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之城(2/2)
“别麻烦基督教徒了,您说了算。”神父说道。
“哎呀!我看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是不是啊,神父?您真是够敏锐!”
“好啦,我送两位到门口。”
他带我们走过花园,来到围墙边,距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他却突然停下来,凝视着墙外的世界,仿佛很怕他只要移动一下脚步,自己就会消失不见。我很好奇,不知道费尔南多神父上次走出校门是什么时候。
“我听到胡利安的死讯,心里很难过。”他落寞地说,“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我们还是越来越疏远了。米盖尔、阿尔达亚、胡利安,还有我。包括傅梅洛。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永远形影不离,但是,生命总会发生我们无法预知的事。我后来再也没有交过像他们那样的朋友,我想,以后也不会有了。我希望您会找到您想找的东西,达涅尔。”
26
回到波纳诺瓦大道时,已经接近中午了,这时候,我们俩各有心事。我敢说,费尔明一定是绞尽脑汁在思考傅梅洛警官在整个事件中扮演的邪恶角色。我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脸色不太对,惶惶不安的心情似乎正无情地啃噬着他。一大片乌云宛如鲜血似的在天上蔓延开来,云层边缘隐约闪烁着落叶般的焦黄天色。
“我们再不加快脚步,待会儿恐怕要淋成落汤鸡了。”我说。
“还不会下雨!现在天上的乌云,和晚上看到的一样,这种瘀青似的乌云,还要等好一段时间才会下雨。”
“怎么,您对乌云也有研究?”
“露宿街头当游民,能让一个人连不该学的本事都学会了。我刚刚一直在想傅梅洛的事,这会儿才发现肚子饿得要命!我看,我们干脆就在萨里亚广场附近找个酒吧,叫两份土豆蛋饼三明治,多放洋葱,大口吃个过瘾,不错吧?”
于是,我们往广场走去。到了广场上,一群无所事事的老先生、老太太坐在鸽群旁,他们的生活只剩下用面包屑喂鸽子。我们在酒吧门口找到位置坐了下来,费尔明一口气点了两份三明治,一个给他,另一个给我,他还点了一杯生啤酒、两份巧克力糖,以及三人份的咖啡加朗姆酒。至于餐后甜点,他吃了瑞士糖。隔壁桌那个男人假装在看报纸,其实一直在偷瞄费尔明,说不定他心里的想法跟我一样。
“费尔明,我真不知道您是怎么吃下这些东西的!”
“在我们家,大伙儿吃东西都是狼吞虎咽的。就拿我妹妹赫苏莎来说吧,哦,愿天主保佑她安息!光是下午茶,她就可以吃下六个蛋加上烤大蒜、血肠煎成的蛋饼,到了晚餐时间,她居然又饿得像刚打完仗的士兵。大家给她取的外号是‘猪肝妹’,因为她有口臭。可怜哪!她长得跟我很像,您知道吗?一样是这副瘦巴巴的干瘪身材,身上只有瘦肉。有个来自卡瑟雷斯城的医生告诉我母亲,罗梅罗·德·托雷斯家族成员是介于人类和鲨鱼之间的生物,因为我们的身体组织百分之九十是软骨结构,而且大部分集中在鼻子和耳朵。镇上的乡亲经常错认我和赫苏莎,因为我那可怜的妹妹胸部跟洗衣板一样平,偏偏嘴上的胡须长得比我还浓密。她二十二岁那年死于肺结核,一生守身如玉,始终暗恋着一位神父,但他每次在街上碰到她,总是对她说同样的话:‘哈啰!费尔明,瞧你,已经长成小大人啦!’唉,生命真是一大讽刺!”
“您会想念他们吗?”
“想念家人啊?”
费尔明耸耸肩,脸上的笑容有浓浓的乡愁。
“我怎么知道?没有什么比回忆更会骗人的了。您看那个神父,不就是这样……倒是您,您想念母亲吗?”
我低下头。
“嗯……我非常想念她。”
“您知道我最想念母亲的是什么吗?”费尔明说,“她的味道。她身上的味道永远很干净,闻起来就像甜甜的面包香。即使在田里干了一整天粗活,或是穿着一周没洗的脏衣服,她还是那个味道。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她其实是个很粗鲁的人,满口脏话,骂人比邮差还凶,可是,她闻起来就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至少对我来说,她就是这样的。您呢?达涅尔,您最怀念母亲的是什么?”
我迟疑了半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什么都没有。我已经好几年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了,包括她的长相、她的声音和她的味道。我发现胡利安·卡拉斯那天,同时也失去了对母亲的记忆,从此再也没有恢复。”
费尔明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看,心里八成在琢磨该怎么回应。
“您没有她的照片吗?”
“我一直不愿意去看她的照片。”我说。
“为什么?”
我不曾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包括我父亲和托马斯。
“因为我害怕。我怕看到母亲的照片时,发现她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您或许会觉得我很无聊吧!”
费尔明摇摇头。
“所以,您才会想尽办法要解开胡利安·卡拉斯这个谜团,把他从遗忘中解救出来。然后,母亲那张脸就会回到您的记忆里?”
我默默望着他。他的眼神中,不见一丝嘲讽或批判。此时此刻,我认为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是整个宇宙最聪明、最杰出的人。
“大概吧!”我不经意地说。
正午时刻,我们搭上了返回市中心的公交车。我们坐在最前排,正好就在司机后面,这么一来,费尔明当然要趁机向司机表现一下他渊博的见识,连机械和化妆品的知识也包括在内。费尔明从一九四〇年起就喜欢注意大众运输工具上的广告单,尤其是印在宣传海报上的警告语——“严禁吐痰骂脏话”,费尔明瞄了一下海报,故意呼噜呼噜地清着喉咙里的痰,马上惹得坐在后面的三位女士狠狠瞪着他,她们神情严肃,看起来像是正要去望弥撒。
“真粗鲁!”其中一位身材瘦削的妇人低声说,她的长相和内战英雄亚奎将军相当神似。
“唉!随她们爱怎么说。”费尔明说,“这三位圣母代表了我的祖国西班牙:爱生气圣母、装清高圣母,以及假惺惺圣母。住在这样的国家,我们大家都成了笑话。”
“可不是嘛!”司机先生表示赞同,“第二共和时代,大家的日子好过多了。交通状况就更不用说了,真是恶心!”
坐在我们后座的男子听了,不禁也呵呵笑了起来,同时愉快地欣赏着窗外不断更迭的景致。我认出他就是在酒吧里坐在我们隔壁的那个人。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似乎很乐意看到费尔明捉弄那三位严肃的妇人。我和他四目相视了片刻。他对我露出和善的微笑,然后继续漫不经心地看着报纸。公交车驶到冈杜萨街时,我转头看看费尔明,发现他老早就睡得东倒西歪,风衣皱成一团,头靠在车窗上,嘴巴张得好大,一张多么天真无邪的睡脸啊!当公交车平稳地行驶在大道上,费尔明却突然醒了。
“我刚刚梦到费尔南多神父了。”他对我说,“不过,他在我梦里却成了皇家马德里队的前锋,身边摆着足球联赛的冠军杯,闪闪动人!”
“这有特殊含义吗?”我问。
“如果弗洛伊德说得没错,这就表示神父可能瞒着我们偷偷踢进了一球。”
“我倒觉得他是个坦诚的人。”
“确实如此。或许,他就是对于自己的利益太坦诚了。所有身上戴着十字架的神父都应该被派去偏远地区传教,看看蚊子和跳蚤会不会把他们吃掉。”
“您也太夸张了吧!”
“您真的太单纯了,达涅尔。我看您八成连童话故事都相信!一个例子,就说努丽亚·蒙佛特和米盖尔·莫林纳搞在一起这件事。在我看来,她的话根本就像《罗马观察报》,一派胡言!现在我们终于知道啦,她嫁的人居然是阿尔达亚和卡拉斯儿时最要好的朋友,难不成这都是巧合?还好,我们总算知道还有个善良的老奶妈哈辛塔,或许真有这号人物,但听起来很像最后一幕才会出现的角色。至于一出场就惊天动地的傅梅洛,屠夫角色就非他莫属了。”
“那么,您认为费尔南多神父对我们说了谎?”
“不是。我同意您刚才的看法,神父应该是个诚恳的人,只是,他身上的教士服太过沉重,衣袖直往下垂,自然而然遮住了祈祷书,您听得懂我的比喻吧?我想,他如果真的骗了我们,恐怕也只是出于善意而避谈了一些事情,绝不是坏心眼。再说,我想他大概也没什么说谎的本事。如果他说谎的本事够高明,就不会只留在学校教代数和拉丁文了。他起码也是个主教,挺着肥墩墩的肚腩坐在宽敞的主教办公室,拿海绵蛋糕沾着咖啡吃……”
“您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我们迟早要找到那个年纪一大把的天使奶妈,到时候要抓起她的脚踝,悬在半空中抖一抖,看看会有什么秘密掉出来。至于现在呢,我想去调查几个线索,或许可以查出米盖尔·莫林纳这个人的真实面貌。当然,我也会顺便查一查努丽亚·蒙佛特,我觉得,她就是我那死去的母亲常说的狐狸精!”
“您误会她了!”我马上澄清。
“我说您啊,看到一对坚挺的奶子,就以为见到了圣女。没办法,您这种年纪的小伙子都是这样。让我来对付她,达涅尔,女人的味道已经唬不了我啦!到了我这把岁数,大脑的血液还是疏散到身体其他部位比较好。”
“您讲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费尔明掏出钱包,开始数起钱来。
“您身上有这么多钱啊!”我说,“这些都是今天早上找错的钱吗?”
“只有一部分是,其他可都是我自己的钱啊!是这样的,我今天要带我的贝尔纳达去逛街。不管我心爱的女人说什么,我都无法拒绝她。如果有必要,我愿意去抢中央银行来满足她所有的愿望。您呢?今天有什么计划?”
“没什么特别计划。”
“那个俏姑娘呢?”
“哪个俏姑娘啊?”
“拜托!还会有哪个俏姑娘?当然是阿吉拉尔少爷的姐姐啊!”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要知道,我就实话实说吧,您啊,就是少了那份抓牛角的胆量。”
就在这时候,一脸疲惫的查票员往我们这边走来,嘴巴不停地耍弄牙签,仿佛在两排牙齿之间表演马戏团。
“打扰两位一下!那边那几位女士说,能不能请两位的用语得体一点?”
“放屁!”费尔明扯着嗓子驳斥。
查票员转过头去看看那三个妇人,然后耸了耸肩,意思是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他可不想因为指责人家措辞不雅而挨个耳光。
“人就是这样,自己生活太无聊,没事就想干涉别人!”费尔明咕哝,“我们讲到哪了?”
“我缺乏的是胆量。”
“没错!就是这样。您要把我的话当回事!去把您的女朋友找出来吧,人生苦短,值得回味的好时光更短。您也听到神父说的,稍纵即逝啊!”
“可是,她又不是我女朋友。”
“那就趁着她还没被别人娶走,赶快把她抢过来啊!尤其她跟的还是个愚蠢的大头兵。”
“您把贝亚说得好像战利品似的。”
“不,她是上帝的恩赐。”费尔明纠正我的说法,“我说,达涅尔,命运往往就在生命的角落里徘徊,就像小偷、妓女或卖彩票的小贩,这是三种最常出现在你眼前的人物。但是,命运不会挨家挨户敲门,必须自己去寻找才行。”
接下来,我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充满哲思的高见,费尔明又贴在车窗上睡着了,他必须补眠才会产生媲美拿破仑的大智慧。我们在格兰大道和恩宠大道路口下了公交车,天空已经一片铅灰色,明明是大白天,却像快天黑了似的。费尔明把风衣扣好,连最上面那颗纽扣都扣上了,他说他得赶快回去梳妆打扮一下,接着,再和贝尔纳达约会。
“您要知道,像我这种其貌不扬的人,好好打扮一下,起码需要一个半小时。不过,效果很有限,青春不再,这事实令人哀伤。唉!虚荣无知,世间之恶。”
我看着他在格兰大道上越走越远,裹在瘦小身躯上的灰色风衣,仿佛在风中飘扬的国旗。我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着,打算回到家以后,找本厚厚的书来读,好让自己远离这个烦扰的世界。转进天使门和圣安娜街交会的路口,我的心脏差点儿停止。一如往常,这次又让费尔明给说中了。我的命运就在书店前,她,一身灰色羊毛套装,腿上穿着丝袜,蹬着一双新鞋,正在端详橱窗里的自己。
“我父亲以为我去参加十二点的弥撒了。”贝亚说,眼睛依旧盯着橱窗里的倒影。
“你就当作自己此刻正在望弥撒。距离这里不到二十米处,圣安娜教堂从早上九点开始,弥撒仪式一个接一个地连续举行。”
我们就像凑巧一起站在橱窗前的两个陌生人在交谈,各自在橱窗里找寻对方的目光。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还特别去教堂拿了宣传单,因为我想知道弥撒的祷告主题。我回家以后,爸爸一定会问我细节。”
“你爸爸什么都要管。”
“他已经发了誓,一定会打断你的腿。”
“首先,他得先查出我是谁。我的腿还没被打断以前,一定跑得比他快。”
贝亚紧盯着我看,不时还瞅着我们身后一个个行色匆匆的路人。
“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她说,“他是说真的。”
“我没有笑。其实我吓得半死。我只是很高兴看到你。”
她露出了微笑,很紧张,也很短暂。
“我也是。”贝亚回应道。
“你说得像是得了病一样。”
“比得病还糟。我已经想过了,如果能在白天再见到你,或许我就是注定要见你。”
我心想,这到底是赞美还是判刑。
“达涅尔,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俩站在一起,在太阳底下走在大街上,不行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书店里,后面那个房间里有台咖啡机……”
“不,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看到我进出这家书店。要是有人看到我正在跟你讲话,至少我还可以说是凑巧在路上碰到弟弟的死党。但是,如果第二次被人看见我们这样站在一起,那就会让人起疑心了。”
我叹了口气。“谁会看到我们?谁又会在乎我们做什么?”
“人们就是会去注意跟他们不相干的事情,而且,我父亲还认识巴塞罗那一半以上的人。”
“那你为什么还跑到这里来等我?”
“我不是来等你,我是来望弥撒的,你忘了吗?你也说了,距离这里不到二十米……”
“你让我感到害怕,贝亚。你居然比我更会说谎……”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达涅尔。”
“你弟弟也是这么说的。”
我们的眼神在橱窗里交会。
“前天晚上,你带我去看了我从来没见过的地方。”贝亚低声说,“现在,轮到我了。”
我皱着眉头,心里纳闷着。贝亚打开皮包,掏出了一张对折的卡片交给我。
“你并不是唯一知道巴塞罗那之谜的人,达涅尔。我要送你一个惊喜。今天下午四点,我在这个地址等你。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约在那里见面。”
“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去对了地方?”
“你会知道的。”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期盼她不是在戏弄我。
“你如果没来的话,我可以理解的……”贝亚说,“我可以理解你不想再看到我的心情。”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贝亚已经掉头而去,急切地跑向兰布拉大道。我拿着卡片,话到了嘴边,却只能默默目送她的倩影消失在风雨欲来的阴暗天色里。我打开卡片。里面是用蓝色墨水写的一行字,那是个我已经非常熟悉的地址:
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
27
天还没黑,暴风雨已经先露出了骇人的獠牙。才刚上二十二号公交车,我就惊见天际划过几道闪电。公交车在莫里纳广场绕过一圈之后,沿着巴尔梅斯街往上坡前进,笼罩在滂沱大雨中的城市越来越模糊,我这才想起自己实在粗心大意,居然连伞都忘了带。
“这时候下车,真有勇气啊!”我拉了下车铃之后,司机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当公交车在巴尔梅斯街最后一站停下来,已经是四点十分了。对面就是迪比达波大道,在铅灰色天空下,整条大道隐没在浓浓的水汽中。我数到三,然后开始在大雨中奔跑。几分钟之后,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冷得直发抖,于是找了个门廊躲雨,好让自己喘一口气。我在心里斟酌着接下来该怎么做。大雨挟带着湿冷的水汽,附近的神秘豪宅和别墅,全都被灰色水帘覆盖着,仿佛伫立在浓雾中。其中那幢外观暗沉的独栋豪宅就是阿尔达亚家族旧居,耸立在一片蓊郁的树林间。我甩了甩湿透的头发,抹掉流进眼睛里的雨水,继续往前冲,快速穿越了杳无人烟的大街。
大门旁的小边门被风吹得晃来晃去。进去之后,前方是一条通往豪宅的蜿蜒小道。我从边门溜了进去,终于来到这个占地宽广的大宅院。灌木丛里依稀可见已经坍塌碎裂的雕塑基座,一座纯洁天使的雕像弃置在花园内的喷泉里,发霉变黑的大理石泡在水里,宛如倚靠在池边的鬼魅。天使僵硬笔直的手臂伸出水面,尖尖的手指好像一把刺刀,直指着豪宅大门。橡木大门半开半掩着。我推开大门,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洞穴般的阴暗大厅,四周的墙壁在烛光映照下缓缓波动。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贝亚说道。
她的身影从大厅的阴暗处渐渐浮现,走道尽头隐约可见微弱的光线。她坐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脚边放着一盏蜡烛。
“把门锁上!”她对我说道,但依旧没起身,“钥匙就插在门上。”
我遵从她的指示,一一照做。门锁一转,大厅里便传来叽叽嘎嘎的回音,令人毛骨悚然。我听到贝亚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接着,我感受到她正在抚摸我身上湿透的衣服。
“你在发抖。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太冷?”
“这个,我还要再想想。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在暗处微笑着,然后,她握紧我的手。
“你真的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
“这是阿尔达亚家族的房子,我所知道的就是这样了。你是怎么进来的?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来吧,我们先去壁炉前烤烤火。”
她带着我穿越大厅,往走道内部走去。客厅里有几根大理石柱,四周空荡的墙壁有些已经斑驳脱落。墙上留着画框和镜子的痕迹,就像大理石地板上的刮痕,依然清晰可见。壁炉在客厅另一头,炉子里已经摆好了几块木头。地上放着一把火钳,旁边还有一堆旧报纸。烟囱里传出一股刚烧过煤炭的烟味。贝亚跪在壁炉前,开始把一张张旧报纸铺在木柴上。接着她拿出火柴,点燃旧报纸,炉子里立刻烧出熊熊火花。贝亚的双手娴熟地翻动炉里的木柴。我猜想,她心里一定认为我大概被好奇心折磨得很不耐烦了,即使如此,我仍然决定不动声色,看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跟我坦白。她露出胜利的微笑。我的双手一直在发抖,或许这就是我提早露馅儿的原因。
“你常常来这里吗?”我问她。
“今天是我第一次来。很好奇吧?”
“有一点!”
她从帆布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毯,把毯子摊在壁炉前。毛毯散发着薰衣草的香味。
“来吧,你坐这里,到炉火边取暖,我可不希望你为了我而染上肺炎。”
壁炉的热气立刻恢复了我的精力。贝亚默默望着炉火,神情很是入迷。
“你现在可以把秘密告诉我了吧?”我终于开口问她。
贝亚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我依然坐在炉火边,看着自己身上的湿衣服不断冒出水汽,就像一个个游魂飘了出来。
“你说的阿尔达亚别墅,事实上,它有专属的名称。这栋房子叫作‘雾中天使’,但是没几个人知道。我父亲的房地产公司从十五年前就负责贩卖这栋房子,到现在还卖不出去。上次,你跟我提起胡利安·卡拉斯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爱情故事,当时我还没想到这栋房子。后来,晚上回到家以后,我试着重新拼凑那段故事,这才想起来,以前好像听父亲提起过阿尔达亚家族,尤其是这栋房子。昨天我跑去父亲的公司,他的秘书卡萨苏斯把这栋房子的背景都告诉我了。你知道吗?事实上,这栋房子并不是阿尔达亚家族平常的住所,只是他们家其中一栋避暑别墅……”
我摇摇头。
“阿尔达亚家族平时居住的宅邸已经在一九二五年被拆毁了,原址改建为一排公寓大楼,就是现在的布鲁赫街和马约卡街口。阿尔达亚宅邸是佩内洛佩和豪尔赫的祖父席蒙·阿尔达亚委托建筑师布伊·卡达法赫设计的,一八九六年的时候,那一带只有农田和沟渠。席蒙的长子里卡多·阿尔达亚在十九世纪末买下这栋夏日别墅,原来的屋主是个怪人,双方以非常低廉的价格成交,主要是因为这栋房子名声不太好。卡萨苏斯告诉我,这栋房子闹鬼,连卖主都不敢进来向买家展示房子,每次总是想尽各种借口推托。”
28
那天下午,我坐在壁炉边取暖时,贝亚向我叙述了“雾中天使”落入阿尔达亚家族手中的来龙去脉。这个故事,就像胡利安·卡拉斯笔下高潮迭起的小说情节一样精彩。这栋房子建于一八九九年,由诺里、马托雷和柏嘉达三位建筑师的事务所负责建造,出钱的主人则是财力雄厚、行径古怪的加泰罗尼亚银行家萨尔瓦多·豪沙,他在这栋房子里仅仅住了一年。这位大亨出身贫寒,六岁起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后来在古巴和波多黎各累积了傲人的财富。据说,美西战争期间以及古巴等殖民地沦陷后,他赚了不少黑心钱。他从新大陆带回来的不只是大笔财富,还有个美国太太,这位苍白虚弱的贵妇来自费城上流社会,一句西班牙文都不会说。此外,他还带了个黑白混血的女仆回来,这个女孩从他在古巴的时候就开始服侍他了,她跟着主人到巴塞罗那时,带了七大箱行李,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穿着小丑服装的短尾猴。刚回国时,他们暂时在加泰罗尼亚广场旁的哥伦布大饭店落脚,直到豪沙找到他满意的住所为止。
任何人都不难想象,这个皮肤黝黑、眼神深邃的美丽女仆,其实是豪沙的情妇,根据报纸社会版刊登的报道,他们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奸情。这女仆还是个精通巫术的女巫。她名叫玛丽瑟拉,至少豪沙是这么称呼她的,她那谜样的神秘作风,马上就成了巴塞罗那上流社会贵妇茶余饭后的话题。这些富太太在下午茶聚会时言之凿凿,直说这个黑女人是从地狱来的,她和男人通奸做爱的时候,都是女上男下的姿势,换言之,她把男人当马骑!这种放荡行径至少触犯了五六条道德原罪。于是有人写信向主教投诉,并请求主教举行特别的祈福仪式,保佑巴塞罗那所有的善良子民免于污染,永远保有白雪般的纯洁灵魂。更糟糕的是,豪沙依然我行我素,他不畏异样眼光,每周日早上照样带着妻子和女仆玛丽瑟拉坐马车游街,在恩宠大道上,每个参加十一点弥撒的纯真青少年都会看到这出巴比伦式的堕落戏码。报纸上还提到那个黑女人目中无人的傲慢神态,她观望巴塞罗那人的样子,“就像一个丛林皇后在看一群非洲小矮人”。
那个年代,现代主义的狂潮已经吹进巴塞罗那,然而豪沙却明白指示他请来建造新房子的建筑师们,他要的是与众不同的风格。在他的字典里,“与众不同”便是顶级的形容词。豪沙曾经在美国大亨聚集的纽约第五大道住过好几年,他目睹了一幢幢新哥特式大楼在中央公园旁的第五十八街到七十二街之间兴起。这位金融大亨念念不忘美国梦,拒绝接受当时流行的各种新潮建筑风格,他甚至因为不喜欢黎塞欧歌剧院的建筑而不愿意在那儿租包厢,那座人人赞赏的经典建筑,竟被他鄙视为聋子群集之地,一个挤满倒霉鬼的蜂巢。他希望他的家远离市区,于是挑中了当时还非常偏僻荒凉的迪比达波大道。他说,他喜欢从远处眺望巴塞罗那。他对于新居只有一个要求:花园里的天使雕像,必须按照他的指示特别打造(其实这是玛丽瑟拉的主意),每一尊天使雕像的头顶上,一定要有一个七角星星,多一角或少一角都不行。为了让打造新居的计划及早实现,加上他又有花不完的财富,豪沙干脆把他的建筑师送往纽约住三个月,他们的任务是研究美国名流如范德比将军、富豪雅斯陀以及卡内基等人的豪宅。他要求的是类似的风格,至于技术层面,他最欣赏史丹佛派、怀特与麦金等名家。另外,他再三交代,千万别带着他所谓的“卖猪肉的小店”或“纽扣工厂”那种提案来敲他的门。
经过一年,三位建筑师带着新提案出现在哥伦布大饭店的豪华套房。豪沙在黑女人玛丽瑟拉陪同之下,静静聆听报告,结束之后,他问建筑师,六个月内把房子盖好的花费是多少?建筑事务所的主导人物马托雷清了清嗓子,接着,为了慎重起见,他在一张纸上写下数字,交给金融大亨。豪沙一看,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马上开了一张同等面额的支票给他,然后就下了逐客令。七个月后,一九〇〇年七月,豪沙带着妻子和女仆正式迁入新居。同年八月,惊传这两名女子命丧豪宅,警方在现场发现一丝不挂的豪沙,奄奄一息地瘫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负责侦办本案的警官在报告中提到,当时整座房子的每一面墙壁都沾了血迹,花园的每一座天使雕像都被捣毁,天使的脸庞画上了土著面具,雕像的基座旁还残留着黑色大蜡烛。侦办过程历时八个月。那段期间,豪沙一直保持沉默。
侦查终结后的报告是这样的:根据所有迹象显示,豪沙和妻子都被玛丽瑟拉下了毒,毒药是某种草药萃取液,警方后来在女仆房里发现好几瓶相同的液体。豪沙虽然捡回一条命,却也承受了可怕的后遗症,他不但失去言语能力和听力,还半身不遂,后半辈子简直生不如死。豪沙的妻子陈尸在她自己的卧室里,赤裸倒卧在床上,身上披挂着珠宝,包括手上那只闪亮夺目的钻石手环。据警方推测,玛丽瑟拉下了毒手之后,随即拿尖刀割腕自尽,接着踉跄走过豪宅的每个房间,鲜血沾满了走道上的墙壁,最后在她阁楼上的房间断了气。至于行凶动机,警方认为是因妒生恨。金融大亨的妻子遇害时,似乎已有孕在身。据说,玛丽瑟拉用滚烫的红色蜡油,在豪沙太太裸露的肚皮上滴了骷髅头的图案。这个案子沸沸扬扬地喧腾了好几个月,最后就像豪沙紧闭的双唇一样,从此被封锁在记忆里。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盛传,这座城市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惨剧,一切都怪从新大陆回来的暴发户以及美洲来的蛮族,他们破坏了这个国家固有的道德传统。许多人私下都觉得庆幸,言行古怪放荡的豪沙,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然而一如往常,众人都错了——好戏才刚刚上演呢!
