伸到围墙。我跟着脚印走过去,摸了摸花园旁的石墙。墙上沾有鲜血。我爬上围墙,跳出墙外。不规则的血脚印一直往小镇的方向走远。我愣了一下,随即奔跑上路。
我循着雪地上的脚印一直跑到湖滨公园。皎洁的圆月就像悬浮在一片冰原上方的大火球。我就在那里看见了她。她瘸着脚,缓缓走向结冰的湖面,身后留下一连串沾血脚印。我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我看见她露出微笑。与此同时,她脚下却出现一道裂缝。我跳入结冰的湖面,随即感受到脚下那层浮冰开始迸裂,我赶紧跑向她。克丽丝汀娜依旧伫立原地,如如不动地望着我。她脚下的裂缝渐渐扩展成黑发般的网络。冰块在我脚下开始滑动,我措手不及,在冰上滑了一跤。
“我爱你。”我听见她说。
我朝着她的方向爬行,然而,冰湖上的裂缝却逐渐在手掌下蔓延,逼得我只好绕道。听见冰湖在脚下迸裂时,我们之间仅仅相隔几米。她的脚下开启了好几道獠牙般的裂缝,接着有如一口柏油深井般吞噬了她。就在克丽丝汀娜从冰湖表面消失的那一刻,使她陷入湖里的裂缝竟然渐渐黏合了。她的身体滑进湖面下方数米的水里,我努力爬到她被吞噬的地方,使尽全力敲击结冰的表面。克丽丝汀娜睁大双眼,一头长发在水中如海浪般漂浮,她在透明清澈的冰层另一侧定定望着我。我使劲捶打湖面的冰层,直到双手已无气力,终究是徒劳无功。克丽丝汀娜的双眸始终紧盯着我的双眼;她的双手摸着湖面上的冰层,并且面露微笑。最后几丝气息已经陆续从她口中冒出气泡,她的瞳孔也逐渐放大了。就在分秒之间,她开始慢慢陷入那个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