警方和豪沙的律师团打算结案时,暴发户却无意收手。就在这时候,豪沙认识了里卡多·阿尔达亚,这个当时已富可敌国的企业家,一向花名在外,脾气暴躁易怒,他有意低价买入这个大宅院,把房子拆掉以后再高价卖出,因为当时这里的地价已经涨了好几倍。豪沙不愿意将房子脱手,却还是邀请里卡多·阿尔达亚到他的豪宅,用意是想展示他所谓结合科学和灵魂的新实验。自从命案侦查结束后,再也没有人踏进这个大宅院。阿尔达亚看了那栋房子,吓得全身冰冷。豪沙已经疯了。屋内的墙上依然留着玛丽瑟拉暗沉的血渍。豪沙找来一个精通最新科技的电影创作者,名叫福欧斯·格拉柏,他预测电影将在二十世纪取代宗教的地位,于是他用豪沙提供的一大笔钱,在瓦耶斯盖了一座制片厂。豪沙似乎深信,黑女人玛丽瑟拉的灵魂依旧在豪宅内徘徊不去。他信誓旦旦,确定自己真的感受到了玛丽瑟拉的存在,包括她的声音、她的味道,以及她在黑暗中的触摸。听了这话,豪沙家里的用人每个都吓得辞工不干了,宁可转往附近豪宅林立的萨里亚区,找个只需要提水、补袜子的轻松工作。
豪沙最后只好孤独地守着豪宅、守着他的妄想,以及他那些隐形的幽灵。没多久,他自认找到了办法,关键就在于克服隐形这个障碍。这个暴发户大亨曾经在纽约见识过新奇的电影技术,于是就想到了利用摄影机来“吞噬”玛丽瑟拉的幽灵。他遵照这个思考逻辑,委任格拉柏在“雾中天使”附近不断地拍摄电影,耗尽了一尺又一尺的底片,就为了找出幽灵世界的蛛丝马迹。这位电影导演想尽办法用了各种最新科技,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当格拉柏宣称他拥有新泽西州梦洛公园爱迪生公司最新产品时,一切又为之改观,因为这种先进技术号称能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拍摄影像。有一天,格拉柏有个片厂助理不小心打翻了气泡酒,正好就倒在装满显影剂的桶子里,产生化学作用之后,冲洗出来的影片出现了一些诡异的图像。豪沙邀请阿尔达亚到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豪宅的那天晚上,放映的就是这部影片。
阿尔达亚听了事件始末,总觉得格拉柏一定是害怕失去豪沙这个大客户,才会搞出这么无聊的把戏来讨好金融大亨。然而,豪沙却对影片呈现的影像深信不疑。不仅如此,别人眼中一团漆黑的阴影,在他看来却是幽灵。他发誓自己真的看到了玛丽瑟拉的身影,身上盖着裹尸布,她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匹狼,挺直了身子,只靠两只后脚走路。对阿尔达亚来说,那部影片除了一团漆黑的阴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此外,他认为影片本身和执行拍摄计划的助理简直亵渎了美酒和其他酒精饮料。即使如此,身为一个手腕灵活的生意人,企业大亨阿尔达亚认为,这个混乱情况还是有利可图的。一个发疯、孤独、满脑子想着抓鬼的百万富翁,这就是最完美的受害者!于是他提出理由,鼓励豪沙继续经营事业。接下来好几周,格拉柏和助手们拍了好几米长的影片,他们借助化学药水,还添加了外国烈酒、土产雪利酒以及山泉水,把影片冲洗成各种不同色调的氛围。这段时期,豪沙也慢慢移转了他的权力,他签署同意书,授权里卡多·阿尔达亚处理他的财产。
那年十一月,豪沙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显然,他曾经也出现在格拉柏的某一卷特别影片中,那是他逃过一场意外时所拍摄的。阿尔达亚先生要求格拉柏将影片修好,接着,他私下看了那卷影片之后,把影片丢进火里烧掉了。他慷慨地签了一张天文数字的支票交给片场助理,要求他最好把这件事忘了。当时,阿尔达亚已经是失踪的豪沙大部分资产的指定代理人。曾经有人说,其实是死去的玛丽瑟拉把豪沙带到地狱去了。还有人说,这几个月来,城堡公园附近出现了一个乞丐,很像失踪的百万富豪,直到有一辆黑色马车大白天从他身上碾过……故事就这样四处谣传:闹鬼豪宅的黑色传奇,就像美洲歌舞入侵了城市里的舞池,已经不可能被移除了!
几个月后,里卡多·阿尔达亚举家搬进了迪比达波大道的豪宅,才住进去两周,他的小女儿佩内洛佩出生了。为庆祝女儿诞生,阿尔达亚把豪宅命名为“佩内洛佩别墅”。然而,这个新的名称始终不曾引人注意。这栋房子自成一格,新主人根本无法影响它。阿尔达亚的家人抱怨,晚上经常听见嘈杂声和撞墙声,屋里散发着腐臭,室内始终有冰冷空气盘旋着,仿佛哨兵似的。这是一幢充满神秘异象的大宅院,有两层地下室,其中第二层是地窖,第一层有个小教堂,摆放着一尊大型耶稣基督像,以及五彩缤纷的十字架。用人们常说,那尊耶稣基督看起来倒像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魔僧”拉斯普京。图书室书架上错位的书总是回归原位。三楼有个闲置的卧房,墙面莫名其妙出现了发霉污渍,看起来像是一张模糊的脸,只要把鲜花放进那个房间,几分钟内就会凋谢。还有,房里总传出苍蝇飞来飞去的声音,但是没有人看得见它们。
厨师们确信,有些东西,像是糖,总是不可思议地突然就在食物储藏室消失了,另外,每个月正值新月时,鲜奶就会被染红。偶尔,用人会在几扇房门前发现死鸟或死老鼠。他们还发现有些东西不翼而飞,尤其是放在抽屉和盒子里的珠宝和纽扣。偶尔有些失物会在几个月后出现在屋里的角落,或是被发现埋在花园里。但是,遗失的东西通常都找不回来。里卡多先生把这些事情斥为无稽之谈。在他看来,全家禁食一个礼拜就可以摆脱恐惧了。不过,对于妻子遗失了首饰一事,他认为非同小可。已经有超过五个女佣因为夫人遗失珠宝而被辞退,虽然每个女佣都哭着发誓她是无辜的。不过,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根本就无关神秘:主要原因是,里卡多先生习惯在半夜溜进年轻女佣房里以满足他偷腥的欲望。他喜欢拈花惹草的响亮名声,几乎可与他的财富相比拟。有人说,他四处偷腥搞出来的私生子,恐怕已经多到可以组织工会了。总之,可以确定的是,遗失的不只是珠宝而已,这家人失去的是生活的愉悦。
生活在这栋里卡多先生以阴险手段得来的房子里,阿尔达亚一家人不曾快乐过。阿尔达亚太太不断哀求丈夫把房子卖了,然后搬到市区,甚至可以搬回名建筑师布伊·卡达法赫替老阿尔达亚设计的豪宅去住。里卡多断然拒绝,因为他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办公事或四处巡视家族企业,并未感受到家里有任何问题。有一次,小豪尔赫竟然在家里失踪了八个小时,他的母亲和所有用人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他,却一直不见人影。当小男孩再次现身,只见他脸色苍白、饱受惊吓,他说,他一直跟一个皮肤黝黑的神秘女子待在图书室,那个女人向他展示一摞老照片,她还说阿尔达亚家族的女人都会死在这栋房子里,以此替她们的男人赎罪。神秘女子甚至向小豪尔赫明白说出了他母亲的死期: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二日。不用说,这个神秘黑女人当然是从来没被找到,不过,多年之后,阿尔达亚太太被发现死在她床上时,那天的确就是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二日。她全部的首饰珠宝都不见了。后来,工人排放庭园的池水时,在池底发现了那一大包遗失的珠宝,旁边还放着佩内洛佩的洋娃娃。
一周后,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决定搬离这栋房子。当时,他的企业王国已经岌岌可危,大家都认为,谁住进了那栋被诅咒的鬼屋,谁就会招来厄运。另外一些比较严谨的人则认为,阿尔达亚王国的没落都是因为里卡多先生一直不懂得市场发展趋势,是他经营不当才搞垮他父亲席蒙大公一手建立的企业王国。后来里卡多宣布要离开巴塞罗那,举家移民阿根廷,因为他在当地的纺织事业正兴旺呢!许多人说,他其实是因为挫败和羞耻而远走他乡。
一九二二年,“雾中天使”以可笑的极低价在市场上抛售。起初,许多人有意承租,因为那个区域正在快速发展,不过看了那栋房子之后,却没有买家愿意出价。一九二三年,豪宅被封。房子所有权转移到一家阿尔达亚积欠大笔债务的公司名下,他们可以决定将房子出售,或将建筑物拆除重建。这栋房子在市场上求售多年,始终未获得任何买主青睐。那家公司叫作“波特尤弗雷有限公司”,一九三九年倒闭,因为其中两名主要负责人被捕入狱,原因不明,更凄惨的是,两人在一九四〇年因为一场意外而死在圣文森监狱。后来公司被马德里的一个财团并购,财团股东包括三名将军和一名瑞士银行家,担任总经理的是阿吉拉尔先生,也就是我的朋友托马斯和贝亚的父亲。尽管他们运用了各种宣传手法,阿吉拉尔手下仍没有任何一个中介能把这栋房子卖出去,即使售价远低于市场行情,一样乏人问津。十多年了,都没有人再走进过这栋房子里。
“直到今天!”贝亚说道,接着又是一阵静默。
我越来越习惯她的沉默,也习惯看着她紧锁心门,带着迷惘的眼神,慵懒地说着话。
“我一直很想带你来看这个地方,你知道吗?我想给你惊喜。听了卡萨苏斯的叙述之后,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带你来,因为这是你的故事中的一部分,也是卡拉斯和佩内洛佩的人生场景之一。我从父亲的办公室拿到大门钥匙。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这是我们的秘密。我想和你分享这个秘密,可是,我一直很怀疑你会不会来。”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她笑着点头。
“我一直认为,没有任何事是偶然发生的,你知道吗?你看,到头来每件事背后都有个秘密,虽然我们未必能理解。就像你在遗忘书之墓找到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就像你和我此时此刻在这栋阿尔达亚旧宅……每件事都有我们无法了解的部分,但都和我们有关系。”
贝亚说话的同时,我的手已经笨拙地放在她的脚踝,然后慢慢往上摸到了膝盖。她看我的样子,就像看到一只误闯进房子里的昆虫。我心想,如果换作是费尔明,他这时会怎么做呢?我最需要的时候,他的智慧在哪里啊?
“托马斯说,你从来没交过女朋友?”贝亚说道,仿佛那就是她对我的观感了。
我把手缩回来,沮丧地低下头。我想贝亚大概是在笑我,但我宁愿相信事实不是这样。
“我还以为你弟弟沉默寡言,没想到他这么大嘴巴。怎么样,他还说了我什么?”
“他说,你曾经暗恋一个年纪比你大的女孩子好几年,那次的经验让你伤透了心。”
“我那次受伤的只有嘴唇和自尊而已。”
“托马斯说,你后来没和其他女孩约会过,因为你总是拿她们跟这个女孩做比较。”
这个忠厚老实的托马斯,居然会暗箭伤人。
“她叫克拉拉……”我干脆自己招了。
“我知道,她叫克拉拉·巴塞罗。”
“你认识她?”
“大家都知道克拉拉·巴塞罗这号人物,没看过至少也听过。”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直盯着炉里的烈火。
“昨天晚上,跟你分开以后,我写了一封信给巴布罗……”贝亚说。
我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哦,你的上尉男友?为什么写信?”
贝亚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给我看。封口已经粘上了,还贴了邮票。
“我在信里告诉他,我希望我们能够尽快结婚,可以的话,最好在一个月内。我还告诉他,我想永远离开巴塞罗那。”
看着她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我的身体几乎在颤抖。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要你告诉我,该不该把这封信寄出去?这就是我叫你今天来这里的原因,达涅尔。”
我看着那个信封在她指间绕来绕去,就像一张扑克牌似的。
“看着我!”她说。
我抬起头来,定定望着她的双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贝亚低下头,忽然往走道尽头跑去。接着有一扇门,进门后是一排大理石栏杆,面对着大宅院的中庭。我看见她的身影淹没在雨中。我追上前去,拦住了她,把她手上的信封抢了过来。雨水打在她脸上,冲掉了她的泪水和愤怒。我把她带回屋内,回到温暖的壁炉前。她一直在闪躲我的目光。我拿起信封,丢进火里。我们看着那封信在炉火里燃烧,信纸烧出了一缕缕蓝烟。贝亚跪在我身旁,已经热泪盈眶。我把她拥入怀里,她的气息就在我脖子上。
“别让我跌倒了,达涅尔!”她在我耳边低语着。
我这辈子认识的人之中,最有智慧的就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他曾经告诉我,生命中的种种经验里,没有一样可以和脱掉女人的衣服相比。他很有智慧,他真的没骗我,但是,他也没把事实告诉我!他没说,解开纽扣时,手会一直发抖,每一个拉链都像大猩猩金刚一样难对付!他没告诉我,那白皙柔嫩、微微颤抖的肌肤,竟是如此令人眩惑。接触她的双唇那一瞬间,皮肤上的每个毛细孔都在发烫。他没告诉我这些,因为他知道,那个奇迹,一生仅此一次,当它发生时,它会轻声细诉着秘密语言,然后永远消失。我曾经千百回试着想要回到我和贝亚在迪比达波大道豪宅内共处的那个下雨的午后。我想要重返现场,再次沉溺在只剩下一个身影的回忆里:贝亚。她赤裸的娇美胴体,与窗外的蒙蒙雨丝交相辉映,她躺在壁炉边,那迷人的眼神,从此紧紧依随着我。我依偎在她身旁,用指尖轻抚着她的腹部。贝亚闭上眼睛,对我露出微笑,很笃定、很灿烂。
“你想对我做什么,尽管做吧!”她低语着。
她那年十七岁,生命,在她双唇间闪闪发光。
29
我们离开笼罩在蓝影间的别墅时,天色已经暗了。暴风雨已歇,只剩下寒冷细雨悠悠忽忽地飘着。我本想把钥匙还给贝亚,但她使了个眼神,示意要我留着。我们打算一直往下走到大道,在那里拦出租车或搭公交车。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两人十指紧扣,始终直视前方。
“我到下周二才能跟你碰面。”贝亚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仿佛突然怀疑我是否愿意再见她一面。
“我会在这里等你的。”我说。
我想,我和贝亚理所当然要约在阿尔达亚旧宅见面,因为这座城市的任何其他角落都无法庇护我们。再说,我总觉得,只要离开了那栋房子,她对我似乎就变得疏远,她的情意和热情在每一个步伐中递减。到了大道,街上几乎不见人影。
“我们在这里等不到车。”贝亚说,“还是继续往下走到巴尔梅斯街吧!”
于是,我们快步往巴尔梅斯街走去,一路走在路树下,一来为了避免淋雨,或许也为了偶尔能够眉目传情。我觉得贝亚的脚步似乎很急,她几乎是拖着我走。我突然有个念头:说不定我一松手,贝亚就会跑掉了?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她娇美柔嫩的胴体、她的味道上。真想立刻就在路旁的长椅上和她激情拥吻,在她耳边倾诉甜言蜜语,给她讲无聊笑话。然而,贝亚已经心不在焉,她默默地想着别的事。
“怎么了?”我低声问她。
她以无奈的笑容回应我,笑里隐藏着恐惧和孤独。这时候,我在她眼里看到我自己:一个无知少年,以为自己在一个钟头内赢得了全世界,却不知道可能在一分钟之内失去一切。我继续往前走,早已不期待她的答复。再美的梦,终究还是要醒来。不久,前方传来人车嘈杂声,四周就像街灯突然亮起似的热闹了起来,红绿灯让我觉得像是一道无形的高墙。
“我们还是在这里分开比较好……”贝亚说完,松开了我的手。
出租车停靠站就在角落,一排车灯像萤火虫似的闪动着。
“嗯,你觉得好就好。”
贝亚靠过来,双唇轻轻掠过我的脸颊。她的发丝依然散发着蜡烛味。
“贝亚……”我的声音几乎卡在喉咙里,“我爱你……”
她默默摇头,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好像我的一字一句都会伤害她。
“礼拜二,下午六点,可以吗?”她问。
我点头回应她,看着她搭出租车离去,仿佛是个陌生人。有个司机在一旁看着我们之间的眼神交流,他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好奇地望着我说:“怎么样,朋友,要回家吗?”
我不假思索就上了出租车。司机从后照镜里打量着我。而我,则是盯着贝亚那辆车出神,终于,那两盏车灯还是消失在黑暗中。
我几乎整夜辗转反侧,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天色正好和我低落的情绪相呼应。把我吵醒的是费尔明,他在教堂广场上拿着小石子砸我的窗户。我起床一看是他,立刻下楼给他开门。费尔明每到礼拜一总有令人无法忍受的工作热情,一大早就急着要来上班。我们拉起铁卷门,挂上“营业中”的牌子。
“哎哟!看看您的黑眼圈,达涅尔,好像是楼房一样,一层一层叠上去!肯定是干什么好事去了吧!”
回到书店后面的工作间,我气呼呼地穿上蓝色工作服,他也套上了他那件。费尔明整理着身上的衣服,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
“这下您高兴了吧?”我没好气地说。
“怎么样,说来听听吧?”
“您要我说什么?”
“您自己选,是被刺了几刀,还是挨了几拳……”
“我没那个心情跟您开玩笑啦,费尔明。”
“唉!青春,愚痴的花朵。您别臭着一张脸对我凶巴巴的,我这里有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的最新消息呢!”
“我洗耳恭听。”
他睁大了眼睛,露出神秘兮兮的侦探式表情:两道眉毛,一道皱着,一道扬起。
“话说昨天,我和我的贝尔纳达共度了一段美好时光,她那个小屁股都被我捏得瘀青了。后来,我送她回家之后,自己倒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没办法,香艳刺激的场面一直留在脑海里嘛!所以,我干脆继续往下走到巴塞罗那最大的八卦中心,艾利多洛撒夫曼的酒馆,那地方虽然不怎么卫生,不过,拉巴尔区的各种小道消息都能在那里打听出来。”
“拜托您,费尔明,讲重点!”
“现在就要讲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到了那里之后,先去巴结了一些熟客,混熟之后,我开始打听米盖尔·莫林纳这个人,也就是您那位神秘女子努丽亚·蒙佛特的丈夫,据说在监狱里吃过牢饭的。”
“据说?”
“没错!因为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坐牢的确切时间!根据我的经验分析,八卦的可信度比司法部官方的说法还要高!我告诉您,达涅尔,最近十年来,在巴塞罗那的所有监狱里,从来没有人听过米盖尔·莫林纳这个名字。”
“说不定他是在别的地方坐牢啊!”
“是啊!阿卡特拉斯监狱、辛辛监狱,或是巴斯提亚监狱……唉!达涅尔,那个女人根本就是在说谎!”
“我猜想大概是吧!”
“不要猜想了,您就接受吧!”
“那现在怎么办?米盖尔·莫林纳这条线索已经断了……”
“那就表示努丽亚·蒙佛特这条线索通了!”
“您有什么建议?”
“现在,我们必须试试其他办法。例如,去拜访神父昨天早上提到那位善良的老奶妈,就是个不错的点子。”
“您该不会告诉我那个奶妈也不见了吧?”
“不会的。但是我们不能小心翼翼在前门打探,好像祈求施舍一样。我们得从后面打入内部。喂,您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费尔明,您刚刚说的话像是在念弥撒。”
“也该抖抖侍童长袍上的土了。我们可以做做好事,一起去圣露西亚养老院探望老太太。好了,现在您可以说说昨天跟小姑娘约会的情形了吧?别对我守口如瓶,心事憋久了,会憋出病的。”
我叹了口气,乖乖地掏心掏肺,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我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也谈了我的焦虑,觉得自己就跟笨头笨脑的小学生没两样。费尔明突然冲上来紧紧抱住我。
“您谈恋爱啦!”他激动地说道,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可怜的孩子!”
那天下午,我们准时从书店下班,当然又引来父亲疑神疑鬼的目光,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俩可能惹了什么麻烦。费尔明匆匆在纸上记下几件待办的要事,然后,我们俩火速开溜。我想,我迟早要跟父亲解释一下,至于要讲哪一部分,那又是另外一个大问题。
走在路上,淘气的费尔明当然还是要耍耍嘴皮子,聊起我们即将造访的目的地。圣露西亚养老院向来以阴森恐怖出了名,它位于蒙卡达街上的一座王宫的废墟里。这个年代久远的地方,可怕的气氛介于炼狱和停尸间之间,至于卫生环境,连上述两种地方都比它强。关于此地的历史,除了特别,还是特别。从十一世纪开始,这里的演变,从豪门之家、监狱、高级妓女进出的俱乐部、禁书古抄本图书馆、营房、雕塑工作室、重症病患疗养中心到修道院……不一而足。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这座王宫变成了展示各种变态暴行的博物馆,属于一个特立独行的企业家,他自称是帕玛公爵,名叫拉斯洛·德·维切尼,并号称是波旁王朝的御用炼金师。事实上,他的本名是巴塔萨尔·德洛福·卡拉略特,一个出身芦笋镇的职业骗子,也是个专吃软饭的小白脸。
这个人拥有全西班牙最多的人类胚胎标本,包括各种时期的胚胎,全都泡在福尔马林里面,不过,欧洲和美洲各国警方对他一长串的起诉罪状,甚至比他的收藏更惊人。当时,这地方俨然是观光景点,“德内布拉林”(这是德洛福替王宫取的新名称)提供招魂术、巫术、斗鸡、斗鼠、斗狗、大块头女子互殴、残疾人斗殴和群殴等各种表演,当然也少不了提供变态性虐待服务的妓院、合法敛财的赌场、性爱迷药工作室、乡土剧、木偶戏,以及充满异国情调的歌舞表演。圣诞节期间,博物馆也会演出基督诞生在马槽的戏码,参与演出的都是博物馆表演打斗的基本成员和妓女们,他们名声远播,连偏远的乡村都知道。
“德内布拉林”博物馆营运相当成功,直到十五年前,德洛福一周内和地方军团总司令的妻子、女儿及岳母都上了床的事情败露之后,最残酷的暴行终于降临在暴行的始作俑者身上。德洛福还没来得及改名换姓逃出巴塞罗那,一群杀手已经先在圣玛利亚区的小巷子里逮到了他,接着把他带到城堡公园吊死,然后放火烧尸,后来,尸体被丢在偏僻角落任其腐烂,最后恐怕成了附近野狗的大餐。由于原屋主德洛福恶行昭彰,废弃了二十年的“德内布拉林”一直乏人问津,后来市政府接管,变成了由教会管理的公立赡养机构。
“那些通过严酷考验的女士,行事作风简直要人命。”费尔明说,“最糟糕的是,她们嫉妒这个地方的神秘过往——要我说真是坏心眼。总之,我们得找个办法溜进去才行。”
最近几年来,圣露西亚养老院收容的都是奄奄一息或遭遗弃的老人,有些又疯又穷,有些本来就是巴塞罗那苟延残喘的游民。还好,这些老人大部分都是入住没多久就过世了,反正那里环境条件差,同伴难以相处,实在也不宜久留。根据费尔明的说法,死去老人的遗体都是在天亮前不久送出养老院,然后,那辆由几年前闹过重大丑闻的香肠食品公司捐赠的货车会将遗体运到公墓埋葬。
“这一切听起来就像是您编出来的!”我觉得费尔明讲的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我的创作天分没这么高,达涅尔。等一下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我十年前不幸来过此地,只能告诉您,这地方看起来就像是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的室内设计作品。唉,可惜我们忘了带几片月桂叶来除臭!不过,我们恐怕连能不能进去都有问题。”
转进蒙卡达街之后,在幽暗暮色中,我看见许多老旧的昔日皇宫,如今都成了商店和工厂。海上圣母大教堂响起一串钟声,一时淹没了我们的脚步声。过了半晌,一股怪味夹在寒风中飘过来。
“这是什么味道啊?”
“哦!我们已经到了!”费尔明说。
30
迎面而来的是一扇腐朽的木门,两旁各挂着一盏天使造型的瓦斯灯,看起来就像两块风化的老石头。眼前一排阶梯通往一楼,那个长方形的明亮空间就是养老院的主要入口。瓦斯灯散发的光线把屋内染成一片朦胧赭红色。有个瘦削身影站在拱门口,宛如猛禽般逼视着我们。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那锐利的眼神依旧清晰可辨,一如她所展现的特质。她提着潮湿的木桶,桶子里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圣洁无瑕慈悲神圣玛利亚!”费尔明很兴奋地念了一大串。
“棺材呢?”有人在楼梯上方严肃而简洁地响应。
“棺材?”费尔明和我同时反问道。
“两位不是殡仪馆的人啊?”修女意兴阑珊地问。
难道我们看上去像提供殡葬服务的人?还是她只是随口问问?碰到这么一个大好机会,费尔明倒是乐得眼神发亮。
“棺材在货车上,首先,我们想先确定当事人的身份。纯粹是走程序!”
我突然一阵眩晕。
“我还以为科尔瓦托先生会亲自来呢!”修女说道。
“科尔瓦托特别交代,请您多包涵,他去给尸体做防腐了,那是个棘手任务,因为死者是马戏团的大力士。”
“两位是科尔瓦托殡仪馆的员工吗?”
“我们俩是科尔瓦托得力的左右手,在下卫弗瑞多·委因度,旁边这位是我的学徒,桑松·卡拉斯戈。”
“很高兴认识您!”我立刻帮腔应了一句。
修女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眼神呆滞,像个稻草人似的。
“欢迎光临圣露西亚养老院,我是赫廷格尔修女,两位请跟我来!”
我们不发一语地跟着修女走过幽暗的走道,屋内的味道让我想起地下铁隧道。走道两侧分布着好几个没有装上门的门框,门内都是卧房,烛光摇曳,一排排床铺靠墙摆放,每张床都挂了蚊帐,仿佛晾着一排裹尸布。唉声叹气此起彼落,每个蚊帐里隐约可见老弱的身影。
“从这里进去。”赫廷格尔修女在前面引路,始终与我们保持好几米的距离。
我们进了一个宽敞的圆顶大厅,我马上联想到费尔明津津乐道的交际场所“德内布拉林”。大厅的阴暗角落伫立着一排蜡像,或立或倒,死气沉沉的呆滞眼神,在微弱的烛光下看起来和铜板没两样。我心想,这些或许都是老旧博物馆留下来的人偶或遗物吧!接着,我发现他们居然会动,只是动作非常迟缓。在他们身上,完全无法看出年纪和性别。每个人都被铅灰色的破布裹得紧紧的。
“科尔瓦托说过,叫我们不要翻动或清洗。”修女语带歉意地说,“不过,因为遗体已经开始流血水,只好把这个可怜的老先生暂时先放进我们原有的棺材里,问题就解决了。”
“您处理得很好。谨慎一点总是比较好。”费尔明在一旁附和。
我抬起头来,绝望地看着费尔明。他很冷静地摇摇头,表示要我别担心,这件事交给他处理。修女带着我们走过狭窄的通道,尽头是个类似地牢的地方,没有通风口,也没有灯光。她拿下挂在墙上的瓦斯灯,递给我们。
“两位会待很久吗?不好意思,我有很多事要忙。”
“您去忙您的事,别招呼我们了,事情由我们来处理就好,您尽管放心!”
“好吧!两位如果需要什么,我就在地下室的寝室通道口。两位不介意的话,麻烦请从后门把遗体运走。我不希望其他人看到,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会照办的。”我结结巴巴地回应她。
赫廷格尔修女好奇地盯着我看了半晌。近身观察她之后,我才发现这位修女已经上了年纪,称得上是老太太了。她和养老院里的老人相比,恐怕只年轻个几岁罢了。
“唉,您这个学徒,从事殡葬业,会不会太年轻了点?”
“体验真实人生,没有年纪之分啊,修女!”费尔明答道。
修女点点头,一脸慈祥地对着我微笑,她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怀疑,只有哀愁和怜悯。
“唉,说得也是!”她幽幽地说道。
她缓缓往阴暗处走去,一手提着水桶,长长的影子宛如婚纱在地上拖曳着。费尔明把我推进地牢里。那是个相当简陋的房间,四周墙壁就像渗水的岩壁,屋顶上布满铁钩,地板的裂缝都成了下水道。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浅灰色大理石桌,上面放着一个装货木箱。费尔明举起瓦斯灯一照,里面是个死人躺在麦秆堆里,整个身体就像羊皮纸皱成一团,冰冷而僵硬,完全不成人形。死者浮肿的身体已经发紫,一双泛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破碎的蛋壳。
我看了觉得反胃,于是赶紧转过头去。
“来吧,开始干活儿啰!”费尔明说道。
“您疯了?”
“我说,在诡计被拆穿之前,我们要赶快找到哈辛塔才行。”
“怎么找啊?”
“怎么找?当然是用问的。”
我们探头看了看走道,确定赫廷格尔修女已经走了,接着,悄悄溜进刚刚经过的大厅。那些可怜的老人依旧静静观望着我们,眼神从好奇转为恐惧,有几个比较特别,眼里尽是贪婪。
“小心啊!别看他们这样,有些人恐怕很想在您脖子咬一口,吸光您的血,好让自己回春呐。”费尔明说,“岁月让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温顺的绵羊,可是啊,这里的混账东西跟外头一样多,甚至更多!唉,这些人可都是老不死的,看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进了棺材。所以,不必为他们难过!来吧,您从角落那些开始问,因为那几个看起来牙齿大概都掉光了。”
假如这番话是为了鼓舞士气,那真是彻底失败了。我看着角落那群风烛残年的老人,顶多只能对他们微笑而已。看着他们的身影,我只想到这个世界简直是道德沦丧,大家为达目的都不择手段。费尔明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想法,只见他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人的本性是世上最卑劣的婊子,更可悲的是,这还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说道,“勇敢一点,往前冲吧!”
于是,我进行了第一轮询问,当我问起哈辛塔·科罗纳多的住处时,老人们给我的反应,除了空洞眼神、唉声叹气,就是打嗝和梦呓。十五分钟后,我无功而返,回到费尔明身边,我心想,说不定他的运气会比我好。没想到,他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在这种鬼地方,我们要怎样找到哈辛塔·科罗纳多?”
“我也不知道啊!这里全是痴呆老人,我连瑞士糖都送上了,结果他们居然以为那是通便剂。”
“不然,我们去问赫廷格尔修女吧?干脆跟她实话实说。”
“啊!达涅尔,实话实说是想不出任何办法的时候才用的最后一招,何况还是跟修女说实话哩!先把身上的子弹用完再说。您看那边那群老人,看起来挺精神的。我相信他们一定还说得出话来。不如您就去问问他们吧!”
“那您呢?您要干什么?”
“我当后卫部队在这儿守着,就怕万一那个企鹅修女又回来了。您快去问他们吧!”
我往大厅角落那群老人走去,心中不抱任何希望。
“大家晚安!”话才刚说出口,我立刻觉得自己的问候太荒谬可笑,因为这个养老院,时时刻刻都笼罩在暗夜里。“我想找一位哈辛塔·科罗纳多女士,科——罗——纳——多,有哪位认识她?或者可以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她?”
面前四个老人眼巴巴地望着我。这里似乎有一线希望呢,我这样告诉自己。不见得每个老人都是神志不清的。
“哈辛塔·科罗纳多?”我又问了一遍。
四个老人面面相觑,彼此点头示意。其中有个挺着大肚腩的老翁,全身上下一根毛发都不剩,看起来似乎是他们的老大。他那张脸以及那副神情,让我觉得他就像快乐的暴君尼禄,当罗马城在他脚下沉沦腐败,他依然愉快地拨弄着竖琴。这位养老院的尼禄装出一副威严的表情,对着我微笑,一脸淘气。我以笑容响应,满怀希望。
老人示意要我过去,嘴巴似乎在咕哝着。我迟疑了半晌,还是照着他的意思走上前去。
“您能不能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哈辛塔·科罗纳多女士?”我再问了一次。
我把耳朵凑近老人嘴边,不但闻到了他的口臭,也感受到他身体的温热。我怕他会趁机咬我一口。没想到,他却放了个响屁。旁边的老人们一阵哄堂大笑,乐得拍手叫好。我往后退了几步,但还是逃不掉臭屁袭击,熏得我反胃想吐。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身边站着一个老人,驼着背,蓄着一大把先知般的白胡须,花白的头发却非常稀疏,眼神宛如炽热的火炬,他拄着拐杖,满脸不屑,直盯着那群老人。
“年轻人,我看您是在浪费时间!胡安托尼这家伙只会放屁而已,另外那几个就跟着傻笑起哄。您也看到啦!这里跟外面的世界没两样,还是很险恶的!”
这位老翁的言论颇具哲理,语气很严肃,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他盯着我,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我刚刚好像听到您在找哈辛塔?”
我点头称是,同时也觉得惊讶,原来在这个可怕的鬼地方,还是有脑袋清醒的人。
“为什么要找她呀?”
“哦……我是她的孙子。”
“哼!那我就是撒旦的老子!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跑到这里来鬼扯!您就老实说吧!不然连我也要发疯了。在这里,事情简单得很。您如果还一个接一个地询问那群可怜虫的话,很快就会明白我为何这么说了。”
胡安托尼和他那群死党依旧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这时候,老头儿故技重施,又放了个臭屁,这回声音没那么大,时间却拉长了,听起来就像刺破轮胎时发出了嘘声,胡安托尼控制肛门括约肌的功夫显然高人一等。事实摆在眼前,我只好认了。
“您说得没错,我并不是科罗纳多老太太的家人,但是我有很要紧的事,必须跟她谈一谈。”
老翁缓缓向我走来。他面带猫似的狡猾笑容,好像一个顽劣的孩子,眼神灵活而精明。
“您可以帮我这个忙吗?”我恳求他。
“那要看您能不能帮我啰!”
“如果是我能力范围之内办得到的事,我会很乐意帮您的。您希望我帮您带话给家人吗?”
老人冷笑。“家人?就是他们把我送进这个鬼地方的。哼!一群吸血鬼,连我身上的内裤都想抢走。那些人最好下地狱!这么多年来,我好歹也熬过来了。我要的是女人!”
“啊,什么?”
老翁不耐地瞅着我。“年纪轻轻并不是脑袋空空的借口啊!小子,我说了,我要的是女人!我要一个成熟的娘儿们,不然,品种优良的小妞儿也行。一定要够年轻,不能超过五十五岁,身体要健康,身上不能长疤生疮。”
“我还是不太懂您的意思……”
“算了吧,您清楚得很!我要找个两排牙齿还很健全,又不会在我断气之前在我身上尿失禁的年轻娘儿们犒劳自己。长得漂不漂亮不重要,反正我已经是半个瞎子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只要还愿意让我抱的女人都是维纳斯,懂吗?”
“我懂我懂!但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帮您找女人啊……”
“我像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有浪荡女子从事的服务业。我知道社会已经跟以前不一样啦,但是本质不会变的。您想办法去帮我找个身材丰满又淫荡的女人,否则免谈。如果您问我要如何跟女人享受鱼水之欢,我告诉您,只要让我捏捏她的屁股,摸摸她的奶子,这样就够啦!人生阅历丰富的人,就有这种优势。”
“这些技术性问题是您的事情,我就不过问了,但我现在真的没办法马上找个女人给您啊!”
“这我当然知道!我承认自己是个好色老头,但我还没痴呆呢!您只要做出承诺就行了。”
“您难道不怕我为了达到目的而随口答应吗?”
老翁狡诈地盯着我看。“您只要答应我就行了,其他的部分,我自有打算。”
我环顾四周,胡安托尼依然在卖弄放屁的花样,这地方是没什么好期待的了。
看来,这位言辞犀利的老爷爷提出的要求,已经是这个人间炼狱里最合理的一件事。
“我答应您!我会尽力而为的。”
老翁咧着嘴,开怀大笑。我数了一下,他只剩三颗牙齿。
“我要金发的,即使是染的也没关系。奶子要够大,最好还要叫声够浪。毕竟,我现在只剩下听力还算正常。”
“我会尽力达到您的要求。现在,您可以告诉我哈辛塔·科罗纳多在哪里了吧?”
31
“您刚刚答应那个老翁什么啦?”
“您不是听见了嘛!”
“我希望您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欺骗一个已经快要进棺材的老人家。”
“唉,达涅尔,您真是让人刮目相看!问题是,您要怎么把妓女弄进这个神圣的地方?”
“我想,至少要付她三倍的价钱吧!至于其他细节,就交给您去处理啰!”
费尔明没好气地耸耸肩。
“总之,说话要算话!我们有空再好好想办法。下次再碰到这种事,让我来交涉,好吗?”
“同意。”
接着我们遵照老翁的指示,从三楼爬上楼梯,在一间小阁楼找到了哈辛塔·科罗纳多。根据那老头的说法,只有少数人能够住在阁楼,他们是养老院里最清醒、最长寿的人。这排隐秘的厢房,显然就是化名“拉斯洛·德·维切尼”的德洛福当年的居所,他在这里指挥“德内布洛林”的一切活动,也在烟雾和芳香精油弥漫的空间里,学习了来自东方的恋爱之术。即使物换星移,依旧可见当年的风华。哈辛塔坐在一张藤椅上,身上裹着毛毯。
“科罗纳多女士?”我大声问,就怕这可怜的老人家已经聋了或痴呆了,甚至两者皆是。
老太太战战兢兢地望着我们,神情相当谨慎。她有一双迷蒙的眼睛,覆盖在顶上的白发已寥寥可数。我发现她以困惑的眼神盯着我,仿佛对我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真怕费尔明又要急着把我介绍成卡拉斯的儿子之类的,没想到,他只是跪在老太太身旁,轻轻执起她颤抖而衰老的手。
“哈辛塔,我是费尔明,这孩子是我的朋友达涅尔。您的朋友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叫我们来看您,他今天不能来,因为他要主持十二场弥撒呢!您也知道,这阵子节日比较多,但是他衷心问候您。怎么样,您好不好啊?”
老太太看着费尔明,温柔地笑了。我的好友轻抚着她的脸庞和额头。老太太很高兴有人像抚摸毛茸茸的猫咪似的摸着她。我突然觉得喉头哽咽了。
“您瞧,我怎么问这么蠢的问题啊,对不对?”费尔明继续说,“待在这里怎么会好呢?您一定喜欢出去走走,甚至去跳跳舞,对吧?我看您这个身段,一定是个出色的舞者,我相信大家都会这么说的。”
我从未见过他这么温柔体贴地对待任何人,即使在贝尔纳达面前,他也不是这样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讨好老太太,但是语气和表情却是如此真诚。
“您真好啊,说了这么多好话!”老太太低声说着,由于长期无人可交谈,也无话可说,她的嗓子都钝了。
“连您一半的好都比不上,哈辛塔!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就像广播那样,您听过吧?”
老太太没搭腔,只是眨眨眼。
“我想,您这样就表示同意了。您还记得佩内洛佩吗?哈辛塔,佩内洛佩·阿尔达亚,我们想问问关于她的事情。”
哈辛塔点点头,眼神忽然一亮。
“我的丫头!”她轻声咕哝着,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就是她!您还记得,对吧?我们是胡利安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那个喜欢说鬼故事的男孩,您也记得他,对不对?”
老太太的双眼闪闪发亮,仿佛这些话和刚刚的轻柔抚摸,让她顿时重获新生。
“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费尔南多神父告诉我们,您很疼爱佩内洛佩。神父也很爱您呢!您知道吗?他天天都惦记着您。他没能常来看您,都是因为新来的主教急着建立声望,一天到晚举行弥撒,把神父的嗓子都弄哑了。”
“您每天都能吃饱吗?”老太太突然这么一问,一副很担忧的样子。
“我吃得跟牛一样多呢,哈辛塔,但是,我毕竟是个男人,吃下去的热量都消耗掉了。您可以瞧瞧,我这衣服下面可是真正强健的体魄哩!您摸摸看,没关系,简直就跟世界健美先生查理·艾特拉斯一样,只是毛多了点。”
哈辛塔点点头,似乎放心多了。她的眼里只有费尔明,完全忘了还有我这个人。
“可以跟我们聊聊佩内洛佩和卡拉斯吗?”
“他们从我身边把她抢走了!”她说,“他们抢了我的丫头。”
我上前一步,本来想开口说话,但是费尔明对我抛出不客气的眼神,意思是:你闭嘴!
“是谁抢走了佩内洛佩?哈辛塔,您还记得吗?”
“是老爷。”她露出惊恐的眼神说道,仿佛害怕有人会听见似的。
费尔明似乎在分析老太太的神情,接着,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斟酌各种可能性。
“您所说的老爷,是指万能的上帝,还是指佩内洛佩小姐的父亲大人里卡多先生?”
“费尔南多好不好啊?”老太太问。
“神父啊?好得很呢!我看他没多久就会当上教宗的,到时候,他就让您住进梵蒂冈的西斯汀礼拜堂。他口口声声说要问候您。”
“他是唯一会来看我的人,您知道吗?他好心来看我,因为他知道我没有亲人。”
费尔明偷偷瞄了我一眼,看来我们正想着同一件事:哈辛塔看着反应迟钝,其实神志清楚得很。她的身体垂垂老矣,但内心仍为当年那场悲剧所苦。我不禁要问,究竟还有多少人跟她一样,或者就像那个指引我们找到这里的精明老翁,只能困在这个养老院等死。
“哈辛塔,神父来看您是因为他很爱您啊!他一直记得当年您很照顾他,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这些往事,他都跟我们说了。您还记得吧?那时候,您每次去学校接豪尔赫回家,常会看到费尔南多和胡利安啊?”
“胡利安啊……”
她那呢喃似的声音在空中拖曳着,缓缓漾起的愉悦笑容替她说出了答案。
“哈辛塔,您还记得胡利安·卡拉斯,对吧?”
“我还记得那天,佩内洛佩跟我说,她要跟胡利安结婚……”
费尔明和我四目相视,两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结婚?这是怎么回事啊,哈辛塔?”
“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她才十三岁,根本就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既然这样,她怎么知道将来会嫁给他呢?”
“因为她后来又见到他了,在梦里!”
从小,哈辛塔·科罗纳多深信自己将在托莱多城外的小镇度过一生,小镇外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以及燃烧的汪洋。这想法源自四岁那年发高烧,不但差点夺走了她的性命,还让她做了个怪梦。梦境始于那场神秘的高烧,有些人认为,她一定是被那天出现在她家的巨大红蝎子蜇了,只是后来谁也没再见过那只红蝎子。另外一批人把矛头指向一个心狠手辣的疯狂修女,据说她会趁夜黑风高偷偷溜进别人家,专找小孩下毒施魔法。过了几年,恶毒的修女被处以绞刑,在上帝的祈祷声中,她的眼珠子从眼窝里掉了出来,霎时,一大片猩红的云层布满城市上空,随即下了一场暴风雨,落下的尽是甲虫的残尸。在梦里,哈辛塔看到了过去,也预见了未来,她甚至瞥见了发生在托莱多古城街道中的秘密和谜团。她在梦中常见的人物之一是撒卡利亚斯,一个一身黑衣打扮的天使,身边总是伴着一只黄眼睛、呼吸充满硫黄味的黑猫。撒卡利亚斯无所不知,他甚至预言了哈辛塔贩卖膏药和圣水的叔叔瓦伦西奥的死期。他也透露了她虔诚的母亲藏匿秘密信件的地点,这些信是个热心的医学院学生写的,虽然是个穷学生,却具备了相当扎实的解剖学知识,在位于圣玛利亚小巷弄间的寝室里,他提早发现了通往天堂的门。撒卡利亚斯宣称,哈辛塔的肚子里装了坏东西,那个死去的灵魂将会对她不利,而且,她这一生只会爱上一个男人,这段浮夸、自私的感情终将不欢而散。他还预言,她这一生将会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个个死去,而在她抵达天堂之前,必定会先到地狱走一遭。第一次来月经那天,撒卡利亚斯和散发硫黄味的黑猫从她梦里消失了,多年后,哈辛塔回想起那个黑天使,不禁泪眼模糊,因为他的预言竟都成真了。
因此,医生诊断出她这辈子将无法生育时,哈辛塔丝毫不觉得惊讶。结婚三年的丈夫为了别的女人抛弃了她,指责她是个不毛之地,她也坦然接受了。撒卡利亚斯缺席的日子(她始终把他当成天堂的使者,虽然他一身黑衣,但依旧是个明亮耀眼的天使,也是她见过或梦过最英俊的男人),哈辛塔只能躲在角落里独自跟上帝说话,看不到他,也不期待得到任何响应,因为世间有太多愁苦,相较之下,她的困难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她对上帝的独白,谈的主题千篇一律:她这一生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成为一个母亲,做个真正的女人。
某天她在大教堂祈祷时,有个男人走近她身旁,她认出他就是撒卡利亚斯。他的穿着一如往常,那只狡黠的黑猫就坐在他大腿上。他青春依旧,十指还是修得那么漂亮,又尖又长,宛如一双公爵夫人的玉手。黑天使坦承,他来找她是因为上帝已经打算不回应她的祈求。但是,撒卡利亚斯叫哈辛塔不必担心,不管用任何方式,他一定会送一个孩子给她。他挨近她身旁,低声说了“迪比达波”四个字,然后温柔地在她双唇印上一个吻。哈辛塔接触到那甜美如糖果般的柔嫩双唇,脑中忽地浮现一个影像:她将来会有个女儿,而且不需要仰赖男人(她想起三年婚姻生活的床笫经验,前夫总是强迫她,同时用枕头盖住她的头,喃喃说道:“不许看,你这婊子!”这种活受罪的事情,不要也罢)。这孩子总有一天会找上她,在非常遥远的城市,一个山顶有月亮、港口海面波光粼粼的地方。那座城市处处耸立着只有梦中才有的高楼大厦。后来,哈辛塔自己也说不上来撒卡利亚斯的到访,究竟是梦境,还是,抱着黑猫、十指尖涂着蔻丹的黑天使真的踏进托莱多大教堂来找她了?不过她始终坚信,那个预言一定会成真。当天下午,她立刻去找了教堂的执事,他是个很有学问也见过世面的人(听说他甚至去过安道尔,还会讲一点巴斯克语)。执事说,他从没听过天上有哪个天使叫作撒卡利亚斯,不过,他静静聆听了哈辛塔的先知对大教堂的描述,像融化的巧克力做成的梳子,说道:“哈辛塔,你看到的那个地方是巴塞罗那,一个非常迷人的地方,有一座非常雄伟的大教堂,叫作‘圣家堂’……”两周后,哈辛塔带着一箱行李、一本弥撒经书,以及她这五年来的第一个笑容,踏上前往巴塞罗那的路,她相信,黑天使告诉她的事一定会成真。
熬了好几个月的苦日子,哈辛塔终于在阿尔达亚父子经营的一家百货商店找到了固定工作,商店就在城堡公园的万国博览会旧址旁。她梦中的巴塞罗那已然变成一座令人厌恶的阴暗城市,到处是大门深锁的旧皇宫建筑,还有许多排放浓烟恶臭的工厂,把人的皮肤熏出浓浓的煤炭味和硫酸味。哈辛塔从第一天就知道,那城市就像个爱慕虚荣、残忍无情的女人,她学会去害怕她,也学会不去正视她。她独居在港口区的小旅馆,微薄的薪水只够负担一个简陋的小房间,没有窗子,光线则被大教堂挡住了,每晚还要忙着赶老鼠。这些嚣张的老鼠,咬伤过蕾梦妮塔六个月大的婴儿,小宝贝的耳朵、手指都遭了殃。蕾梦妮塔是个妓女,住在哈辛塔隔壁房间,也是她到巴塞罗那十一个月来唯一的朋友。那年冬天几乎天天下雨,雨水被煤灰染成了污水。不久,哈辛塔开始害怕,她怕撒卡利亚斯骗了她,她怕自己大概会在这个城市里,在寒冷、悲惨和遗忘中死去。
为了生存,哈辛塔每天天亮前就到百货商店,直到天黑才下班。就在那里,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凑巧看到了她,当时她正在替一个生病的领班照顾女儿。看到这个女子对孩子的细心呵护和温柔体贴,阿尔达亚决定把她带回家照顾怀孕的妻子。她的祈祷总算被听见了。那天夜里,哈辛塔又在梦里看见了撒卡利亚斯。这一次,天使不再穿着黑衣。他全身赤裸,皮肤覆满鳞片。黑猫不见了,换作一条白蛇缠绕在他身上。他的头发长及腰部,他的笑容,那个如糖果般的笑容,曾在托莱多大教堂里吻过她……如今却变成一排獠牙,就像她在鱼市场看过的大型深海鱼类的嘴巴。多年后,那个年轻女孩曾经告诉十八岁少年胡利安·卡拉斯这段往事。哈辛塔离开港口区的小旅馆那天,有人告诉她,她的好朋友蕾梦妮塔前一天晚上在旅馆门口被人用刀刺死,她的孩子冻死在她怀里。消息传出之后,旅馆里的房客打成一团,大家争相掠夺蕾梦妮塔的遗物。最后只剩下一样东西没人要,是蕾梦妮塔最珍爱的宝物:一本书。哈辛塔知道那本书,曾经有好几个晚上,蕾梦妮塔拿着书过来,要求哈辛塔念一两页给她听。因为,蕾梦妮塔不识字。
四个月后,豪尔赫·阿尔达亚出生了。哈辛塔全心付出了孩子的亲生母亲无法提供的关爱,因为那位夫人是个仙女,总是盯着镜中的自己,从来不知道或者不愿意关心孩子。不过哈辛塔知道,这男孩并不是撒卡利亚斯应许她的孩子。那几年,哈辛塔告别了青春岁月,完全蜕变成另一个女人,保留下来的只有名字和面孔。原来的哈辛塔留在港口区的小旅馆,已经跟随着蕾梦妮塔而死去。如今,她在豪奢的阿尔达亚家族阴影下生活,远离了她痛恨的阴暗城市,即使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期,她也从来不曾进城逛街。她学会跟在别人后面生活,习惯了依存于财富多到无法想象的豪门世家。她一直在等待那个孩子,应该会是个女孩,就像那个城市一样,她会把上帝灌注在她灵魂里的爱都给这个孩子。有时哈辛塔扪心自问:她生活里如梦境般的平静,究竟是不是所谓的幸福?她宁愿相信,始终沉默的上帝,一定会用他的方式响应她的祈祷。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在一九〇二年春天诞生。当时,里卡多·阿尔达亚已经买下迪比达波大道上的豪宅,用人们都认定这栋豪宅里有个魔力强大的幽魂萦绕不去,但是哈辛塔一点都不怕,因为她知道,别人口中所谓的幽魂,就是她梦中撒卡利亚斯的幻影,他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男人模样,变成了一匹只用两只后脚走路的狼。
佩内洛佩是个体弱多病、苍白瘦小的女孩。哈辛塔看着她慢慢长大,就像一朵在冬日里绽开的花朵。多年来,她夜夜守护着这个女孩,亲自帮她打点一切,替她烹煮每一餐、帮她缝制衣裳,每次她生病,哈辛塔一定守在旁边照顾,当她说出第一个字、当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女人……这些重要时刻,哈辛塔都参与了。阿尔达亚太太就像个装饰品,只会听候指令,在女儿的生活中进进出出,每晚就寝前,她会到佩内洛佩床前,然后告诉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就是女儿,她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女儿更重要。哈辛塔未曾跟佩内洛佩说她过有多爱她。这个奶妈认为,真正的爱是默默付出,要以实际行动表示,而非嘴巴说说而已。哈辛塔私底下很瞧不起阿尔达亚太太,那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在豪宅里等着年华老去,虽然戴着一身丈夫送的昂贵珠宝,但是那个男人早已出轨多年,她却只能保持沉默。哈辛塔恨她,因为,世间有多少女人,上帝却独厚她,让她生了佩内洛佩这个孩子。哈辛塔反观自己,一个真正适合做母亲的女人,却始终没怀过孩子。后来,哈辛塔前夫多年前对她的羞辱似乎成真了:她连女性的形体特征都没有了。她变得身形瘦削,满布皱纹的皮肤盖在外凸的颧骨上,勾勒出一张死板的面孔。她的胸部缩得像块洗衣板,臀部就跟瘦小男生一样扁平,她的肌肉结实而僵硬,甚至连里卡多先生也对她失去了兴趣。里卡多是个只要嗅到女人味道就想去尝尝的人,家里的所有女佣和亲戚朋友都非常清楚。哈辛塔告诉自己:这样最好!她可没时间去搞那些愚蠢的花样。
她把所有时间都给了佩内洛佩。她为她朗读,陪她去所有地方,帮她洗澡、帮她穿衣、帮她宽衣、帮她梳头,她也陪她散步、哄她睡觉、叫她起床。但是,最重要的是,她总是陪她聊天。大家都当她是个孤僻而疯狂的奶妈、生活单调的老处女,却都不知道事实:哈辛塔不仅成了佩内洛佩的母亲,而且还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哈辛塔记得,佩内洛佩比其他小孩更早学会说话,也很早就懂事了,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就分享彼此的秘密、梦想和生命。
随着时间流逝,她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当佩内洛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两人已经是形影不离的共同体。哈辛塔看着佩内洛佩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她的美貌和光彩,不知让多少人为她倾倒。佩内洛佩是一道灿烂耀眼的光芒。那个名叫胡利安的神秘男孩到家里来的时候,哈辛塔从一开始就感受到这两人之间已有交流。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联系,很类似她和佩内洛佩之间的关系,但是也很不一样。他们之间的联系更紧密,充满危机。起初,她以为自己一定会恨这个男孩,但她不久就发现,她不但没恨胡利安·卡拉斯,而且永远无法恨他。由于佩内洛佩深深为胡利安着迷,她也学会了让步,慢慢接受了佩内洛佩所爱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然而,一如往常的是,问题的核心早已在故事开始之前就已根深蒂固,到了大家发现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胡利安和佩内洛佩真正单独共处之前,两人已经眉目传情了好几个月。他们活在偶然中:在走道上不期而遇,隔桌深情相望,眼神默默相遇。两人分离时,依然心灵相系。一个暴风雨的午后,就在迪比达波大道的“佩内洛佩别墅”图书室里,他们在烛光下初次交谈,几秒钟后,胡利安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却从女孩眼中看出,两人心里有相同的感受,同一个秘密正吞噬着他们。似乎没有人发觉此事,除了哈辛塔。她看到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在阿尔达亚家族的阴影下惶惶不安地交织着炽热的眼神。
当时,胡利安开始辗转难眠,从午夜到天明,他不停为佩内洛佩写出一则又一则故事,向她诉说心意。接下来,他会借故造访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豪宅,找机会偷偷溜到哈辛塔房里,请她将手稿交给他心爱的女孩。有时哈辛塔会将佩内洛佩写的字条转交给他,接下来几天,他会天天捧着字条一读再读。这游戏持续了好几个月。上天并没有特别眷顾他们,胡利安只能竭尽所能找借口接近佩内洛佩。哈辛塔也会帮他,因为她希望看到佩内洛佩快乐的样子,她希望这女孩一直散发灿烂的光芒。胡利安知道必须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才能更加接近佩内洛佩。于是他开始向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胡诌未来的人生计划,故意表现出对金融业的高度兴趣,他也装出和豪尔赫·阿尔达亚感情热络的样子,这样就有理由经常到豪宅走动。他只说他们喜欢听的话,他学会察言观色、学会把诚恳放一边、学会出卖自己的灵魂,他很害怕,当他和佩内洛佩终成眷属时,自己已经不是她初次见到的那个胡利安了。有时候,胡利安在凌晨醒来,突觉怒火中烧,因为他实在很渴望能将自己的真情昭告天下,他很想当面告诉里卡多先生,他对他的财富不屑一顾,他对大好前程和家族企业也没兴趣,他深爱的是他女儿佩内洛佩,他想带着她远走高飞,远离那个钳制她已久的空虚世界。只是,当天色渐渐亮起时,他的勇气也化为乌有。
有时,胡利安会向哈辛塔吐露心事,而哈辛塔也忍不住开始喜欢这个男孩。哈辛塔常把佩内洛佩留在家里,理由是她要去学校接豪尔赫回家,然后她会借机和胡利安碰面,把佩内洛佩的字条交给他。她就是这样认识费尔南多的,多年后,这个男孩成了唯一到圣露西亚养老院探望她的人,而养老院,正是撒卡利亚斯预言她在晚年等死的地狱。有时奶妈会故意带着佩内洛佩去学校,让两个年轻人有机会短暂相聚,看着他们之间慢慢滋生着她这一生从未体验过,也拒绝接受的东西:爱情。也就是那时候,哈辛塔注意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阴沉的身影,大家都叫他哈维尔,他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警卫的儿子。她发现他在监视他们,他站在远处观察他们的表情,而且两眼直盯着佩内洛佩。哈辛塔一直保存着一张照片,由阿尔达亚家族的专职摄影师雷卡森拍摄,是佩内洛佩和胡利安站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帽子专卖店前的合影。那是个天真无邪的画面,当时里卡多先生和苏菲·卡拉斯也在场。哈辛塔始终把这张照片带在身上。
有一天,哈辛塔在学校门口等豪尔赫放学,不小心把皮包遗忘在喷泉旁,后来她再到原处找回皮包时,发现那个男孩傅梅洛正在附近晃来晃去,神情紧张地盯着她看。那天晚上,她想找出那张照片,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她确信一定是那个男孩偷了照片。还有一次,那是好几周以后的事,哈维尔·傅梅洛走到奶妈身边,问她能不能帮他把一样东西交给佩内洛佩。哈辛塔问他是什么,男孩便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她,看起来像是用松木雕刻的人形。哈辛塔一眼就认出那是佩内洛佩,一时不寒而栗。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男孩已经跑远了。返回迪比达波大道豪宅途中,哈辛塔把那包东西从车窗丢了出去,仿佛丢的是一包发臭的腐肉。好几次,哈辛塔在凌晨惊醒过来,全身冒着冷汗,因为她做了恶梦,梦见那个眼神阴沉骇人的男孩扑到佩内洛佩身上,粗鲁的动作就像一只狠毒的昆虫。
有好几个下午,哈辛塔去接豪尔赫放学,偶尔豪尔赫会耽搁一下,于是奶妈就趁机跟胡利安聊天。胡利安开始喜欢这个一脸严肃的女人,也对她产生了十足的信任。不久后,当他碰到生活上的难题或烦恼,她和米盖尔·莫林纳就成了最早知道的两个人,有时候他只告诉他们两人。有一回,胡利安跟哈辛塔聊起他母亲和里卡多先生在学校喷泉旁共处的情形。里卡多神情愉悦,似乎对他母亲颇有好感,看到这个情景,他心里很不好受,因为这位金融大亨向来花名在外,他对女色贪得无厌,什么女人都想去沾染一下,就是不碰他那个圣洁的妻子。
“我正在跟你母亲说,你很喜欢这所学校呢!”里卡多先生当时这样告诉他。
离去前,里卡多还对他们眨眨眼,然后哈哈大笑地走了。回家途中,他母亲一路沉默,显然是对里卡多·阿尔达亚的谈话感到不悦。
苏菲开始对胡利安和阿尔达亚家族越来越紧密的关系产生疑虑,因为他已经和自己的家人没什么交流,也不再跟社区里其他孩子往来。对此,他母亲的反应是哀伤和沉默,帽子师傅则是满怀怨恨和绝望。起初富尔杜尼态度很热络,以为可以借此快速扩展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客户。然而,他却从此不见儿子身影,只好找来住在附近,也是胡利安以前的同学季莫来帮忙干活,同时也当他的学徒。安东尼·富尔杜尼是个只会聊帽子的人。他把自己的感受锁在灵魂的地牢里,几个月后,当他的情绪爆发时,已经是无法挽回的地步了。他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暴躁。在他眼里,一切都不对劲,不管季莫多么努力学习制作帽子,他还是嫌他笨。他对苏菲态度恶劣,因为他觉得胡利安对家人越来越冷淡,一切都是苏菲造成的。
“你儿子现在自以为很了不起啦?那些有钱人根本把他当猴子耍!”他冷言讽刺,内心满怀愤怒。
有一天,就在里卡多·阿尔达亚初次造访帽子店即将满三年之际,帽子师傅丢下季莫一个人看店,他说要出门办事,中午才会回来。他急急忙忙跑到阿尔达亚财团位于恩宠大道的办公大楼求见里卡多先生。
“请问,是哪位要找他呀?”有个态度高傲的职员说道。
“我是他的帽子师傅。”
里卡多先生接见了他,似乎有点惊讶,但是态度很和善,他以为帽子师傅是送账单来的。他心想,这些做小生意的店家就是这样,总是搞不清楚收款程序。
“怎么样,富尔杜尼,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
安东尼·富尔杜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跟里卡多提起胡利安疏远家人一事。
“里卡多先生,我那个儿子并不如您想象的那么好。事实上正好相反,这孩子很不懂事,成天吊儿郎当,没什么本事,倒是很自负,就跟他母亲一样。请您相信我,他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他没有野心,也没有个性。您还不认识他,其实他最会灌人迷汤了,让人以为他什么都会,但是根本啥都不懂。他是个可怜虫。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这个人了,因此,我觉得有必要让您知道这件事。”
里卡多·阿尔达亚静静听他说了这一大串话,眼睛几乎没眨一下。
“就这样啊,富尔杜尼?”
接着,大亨按下桌上的按钮,没多久,办公室门口出现了刚刚接待他的那个秘书。
“巴塞斯,我朋友富尔尼多要走了,替我送客!”里卡多说,“请送他到门口吧!”
大亨冷漠的语调惹恼了帽子师傅。
“不介意的话,里卡多先生,我想请您记得,我的姓氏是富尔杜尼,不是富尔尼多!”
“随便啦!富尔杜尼,您这个人真是可悲。您如果可以别再出现在我办公室,我会感激不尽。”
富尔杜尼走出那栋办公大楼时,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孤独了,他也更确信,所有人都在跟他作对。几天后,那些追随阿尔达亚来定做帽子的上流客户纷纷来函取消订货,而且立刻结清货款。不到几周,富尔杜尼就必须辞退学徒季莫,因为店里已经没什么活儿可以干了。反正,那个男孩什么也不会,又笨又懒,跟所有人一样。
从这时候起,左邻右舍开始议论纷纷,说富尔杜尼越来越苍老、孤僻,火气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不再跟人交谈,经常独自在店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橱窗外人来人往,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眼神从绝望变成了渴望。大家都说时代变了,时下年轻人早就不流行定做帽子,宁可买现成的,样式新颖,而且价格更便宜。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就这样渐渐被人遗忘在那个阴暗、沉寂的角落。
“大家都在等着看我死掉。”他这样告诉自己,“或许,我应该让大家称心如意。”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了。
那次事件之后,胡利安反而倾注更多心力在阿尔达亚家族、佩内洛佩以及他一心期待的美好未来。他活在这个秘密期望里,两年就这样过去了。然而,撒卡利亚斯早在多年前已经预知这件事。阴影正在胡利安周遭蔓延,不久,他就会被吞噬。最早的迹象出现在一九一八年四月某一天。那天是豪尔赫的十八岁生日,身为金融大亨的里卡多,决定替这个不成材的儿子举办(应该说是派人举办)盛大的生日舞会,但他本人却借口公务繁忙不去参加,真正的原因是,他和一位来自圣彼得堡的美丽贵妇约好在哥伦布大饭店的蓝色套房共度春宵。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豪宅,那天成了五彩缤纷的马戏团戏棚:花园里布置数以百计的灯柱、旗海和摊位,等待宾客前来同欢。
豪尔赫在教会中学的同学几乎都获邀参加舞会,由于胡利安的建议,豪尔赫也把哈维尔加入邀请名单。米盖尔却提醒他们,在这排场盛大的豪华宴会,警卫的儿子恐怕会自认跟有钱人家的少爷格格不入。哈维尔收下了邀请函,然而果然被米盖尔料中,他决定不来参加。他母亲伊凡女士知道儿子打算拒绝阿尔达亚家族的邀请,气得差点剥了他的皮!那不就是她即将跻身上流社会的迹象吗?接下来就是阿尔达亚夫人和其他富太太邀请她喝下午茶了。于是,伊凡不惜花掉丈夫的薪水,斥资买了一套水手服给儿子。
哈维尔当时已经十七岁,那套蓝色水手服搭配的是伊凡女士最喜欢的合身短裤,让他显得异常可怜又可笑。受制于母亲的压力,哈维尔勉为其难接受了邀约,还花了一周完成要送给豪尔赫当生日礼物的木雕。舞会当天,伊凡决定陪儿子一起到阿尔达亚豪宅大门口。她要感受那种尊贵的气氛,再看看儿子走进豪门时的荣耀。不用多久,她心想,那扇门也将为她而开。穿上那套又丑又怪的水手服,哈维尔发现自己简直像个幼稚的小鬼。伊凡也决定盛装打扮。结果,他们迟到了。与此同时,舞会一片混乱,加上里卡多先生不在家,胡利安决定溜出现场,以他自己的方式来庆祝。佩内洛佩和他相约在图书室,这是个安全之地,绝对不会在此碰到任何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两人激情热吻得太过忘我,丝毫没注意到那对姗姗来迟的母子正走近豪宅大门。哈维尔穿着那身水手服,像是第一次领圣体的小孩,羞愧得满脸通红,几乎是被伊凡女士拖着走来的。说到伊凡,为了这个特殊场合,她戴了一顶宽边草帽,身穿荷叶边洋装,上面还缀着蕾丝小花,刻意打扮成甜美的模样,用米盖尔的话来说,她看起来就像乔装成法国交际花的美洲野牛!负责在大门口接待宾客的是家里的两个用人,可想而知,他们一定对这两位访客态度冷淡。伊凡大声宣称,她儿子是哈维尔·傅梅洛·索托塞巴尤,要来参加舞会。用人没好气地说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伊凡女士虽然火冒三丈,还是得维持贵妇形象,于是,她叫儿子把邀请函拿出来。不幸的是,就在修改那套水手服的时候,邀请函放在伊凡的桌上忘了拿。
哈维尔试着想解释清楚,偏偏他又结结巴巴,两个用人在一旁讪笑,似乎让情况更糟,于是母子俩决定当场走人。伊凡女士气得不可开交,她指责用人根本有眼不识泰山,用人也很不客气地回她,这个家里已经不缺洗碗女工,她尽管走吧!
哈辛塔站在她房间的窗口,看到渐渐走远的哈维尔突然停下脚步。那个男孩回过头,就在他母亲和用人叫嚣对骂时,他看见了他们:在图书室的窗边,胡利安正在吻着佩内洛佩。他们的热吻如此激情,仿佛已经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隔天,就在午休期间,哈维尔突然现身。前一天的尴尬场面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同学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耻笑他那套水手服。不过笑声突然中断了,因为他们发现哈维尔手上拿着他父亲的枪。现场鸦雀无声,许多人吓得拔腿就跑,只有豪尔赫、米盖尔、费尔南多和胡利安这群人,依然静静看着他,大伙儿都一头雾水。哈维尔不发一语,举起来复枪,瞄准对象。现场目击者后来描述,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愠怒。哈维尔表现出一如往常的冷静,就跟他在校园里捡落叶的时候一样。第一颗子弹从胡利安头顶上飞过。至于第二颗,本该从胡利安的喉咙穿过去。还好,米盖尔及时扑向警卫的儿子,一把抢下了来复枪。胡利安看着眼前这一幕,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大家都以为枪口瞄准的是豪尔赫,因为前一天受尽屈辱的哈维尔要找他报仇。不久后,警察带走了哈维尔,警卫夫妇也被逐出校舍,这时候,米盖尔走到胡利安身旁,认真地告诉他:我刚才救了你一命。胡利安万万没想到,他正要尽情享受的宝贵生命,在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差点画下了休止符。
那一年是胡利安和同学们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最后一年。大家谈论最多的便是一年后的计划,或者是家人替他们安排好的发展。豪尔赫知道父亲打算送他去英国念书,而米盖尔决定进入巴塞罗那大学就读。费尔南多已经不止一次提到,他可能会去修道院,这也是老师们认为最适合他的选择。至于哈维尔·傅梅洛,大家只知道,由于里卡多先生的关说,他进了阿兰山的军校,漫长的严冬正等着他。看到同学都对自己的将来有明确的方向,胡利安不禁自问,他要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梦想和野心,似乎比以前更遥不可及了。他唯一的渴望就是和佩内洛佩长相厮守。
他思考自己的未来时,别人也在帮他拟订计划。里卡多打算帮他在公司安插一个职位,让他踏入商界工作。至于帽子师傅,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儿子不愿意继承家业,那么他也不打算在他身上花钱了。因此,他秘密着手送胡利安从军的相关手续,不出几年,军队生涯一定可以磨掉儿子的傲气。胡利安对这些计划毫无所悉,当他发现别人已经替他规划好未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他的脑海里只有佩内洛佩一个人,他挂念的只有对佳人的无尽相思,以及永远无法满足的短暂激情。他和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两人的关系被发现的风险也越来越高。哈辛塔只能尽量掩护:她一次又一次地说谎、安排他们秘密见面,想尽办法让他们有机会独处,即使只有一分一秒也不放过。她深知再长的时间都不够,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共聚的每一分钟,只会让他们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长久以来,奶妈早已能够从他们挑逗的神情看出他们心中的欲望:他们具备了公开恋情的盲目勇气,希望他们之间的秘密变成被人议论的丑闻,然后他们不必再偷偷摸摸躲在角落相爱。有时候,哈辛塔半夜去帮佩内洛佩盖被子,却发现女孩悄悄在流泪,她告诉奶妈,她好想和胡利安一起远走高飞,两人搭着清晨的第一班火车,逃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哈辛塔的世界仅止于阿尔达亚大宅院的围墙,她听到这番话,吓得都发抖了,连忙劝阻女孩万万不可以这么做。佩内洛佩生性温顺,哈辛塔脸上的恐惧已经足以让她打消念头。胡利安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在教会中学的最后一个春季,胡利安发现里卡多和他母亲苏菲经常秘密见面。起初,他很怕金融大亨意图在猎艳名单中增加苏菲这个名字,但他后来发现,两人每次见面,都只是在市中心的咖啡馆聊天。苏菲一直秘密与里卡多约会。最后胡利安决定去找里卡多问个清楚,他和他母亲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亨听了只是笑。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是不是,胡利安?其实,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件事。你母亲跟我讨论过你将来的发展。她几周前来找过我,她很担心,因为你父亲打算明年送你去从军。你母亲呢,当然希望你有更好的发展,所以她来找我商量,看看能不能想个好办法。你不用担心,只要我里卡多·阿尔达亚一句话,一定没事!你母亲和我已经帮你想好了伟大的前程,尽管相信我们就是了!”
胡利安何尝不愿意相信,但是里卡多先生正是让人最信不过的人。他去找米盖尔商量,这个男孩的想法和胡利安一样。
“你若想带着佩内洛佩远走高飞,除了祈求上帝保佑,最需要的就是钱。”
钱正好是胡利安没有的东西。
“钱的事情可以想办法。”米盖尔告诉他,“这就交给家境富裕的朋友去伤脑筋吧!”
就这样,米盖尔和胡利安开始计划私奔一事。至于目的地,米盖尔建议巴黎最好。他认为既然要当个波希米亚艺术家,而且已有心理准备要饿死,至少巴黎还有无与伦比的美景。佩内洛佩会讲点法文,而胡利安在母亲的教导下,法文已是他的第二语言。
“巴黎够大,大到可以让人迷失其中,但也够小,小到很难找不到机会。”米盖尔说。
米盖尔凑了一笔钱,那是他多年来的储蓄,他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请他父亲把钱提领出来。只有米盖尔自己知道这笔钱的真正用处。
“直到你们俩上火车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那天下午,胡利安和米盖尔确定了最后的细节,然后,他跑去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豪宅,把这个计划告诉佩内洛佩。
“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情,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讲,连哈辛塔都不能说!”
女孩听着他的叙述,既震惊又着迷。这个计划实在太完美了。米盖尔会负责以假名订购火车票,找个不认识的人去车站售票窗口取票。假如真的这么凑巧,这个人被警察碰上了,他可以将购票者形容得和胡利安完全不符。胡利安和佩内洛佩将在车站碰头。他们不能在月台上等火车,免得被人看见。逃亡计划安排在礼拜天中午。胡利安将独自前往火车站,米盖尔会带着车票和钱在那里等他。
比较麻烦的部分是佩内洛佩。她必须欺骗哈辛塔,并要求奶妈随便找个借口,十一点就要带她离开尚未结束的弥撒,然后一起回家。途中,佩内洛佩可以要求奶妈让她去和胡利安见面,并且要答应奶妈,她一定会在家人回去之前先到家。佩内洛佩就趁这个时候去火车站。他们俩都知道,如果说了实话,哈辛塔绝对不会让他们走,因为她太爱这两个孩子了。
“这是个完美的计划呀!米盖尔……”听完朋友的策划之后,胡利安如是说。
“只有一件事不尽美好:你们这一走,将会伤了许多人的心。”
胡利安点点头,不由得想起他母亲和哈辛塔。但他没想到的是,米盖尔指的是他自己。
整件事最困难的部分是说服佩内洛佩:千万不能让哈辛塔知道这个计划。此事只有米盖尔知道。火车将在下午一点出发。等到大家发现佩内洛佩失踪的时候,两人已经过了法国边界了。到了巴黎,两人就以夫妻的名义住进旅馆,使用的当然是假名。这时他们可以寄一封信给米盖尔,由他代转给他们的家人,信中将公开这段恋情,并告知家人他们过得很好,将在教堂结婚,请家人谅解。米盖尔会把信装入另一个信封寄出去,免得让他们看出巴黎的邮戳,而他会特别到附近的小镇去寄这封信。
“什么时候走?”佩内洛佩问道。
“只剩下六天了。”胡利安告诉她,“就是这个礼拜天。”
米盖尔建议,为了不让人起疑心,私奔前的这几天,胡利安最好别去找佩内洛佩。两人应该约好,就在那班开往巴黎的火车上见面吧!六天见不到她、摸不着她,他实在难以忍受。他们深情拥吻,立下了秘密婚约。
就在这时候,胡利安把佩内洛佩带到哈辛塔在三楼的卧房。那层楼都是用人的房间,胡利安很有把握不会有人看见。欲火焚身的恋人,心中充满了激情和渴望,火速扯下了对方身上的衣服,双手紧掐着情人的肌肤,在寂静中初尝天人合一的愉悦。他们牢记着对方的肉体,却要在分离的那六天将这美好时刻深埋在记忆的角落。胡利安猛烈地冲进她体内,把她压倒在原木地板上。佩内洛佩睁大了眼睛迎接他的激情,她的双腿缠绕着他的躯干,她轻启双唇,激动地呻吟。她的眼神中已经毫无脆弱和稚气,她那温热的肉体要求享受更多鱼水之欢。后来,当他的脸还贴着她的小腹,双手依然握着她白皙的胸脯,胡利安知道,该是他们道别的时候了。就在他正打算起身的时候,房门慢慢打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坎上。在那一瞬间,胡利安以为是哈辛塔,没想到,抬头看见的却是阿尔达亚太太!她茫然地盯着他们,表情融合了迷惑和嫌恶。她结结巴巴,勉强只说出一句话:“哈辛塔在哪里?”语毕,她转身默默离去。佩内洛佩缩在地上,深陷在无言的痛苦挣扎中,胡利安觉得周遭的世界在顷刻间崩垮了。
“你赶快走,胡利安,趁我父亲还没回来,快走吧!”
“可是……”
“赶快走呀!”
胡利安点点头。“不管怎么样,这个礼拜天,我会在车站等你。”
佩内洛佩勉强挤出笑容。“我会去找你的。现在,你快走吧!”
当他离去时,她依然赤裸着,接着,他走下用人专用的楼梯,一直下楼到车库,从那儿出去。这一夜,是他记忆中最凄冷的暗夜。
接下来那几天,情况更是雪上加霜。胡利安整夜没合眼,他已经有心理准备,里卡多先生的手下随时会来找他算账。他丝毫没有一丝睡意。隔天,到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豪尔赫的态度并无异样。胡利安被焦虑折磨得受不了,于是,他向米盖尔坦言事件的经过。米盖尔依旧神色冷静,只是默默地摇头。
“你简直疯了,胡利安。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比较奇怪的倒是阿尔达亚家,居然到现在还不见任何动静。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如果像你所说,发现你们的人是阿尔达亚太太,那么有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所措。我跟她谈过三次话,从中只得到两个结论:第一,她的心智年龄只有十二岁;第二,她有严重的自恋狂,除了她愿意去看或愿意相信的事,其他一律看不见也听不进去,尤其是关于她自己的事。”
“这些人格分析就免了吧,米盖尔。”
“我想说的是,她可能还在想应该要说什么?怎么说?何时说?跟谁说?首先,她会想到的是此事对她的影响:这会是个很耸动的丑闻,她丈夫会暴跳如雷……还有其他问题,我敢说,都是她必须顾虑的。”
“所以,你认为她什么话都没说?”
“或许迟个一两天,但这种秘密她是瞒不住丈夫的。私奔计划呢?照常进行吗?”
“现在情况甚至更急迫了。”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也觉得,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那一周后来的几天,天天都是无尽的煎熬。胡利安跟大家一样,每天到学校报到。他必须假装自己跟平常一样。他几乎无法直视米盖尔的眼神,因为米盖尔已经开始替他担心焦急了。豪尔赫还是没说什么,他依然跟平常一样彬彬有礼。哈辛塔再也不来接豪尔赫回家了,现在换成了里卡多先生的司机每天下午出现在校门口。胡利安觉得生不如死,他甚至想要放弃,干脆任凭处置算了。星期四下午放学后,胡利安开始觉得,说不定幸运之神真的站在他这边。阿尔达亚太太没说什么,或是因为羞耻,或是因为愚蠢,大概就是米盖尔提过的那几个原因吧。这些都无所谓了。最重要的是,这个秘密一定要保守到礼拜天。那天晚上,将会是他多日来第一次睡得安稳……
星期五早上,还没进学校,罗马诺尼斯神父已经在围墙边等着他。
“胡利安,我有话要跟你说。”
“您请说,罗神父。”
“我一直都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老实说,我很高兴是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
“什么事啊,神父?”
胡利安已经不再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学生。他不准踏入校园、教室,甚至花园一步。他的文具、书籍和笔记本,全部归为学校所有。
“正式的官方用语是‘即刻退学’。”神父下了这个结论。
“我能否请问,理由是什么?”
“我随便就能挑出十几个理由,不过,我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卡拉斯。还有,祝你幸运,你会很需要运气。”
大约三十米外,喷泉庭园有一群学生看着他。有些人窃笑着,还故意挥手向他道别。有些人则是带着疑惑和同情的眼神望着他。只有一个人忧伤地对他微笑,他的好朋友米盖尔,他只是点点头,默念着胡利安似乎能隔空读懂的四个字:“礼拜天见。”
回到圣安东尼奥环城路,胡利安发现里卡多先生的奔驰车停在帽子专卖店前面。他躲在角落里等着。不久,里卡多走出他父亲的店,上了车。胡利安躲在大门后,直到车子消失在大学广场另一头。他急忙跑上楼。母亲苏菲正在家里等他,早已泪流满面。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呀,胡利安?”她低声问道,话中没有一丝愤怒。
“对不起,妈……”
苏菲紧紧抱住儿子。她已经变得又瘦又老,好像所有人都抢夺了她的生命和青春。“尤其是我,罪孽最深重!”胡利安暗想着。
“好好听我说,胡利安。你父亲和里卡多·阿尔达亚打算这几天就送你去从军。阿尔达亚势力庞大,你必须赶快离开这里。一定要逃到他们两人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胡利安觉得,他似乎在母亲的眼神中看到了啃噬着她内心的阴影。
“还有别的事吗?妈,您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苏菲望着他,双唇颤抖着。
“你应该离开这里。我们两个人都应该永远离开这里……”
胡利安紧紧搂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您不用替我担心,妈,您别担心了。”
礼拜六,胡利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首在书籍和涂鸦笔记本之间。帽子师傅几乎天没亮就下楼到店里去,半夜之后才会回来。“他甚至没有脸来亲自告诉我。”胡利安心想。那天晚上,他含泪告别了自己在这个又冷又暗的房间度过的往日岁月,以前编织的那些梦想,他现在知道,那是永远不会实现了。礼拜天清晨,他在手提袋里塞了几件衣服、几本书,吻了裹着毛毯在餐厅睡觉的苏菲,然后走出家门。街道笼罩在蓝色晨雾中,旧城区的屋顶上闪耀着铜光。他缓缓踱着,告别了每一扇门、每一个角落,他在心中自问,如果有一天,时间的错觉成真了,他会不会只记得美好的事物,就这样忘了曾经无数次弥漫在这些街道中的孤独。
火车站里一个人也没有,弯月形的月台在薄雾中放射出刀片般的清晨白光。胡利安坐在拱门下的长椅,拿出一本书。他迷失在文字的魔力中,就这样在小说中的另一个世界里消磨了好几个钟头。他总是沉浸在阴郁角色的梦境里,那是他唯一的避风港。他知道,佩内洛佩不会来赴约了。他知道,他只能带着回忆独自搭上那列火车。到了中午,米盖尔·莫林纳出现在火车站,把车票和他竭尽所能筹到的一笔钱交给胡利安,两个好友默默相拥道别。胡利安从来没看过米盖尔掉眼泪。时钟上的指针正在逼近他们,逃亡行动只剩下最后几分钟了。
“还有点时间。”米盖尔喃喃说道,眼睛直盯着车站入口。
一点零五分,站长对前往巴黎的旅客做最后通知。当胡利安回头挥别好友时,火车已经慢慢沿着月台滑动。米盖尔站在月台上看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一定要写啊!”他说道。
“我一到那里就会写信给你!”胡利安回应他。
“不,不是写信给我,是写书!你要写书,为了我,也为了佩内洛佩!”
胡利安点点头,这时候,他突然惊觉,他会有多么想念这个好朋友。
“还有,要一直保存着你的梦想!”米盖尔说,“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需要用上。”
“永远!”胡利安轻轻说着,只是,他的话语最终淹没在火车的怒吼里。
“太太在我房间意外发现他们俩之后发生的事情,佩内洛佩后来都跟我说了。隔天,太太把我叫了过去,她问我对胡利安了解多少。我告诉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孩子挺乖的,也是豪尔赫很要好的朋友。她还下了命令,要我把佩内洛佩关在房里,除非有她的允许,否则不准踏出房门一步。里卡多先生当时到马德里谈生意,直到礼拜五才回家。他一到家,太太立刻就把事情都跟他说了。那时我也在场。里卡多先生一听,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当场甩了太太一记重重的耳光,把她打倒在地。接着,他像个疯子似的狂叫怒吼,叫太太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太太简直吓呆了。我们从来没看过老爷这个样子,从来没有!他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老爷气急败坏地冲上楼到佩内洛佩的房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把她拉下床。我想上前阻止他,却被他一脚踢开。当天晚上,他找来家庭医生替佩内洛佩做检查。完成检查之后,医生把结果告诉老爷。他们把佩内洛佩锁在房间里,同时,太太也叫我收拾行李。
“他们不让我见佩内洛佩,连向她辞行的机会都不给我。里卡多先生还威胁我,如果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他就把我送进警察局。我当天晚上就被撵出去了,在阿尔达亚家做牛做马十八年,我这一出去,根本无处安身。两天后,我在蒙塔内尔街的小旅馆落脚,米盖尔·莫林纳来找我,他告诉我胡利安去了巴黎,并问我佩内洛佩怎么样了,为什么没到车站赴约。几周过去了,我回到阿尔达亚家,恳求他们让我见佩内洛佩一面,但我始终被挡在围墙外。接下来,我甚至天天从早到晚窝在围墙外的角落,期盼能在她出门时看到她。可惜我再也没见过她。她根本就没出过家门。后来,阿尔达亚家的老爷报了警,还利用他和警界高层的关系,硬是把我关进了位于欧达的疯人院,阿尔达亚先生声称家里没有任何人认识我,还说我是个不断骚扰他家人的神经病。我被当成畜生一样囚禁在疯人院,就这样过了生不如死的两年。刚从疯人院出来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大宅院去看佩内洛佩。”
“您见到她了吗?”费尔明问。
“房子上了锁,门前贴了出售的标示,已经没有人住了。街坊邻居告诉我,阿尔达亚一家都移民到阿根廷去了。我照着他们给我的地址写了信,全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佩内洛佩后来怎么了?您知道吗?”
哈辛塔摇摇头,泪水终于决堤。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她……”
老太太喃喃说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费尔明把她搂在怀里左右摇摆,就像哄婴儿。哈辛塔的身子已经萎缩成小女孩的尺寸,在她身旁,瘦弱的费尔明竟成了巨人。我的脑海里有千百个疑问等待解答,然而,我这位好朋友却以表情明确地告诉我,探访到此为止。他凝视着那个又脏又冷的角落,那就是哈辛塔孤独度过晚年的地方了。
“达涅尔,我们该走了。哈辛塔,您好好休息吧!”
我遵照他的指示,慢慢往外走。接着,我驻足回头一望,看见费尔明正跪在老太太面前,亲吻着她的额头。她咧嘴一笑,一口牙齿全掉光了。
“怎么样,哈辛塔……”我听见费尔明这样说道,“您喜欢吃瑞士糖,对不对?”
离开养老院途中,我们和真正的殡仪馆老板碰个正着,同行的还有两个猴崽子模样的助手,他们扛着一具松木棺材,手上还拎着一捆绳子,以及一堆不知做何用处的旧床单。几个人散发着难闻的甲醛味道,融合身上廉价的古龙水,苍白的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脸色臭得跟狗屎一样。费尔明举起手指了指停放遗体的地下室,然后对他们说了句祝福的话,三人听了点点头,恭敬地在胸前画了十字。
“一路好走啊!”费尔明喃喃低语,拖着我快步往出口处走去。大门口有个提着油灯的修女,瞪着苛刻、谴责的眼神目送我们离去。
踏出养老院大门,原本阴暗如峡谷的蒙卡达街,这下却让我觉得像是充满希望的欢乐谷。费尔明在我身旁不停地深呼吸,总算松了一口气,我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唯一庆幸能远离那个养老院的人。恐怕连我们自己都不敢相信,哈辛塔叙述的往事是多么让人心神不宁。
“喂,达涅尔,我看我们就在前面的桑巴涅特酒馆吃点火腿可乐饼,再配上一杯气泡酒,把嘴里的臭味清一清,您觉得怎么样?”
“说真的,我很乐意奉陪。”
“您今天不去约会吗?”
“明天。”
“啊!真有一套……您已经学会欲擒故纵这一招啦?哎呀,您瞧瞧,学得真快……”
从这条街往下走,经过几户就是嘈杂喧闹的酒馆了。我们往前走不到十步,三个幽灵般的身影就从阴暗处走出来,挡住了去路。其中两个立刻闪到我们背后,几乎是紧贴着,我的后颈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第三个人身材较矮小,但看起来凶狠多了。他缓缓往我们这儿走过来。同样是那件风衣,依旧是令人嫌恶的油腻笑容,隐约流露着内心的窃喜。
“我说,看看我们碰到谁啦?是老朋友千面人啊!”傅梅洛警官说道。
傅梅洛出现的一刻,我似乎听见费尔明全身骨头都绷紧了。他平时的伶牙俐齿,这会儿在微微颤抖。两个警员,一手掐着我们的脖子,另一手抓紧我们的右手手腕,稍微使点力气就能扭断我们的手臂。
“我看你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怎么,你以为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的行踪吗?唉?我猜想,你以为自己这种垃圾,还能洗心革面,摇身一变做个好公民,对吧?你虽然是个蠢货,但也不至于蠢到那个程度吧!还有,我听说你到处打探你不该知道的事。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你这次又用什么花招去勾引修女?有没有跟哪个修女相好啊?现在的价码如何?”
“我一向不招惹别人的屁股,警官先生,尤其是住在修道院里的,我敬而远之。或许您有意向我看齐,这么一来,您应该会省下一大笔购买青霉素的钱,肠胃也会舒服多了。”
傅梅洛阴险地冷笑了几声,怒火一触即发。
“哼,我喜欢,算你有种!我就说,如果每个混账都像你这样,我的工作就过瘾啦!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婊子养的!是不是叫加里·库博?说话!你到圣露西亚养老院来干什么?要是乖乖从实招来,我意思意思揍你几下就放你走。来吧,快说,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个人私事,不便奉告。我们是来探望家人的。”
“是吗?来看你那婊子老娘啊?我今天心情好,你可别不知好歹!要不然我早把你带回警局了,有你受的!来吧,做个好孩子,把实情都跟你的朋友傅梅洛警官说清楚,你们到底搞什么鬼?配合一下,省得我还得对付收容你的小朋友。”
“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的话,我发誓……”
“哎哟!吓死我啰!瞧你说的,吓得我把屎都拉在裤子上啦!”
费尔明咽了一下口水,仿佛是想努力留住好不容易涌现的胆量。
“您身上那条裤子,该不会就是那威风八面、洗碗功夫一级棒的女仆老娘帮您准备的水手装吧?唉,那有多丢人啊!不过,我听说那套水手服还挺适合您的哩!”
傅梅洛警官突然脸色发白,情绪全写在愤怒的眼神里。
“你说什么?混账东西……”
“我说,您似乎遗传了上流贵妇伊凡·索托塞巴尤的品味和魅力……”
费尔明并不是彪形大汉,傅梅洛才挥出第一拳就把他打得一败涂地,倒在水洼里。傅梅洛一脚踏在他肚子上,拼命用力踩,接着又跺他的下腹和脸部。数到第五个部位之后,我就乱了方寸。费尔明几乎没了气息,被拳打脚踢了一顿之后,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另外两个警员使劲抓着我,乐得呵呵笑,长官出手,他们当然要附和叫好。
“你别插手!”其中一个警察对我说道,“我可不想扭断你的手臂!”
我企图挣脱他的压制,但每次都是白费力气,不过,就在我挣扎时,无意间瞥见那个对我说话的警察。我立刻就认出了他。他就是几天前在萨里亚广场的酒吧里,那个穿着风衣、摊着报纸的人,在公交车上听了费尔明的笑话而在后座窃笑的人,也是他。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最让我倒尽胃口的,就是那些在往事的屎尿里打滚的人。”傅梅洛站在费尔明身边说,“过去的事,就让它留在过去,懂吗?我是说给你和你那个愚蠢朋友听的。学着点儿,小鬼,否则接下来躺在地上的就是你了。”
我看着傅梅洛警官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使劲用脚尖折磨费尔明,吓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我记得,沉默而可怕的拳头,一下下无情地落在我的好朋友身上。现在想起来,我依然痛得心如刀割。在两个警察的强力压制下,我动弹不得,只能颤抖着,任由眼泪默默滑落。
后来,傅梅洛打腻了奄奄一息、无力还手的费尔明,索性解开风衣,拉下长裤拉链,直接尿在他身上。我的好友毫无反应,他看起来就像一堆摊在水洼里的旧衣服。傅梅洛在费尔明身上撒了好大一泡尿,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傅梅洛尿完了,穿好裤子,接着,汗流满面的他,气喘吁吁地向我走来。其中一个警员递上手帕,让他擦干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傅梅洛那张脸凑了过来,离我仅仅几厘米的距离。他盯着我看。
“你不值得我动手,小鬼。问题出在你的朋友身上,他老是选错边。下次我会把他修理得更难看,到时候,我相信错一定在你。”
我以为他会甩我耳光,这下大概轮到我挨揍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倒是希望自己被揍一顿。我想,拳头应该可以弥补我眼睁睁看着费尔明被揍却无力救他的羞耻和遗憾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承受他受过的苦。
然而,没有半个拳头打过来。傅梅洛一脸不屑,伸手摸了我的脸颊。
“放心,小鬼,我的拳头对胆小鬼没兴趣。”
两个警察在一旁开怀大笑,看到事情告一段落,两人神情也轻松多了。他们显然都想尽快离开那个现场。接着,他们的笑声逐渐消失在阴暗中。这时候,我赶快跑上前去搀扶费尔明。他想要自己起来,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还想在污水里找回被打断的牙齿。他的嘴巴、鼻子、耳朵和眼睑都流血了。他看到我毫发无伤,勉力露出了微笑,当时,我还以为他大概会这样死在那里。我跪在他身旁,把他抱在怀里。我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的体重竟然比贝亚还要轻。
“费尔明,天哪!我必须立刻送您去医院才行。”
费尔明使劲地摇头。“带我去找她!”
“找谁啊,费尔明?”
“贝尔纳达!我如果要死了,至少也要在她怀里断气啊!”
32
那天晚上,我又回到皇家广场,几年前我曾发誓不再踏入的那个地方。几个目睹那场冲突的酒馆老主顾,好心上前来帮我把费尔明扶到公主街的出租车招呼站,与此同时,有个酒馆服务生照着我给他的号码,打电话通知医院我们即将到访。坐在出租车上,路途仿佛永无止境。费尔明上车前就已经失去了知觉。我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试着让他暖和些。我可以感受到他那温热的鲜血汩汩流着,连我的衣服都被浸湿了。我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他,我们很快就到了,不会有事的。我声音哽咽、颤抖着。司机从后照镜里偷偷看着我。
“喂!我可不想惹麻烦,他如果已经死了,那就请两位下车吧!”
“闭嘴,现在就停车!”
这时,车子转进费尔南多街,巴塞罗先生和贝尔纳达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在一旁的还有苏德维拉医生。贝尔纳达一看到我们全身沾满污泥和鲜血的惨状,当场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医生马上帮费尔明把脉,确定他还活着。我们四人合力把费尔明抬上楼,把他安顿在贝尔纳达的房间,陪同医生前来的护士已经在房里备妥所有医疗装备。我们把费尔明放到床上之后,护士开始帮他脱掉身上的衣服。医生坚持要我们每个人都出去等,病人交给他就行了。他把门关上时,仅仅简短说了一句:“他不会死的。”
在走道上,贝尔纳达哭得肝肠寸断,嘴里喃喃说着,她这辈子好不容易终于碰到了一个好男人,上帝竟然就这样无情地抢走了他。巴塞罗先生搂着她,把她带到厨房,让她一口接一口地拼命灌白兰地,直到可怜的贝尔纳达醉得两腿都站不稳。当贝尔纳达开始语无伦次,巴塞罗先生也替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很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先开口说话。
“没关系。你这样做是对的。苏德维拉是全巴塞罗那最好的外科医生。”他幽幽说道,双眼直视前方。
“谢谢您!”我低声道谢。
巴塞罗先生叹了一口气,倒了一大杯白兰地递给我。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因为我不想象贝尔纳达那样,喝了酒之后,立刻奇迹般地失去了言语能力。
“拜托你去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巴塞罗先生说,“这副德行回家,恐怕会把你父亲活活吓死!”
“不用了……我这样就好。”
“你别老是在那儿发抖!去洗个澡,你可以用我的浴室,热水是现成的。你自己知道怎么走。我会给你父亲打个电话,然后跟他说……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到时候再看看吧!”
我点点头。
“这里还是你的家呀,达涅尔!”当我在走道上越走越远,隐约听见巴塞罗先生这样说道,“我们都很想念你呢!”
我找到了巴塞罗先生的浴室,却始终找不到电灯开关。我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我情愿在黑暗中洗澡。我脱掉一身沾满血迹和污泥的脏衣服,踏进巴塞罗先生豪华的大浴缸。中庭花园里珍珠般的朦胧灯光从窗户斜射进来,隐约可见浴室的陈设以及墙壁和地板上的珐琅瓷砖。滚烫的热水流出,比起我们在圣安娜街家里的浴室,这里简直就像我这辈子不曾住过的豪华旅馆。在热气弥漫的水柱下,我定定站着冲了好几分钟的热水。
费尔明跌落在地的声音,依然在我耳畔回荡。我始终忘不了傅梅洛说过的每一句话,也无法忘记那个一直抓着我的警察。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水流已经渐渐变冷,我想大概是把主人家的热水都用光了。我洗到一滴温水都不剩,这才终于关上水龙头。我的皮肤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汽,好像穿了一身丝绸似的。这时候,我透过淋浴间的帘幔往外看,发现门口有个静止的身影。她那双泛白的眼睛,像一对猫眼似的闪闪发亮。
“你尽管出来吧!不必害怕,达涅尔。我再怎么恶劣,毕竟还是个瞎子。”
“你好,克拉拉。”
她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浴巾,我伸手接了过来,像个娇羞的女学生一样,用浴巾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即使在热气弥漫的阴暗处,我还是瞥见了克拉拉满脸微笑,她大概正在猜我做了什么。
“我没听见你进来。”
“我没出声嘛!你为什么不开灯洗澡呢?”
“你怎么知道灯没开?”
“听灯泡有没有吱吱声就知道了。”她说,“你一直没回来道别。”
其实我回来过,我在心里说着,只是你当时在忙着办事。我心里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全死了,许久以前的痛苦和酸楚,突然变得荒唐可笑。
“我知道,对不起。”
我走出淋浴间,站在毛绒踏垫上。满室弥漫的蒸汽,在空气中凝结成无数的银色颗粒,从天窗迤逦进来的亮光,仿佛白色面纱罩在克拉拉脸上。她一点儿都没变,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已经四年没来过这里,可惜,这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
“你的声音变了!”她说,“你的样子也变了吧,达涅尔?”
“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笨啦,或许这是你真正的疑问吧!”
我简直比懦夫更没用,我在心里加了这么一句。她脸上挂着破碎的微笑,即使在昏暗处,依然让人伤心。她伸出手,仿佛又回到八年前在文艺协会图书馆那个午后,我立刻就懂了她的用意。我抓着她的手来触摸我潮湿的脸庞,我知道,她的手指正在重新发现不一样的我,她的嘴唇在寂静中形塑着难以启齿的话。
“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达涅尔。请原谅我!”
我抓起她的手,在黑暗中吻了那只玉手。“不,应该请求原谅的人是我。”
精彩好戏正要上场的时候,贝尔纳达突然出现在浴室门口,她虽然还是醉醺醺的,却看到我全身湿淋淋的,又没穿衣服,正执起克拉拉的玉手凑在唇边,而且连灯都没开!
“哎哟!我的老天爷!达涅尔少爷,这实在太不像话了!耶稣啊,玛利亚啊!有些人就是无法吸取教训啊……”
贝尔纳达立刻慌慌张张地避开了这个见不得人的场面,我相信,等白兰地的魔力过去,她大概会以为刚刚看到的这一幕只是一场梦。克拉拉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把夹在左手臂下的一沓衣服递给我。
“我叔叔要我把这些衣服拿来让你穿上。这些都是他年轻时候穿的衣服,他说你已经长得很高了,给你穿正好。我不打扰你了,快把衣服穿上吧!我应该先敲门再进来的。”
我接过她手上的衣服,然后穿上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内衣,再套上粉红色棉质衬衫,穿上袜子、背心、长裤和西装外套。我揽镜一照,发现自己仿佛成了永远堆满笑容、挨家挨户敲门的推销员。我回到厨房时,苏德维拉医生刚从费尔明房里出来,正打算向我们解释病人的状况。
“最危急的阶段已经结束了。”他郑重宣布,“大家不必担心,他的伤势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严重。您这位朋友左手臂骨折,肋骨断了两根,牙齿被打断了三颗,身上有多处瘀伤、擦伤和挫伤,但很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内出血和脑震荡的迹象。病人之前在大衣里塞了一大摞报纸,根据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为了让他看起来强壮一些,总之,这些报纸就像盔甲一样,替他缓冲了拳打脚踢的力道。病人不久前恢复了意识,过了几分钟之后,他要我来告诉各位,他觉得自己好得很,就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想吃血肠三明治配烤大蒜,再加上巧克力和柠檬口味的瑞士糖。基本上,我认为这些食物没什么不好,不过,病人刚开始进食,最好还是选择果汁、酸奶,或许再加上一点白饭。此外,病人为了证明自己精力充沛,他要我转告大家,当护士小姐在他腿上缝伤口的时候,他下面兴奋得又硬又挺,就像一座冰山。”
“他很有男人味,说起话来总是这样……”贝尔纳达语带歉意地喃喃低语。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我问医生。
“现在最好别进去,或许等到天亮以后吧!还是让他多休息比较好。我想明天就送他到海洋医院做脑部检查,好让大家完全放心。不过,我有信心,不出几天,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就会重新生龙活虎。我看了他身上的伤疤,这个人曾经有过更凄惨的遭遇,能够活下来可不简单呢。如果各位去警察局报案需要医生诊断书的话,我很……”
“不需要报案了。”我打断他的话。
“年轻人,我必须郑重告诉您,这件事非同小可啊!一定要立刻报警才行。”
巴塞罗先生神情专注地盯着我。我看了他一眼,接着,他点点头。
“报警很快,我们多的是时间,苏德维拉医生,您别担心!”巴塞罗先生帮我解围,“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确定病人状况良好,我明天一早就亲自去警察局一趟。当警察也很辛苦,现在三更半夜的,让他们休息一下也好。”
医生显然对我不愿报警的态度起了疑心,不过,当巴塞罗先生允诺处理这件事之后,他只好耸耸肩,回房探视病人去了。苏德维拉才刚走,巴塞罗就要我跟他一起去书房。白兰地的酒精加上过度惊吓,贝尔纳达像截木头似的坐在矮凳上唉声叹气。
“贝尔纳达,起来干活儿啰!去煮点咖啡,要又香又浓的才行啊!”
“是!先生,我马上就去煮。”
我跟着巴塞罗进了他的书房,那个烟味弥漫的洞穴里,堆满了书籍和文件。偶尔传来克拉拉弹奏的钢琴乐音。聂利老师的教导显然没有多大作用,至少在音乐方面是如此。巴塞罗示意要我坐下,然后开始在烟斗里塞烟草。
“我已经给你父亲打过电话了,我告诉他费尔明出了点小意外,所以你把他带来这里。”
“他相信你的话吗?”
“我想他不相信。”
“算了。”
巴塞罗点燃烟斗,瘫坐在书桌前的摇椅上,一脸狡猾的神情。在公寓的另一边,克拉拉正在钢琴键上折磨着德彪西的音乐。
“那个音乐老师呢?”我问他。
“我把他开除了。只会装腔作势说大话,可钢琴键没碰过几次。”
“原来如此!”
“你真的没挨揍吗?你现在话也不多,你小时候反而健谈多了。”
这时候,书房的房门开了,贝尔纳达用托盘端来两杯热腾腾的咖啡和糖罐。看她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我真怕滚烫的咖啡会像暴风雨似的洒在我身上。
“打扰了!请问,先生要喝点白兰地吗?”
“我看,咱们那瓶白兰地酒也忙够了,就让它休息了吧,贝尔纳达。您也该休息了,去睡吧!我跟达涅尔还有点事情要聊。既然费尔明在您房里,那么,您就到我房间去睡吧!”
“哎呀!先生,这怎么可以呢?”
“这是命令!别再跟我争论了。我要您五分钟内就睡着!”
“可是,先生……”
“贝尔纳达,您再说下去,小心圣诞节奖金就没啦!”
“好吧,先生,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当然,不用您说,我躺在床罩上睡就好了。”
巴塞罗巴不得贝尔纳达赶快退下。他在咖啡里加了七块方糖,用小汤匙搅了几下,荷兰烟草的灰白烟雾缓缓袅绕,他那猫似的奸笑依然清晰可见。
“你也看到了,身为一家之主,我必须很强硬才行。”
“您刚才真的很威严呢,古斯塔沃先生。”
“真会拍马屁!怎么样,达涅尔,现在旁边没有别人了,可以跟我说了吧?为什么你觉得不需要报警呢?”
“因为警方老早就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
我点点头。
“恕我冒昧一问,你们俩到底是惹了什么样的麻烦?”
我叹息以对。
“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我抬头一看,巴塞罗正对着我微笑,笑里不见任何恶意或嘲讽。
“这件事,该不会跟你不愿意把卡拉斯的小说卖给我有关系吧?”
他这么一问,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很愿意帮你们。”他说道,“我有两样东西,正好是你们缺乏的:金钱和见识。”
“请您相信我,古斯塔沃先生,为了这件事,我已经连累太多人了。”
“那就再添一个也无妨嘛!说吧,你绝对可以信任我,就当作你是来找我告解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去告解了。”
“嗯……看你这张脸就知道了。”
33
古斯塔沃·巴塞罗像医生或教皇一样,是个敏锐而博学的聆听者。他专注地望着我,十指交叉合掌顶着下巴,手肘靠在书桌上,仿佛在祈祷。他睁大眼睛,不时点着头,好像已经从我的叙述中查出了蛛丝马迹,此时正以他自己的思考方式重组事件真相。每当我暂停下来,他就一脸好奇地扬起眉毛,挥着右手指示我赶紧继续往下说,看来他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他偶尔拿起笔来记重点,有时双眼直视前方,仿佛正在思索事件中的各种纠葛。但他最常做的动作就是舔着嘴唇后露出嘲讽的笑容,这个神情让我不禁猜想,大概是我太无知或太愚蠢了。
“您如果觉得很无聊的话,那我就不讲了。”
“正好相反!说话的是傻瓜,沉默的是懦夫,聆听的是智者。”
“这又是谁的名言啊?古罗马诗人塞内加吗?”
“才不是!这是伯劳里欧·雷克龙先生说的,他在亚维尼昂街经营肉店,但是口才一流,经常出口成章。拜托,继续说吧!聊聊你那位可爱的女孩……”
“她叫贝亚。那是我的私事,跟这件事完全无关。”
巴塞罗低声窃笑。就在我正要往下说的时候,一脸疲态、气喘吁吁的苏德维拉现身书房门口。
“抱歉,打扰两位一下。我要走了。病人状况很稳定,说实话,他根本就是精力旺盛。这位先生会比大家活得更久的。我给他吃了镇静剂,药效已经发挥作用,所以他现在安静得很。他一直拒绝休息,而且坚持要尽快处理他答应达涅尔少爷的事,至于是什么样的事,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他说,他不相信任何虚伪的誓约、承诺,或是伪君子。”
“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他。我替费尔明向您道歉。他是因为受了伤,说话才会这么不客气,请您别介意。”
“或许吧!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这么不知羞耻啊!他老是捏护士小姐的屁股,还大言不惭地评价,说她那两条大腿结实又匀称。”
我们陪医生和护士到大门口,再三感谢他们大力帮忙。接着,我们去看费尔明,一打开房门就看见贝尔纳达,她不顾巴塞罗的命令,早就溜进来和费尔明躺在同一张床上,她所受的惊吓、先前喝下的白兰地,加上一身疲惫,此刻都化成了浓浓睡意。费尔明温柔地搂着她,不时抚摸着她的秀发,至于他自己,伤口敷了药,全身上下都裹着绷带。他那张脸红肿得让人不忍卒睹,倒是他那个大鼻子,鼻梁依然又正又挺。一对招风耳就像两个卫星接收器,还有那双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像极了狼狈的过街老鼠。他露出没有牙齿的笑容,上扬的嘴角和脸上的伤痕连成一线,看见我们,他连忙举起右手做出胜利的手势。
“您觉得怎么样啊,费尔明?”我问他。
“感觉就像年轻了二十岁哩!”他刻意压低声音,生怕吵醒了贝尔纳达。
“您别逞强了,真是的!您这副惨状,简直就像一堆狗屎!费尔明,您真是把我吓死了。您确定真的没问题了吗?头晕不晕?听得见声音吗?”
“您提到这个,我倒是觉得,好像每隔一阵子就会听见走调的音乐,听起来就像猴子在乱弹钢琴。”
巴塞罗皱着眉头。克拉拉依旧在远处弹奏钢琴。
“别担心,达涅尔。我以前还有过更凄惨的遭遇哩!傅梅洛那家伙,连只小猫都打不倒。”
“啊,原来,那个让您换了这张新面孔的人,就是傅梅洛警官啊!”巴塞罗说,“我看,两位真的惹了大麻烦了。”
“那个部分,我还没讲到呢!”我说。
费尔明惊慌地盯着我看。
“放心,费尔明,达涅尔已经把你们的秘密行动告诉我啦!我必须坦承,这整件事情实在是太有趣了。您呢?费尔明,有什么要告解的吗?我要提醒您的是,我曾经念过两年的神学院。”
“我还以为您至少念了三年哩!古斯塔沃先生。”
“真是放肆!一开始就这个样子,丢人哪!您第一次到我家来,居然就跟姑娘上床了。”
“您看看她,我的小天使,真让人心疼啊!古斯塔沃先生,我对她可是一片真心诚意。”
“您的心意是您家的事,再说,贝尔纳达也不是小孩了。现在,咱们把话说清楚,两位这次到底又惹了什么祸?”
“达涅尔,您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我们已经讲到第二幕了,正式进入‘致命女人香’的部分。”巴塞罗解释。
“努丽亚·蒙佛特?”费尔明问道。
巴塞罗舔了一下嘴唇,兴致勃勃。“怎么,原来不止一个啊?看来这比言情小说还精彩!”
“拜托您小声点!我未婚妻在这里。”
“放心,您的未婚妻灌了半瓶白兰地,就是大炮也吵不醒她的。快,您叫达涅尔继续讲下去。三个脑袋总比两个管用,更何况,第三个脑袋还是我的呢!”
费尔明面有难色,包着绷带的肩膀耸了两下。
“我没意见,达涅尔,您决定了就好。”
我还是乖乖让巴塞罗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继续说着未完的故事,一直讲到傅梅洛和他的党羽几小时前在蒙卡达街把我们拦下来的经过。叙述告一段落之后,巴塞罗站了起来,在房里踱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费尔明和我战战兢兢地在一旁观望他。熟睡中的贝尔纳达在打呼,像一头小母牛。
“可爱的小天使!”费尔明喃喃低语,一副陶醉的神情。
“有几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巴塞罗终于开口,“显然,傅梅洛警官和这件事牵扯颇深,只是我们并不知道为的是什么。另外,那个女人……”
“努丽亚·蒙佛特。”
“对。胡利安·卡拉斯重返巴塞罗那,居然没有人知道,一个月后,他被发现死在街上。关于这件事情,这个女人显然在说谎,恐怕连时间都是不正确的。”
“这个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费尔明说,“可是我们这位热情如火的年轻人被迷得晕晕乎乎,什么也听不进去。”
“瞧瞧这说话的是谁啊?圣十字若望神父出现了!”
“别斗嘴了!大家静下心来,把事情弄清楚。回顾刚刚达涅尔的叙述,让我觉得最奇怪的,并不是宛如连载小说的复杂情节,倒是有个关键细节,显然太过于陈腔滥调了。”
“请您替我们指点迷津吧,古斯塔沃先生。”
“好的,问题在这里:卡拉斯遇害之后,他父亲拒绝去认尸,因为他宣称自己没有这个儿子。在我看来,这是非常荒谬的事,根本是违背人性。世上哪有父亲会做这种事情!不管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有多恶劣,这种做法实在太说不过去了。遇上死亡,任谁都不能无动于衷。当我们站在棺木前,心里想到的都是美好的一面。”
“说得真是太好了,古斯塔沃先生!”费尔明在一旁帮腔,“您介不介意我把这段话加进我的格言录里面啊?”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啊!”我反驳道,“我们都知道,富尔杜尼先生是个非常古怪的人。”
“我们对他的了解,都已经是第三手的消息了。”巴塞罗说,“当人们把一个人描述成怪物的时候,有两种可能:这个人大概是圣人,或者,大家根本就是以讹传讹。”
“我看,您大概觉得帽子师傅是笨蛋吧!”费尔明说。
“我完全尊重这个行业,但是全凭一个门房老太太的说法就下定论,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不能尽信!”
“照您这么说,我们对什么事情都无法确定啰?我们所知道的事,按照您的讲法,全部都是第三手传播,甚至是第四手了,包括门房老太太和其他人都是。”
“千万不要相信那些老是相信别人的人。”巴塞罗补上一句。
“您今天晚上的名言佳句真不少啊,古斯塔沃先生!”费尔明大加赞赏,“字字珠玑,都是智慧结晶。真希望我也有如此智慧的高见……”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两位打算在傅梅洛帮你们订好圣塞巴斯监狱套房之前解决问题,你们就需要我的协助,也许是思考逻辑方面,也可能是金钱资助。费尔明,我想,您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我只听从达涅尔的吩咐。他一声令下,要我打扮成马槽的圣婴也行。”
“达涅尔,你说呢?”
“两位都已经说了那么多,我还有什么好讲的。古斯塔沃先生,您有什么建议?”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等费尔明康复以后,达涅尔你呢,就找个时间去拜访努丽亚·蒙佛特女士,把佩内洛佩写的那封信拿给她看。你要让她了解,你已经知道她在说谎,而且多少刻意隐瞒了一些事,到时候,我们再看着办。”
“为何要这么做呢?”我问。
“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啊!当然,她是不会跟你说什么的。她可能还是会说谎。但最重要的是向她摇旗示威,这就像斗牛一样,看看那头牛会把我们带往哪个方向,不过,我们这一头只是小牛。到了那时候,费尔明,您就可以进场了。达涅尔先把铃铛挂在猫脖子上,然后您就密切观察这位可疑的关系人,等她上钩。一旦她中计了,您就跟踪她。”
“您有没有想过,她也可能往别的方向去啊!”我立刻抗议。
“真是个没信心的小鬼!她会上钩的,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我的直觉是,这次可能还比我们预期的更早呢!我是根据女性心理来推论的。”
“在我们进行这些行动的同时,您要做什么呢,弗洛伊德大师?”
“我自有安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而且,你以后会感激我的。”
巴塞罗滔滔不绝地讲述他那套伟大的计划,我本来想从费尔明的眼神中寻求安慰,没想到,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搂着贝尔纳达睡着了。费尔明歪着头,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口水都流到胸前了。贝尔纳达依旧是鼾声如雷。
“希望她这次真的找对人了。”巴塞罗低声说。
“费尔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我很有信心地回应他。
“我看也是,不然,凭他这副德行,怎么可能赢得贝尔纳达的芳心?好了,我们走吧!”
我们关了灯,悄悄走出房间,关上门,让这对恋人沉浸在甜蜜的梦乡里。这时候,我似乎瞥见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在走道尽头的窗外涌现。
“我应该跟您说不的。”我低声说道,“忘了这一切吧!”
巴塞罗笑了。“太晚了,达涅尔。当年,你应该把书卖给我的,那时候你还有机会。”
我穿着一身借来的可笑的衣服,在潮湿的街道上漫步。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发现父亲坐在餐厅的摇椅上睡着了,腿上盖着毛毯,手上还捧着他最心爱的一本书——伏尔泰的《老实人》,他每年都要重读好几遍,次数多到他自己都会在心里偷笑。我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他。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而且越来越稀疏,脸上的皮肤开始松弛,眼角也出现了皱纹。这个曾经是我心目中最强壮的人,一个几乎是举世无敌的人,如今已渐渐衰老,在不知不觉中向岁月投降了。或许,我们两人都被击败了。我倾身帮他把毯子盖好,这条破旧的毯子,他从好多年前就答应要捐给慈善团体,至今还是舍不得。我在他额头吻了一下,好像只要我这么做,他就不会因为我而遭受任何潜藏的威胁,也不必困在这个狭小的公寓里,更不用承担我的回忆。我相信,我在他额头那轻轻一吻,或许可以欺瞒岁月,让它暂时从我们身边掠过,改天再来,来世再聚。
34
我几乎整个早上都待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神情恍惚,心里只有贝亚的倩影。我想象她赤裸的胴体正躺在我怀里,而且,我仿佛又闻到她那宛如刚出炉面包的芬芳气息。我发现自己以绘图学的精密原理在回想她身体每一寸肌肤,我的口水沾在她唇上而呈现的光泽,还有从肚皮往下延伸的那块三角地带,铺着一层近乎透明的金色毛发。根据我的朋友费尔明对肉体欢愉程序的理解,那是“一条通往热带天堂的小路”。
我已经看了手表一千零一次了,这时候,我开始感觉到害怕,似乎还要等好几个钟头才能再看到、摸到贝亚。我试着整理这个月的收据,然而掀动纸张的沙沙声,让我想起性感内裤从我童年好友的姐姐——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小姐白皙的臀部褪下的声音。
“达涅尔,你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在担心什么?是费尔明吗?”我父亲问道。
我点点头,心里却替自己觉得羞耻。为了保护我,我最要好的朋友几个钟头前才断了好几根肋骨,而我的脑子里居然只想着那件胸罩……
“哦,刚说到他,他就来了……”
我抬头一看,他就站在眼前。世上独一无二的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穿着他最称头的西装,佝偻的身子就像一支廉价雪茄。他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衣襟别着新鲜的康乃馨。
“可是,您到这里来做什么?怎么不好好休息呢?”
“唉!想休息随时都可以。我可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再说,我如果不来上班,两位恐怕连一本《圣经》都卖不出去!”
费尔明不顾医生的嘱咐,还是决定来上班。他泛黄的皮肤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走路跛得厉害,移动身体的时候,像个快要散架的木偶。
“费尔明,看在老天爷的分上,马上去床上躺着吧!”父亲心惊胆战地说。
“门儿都没有!数字会说话——根据统计,死在床上的人比死在战壕里的人多。”
我们好说歹说,到头来一切都是白说。不久后,父亲决定让步,因为他从可怜的费尔明眼中看出,对费尔明来说,即使伤口痛到骨子里,也不会比孤独地待在旅馆小房间里更苦。
“好啦!如果让我看见您拿比铅笔更重的东西,我会生气的!”
“一切都听您的。您放心,别说铅笔,我今天连一只蚂蚁都不捡。”
费尔明立刻去换上蓝色工作袍,拿起抹布和酒精,坐在柜台后面,打算把当天早上才送来的十五本旧书擦得跟新的一样,那是一套询问率很高的书:《三角帽:亚历山大史诗纪实》,作者是福亨席欧·卡彭,一个甫出校门的年轻作家,作品普获书评赞赏。费尔明一边干活儿,偶尔抬起头来偷偷瞄我几眼,仿佛是个居心叵测的恶魔。
“我说,达涅尔,您那对耳朵怎么红得跟辣椒一样啊!”
“我看您是无聊,故意讲些蠢话消遣我吧!”
“哎哟!您该不会是发烧了吧?怎么样,什么时候要去见那个小姑娘?”
“不关您的事!”
“哎呀,火气真大!最近别吃得太麻辣啊,瞧您一副血脉偾张的样子,这样很危险的!”
“别胡闹了。”
那天下午一如往常,没几个客人上门。有个顾客,从风衣到声音都是灰色的,他进来询问我们店里有没有索利亚的某一本作品,他确信那本书写的是关于一个马德里妓女的短暂一生。我父亲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明,但是费尔明急中生智,立刻出来解围。
“先生,您搞错啦!索利亚是个剧作家,他不写小说的。不过,说不定您对《剑侠唐璜》会有兴趣,他在书里大搞男女关系,其中一个主角还是修女呢!”
“我就买这一本!”
我在迪比达波大道走出地铁站时,已是黄昏时刻。蓝色电车在泛紫氤氲中渐行渐远。我决定不等车了,干脆在暮色中走路过去。不久,我看见“雾中天使”就在眼前。我掏出贝亚给的钥匙,打开围墙边的大门,走进庭院前先把大门关紧,看起来像是锁上了,但其实待会儿贝亚只要轻轻一推就能进来。我刻意提早来,知道贝亚至少再过半小时到四十五分钟才会出现。我想在这栋房子里独处一阵子,在贝亚抵达之前,或许我会有新的发现。我在喷泉前停下脚步,天使的手从染红的水面浮出来,那根充满指控意味的食指,有如刀锋般尖锐。我缓缓走近雕像旁,那张五官分明的脸没有眼睛也没有灵魂,似乎溺在水里颤抖着。
我走上通往豪宅入口的楼梯。大门开了几厘米的缝隙。我忽然忐忑不安,因为上次离开前明明锁上了门。我检查一下钥匙孔,的确没锁,我猜想八成是真的忘了锁门。我轻轻把门往里面一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屋里还有一股混合着燃烧木材、霉味和枯花腐烂的味道。我掏出在书店拿的一盒火柴,点燃贝亚先前摆好的第一支蜡烛。一道眼镜蛇似的烛光舞动着,我看到墙上满布泪珠般的霉块,天花板仿佛要塌下来,每扇门都好像松松垮垮的。
我点了第二支蜡烛,拿在手上。一支又一支蜡烛点燃,慢慢地,我把贝亚摆放的一整排蜡烛都点亮了,琥珀色的烛光照亮阴暗的空间。后来,我走到图书室的壁炉边,那条沾了烟灰的毯子还摊在地板上。我坐在毯子上,静静观望着大厅。我以为屋里会是寂静无声,没想到,各种声音都在里面凑热闹。木板的叽嘎声、屋顶的风声,以及持续不断的撞墙声,在地板下穿梭着,也在一道道墙壁间流窜。
我在那里坐了大约半小时,后来觉得又冷又暗,开始有了困意,于是站了起来,在大厅走来走去,好暖暖身子。壁炉旁边已经一根木柴都不剩,我心想,等贝亚来的时候,房子里的温度恐怕会冷得让人只想坚守贞洁,这么一来,我这几天编织的激情绮梦,大概也会立刻被抹成空白。为了别让自己再这样望着废墟唉声叹气,我决定找件实际一点的事情做,于是拿起一支蜡烛,打算好好探索这栋大房子,并且设法找出一些可以当柴烧的东西,一定要让这个大厅和壁炉边那几条毛毯保持温暖舒适才行,否则,我的美梦就泡汤了。
根据我对维多利亚文学的了解,从地下室开始找起是最合理的,因为厨房和火炉通常就在那里。决定好之后,我花了将近五分钟寻找通往地下室的门和楼梯,选择了走道尽头的木门。那扇门就像手工的精致木雕作品,门上刻着天使,门的正中央有个大型十字架。门锁就在十字架正下方。我试着转动,却始终转不开,大概是卡住了,或者年代久远而生锈了。唯一能打开这扇门的方法,大概是用木桩撞开或撞碎吧!所以我马上决定放弃。我在烛光下仔细打量木门,心里暗想着,这扇门看起来倒像石棺,实在很好奇门后藏了什么。
我又看了看门上的天使,已经不想再去研究它,还是离开算了。当我正要打消寻找地下室入口的念头,却凑巧在走道另一头发现了一扇边门。起初,我以为那只是个放置扫帚和水桶的储藏室。我试着转动门把,一转就开了。门后就是楼梯口,往下延伸的阶梯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却让我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看着眼前那个无底黑洞,我脑中突然浮现童年时期的场景,一段躲在恐惧之帘幕后的记忆。
一个飘雨的午后,就在蒙锥克墓园东侧,看着海水隐约浮现在绵延成片的陵墓、十字架和墓碑之间,还有骷髅般的脸庞以及没有眼唇的儿童,到处弥漫着死亡的味道。现场大约有二十个大人,但是我只记得大家都穿着黑衣站在雨中,父亲牵着我的手,他抓得很用力,想借此忍住泪水。神父空洞的祝祷落在大理石墓穴里,三个无脸男子推着一具灰色石棺。滂沱大雨打在石棺上,仿佛融化的蜡烛滴在上面。我相信,我真的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在叫我,她在哀求我把她从那黑暗的石头监狱里解救出来。然而,我只能不停地颤抖,并且用那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对我父亲喃喃说着,不要这么用力抓着我的手,我觉得很痛。新鲜泥土混合着灰烬和雨水,足以腐蚀一切。那个下午,空气中尽是死亡和空虚的味道。
我睁大眼睛,几乎是摸黑走下楼梯,微弱的烛光顶多只能照亮眼前短短的距离。到了楼下,我高举蜡烛打量四周,没发现厨房,也没看见任何装满木柴的架子。眼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尽头是半圆形的房间,房里有一座塑像,脸上挂着血泪,双眼挖空,双手下垂,仿佛一对翅膀似的,身上则缠绕着一条蛇。我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冰冷。过了半晌,我恢复冷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一尊挂在小教堂墙上的耶稣基督木雕像。我往前走了几米,仔细观望那个骇人的场景。十几具女性裸体堆在小教堂角落。我发现她们都是无手无头的躯干,全都放在三脚架上。每个躯干各有不同的身形,我马上就看出她们的年龄和身材都不一样。每个躯干的腹部都用炭笔写上了名字:伊莎贝、艾赫妮亚、佩内洛佩……此刻,我对维多利亚文学的理解又帮了一次忙。原来,这些废弃已久的旧东西,其实是以前的豪门替家中女性裁制衣裳时使用的模型。虽然耶稣基督正严厉地盯着我,我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摸了那个写着“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身体模型。
这时我听到楼上似乎有脚步声。我想,大概是贝亚已经来了,正在房子里到处找我。我也乐得离开这个小教堂,于是转身走回楼梯口。正要上楼时,我发现通道另一头有个锅炉,而且暖气功能依然良好,和地下室其他的老旧设备迥然不同。我记得贝亚说过,多年来,中介为了替阿尔达亚旧宅找到买主,曾经整修过屋内部分设施,可惜,房子还是卖不出去。我走近暖气设备,仔细研究了一番,确定那是个小型热水炉。我脚边有好几桶煤块,还有一些碎木片和好几个罐头,我猜里面装的大概是煤油。我打开热水炉的小炉门,探头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炉里的架子显然使用了许多年,状况虽然令人失望,我还是在炉子里塞满煤块和碎木片,然后淋上一大片煤油。这时候,我好像听见了木材断裂的声音,于是立刻回头张望。沾了血迹的刺状物突兀地出现在木材堆里,身处阴暗中,我真怕离我仅有数步之遥的耶稣基督会带着一脸豺狼似的奸笑扑过来!
和烛火接触的瞬间,火炉里的烈焰突然发出轰然嘶吼。我关上炉门,往后退了几步,越来越怀疑自己能否达成目标。炉火勉强延烧着,我决定到楼上去验收成果。上楼之后,我在大厅里等待贝亚,从我进来到现在,应该已经有一个钟头了,我真害怕自己的欲望只会落了空。为了平复心中的不安,我决定还是去检视一下暖气设备,看看我起火取暖的壮举是否成功。所有的暖气都让我大失所望,全都冷得像冰块。不过倒是有个例外。一间一平方米多的浴室慢慢变得暖和,我猜这里就是火炉的正上方。我跪在地上,享受着暖乎乎的地砖。贝亚找到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个姿势:蹲在地上,像个傻瓜似的摸着浴室地砖,脸上挂着愚蠢的笑容。
当我回首当时的情景,试着重新拼凑那天晚上在阿尔达亚旧宅里发生的一切,唯一能将我的行为合理化的借口就是:当你还是个少年,不懂得玩弄特殊花样,又没什么经验,一个老旧的浴缸轻易就能变成极乐天堂。我只花了几分钟就说服了贝亚,于是我们取来大厅的毛毯,两个人躲在这个小浴室,里面只有两支蜡烛和几样老旧的卫浴用具。我用气象学原理很快说服了贝亚,地砖散发的暖气很快就融化了她的恐惧,因为她认为我在炉子里起火实在太疯狂,说不定会把整栋房子给烧了!接着,在红色烛光映照下,当我颤抖的手解开她的衣服,她笑了,笑着找寻我的目光,她的表情告诉我:我那点心思,她都知道。
我还记得,她坐在那里,背靠在浴室门上,手臂向下垂放,摊开的手掌朝向我。我还记得,当我以指腹轻抚她的颈部,她仰着脸,挑逗着我……我还记得,她是如何拉着我的双手,放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我也记得,当我温柔地捏弄她的乳头,她的眼神和双唇微微颤抖的模样。我记得,当我的嘴唇在她的小腹上寻寻觅觅,她终于在地板躺了下来,接着,她那双白皙柔嫩的大腿热情地迎接我。
“你以前做过这件事吗,达涅尔?”
“做过啊!在梦里。”
“我是说真的。”
“没有。你呢?”
“没有。可是,你没跟克拉拉·巴塞罗做过?”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大概是在笑我自己吧!
“你对克拉拉·巴塞罗了解多少?”
“完全不了解。”
“我对她的了解比你更少。”我说。
“我才不相信!”
我挨近她身边,凝视着她的双眸。
“真的,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做过这件事。”
贝亚露出娇羞的笑容。我的手滑进了她两条大腿之间,整个人扑到她身上,寻找着她那娇嫩的双唇。我确信,此时此刻,野蛮一定会战胜理智的。
“达涅尔……”贝亚轻声唤着我。
“怎么了?”我问她。
这个问题的答案始终没有从她口中说出来。突然间,一阵冷风从门缝底下钻入,忽然刮起的强风吹熄了蜡烛,我们俩面面相觑,刚才那一瞬间的激情,像是一年前的旧事了。我们不久便发现,有人在门外。我在贝亚脸上看到了恐惧,一秒钟之后,我们身陷黑暗。接着传来非常粗野的敲门声,仿佛是铁球撞到了门上。
我在黑暗中摸到了贝亚的身躯,马上拥她入怀。我们缩到浴室最里面的角落。接着第二次敲门声传来,巨大声响甚至震动了墙壁。贝亚吓得大叫,缩在我背后。忽然间,我似乎瞥见蓝色烟雾在走道上蔓延,还有蜡烛燃烧时散发的蛇形烟雾,一圈一圈地往上飘。门框的影子看似一颗尖锐的毒牙,接着,我好像在阴暗的门槛上看见一个有棱有角的身影。
我探头出去张望走道上的情形,心里很害怕,或许也很期待发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闯进废弃别墅借住一宿的流浪汉……然而,什么人都没有,连蓝色烟雾都从窗户飘出去了。贝亚缩在浴室角落,全身颤抖,一直低声唤着我的名字。
“什么人都没有!”我说,“说不定只是一阵风而已。”
“风不会吹出砸门的声音,达涅尔,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回到浴室之后,我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
“来,把衣服穿上,我们去看个究竟。”
“还是赶快走吧!”
“我们马上就走。不过,我想先确定一件事情。”
我们摸黑匆匆穿上了衣服。不到几秒钟就重见光明。我从地上拿起一支蜡烛,重新点燃。一阵寒风刮进屋内,一时间,仿佛有人打开了所有门窗。
“看吧?都是强风在作怪。”
贝亚无法相信,还是默默摇着头。我们转身走回大厅,一路掩着手上的蜡烛,免得被风吹熄了。贝亚屏息着,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呀,达涅尔?”
“只要一分钟就好。”
“不要,我们现在就走!”
“好吧!”
因此,我们掉头往大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它。两个小时前,位于走道尽头那扇我一直推不开的木门,这时候居然半开着。
“怎么了?”贝亚问道。
“你在这里等我。”
“达涅尔,求求你啦……”
我跑进那条走道,手上的蜡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贝亚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跟着我。我在木门前停下脚步。站在门口,隐约可见通往楼下的大理石阶梯。我走下楼梯。贝亚拿着蜡烛,站在门口愣住了。
“求你了,达涅尔,我们走吧……”
我踏着阶梯往下走,一直到最下面的楼梯口。我高举烛光,映照着那个长方形的房间,每一面墙上都挂满了十字架。这房间阴冷逼人。我在前方看到一块大理石石板,石板上叠放着另一块,我觉得两块东西似乎很相似,都是白色的,只是尺寸不同。烛光摇晃得厉害,我猜想,那两块板子说不定是彩绘的木板。我往前跨了一步,立刻真相大白:原来是两具棺材,其中一具甚至不到五十厘米长。我吓得背脊发冷。那是个小孩的石棺。这里是个地窖。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还是再往前走近大理石板,然后伸手摸了它。我发现,两具棺材上都刻有名字和十字架。一层厚厚的灰尘把名字盖住了。我把手放在尺寸较大的那具棺材上。慢慢地,就在我不停思索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同时,我抹去了棺材上的灰尘。在红色烛光下,我几乎看不清那一行小字: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
一九〇二—一九一九
我愣住了。似乎有某样东西或某个人在黑暗中移动。我觉得冰冷的空气拂过我的皮肤,这时候,我往后退了几步。
“马上离开这里!”有个声音从暗处传出。
我立刻认出了他。莱因·古博,那个恶魔!
我当下冲上楼梯,到了一楼,我抓着贝亚的手臂,拖着她快速往大门口冲出去。我们手上的蜡烛掉了,只好摸黑往前跑。贝亚吓得惊慌失措,不知道我为何突然紧张成这样。她什么也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声音。我没有停下来向她解释。他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从阴暗角落跳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还好,大门就在通道前方了,门框上已经出现长方形的亮光。
“大门锁上了。”贝亚在我耳边低语。
我马上把手伸进口袋找钥匙。我大概每秒钟都在回头张望,我确定他已经从通道尽头慢慢往我们这里走来。就是那双眼睛。我的手指碰到钥匙了。我紧张地把钥匙插进去,开了门,一把将贝亚往外推。贝亚想必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了恐惧,她快步通过花园往外走,等到我们冷汗直冒、几乎喘不过气的时候,已经到了迪比达波大道的人行道上。
“刚刚在地下室发生了什么事?达涅尔,是不是有人在那里?”
“没事。”
“你脸色很苍白。”
“我是很苍白。好啦,我们走吧!”
“钥匙呢?”
我留在里面了,还插在钥匙孔上。但是,我已经不想回去拿了。
“我想大概是出来的时候掉在路上,我们改天再回去找吧!”
我们快步沿着大道往下走。转进另一条人行道,来到距离阿尔达亚旧宅已经几百米外的黑暗中,这才放慢脚步。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灰尘,心中暗自感激夜色的掩护,因为这样,当恐惧的泪水从我的双颊滑落时,贝亚并未发觉。
我们沿着巴尔梅斯街往下走到努聂斯广场,在那里上了出租车。车子沿着巴尔梅斯街往前开到席恩托中心,途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贝亚握着我的手,好几次,我发现她茫然地盯着我发呆。我凑过去吻她,她却紧闭着双唇。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我明天或后天会打电话给你。”她说。
“你说话算话?”
她点点头。
“你可以打到家里或书店,其实就是同一个号码。你有我的电话吧?”
她还是点点头。我请司机在蒙塔内尔街和议会街口停车,本来打算陪贝亚走到她家楼下大门口,但被她拒绝了,她也不让我吻她,连手都不让我碰。她突然往前跑,我站在出租车旁看着她。阿吉拉尔家依然灯火通明,我可以清楚看到好友托马斯就站在窗口望着我,在他那个房间里,我们曾有无数个午后一起聊天下棋……我向他挥手致意,努力咧着嘴笑,只是他大概看不到。他没有任何反应,身影静止不动,贴在玻璃窗旁,冷漠地盯着我看。几秒钟后,我转身离去时,他的窗口立刻熄了灯。我心想,他一直在等我们。
35
回到家,我发现餐桌上摆着两人份的晚餐剩菜。父亲已经睡了,我不禁纳闷,难道他真的鼓起勇气邀请楼上的麦瑟迪塔丝来家里吃饭了吗?我蹑手蹑脚走回房间,进去之后并没有开灯。我往床边一坐,马上就感觉到房里还有别人,在黑暗中,有人躺在我的床上,而且还像个死人似的,双手交抱在胸前。我觉得胃部忽然一阵痉挛,不过很快就认出那鼾声和如假包换的大鼻子。我打开床头小灯,看到费尔明躺在床上,一脸陶醉的笑容,嘴里还咿咿呀呀地说着梦话。我叹了一口气,接着,费尔明睁开眼睛。一看到我,他似乎很讶异,显然期望见到的是别人。他揉揉眼睛,四下张望了一会儿,试着让自己清醒。
“希望没把您吓着了。贝尔纳达说,我睡觉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恐怖片演员波利斯·卡洛夫!”
“您躺在我床上干什么,费尔明?”
他睡眼惺忪,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我刚刚梦见卡萝·伦芭了。我们在北非的丹吉尔,一个土耳其浴场里,我正帮她在身上涂油,就是涂在婴儿小屁股上那种油,知道吧?您有没有帮女人涂过油啊?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
“费尔明,现在已经半夜十二点半,我快累死了。”
“不好意思啊,达涅尔。您父亲大人坚持要我上来吃晚饭,后来我实在很困,因为,我每次吃了牛肉就像打了麻药一样。您父亲建议我在这里躺一下,直说您一定不会介意……”
“我一点都不介意,费尔明,真的。我只是被您吓了一跳。您在床上躺着别下来,赶快回去找您的卡萝·伦芭,她一定还在梦里等着您。还有,您得钻进被窝里去睡,晚上很冷,这样躺在床罩上会着凉的。我到餐厅去睡。”
费尔明顺从地直点头。他脸上的伤口已经渐渐愈合,至于那个头呢,两天没刮胡子,搭配顶上稀疏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树上掉下来的烂水果。我从柜子拿出一条毛毯帮他盖上,关了灯,然后径直往餐厅走去,打算坐在父亲最爱的那张摇椅上。我裹上毛毯,努力把身子蜷缩在摇椅上,总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合眼。两具白色棺木静置在黑暗中的景象,至今让我无法忘怀。我闭上双眼,竭尽所能想要抹去那个画面。这时,我又想起在那个烛光映照下的浴室里,贝亚一丝不挂地躺在浴巾上……想到这里,我仿佛听见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涛声,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或许,我也正在前往丹吉尔的途中。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明白,那是费尔明的鼾声。没多久,整个世界都熄了灯。那天晚上,是我这辈子睡得最好、最熟的一夜。
天亮了,窗外下着倾盆大雨,街上到处是积水,雨水像是火冒三丈般拍打玻璃窗。早上七点半,电话响了。我立刻从摇椅上跳起来,抢着去接,一颗心像是要迸出来了。费尔明穿着睡袍和拖鞋,父亲拿着咖啡壶,他们俩互望了一眼,又是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贝亚?”我背对他们俩,对着听筒低声叫唤。
我似乎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叹息声。
“贝亚,是你吗?”
我始终得不到响应,过了几秒钟,电话断了。我站在那儿,看着电话发呆,等了一分钟,巴望着电话再响。
“对方会再打来的,达涅尔,先来吃早餐吧!”父亲说道。
她晚一点会再打来的,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一定是她打电话的时候突然有人闯进来了。要躲过阿吉拉尔先生的监控,并非易事。她说什么也不能冒险。我一边思索着各种可能的原因,一边拖着脚步走向餐桌,假装要陪父亲和费尔明吃早餐。大概是因为下雨的关系,桌上的食物看起来都索然无味。
大雨下了一整个早上,书店刚开门没多久,整个社区忽然停电了,直到中午才恢复供电。
“那就趁这个机会休息吧!”父亲叹着气。
下午三点,屋子里开始漏水。费尔明自告奋勇要到楼上麦瑟迪塔丝家借水桶、盘子,或任何可以装水的容器。我父亲坚持不准他去。大雨下得没完没了。为了纾解烦闷,我决定把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告诉费尔明,只是把私密的细节都省略了。费尔明听得很入迷,不过,任他再怎么强烈恳求,我就是不肯将我和贝亚那一段描述给他听。
这一天,就在滂沱大雨中慢慢流逝了。
吃过晚餐,我借口要出去散步,伸展一下筋骨,于是留下父亲在家看书。出了家门,我直奔贝亚家。到了那里,我躲在角落观望楼上的窗户,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做什么。我偷偷摸摸窥探了半天,心里不停胡思乱想。入夜后,寒风刺骨,我身上的衣服又太单薄,我已经顾不得什么骨气,还是到对面街上的大门口躲避寒风要紧。我在那儿躲了半个钟头,看着每一扇窗户里的动静,只看到阿吉拉尔先生和他太太的身影。就是没有贝亚的芳踪。
我回到家,差不多已经是半夜了,身体冻得直发抖,心情沉重如巨石。她明天一定会打电话来的,我在心里重复念了几千遍,试着让自己安心入睡。隔天,贝亚没有来电。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电话。整个礼拜,她一通电话都没打来。那是我这一生当中最漫长,恐怕也是最后的一个礼拜了。
七天,我大概会因相思病而死去吧!
36
世上恐怕只有自认仅剩不到七天寿命的人会像我那样浪掷光阴。我天天守着电话,啃噬悲伤的心情,被自己的盲目囚禁在无所适从的困境中。星期一中午,我偷偷跑去大学的文学院,就为了想看贝亚一眼。我知道,她要是看到我出现,一定会不高兴,被人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然而,我宁愿面对她的愤怒,也不想再守着这份不确定。
我到教务处查问了维拉斯科教授上课的地点,然后就在教室外等待学生下课。等了约莫二十分钟,门终于开了,我看到自负的维拉斯科教授一身精心打扮的衣着,身边依旧围绕着成群爱慕者。我看着学生一个个走出去,痴痴望了五分钟,就是没看到贝亚的身影。于是,我决定走到教室门口看个仔细。教室里有一群看起来像是出身教会学校的女生,三个人叽叽喳喳地聊着,似乎在交换笔记或讨论功课。当中看来大概是带头的女生发现我在那里,立刻停止谈话,很不客气地睨着我。
“抱歉,打扰了!我想找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你们知道她是上这堂课吗?”
三个女生不怀好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你是她男朋友啊?”其中一个问道,“你就是那个上尉?”
我只能无奈地微笑以对,她们却以为我是默认了。倒是站在最后面的第三个女生,害羞地笑着看了我一眼。另外那两个往前跨了一步,一脸挑衅的神情。
“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啊!”那个看来是老大的女生说。
“怎么没穿制服呢?”跟在旁边的另一个女生问道,同时疑神疑鬼地看着我。
“我今天休假。你们知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走了?”
“贝亚特丽丝今天没来上课。”老大说道。
“啊,没来上课?”
“对!”旁边的跟班回应着,语气里尽是猜疑,“你既然是她男朋友,应该知道?”
“我只是她男朋友,又不是警察。”
“哼,我们走吧!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招人烦的无聊男人。”老大说道。
她们俩从我身边走过时,毫不掩饰地瞪了我一眼,嘴角还撇了个嫌恶的冷笑。第三个女生跟在后头,离开教室前突然停下脚步,确定另外两个女生没有回头看她之后,悄悄告诉我:“贝亚特丽丝上个礼拜五也没来上课。”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你不是她男朋友,对不对?”
“不是,我只是她的朋友……”
“我想她应该是生病了。”
“生病?”
“有个女孩子打电话去她家之后告诉我们的。我得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道谢,那个女生已经赶紧跑掉了,因为另外两个女生正在回廊另一头不耐烦地等着她。
“达涅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是哪个姑婆去世了,或是家里的鹦鹉得了腮腺炎,不然就是她自己裙子穿太短,伤风感冒啰……唉!天知道,反正就是有事。您别老是在那儿钻牛角尖,这个世界不会照着您的期望运转的。人生千变万化,原因可多了。”
“您以为我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吗,费尔明?好像您才刚认识我似的。”
“亲爱的,如果上帝赐给我更宽阔的肩膀,我说不定就生了您这个儿子哩!我对您的认识,就像一个做父亲的一样。听我的话,想开点,出去散散心吧!等待,会让人的灵魂生锈的。”
“所以,您觉得我这样的行为很可笑吧?”
“不是这样。我只是担心啊!我知道,在您这种年纪,碰到这样的事简直就像世界末日,但是,事情总有个限度。这样吧,今晚咱们到阿根廷大街去找点乐子,听说最近来了北欧的金发女郎,火辣得让人招架不住呢!我请客!”
“您要怎么跟贝尔纳达说呢?”
“哎呀,姑娘们都让给您,我在外面的大厅等着,看看杂志或偶尔瞄瞄美女就行了。我现在遵守一夫一妻制,不能乱来的。”
“谢谢您的好意,费尔明,可是我……”
“一个年轻小伙子居然拒绝这种好事,一定有问题。我们要马上采取行动了,拿去吧!”
说着,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币递给我。我心想,这又不是珍贵的古钱币,这么一点钱,怎么够找姑娘啊!
“费尔明,才这点钱,姑娘们恐怕连一声‘晚安’都不会说的……”
“您怎么老实得跟木头一样!难不成您真以为我要带您去找妓女啊?您父亲大人是我见过最正派的人,我要是让您染了什么病回来,不被他骂惨才怪。我提起找姑娘这件事,只是想看看您男人的本性怎么样。这些钱币是让您去街角打公共电话,跟您的心上人讲讲悄悄话吧!”
“贝亚很郑重地告诉我,别打电话给她。”
“她也说过上个礼拜五会打电话给您啊!今天都礼拜一啦!您自己看着办。女人的话,有些只能听不能信。”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趁机溜出了书店,跑到街角的公共电话亭,拨了阿吉拉尔家的号码。电话响了五声之后,有人拿起了听筒,默默在另一头听着,却始终不出声。沉默僵持了五秒钟。
“贝亚?”我低声唤着,“是你吗?”
我得到的响应,就像一把大榔头在肚子上锤了一记。
“你这该死的臭小子!我发誓,要是让我逮到,非要把你的头砸烂不可!”
对方怒不可遏,语气强硬如钢铁。我感到实实在在的恐惧。我可以想象阿吉拉尔先生站在他家的玄关,手里拿着听筒,那个电话我也使用过好多次,每次都是打回家告诉父亲,我下午在托马斯家玩,会晚点才回家。我静静听着贝亚的父亲气呼呼地喘息着,心想,不知道他是否听出我的声音了?
“我看你是连说话的胆子都没有,王八蛋!像你这种窝囊废,只会吃屎,如果是个男子汉,好歹来见我啊!我如果知道连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都比我有骨气,我早就羞死了!她死都不肯说出你的名字,她永远都不会说的,我知道她的个性。既然你没这个胆量出来见人,那么,贝亚特丽丝就得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挂电话时,我的双手不停颤抖。直到离开了电话亭,一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书店,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我脑中不断浮现一个念头:我打了这通电话,只怕会让贝亚的处境雪上加霜。我唯一的顾虑是怕自己身份曝光,却没有勇气承认我心爱的女孩,或是曾对我付出心力的恩人。上次傅梅洛警官痛殴费尔明,我也是这样缩头缩尾的。这次,我又丢下贝亚,让她单独面对困境。下次再碰到类似的状况,我依然会退缩。我在街上晃了十分钟,试着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回书店。或许我应该再打一通电话,勇敢地告诉阿吉拉尔先生,没错,那个疯狂爱上他女儿的人就是我。如果他想穿上军装来把我痛打一顿,我会心甘情愿地承受一切。
走到书店门口时,我发现有人在对街的店门口观望着我。起初我以为是表匠费德里科先生,但定睛一看,这个人身材高大多了。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居然向我点点头,似乎在跟我打招呼,一点都不在乎我已经发现他的存在。附近一盏街灯正好照在他脸上。我觉得他的五官轮廓似曾相识。他往前跨了一步,把风衣上整排纽扣都扣上,对我笑了笑,就混进人群里往兰布拉大道方向走掉了。这时我终于认出了他,在费尔明被傅梅洛毒打的同时,抓着我的那个警官就是他!一走进书店,费尔明很不解地看着我。
“您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啊?”
“费尔明,我想我们惹上麻烦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打算要进行巴塞罗先生几天前指示的高度机密行动。
“首先要确定的是,我们是真的成了警方跟踪监视的对象。现在,我们逆向操作,干脆出去散步,一直走到四只猫咖啡馆,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还埋伏在那里。不过,这件事千万不能跟您父亲说,他可能会吓出肾结石。”
“我要怎么跟他说呢?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就说您要出去买爆米花、泡泡糖之类的。”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四只猫咖啡馆呢?”
“因为那里有这一带最好吃的腊肠三明治,而且,我们也得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别拖泥带水的,达涅尔,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只要能够转移我的思绪,要我做什么都行。过了几分钟,我照着费尔明教我的跟父亲撒了谎,还保证晚餐时间一定会回家,然后就出门去了。费尔明已经在天使门的转角等我。我一到那里,他挑起眉毛向我使个眼色,示意要我往前走。
“那条响尾蛇跟在后面,距离我们大约二十米。不要回头看!”
“是以前那个吗?”
“我认为不是,体格似乎因为淋雨而缩水了。这个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居然拿着一份六天前的《体育日报》在看!傅梅洛八成都是在慈善收容所里找学徒。”
进了四只猫咖啡馆之后,那位神秘跟班找了个离我们好几米的位子坐下,假装在看那份已经看过无数次的过期报纸。大约每隔二十秒,他就会偷偷瞄我们一眼。
“可怜的家伙!您看看他,紧张得直冒汗哩!”费尔明边说边摇头,“我看您心不在焉的,到底跟姑娘聊过了没有?”
“是她父亲接的电话。”
“两位交谈还愉快吗?”
“从头到尾都是他的独白。”
“我看也是。据我推断,您大概还没机会叫他‘爸爸’吧?”
“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非要把我的头砸烂不可!”
“哦,想必是一场精彩演说!”
这时候,服务生往我们这儿走过来。费尔明点了大概够整个军团吃的食物,搓着双手,热切地期待美食上桌。
“您不吃点东西吗,达涅尔?”
我摇摇头。接着,服务生端了满满两盘食物过来,小菜、三明治、好几种啤酒,费尔明掏出一大把钱给他,还说剩下的当小费。
“这位大哥,您看到坐在窗边那个人没有?一身打扮很像蟋蟀,头埋在报纸里,看起来就像戴了顶高帽子的那个?”
服务生猛点头。
“能不能麻烦您过去告诉他:傅梅洛警官捎来紧急指示,要他立刻到市场买五百块钱的水煮鹰嘴豆,买了以后,马上送到警察局办公室给他,若有需要可以搭出租车。否则,就用盘子端着自己那两颗‘蛋’去见他。我需要重复一遍吗?”
“不用了,先生。五百块钱的鹰嘴豆,不然就是他那两颗‘蛋’。”
费尔明再递给他一枚钱币。“愿上帝保佑您!”
服务生毕恭毕敬地点点头,马上去传话给我们那位跟踪者。一听到指示,那个警察垮着一张脸。他在位子上坐了十五秒,八成是百思不解,接着,他飞也似的冲了出去。费尔明从容不迫。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觉得这件事很好玩,但是那天晚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贝亚。
“达涅尔,别再恍神啦!我们还有任务要讨论呢。明天,您就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去拜访努丽亚·蒙佛特。”
“到了那里以后,我要跟她说什么?”
“随便找什么话题聊都行。这项行动的重点,巴塞罗先生那天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您就告诉她,您已经知道,关于胡利安的事她说的并非实情,还有,她那个丈夫米盖尔·莫林纳也没有坐牢,您已经查出她就是那个暗中处理富尔杜尼家旧公寓的黑手,还用了一个不存在的律师名号租用邮政信箱……只要能点燃她内心那把火,能说的尽量说就是了。叙述要生动,表情要严肃。然后,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您把话说完就离开,让她内心交战一番。”
“那么,与此同时……”
“与此同时,我随时准备跟踪她,而且,我打算以高超的伪装技巧完成这项任务。”
“这样行不通的,费尔明!”
“真没自信!我说,那个姑娘的父亲到底是跟您说了什么,把您弄得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威胁您了吗?别理他。您倒是说说看,那个暴君究竟说了什么?”
我毫不考虑就做出回应。“他说的都是实话。”
“以殉道圣人达涅尔之名,真的是实话?”
“尽管笑我吧!我无所谓了。”
“我没有笑您,达涅尔。看您这样折磨自己,我心里难受啊!这个样子,谁看了都会说您是自找苦吃。您又没有做错什么事!人生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不需要这样自我审判。”
“这是经验之谈吗?”
费尔明耸耸肩。
“您从来没跟我提过,您跟傅梅洛之间的过节是怎么来的。”我说。
“您想听听充满人生大道理的故事吗?”
“只要您愿意讲,我乐意得很。”
费尔明拿起桌上的啤酒,豪迈地喝了一大口。
“阿门!”他自言自语道,“关于傅梅洛这个人,我能告诉您的都是我听来的。我第一次听到傅梅洛警官的大名时,他还是伊比利亚无政府主义联合会的杀手。当时他名气响亮,因为他天不怕地不怕,杀人不眨眼,只要把名字给他,即使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他也会在那个人脸上轰一枪。这种一般人少有的特殊天分,很快就传开了。此外,他没有忠诚和信任,一向伺机而动,所作所为必定能助他出人头地。这种人渣,世上多的是,却只有极少数人具备傅梅洛这种天分。他从无政府主义分子转而效忠左翼政党,和法西斯党关系也很密切。他到处收集情报,贩卖给敌对阵营,赚所有人的钱。我已经注意他很久了。当时,我为政府做事。有时候,人们误以为我是龚帕尼总统那个长相丑陋的弟弟,每次都让我觉得很骄傲。”
“您当时都在做什么?”
“几乎什么都要做。套用现在的说法,我做的是间谍工作,但是战乱时期,每一个人都是间谍。我的工作内容包括监视傅梅洛这样的投机分子。这些人才是最危险的,他们就像毒蛇,不讲情义,没有良心。内战时期,这些人到处流窜。战争结束后,他们戴上面具。总之,这群人依旧存在,而且有好几千人。其实我迟早会查出他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只是比我预期的晚了许多。巴塞罗那没几天就沦陷了,风云变色,我成了被追缉的罪犯,我的长官们也像老鼠似的东藏西躲。当然,傅梅洛这时候摇身一变成了‘扫黑行动’的指挥官。不管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或位于郊区的蒙锥克堡,都曾上演过猎杀戏码。我在港口被捕,当时我正要去和一艘希腊货轮交涉,让他们把我那几位长官送去法国。他们把我带到蒙锥克,整整两天的时间,我被囚禁在一个无水无光、密不通风的地牢里。我再次见到的光线,是一支焊接用的喷灯。傅梅洛和另一个只说德语的家伙把我倒吊起来。德国佬先把我身上的衣服脱掉,然后用喷灯把衣服烧了。我还记得,他的动作相当熟练。我一丝不挂,身上的毛发都烧焦了。当时傅梅洛告诉我,如果不说出上级长官的藏身之处,真正的精彩好戏就要上场了。我并不是什么勇敢的人,达涅尔!从来就不是。但是,我把仅有的一点勇气都拿来叫他去吃屎。傅梅洛使了个眼色,德国佬立刻在我大腿上打了一针,过了几分钟,傅梅洛抽着烟,微笑望着我,接着,他拿起喷灯,在我全身上下烧烤。您也看过那些疤痕……”
我点头回应。费尔明说话的语气非常平和,丝毫不见任何情绪起伏。
“这些疤痕都不算什么,最痛的伤痕都在心里。我被喷灯烧烤了一个小时,或许只有一分钟也说不定。我不知道。总之,我最后还是说出了所有上级长官的姓名,甚至他们的衬衫尺寸,连一些不相干的人都牵扯进去了。后来,他们把我扔在塞柯镇的一条巷子里,全身赤裸,皮肤布满了灼伤。有个好心的妇人把我带回家,整整照顾了我两个月。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都在自家门口被左翼党射杀身亡。至于原因,我并不清楚。当我可以起来走动时,我出门去逛了一下,这才知道,就在我招供之后,所有上级长官都被逮捕了。”
“费尔明,您如果不想跟我说这些,就别提了……”
“不不,没关系。您最好听听这些事情,看清眼前这个人的真面目。后来我回到老家,发现房子被政府查封了,其他财产也被没收。我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一无所有的乞丐。我试着找工作,但都遭到拒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拿着路人施舍的一点点钱去买廉价的散装酒。那是一种慢性毒药,酒精就像强酸腐蚀着我的内脏,不过,我依然期望这一切会有转机。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古巴,回去找我的混血美女。就在我企图搭货轮前往古巴时,我又被捕了。我已经忘了自己在牢里待了多久。一个人在牢里蹲了一年之后,开始慢慢丧失一切,甚至连理智都没有了。出狱后,我成了露宿街头的游民,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直到我遇见您为止。还有好多像我这样的人,我们是一起蹲黑牢的难兄难弟。运气好的,出狱后还有亲友接济。至于其他人,只能等着被社会唾弃。一旦成了这个边缘族群的一分子,终生难以脱身。我们大多入夜后才出来,因为这时候世界已经沉睡了。我认识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却难得再见到他们。流浪街头的生命都是很短暂的。人们以嫌恶的眼光鄙视你,即使是那些对你伸出援手的人也一样,然而,和自我厌恶的感受比起来,那些都不算什么。天天像行尸走肉一样,身体只是一个又饿又臭又怕死的躯壳。在不知多少个午后,傅梅洛那帮人三番两次逮捕我,随意就搬出偷窃或在教会女校门口诱拐女生等罪名来诬陷我。被捕之后,在示范监狱一待就是一个月,毒打一顿后,又是被扔在街上。我始终不了解他们为什么老是重复搬演同样的戏码。看来,警察似乎习惯掌握一群嫌疑犯的行踪,必要的时候就伸手干涉一下。有一回,我碰到傅梅洛,他那时已经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我问他何不干脆把我杀了。他得意地大笑,然后告诉我,世上还有比死更难熬的事。他从来不杀告密者,他说。他要让这些人生不如死。”
“费尔明,您不是告密者。任何一个遭遇同样处境的人都会这么做的。您是我最好的挚友!”
“我配不上您高贵的友情,达涅尔。您和您父亲救了我,我这条命属于您父子两人。只要我能为两位效劳之处,我都会全力以赴。您把我从街上带回家那天,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重获新生。”
“这不是您的真名,对不对?”
费尔明摇头。“这是我在一张斗牛场海报上看到的名字。原来的我已经死了。住在这个躯壳里的旧灵魂已经消逝了,达涅尔。偶尔,这些旧灵魂会回来,出现在恶梦中。但是,您已经帮助我脱胎换骨了,因为贝尔纳达,我决定再活一次。”
“费尔明……”
“您什么都别说,达涅尔,只要原谅我就够了,如果您做得到的话。”
我默默地拥抱他,让他哭个痛快。旁人好奇地侧目打探,我一概怒目以对。过了半晌,大家决定对我们视若无睹。接着,我陪费尔明走回旅馆,我的好朋友终于又开口说话了。“我今天跟您说的事情……拜托您,贝尔纳达那边……”
“我不会跟贝尔纳达或任何人透露半个字的,费尔明!”
接着,我们紧紧握了手,互道晚安。
37
我整夜没合眼,躺在床上,盯着灯光下灿烂耀眼的万宝龙钢笔,我已经许多年没用这支笔写字了,它就像送给断臂残友的一双顶级手套。我好几次想要冲到阿吉拉尔家,希望能让僵局缓和一些,但是再三思考之后,我想,三更半夜去把贝亚的父亲吵醒,恐怕不会让情况好到哪里去。当黎明曙光出现时,疲倦和疑虑让我恢复原来的自私自利,我马上就说服了自己,就让河水顺其自然地流吧,假以时日,河水一定会把鲜血带走的。
一整个早上,书店没来几个客人,我干脆趁机站着打瞌睡,身体摇来晃去的,按照我父亲的说法,简直像在跳弗拉门戈舞。到了中午,我想起前一晚和费尔明说好的计划,我打算撒谎出去散步,费尔明的借口则是他预约了门诊要拆线。我一次又一次有计划地对父亲说谎,已经开始麻木不仁了,那天早上,父亲出门去办事的时候,我跟费尔明聊起了这件事。
“达涅尔,父子关系是以无数个善意小谎言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就像东方三王或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小时候掉的牙齿被老鼠搬走等等。这只是其中一个善意谎言而已,不必觉得内疚啦!”
付诸行动的时候到了,我再次骗了父亲,然后出门前往努丽亚·蒙佛特的公寓。她的轻抚和味道,依然完好无缺地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圣菲力普聂利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鸽子。我原以为会在此遇见努丽亚坐在长椅上看书,没想到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小心翼翼地穿越广场,就怕踩到鸽子,偶尔也四处张望,一心期待能发现费尔明的身影,天知道他究竟伪装成什么样子,他始终不肯把锦囊妙计告诉我。我走进那栋公寓,查看了信箱,确定米盖尔·莫林纳的名字还在上面。我想了想,是否要把这个当作揭穿努丽亚谎言的第一个谎言?我慢慢爬上昏暗的楼梯,心里一度盼望她最好不在家。没有人会对她这种瞒天过海的大骗子心生怜悯的。到了她家那层楼,我先停下来壮壮胆,还得想个借口来合理化我的到访。对门邻居太太的收音机音量还是跟雷声一样,这次播出的是个宗教益智节目,名称是“上帝之爱”,西班牙全民每周二中午绝不会错过的热门节目。
现在,奖金是一百二十五块钱,巴多罗迈,请告诉我们,在《约书亚记》的“大天使与葫芦瓜”寓言里,当撒旦出现在犹太智者面前时,他是伪装成了:
(a)小山羊
(b)卖陶罐的小贩
(c)带着猴子走江湖的杂耍艺人
就在国家广播公司录音现场的听众热烈鼓掌时,我坚定地站在努丽亚·蒙佛特家门前,重重地按了门铃好几秒。我听见门铃声在屋内悠扬地回荡,顿时松了一口气。我正打算要转身离开时,却听见脚步声越来越接近大门。门上的窥视孔被掀开了,就像一滴闪亮的泪珠似的。我露出微笑。这时候,我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接着,我用力深呼吸。
38
“达涅尔啊!”她轻声唤着,背着光微微一笑。
蓝色烟圈遮掩了她的脸庞。她的双唇闪耀着深红色光泽,湿润的红唇印留在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香烟上。有些人会留在你的记忆中,有些人却只会出现在你梦里。对我而言,努丽亚·蒙佛特宛如海市蜃楼,不需怀疑其真实性,只要一直跟随这幕幻景,它终究会消失,或将你摧毁。我跟着她到狭窄阴暗的客厅里,那也是她的书房所在,成排的书籍,还有那套削好的铅笔,不经意地对称。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
“抱歉,让您失望了。”
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两腿交叠,往后靠在椅背上。我将目光从她的颈部移开,直视着墙壁上潮湿的污渍。接着,我走到窗边,趁机扫视了楼下的广场。还是不见费尔明的行踪。我听见了从背后传来努丽亚的呼吸声,也可以感受到她定定望着我的眼神。
我开口说话时,两眼依旧望着窗外。“几天前,我有个好朋友发现,负责出售富尔杜尼家旧公寓的中介公司把信都寄到一个律师事务所的邮政信箱,不过,那个事务所似乎并不存在。我朋友还查出另一件事:这些年来,到这个信箱取信的人竟然是您,蒙佛特女士……”
“你闭嘴!”
我转过身,发现她已经退缩到阴暗角落里。
“你不认识我就不要随便来指责我!”她说道。
“既然这样,那就帮我好好认识您这个人!”
“你还跟谁说了这些?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人数恐怕比您以为的还要多。警方已经跟踪我好一阵子了。”
“傅梅洛吗?”
我点点头。我看到她的双手似乎在颤抖。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傻事,达涅尔。”
“那就请您跟我说清楚。”我反驳她,态度强硬却不自知。
“你以为你无意间拿到了一本书,就有资格介入你不认识的书中人物,以及那些你不了解也跟你不相干的事情?”
“不管您怎么想,这些事情现在都跟我息息相关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我曾经去过阿尔达亚家族的旧庄园。我知道,豪尔赫·阿尔达亚就躲在那里。我也知道,他就是杀死卡拉斯的凶手。”
她凝望着我,久久不语,似乎在苦思适当的措辞。
“傅梅洛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清楚。”
“你最好搞清楚。傅梅洛跟踪你到这里来了吗?”
她眼神中的怒火,灼伤了我的内心。我以一个控诉者和正义法官的角色走进这栋公寓,却分分秒秒都满怀着愧疚。
“我想应该没有。您知道阿尔达亚杀了胡利安,还藏身那个旧庄园?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一脸苦笑。“其实,你什么都不了解,对不对?”
“我所了解的是,您为了包庇那个杀死您口口声声称作朋友的凶手而说谎,您知道谋杀案的真相却隐瞒多年,那个无情的凶手为了消灭胡利安的一切而不择手段去烧毁他的著作。我还了解,关于您的丈夫,您说的都是谎言,他不在牢里,显然也不在这里。这就是我所了解的实情。”
努丽亚·蒙佛特幽幽地摇着头。
“你走吧,达涅尔。请你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够了!”
我往门口走去,留下她一人在餐厅里。我在中途停了下来,回头一看,努丽亚坐在地板上,身体挨着墙壁,刚才的矜持和镇定都不在了。
我低头穿过圣菲力普聂利广场,带着刚从那个女子的双唇所接收的痛苦,那是一种让我觉得自己是共犯或工具的痛苦,但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傻事,达涅尔。”我只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到了教堂前,我并没有特别去注意那位站在门口的小个儿大鼻子神父,他手上拿着弥撒书和玫瑰念珠,当我经过时,他很郑重地为我祝祷祈福。
39
我回到书店时,迟到了将近四十五分钟。父亲一见到我,皱起眉头,满脸责备地看着时钟。
“现在都几点啦?你们明知道我要去圣谷格镇拜访客户,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店里。”
“费尔明呢?他还没回来吗?”
父亲没好气地摇摇头,他发脾气的时候都是这样。
“对了,有一封寄给你的信,我放在收款机旁边。”
“爸,对不起!不过……”
他脸上那个表情,显然是要我不必再费心找借口了。接着,他穿上风衣,戴上帽子,没说再见就出了门。我知道他的个性,他的怒气大概还没到车站就全消了。让我最纳闷的是,费尔明居然还没回来!我明明在圣菲力普聂利广场旁看到他一身神父的装扮,等着努丽亚出门,打算跟踪她。我对这项行动计划已经不抱什么期望。我想,假如努丽亚真的出了门,费尔明顶多只能跟踪她到附近的药店或面包店吧。我走到收款机旁,看了看父亲提到的那封信。长方形的白色信封就像一块墓碑,封口标示的寄件单位,让我无精打采地过了一整天——
西班牙国防部
巴塞罗那兵役处
“哈利路亚!”我轻声低语着。
我不需要拆开信封就知道内容,即使如此,我还是拆了,好让自己死了这条心。信件非常简短,只有两段文字,措辞严谨,标准的军方公函风格。信中宣布,我,达涅尔·森贝雷,两个月后将荣幸地执行西班牙青年最神圣的任务:穿着绣着军徽的制服捍卫祖国。我相信,费尔明一定会从《犹太共济会兴亡史》中找出适当的句子来消遣我一番。两个月。八周。六十天。我还能把时间换算成秒,算出一长串的数字。我还有五百一十八万四千秒的逍遥岁月。这段时间,按照父亲的说法,或许费德里科先生都可以做出一辆福斯汽车了,或者帮我做一块完整标示数字的自动手表。或许有人可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不会失去贝亚。此刻店门的铃铛响起,我以为是费尔明终于结束他的侦探任务回来了。
“王子亲自守着城堡啊!不过,怎么一张脸跟茄子一样啊?打起精神来,小鬼,你看起来像个木偶似的!”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说道,一边脱下驼毛大衣,接着放下那支他根本用不上的象牙拐杖,双眼炯炯有神。“达涅尔,你父亲不在啊?”
“很抱歉,古斯塔沃先生,他出去拜访客户了,至于回来的时间,我想恐怕要到……”
“太好了!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别让他听见最好。”
他对我眨眨眼,然后脱下手套,在店内张望了一下。
“我们的伙伴费尔明呢?出去啦?”
“出去执行任务后就不见了。”
“我想,他目前正在运用他的聪明智慧调查卡拉斯奇案吧!”
“他非常尽心尽力。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身神父装扮,到处替人祝祷画十字。”
“这样啊……我错怪他了,算我多嘴了。”
“我看您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不过,也算是啦!”
“您要跟我说什么,古斯塔沃先生?”
这位书店业界的名人温柔地对我微笑着。他平日惯有的不可一世和高傲神情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一脸的严肃,忧心忡忡的样子。
“今天早上,我认识了一个名叫曼努埃尔·古迪雷斯·冯塞卡的人,他今年五十九岁,老光棍一个,打从一九二四年就在巴塞罗那市立殡仪馆服务。整整三十年都在阴曹地府做事。这话是他自己说的。曼努埃尔先生是个老派绅士,彬彬有礼,和蔼可亲,而且热心助人。他从十五年前就住在塞尼萨街一间租来的小套房,养了十二只学会哼唱送葬歌曲的鹦鹉。他拥有黎塞欧歌剧院的季票,偏爱威尔第和唐尼采蒂的作品。他告诉我,那份工作最重要的是按照规则做事。建立规则好办事,尤其是碰到棘手状况时,才不会茫然失措。十五年前,曼努埃尔先生打开警方送来的帆布袋,发现里面装的尸体竟是他童年最要好的玩伴。被肢解的部分则装在另一个袋子里。曼努埃尔先生藏起个人情绪,依旧照规定处理尸体。”
“您要不要喝杯咖啡,古斯塔沃先生?您的脸色有点苍白。”
“那就麻烦你了。”
我到茶水间泡了杯热咖啡,加了八颗方糖。端上来之后,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回到刚才的话题,胡利安·卡拉斯的遗体尸检完送到殡仪馆那天,正好是曼努埃尔先生当班,当时是一九三六年九月。当然啦,曼努埃尔先生已经不记得名字了,但是,这只要塞点钱请他查档案资料就行了,就当是给他的退休金。一查之后,他马上就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立刻点头如捣蒜。
“曼努埃尔先生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因为他说那天是极少数不照规矩行事的特殊案例。警方宣称,天亮前不久在拉巴尔区的巷子发现这具尸体。不过,送进殡仪馆的时候都已经快要中午了。他们在尸体上找到一本书和一本护照,上面的名字是胡利安·富尔杜尼·卡拉斯,一九〇〇年生于巴塞罗那。护照上盖有法、西边境海关的戳印,日期显示卡拉斯是一个月前入境的。至于死者的致命伤,显然是遭到枪击。曼努埃尔先生不是法医,但是他在殡仪馆工作已久,经验丰富。据他分析,正中心脏部位那一枪,应该是近距离射击。他们根据护照上的联络方式找到富尔杜尼先生,也就是卡拉斯的父亲,他那天晚上就去认尸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和努丽亚·蒙佛特的说法一致!”
巴塞罗点点头。
“的确是这样。不过,努丽亚没告诉你的是,我的朋友曼努埃尔先生觉得警方处理此案的态度很随便,因此,他在死者口袋里找到那本书之后,决定采取主动,当天下午在等候富尔杜尼先生来认尸的空当,他就打电话到出版社,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可是努丽亚告诉我,殡仪馆的员工是三天后打电话到出版社的,那时候尸体已经埋葬了。”
“根据曼努埃尔先生的说法,他在尸体送进去的当天就打了电话。他说接电话的是位小姐,很客气地谢谢他打来。曼努埃尔先生记得,这位小姐的反应颇不寻常,让他有点讶异。照他的说法是:‘听她的语气,好像她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富尔杜尼先生呢?他真的不愿意指认儿子吗?”
“这是我觉得最离奇的地方。曼努埃尔先生说,那天下午来了个体格瘦小的老先生,不停颤抖着,身边有两位警察陪同。那就是富尔杜尼先生。据他说,人们来指认亲人的尸体那一刻,是他始终无法适应的部分。曼努埃尔说,没有一个人希望看到那种场面,更糟糕的是,如果死者年纪轻轻,来认尸的是父母或新婚不久的配偶,尤其令人心酸。曼努埃尔对那天的富尔杜尼先生记忆犹新。他说,富尔杜尼到了太平间,几乎要昏过去,他哭得非常伤心,必须由两位警察搀扶才站得住。他不断呻吟着:‘他们究竟把我儿子怎么了?’”
“他后来看到尸体了吗?”
“曼努埃尔先生告诉我,他一度想建议警方,干脆省了这个步骤。就这么一次,他在内心质疑了那些规定的适当性。尸体送进去的时候,状况非常糟,死亡时间并非警方宣称的当天凌晨,其实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曼努埃尔很担心,就怕老先生看到尸体会心碎。富尔杜尼不停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他的胡利安不可能会死的……这时候,曼努埃尔心一横,掀开了覆盖尸体的裹尸布,接着,两位警察很郑重地问了富尔杜尼先生,死者是不是他的儿子胡利安。”
“然后呢?”
“富尔杜尼愣住了,他不发一语地盯着尸体看了将近一分钟。然后,他掉头就走了。”
“走了?”
“没错,火速离开。”
“警察呢?他们没拦他吗?他是去认尸的呀,不是吗?”
巴塞罗故弄玄虚地笑着。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曼努埃尔先生记得,当时还有另一个警察在场,他是在另外两位警察陪同富尔杜尼认尸的时候悄悄进来的,他靠着墙壁,嘴上叼着烟,在一旁默默观看整个过程。曼努埃尔先生对他印象很深刻,因为,他告诉这位警察,殡仪馆规定不准抽烟,没想到另一位警察却示意要他住嘴。根据曼努埃尔的说法,富尔杜尼一走,那位抽烟的警察立刻上前去看了尸体,还在死者脸上吐口水。接着他拿走那本护照,下令将尸体送到蒙锥克,那个凌晨就下葬无名冢。”
“这实在没道理啊!”
“曼努埃尔先生就是这么认为,特别是因为这一切都不符合规定。‘我们根本不知道死者是谁!’他这样说道。三名警察都没说话。曼努埃尔气愤地斥责他们:‘各位到底是隐瞒了什么?这具尸体显然已经死亡超过一天了……’曼努埃尔一来是坚持原则,二来也宣示自己并不是笨蛋。根据他的说法,他讲完那段话之后,抽烟的警察走近他身旁,狠狠瞪着他,问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曼努埃尔告诉我,他当时吓坏了。那个警察的眼神凶狠而疯狂,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他低声解释自己只是照规矩做事,既然死者身份不明,不能就这样下葬了。‘这个人的身份,我说了算!’那名警察这样驳斥他。于是他拿出证明文件,签了名,案子就这样结了。曼努埃尔说,他终生难忘那个签名,因为经过内战时期,甚至到了多年以后,他依然会在许多不知来自何处、无人指认的无名尸的证明文件上看到自己的签名……”
“弗朗西斯科·哈维尔·傅梅洛警官……”
“警界的骄傲与堡垒!达涅尔,你知道这整件事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打从一开始就被打垮了。”
巴塞罗拿起帽子和拐杖,走到门口,低声否认道:“不,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刚要开始呢!”
40
一整个下午,我除了一再翻阅那封悲情的入伍通知书之外,就是痴等费尔明现身。已经超过书店关门时间半个小时了,费尔明依然不知去向。我拿起电话,打到华金柯斯塔街的旅馆。接电话的是恩卡娜女士,语气有浓浓的醉意,她说,打从早上就没见到费尔明的人了。
“他如果半小时内不回来的话,晚餐就凉掉了,我这可不是五星级的丽兹酒店!我说,他没事吧?”
“您放心,恩卡娜女士,我只是有急事找他,他大概在路上耽搁了。总之,您要是睡觉前看见他回来的话,麻烦告诉他,我打过电话找他。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您的好朋友麦瑟迪塔丝楼下的邻居。”
“那有什么问题。不过,我可是先把话说清楚了,我这个人哪,八点半就钻进被窝啦!”
接下来,我又打了电话到巴塞罗家,我想,说不定费尔明跑去找贝尔纳达打牙祭了,或者跟她一起躲在熨衣间亲热之类的。我万万没想到,接电话的居然是克拉拉。
“是达涅尔啊,真让人意外。”
我也这么觉得!我搬出安纳克莱托先生常用的拐弯抹角那套辞令,跟她闲聊了一下,然后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我打电话的用意。
“没有啊!费尔明一整天都没来这里。而且贝尔纳达整个下午都跟我在一起,他如果来过,我应该会知道的。对了,我们今天还聊起你。”
“哦,这个话题太无聊了吧!”
“贝尔纳达说,她觉得你已经长得又高又帅了呢!”
“我吃很多维生素。”
两人静默许久。
“达涅尔,你觉得,我们以后有没有可能再当朋友?到底要经过多少年,你才会原谅我?”
“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克拉拉,而且你也知道,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
“我叔叔说你还在研究胡利安·卡拉斯。或许哪天你找个时间到家里来喝下午茶,跟我聊聊新鲜事?而且,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好啊,就这几天吧!”
“我要结婚了,达涅尔。”
我呆望着电话,觉得两条腿似乎已经陷入地底,要不然就是骨架突然缩了好几厘米。
“达涅尔,你还在吧?”
“嗯!”
“你很惊讶吧?”
我咽了一下口水,嘴里的唾液跟水泥一样坚硬。
“没有,我比较惊讶的是你到现在还独身。你向来都不乏追求者。那位幸运儿是谁?”
“你不认识他。他叫哈克勃,我叔叔的朋友,在西班牙银行当经理。叔叔安排我们在一场歌剧音乐会上认识。哈克勃非常热爱歌剧。他年纪比我大,但我们是很聊得来的好朋友,这一点非常重要,你不觉得吗?”
我有满腹恶毒的言语,但我咬着舌头忍住没说。那种滋味,就像吞了毒药似的。
“当然……反正,我在这里先恭喜你了。”
“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对不对?对你来说,我永远是克拉拉·巴塞罗,一个背信忘义的叛徒。”
“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克拉拉·巴塞罗,就这样。这是你早就知道的。”
又是一阵沉默,让人困窘得白发都要冒出来了。
“你呢,达涅尔?费尔明说你交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
“我必须挂电话了,克拉拉,刚好有客人进来。我这个礼拜再找一天打电话给你,然后我们约个时间喝下午茶。再次恭喜你了!”
我挂上电话,叹了一口气。
父亲拜访完客户,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似乎没什么意愿开口说话。他准备晚餐的时候,我在一旁帮忙摆餐具,他居然没问起费尔明或书店里的情形。我们埋首盯着盘子吃,听着电台播出的新闻。父亲几乎没碰盘里的食物,只是一直用汤匙搅着那盘清淡无味的汤,仿佛是在盘底捞金似的。
“您都没吃晚餐啊!”我说。
父亲耸耸肩。收音机还在播着无聊的节目。父亲站了起来,把收音机关掉。
“兵役处寄来的信上写了什么内容?”他终于问了。
“我两个月后入伍当兵。”
我觉得他的眼神一下子老了十岁。
“巴塞罗告诉我,他会利用关系,新兵训练结束后,就把我安插在巴塞罗那国防部。到时候,我甚至可以每天回来睡觉呢。”我告诉他。
父亲只是冷淡地点头响应。看着他那副神情,我觉得更难受了,干脆起身收拾餐盘。父亲依然坐在餐桌旁,眼神茫然,紧握双手顶着下巴。我正要开始洗盘子的时候,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每一个脚步都是强而有力、急促紧张,每一步都像在惩罚楼梯似的,传达着不祥的讯息。我睁大眼睛和父亲对望了一会儿。脚步声在我们这层楼停下来。父亲站了起来,看似相当不安。
霎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来,接着是愤怒而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有些耳熟:“警方查案,开门!”
我的思绪突然如千刀万剑猛刺着。又是一阵如炮火齐发的敲门声。父亲走到门口,掀开门上的窥视孔,说:“各位这时候来,有什么事吗?”
“赶快开门,不然我们就把门砸烂,森贝雷先生,最好别让我说第二遍。”
我听出那是傅梅洛的声音,背脊都凉了。父亲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屏息开了门。傅梅洛和他那两名手下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门口。灰色风衣仍旧套在那无情而僵硬的身躯上。
“他在哪里?”傅梅洛大吼,一把将我父亲推开,直接往餐厅走去。
父亲作势要拦他,但其中一位警察立刻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推到墙边,动作冷酷而利落,简直就像一部机器。他就是那个跟踪我和费尔明的警察,也是费尔明在圣露西亚养老院前被傅梅洛痛打时,在一旁制伏我的同一个人。他幽幽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令人无法理解的神情。我追上傅梅洛,用尽我所有的冷静来武装自己。警官大人双眼布满血丝,左脸颊上有个抓痕,伤痕渗出的血迹已经凝固。
“他到底在哪里?”
“谁?”
傅梅洛眼神一垂,不停地摇头,一边自言自语。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张脸臭得跟狗屎一样,手上则握着左轮手枪。傅梅洛盯着我的双眼,一下就用枪托把桌上的花瓶砸得粉碎,瓶子里的水和鲜花散落在桌布上。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颤抖。父亲被另外两个警察压制在玄关。我没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那一刻,我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抵住我脸颊的冰冷手枪,以及那股浓浓的火药味。
“别跟我耍花样,混账小子!不然我把你老子的脑袋打烂,听见没?”
我点点头,身体颤抖得厉害。傅梅洛用力将手枪压在我的颧骨上。我觉得自己的脸上快要破皮了,但即使如此,我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说!他到底在哪里?”
我在傅梅洛警官眼里看到自己就像个做错事的坏学生,在我畏畏缩缩的同时,他的手指也慢慢扣下扳机。
“他不在这里。我从今天中午起就没看见他了,是真的!”
傅梅洛静静站在原处,大约半分钟后,他用枪管在我脸上画来画去,同时还舔着嘴唇。
“里玛!”他下令,“去给我搜。”
其中一个警察立刻开始搜查我们的公寓。父亲依旧被另一个警察押着。
“你如果胆敢骗我,让我在房子里搜到他的话,告诉你,我一定把你老子的两条腿打断!”傅梅洛在我耳边喃喃说道。
“我父亲什么都不知道,请放过他吧!”
“我看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居然也敢跟我玩游戏!等我抓到你那个好朋友,那就什么都别玩了。法官、医院,什么都省了。这次我要亲自逮捕他。相信我,我很乐于加入这个行列,绝对奉陪到底!你如果看到他的话,就这样告诉他。他就是钻进地洞里,我也要把他挖出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里玛警官回到餐厅后,只约略和傅梅洛交换了个眼神,传达了“没找到人”的讯息。傅梅洛松开扳机,收回左轮手枪。
“太令人遗憾了!”傅梅洛说道。
“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您为什么要找他?”
傅梅洛转身走近两名手下,示意要他们放了我父亲。
“今天这件事,您最好别忘了。”父亲不屑地吐了口痰。
傅梅洛的双眼紧盯着他。父亲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很怕警官大人的虐待戏码就要登场了,然而,傅梅洛突然摇摇头,低声窃笑,然后走出了公寓大门。里玛警官尾随在后。至于每天跟在我后面阴魂不散的另一个警官,却在门口停了下来。他默默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跟我说。
“帕拉西奥斯!”傅梅洛大声怒吼,他的叫声在楼梯间回荡着。
帕拉西奥斯低下头,然后消失在门外。我走到门外的楼梯间。好几户邻居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闪着刀锋般的灯光,一张张惊吓的脸藏在昏暗的门后。三个警察黑漆漆的身影往下移动,渐渐隐没在楼梯间,愤怒的步伐听起来就像骇人巨浪,掀起一波又一波恐惧。
将近午夜,我们再次听见敲门声,只是这次柔和多了,甚至有点畏惧的感觉。父亲正在用双氧水帮我清理傅梅洛的左轮手枪在脸上戳破的伤口,他一听见敲门声,突然愣住了。我们彼此对望。接着,又敲了三次。
这时候,我以为又是傅梅洛,说不定他一直埋伏在某个阴暗的楼梯角落。
“哪位啊?”父亲问道。
“森贝雷先生,我是安纳克莱托。”
父亲松了一口气。我们开了门,只见老学究脸色异常苍白。
“安纳克莱托先生,发生什么事了?您还好吧?”父亲问道,连忙请他进门。
老学究手上拿着一份报纸。他摊开报纸,眼神中尽是恐惧。纸张还温温的,油墨也还没干。
“这是明天要见报的新闻。”安纳克莱托先生喃喃低语着,“第六版。”
我首先看到的是标题上方那两张照片。第一张是费尔明的旧照,比现在丰腴,顶上也还有头发,大概是十五到二十年前拍的。第二张照片是个女人的脸,双眼紧闭,毫无血色的皮肤宛如大理石。我看了好几秒钟才认出她来,因为我一直习惯了在昏暗角落里的她。
本地游民 光天化日谋杀女子
〔巴塞罗那/本报讯〕居住在巴塞罗那的三十七岁女子努丽亚·蒙佛特,昨天下午遭殴打致死,警方正在全力追捕一名有重大嫌疑的游民。
命案发生在昨天下午,案发地点为广场附近的巷子,被害人在不明状况下遭到一名游民攻击,市警局表示,嫌犯已跟踪被害人多时,至于动机为何,仍待深入调查。
据警方分析,嫌犯安东尼奥·何塞·古迪雷斯·阿卡叶德,今年五十一岁,出身卡塞雷斯省英蒙达镇。此人前科累累,长期患有精神疾病,六年前逃出示范监狱之后,利用经常变换身份的方式逃过警方追查。案发当时,嫌犯乃是神父装扮。由于他随身携带刀械,警方将他列为危险分子。至于死者和嫌犯是否相识以及犯案动机,仍待查证,但警方根据掌握的线索推测,两人可能彼此认识。死者总共遭受六次殴打,伤势遍及腹部、颈部和胸部等。此外,由于案发地点就在学校附近,当时有几位学生目击了这宗命案,随即向老师报告,老师立刻报警,并且通知了救护车。
警方指出,被害人当场被殴致死。被害女子昨天下午六点十五分送进巴塞罗那医院时,已无生命迹象。
41
我们一整天都没有费尔明的消息。父亲坚持书店照常营业,维持正常作息就表示我们是无辜的。警方派了一名警察守在楼梯口,另一个负责巡逻圣安娜广场的警察靠在教堂门口,就像一座圣徒雕像。他们顶着寒风大雨,冷得直打哆嗦,呼出的气息凝结成的白色气体,越来越稀薄。两人都把双手深深埋进风衣口袋。好几个邻居伸长了脖子打探,他们站在橱窗外偷瞄,就是没有人敢踏进店里。
“风声大概已经传开了。”我说。
父亲无言响应,只是点点头。他今天早上一句话都没跟我说,传达讯息全靠脸上的表情。刊登努丽亚·蒙佛特谋杀案的报纸始终摊在柜台上。父亲每隔二十分钟就会走过去,皱着眉头把新闻重读一遍。他心里的怨气越积越深,只是隐忍着没说。
“你都读过几遍了?这则新闻写的又不是实情!”我说。
父亲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我。
“你认识这个被害人努丽亚·蒙佛特吗?”
“嗯,我跟她谈过几次话。”我答道。
努丽亚的面容立即浮现在我脑海。我这种虚伪敷衍的态度,换来了恶心的感觉。我依然记得她的味道,以及她的双唇轻柔的触感,我也记得她那井然有序的书桌,还有她悲伤而聪敏的眼神。“就几次。”
“你为什么要找她?她跟你之间有什么瓜葛吗?”
“她是胡利安·卡拉斯的一个老朋友。我找她是为了问她还记得卡拉斯哪些事情,就这样。她是伊萨克的女儿,那个老管理员,是他给我的地址。”
“费尔明认识她吗?”
“不认识。”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你凭什么质疑他的人格?宁愿去听信外面的谣言?费尔明对这个女人的了解,都是由我告诉他的。”
“他因此而跟踪她?”
“是的。”
“因为你要求他去跟踪她!”
我沉默不语。父亲叹了一口气。
“爸,这件事你不了解!”
“我当然不了解,我连你和费尔明都不了解……”
“爸,我们所认识的费尔明,绝对不是报纸上写的那样。”
“我们对费尔明认识有多深?搞了半天,我们连他真实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错怪他了!”
“不,达涅尔,我没有错怪他,是你错看了他,而且,你做错了很多事情。是谁叫你去介入别人的生活了?”
“我想跟谁谈话,那是我的自由。”
“所以,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我想,你大概也无动于衷吧!”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为那个女人的死负责啰?”
“你居然叫她那个女人!人家有名有姓,而且还是你认识的人。”
“不用你来提醒我!”我含泪反驳他。
父亲忧伤地看着我,无奈地摇头。
“老天爷啊!我真不敢想可怜的伊萨克会有多伤心……”父亲喃喃自语。
“她的死,不是我的错。”我说话的声音细如游丝,我心想,这句话或许要重复再说许多遍,我才会开始相信那是真的。
父亲往书店后面的工作间走去,边走边摇头。
“你到底有没有责任,你自己明白,达涅尔。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你了。”
我抓起风衣,立刻夺门而出,躲进大雨中,没有人认识我,也不会有人读出我的心情。
我在冰冷的雨中漫无目的地闲逛。我低着头走路,脑子里都是努丽亚·蒙佛特的身影,没有生命迹象,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身上多处遭严重殴伤。到了冯塔尼亚街,我没停下来看红绿灯,直接穿越马路。忽然迎面而来一阵强风,接着,金属和强光形成的一面墙,火速朝我扑上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背后有位路人将我往后一拉,让我及时躲开了疾驶而过的公交车。我望着那个和我的脸仅隔几厘米的闪亮车体,就差十分之一秒的瞬间,我逃过了死神的魔掌。我意识到这一切时,救了我一命的路人已经走到人行道上,隐约只见他那穿着灰色风衣的背影。我呆立在原处,吓得喘不过气来。在朦胧的雨中,我看见救命恩人站在对面街上望着我。他是帕拉西奥斯警官。长长的车阵就像一大片围墙挡在我们中间,车潮散去时,却已经不见帕拉西奥斯的身影。
我往贝亚家的方向走去,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再等下去了。我必须找出生命中仅有的一点美好来安慰自己,而那些珍贵的美好事物,都是她赐给我的。我加快脚步往前走,到了阿吉拉尔家大门口,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按了电铃,又用力敲了三次门。在等待的同时,我努力鼓起勇气,却发现自己全身湿透的模样只能用狼狈两个字来形容。我拨开额头上的发丝,告诉自己: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阿吉拉尔先生出现在大门口,决心要打烂我的脸和手脚,那就希望他越早动手越好。我再敲门,过了半晌,听见脚步声越来越接近大门口。门上的窥视孔掀开一半。一只充满疑虑的黑色眼睛在里面看着我。
“哪位呀?”
我一听就知道那是塞西莉雅,她是阿吉拉尔家的女佣。
“塞西莉雅,我是达涅尔·森贝雷。”
窥视孔随即盖上,隔了几秒钟,大门上一道又一道大锁开起了演奏会。大门缓缓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戴着帽子、穿着制服的塞西莉雅,手上拿着点燃的大蜡烛。从她那饱受惊吓的神情看来,我想,我看起来八成跟鬼一样。
“你好,塞西莉雅,贝亚在家吗?”
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以她在这个家工作这么久的经验,我难得在这里出现,久久才来一次,每次都是来找我的同学托马斯的呀!
“贝亚特丽丝小姐不在家……”
“她出去了吗?”
塞西莉雅惊慌失措地猛点头。
“你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女佣耸耸肩。“她和先生、太太一起去看医生,已经出去两个小时了。”
“看医生?她生病了?”
“我不知道,少爷。”
“她看哪个医生?”
“这个我不晓得,少爷。”
我决定不再追问这个无辜的女佣。贝亚的父母不在家,倒是替我开了另一个探险途径。
“托马斯呢?他在家吗?”
“是的,少爷,您先请进,我马上去通知他。”
我走进玄关去等候。换了以前,我早就直接进了好朋友的房间,但是,我已经许久不曾踏入这栋房子,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塞西莉雅捧着烛光消失在走道尽头,留下我独自站在黑暗中。我隐约听见托马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然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已经想好了突然造访好友的借口。接着,有个身影出现在玄关,这次还是塞西莉雅,她一脸懊恼地看着我,这时候,我硬挤出来的笑容消失了。
“托马斯少爷要我告诉您,他非常忙碌,现在不能见您。”
“你告诉他我是谁了吗?我是达涅尔·森贝雷呢!”
“是的,少爷,我说了。他告诉我,要我请您回去。”
我觉得胃里好像刮过一阵寒风,让我一时透不过气来。
“我很抱歉,少爷!”塞西莉雅说道。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女佣打开大门,这栋房子,一直到不久以前,还被我视为第二个家。
“少爷,您需要雨伞吗?”
“不用了,塞西莉雅,谢谢你。”
“我真的很抱歉,达涅尔少爷。”女佣又说了一遍。
我只能无奈地对她苦笑。“你不用担心,没事的,塞西莉雅。”
大门关上了,把我也关在黑暗的门外。我呆呆伫立在原处好一会儿,然后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梯。雨势越来越大,丝毫不见停歇的迹象。我沿街往回走,到了转角处,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下。我抬头望着阿吉拉尔家,老朋友托马斯的身影就靠在他房间的窗户边。他静静望着我。我向他招手,他却毫无响应。过了几秒钟,他从窗边走开了。我在原地等了将近五分钟,一心期盼再见到他出现在窗边。终究是枉然。雨水冲掉了我脸上的泪水,在大雨的陪伴下,我慢慢走路回家。
42
快要回到书店时,我从“神殿戏院”前经过,两个广告牌画匠站在临时搭设的工作台上,难过地看着才画好的电影广告牌,油漆还没完全干,就被雨水冲刷成模糊的水彩画。我远远看见盯梢的警察站在书店前,宛如一座神情严肃的雕像。我走近费德里科先生的钟表店时,他正好站在门口望着滂沱大雨,脸上依然留着在市警局遭受刑求的伤痕。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羊毛西装,嘴上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我挥手向他打招呼,他微笑响应我。
“达涅尔,你跟雨伞有仇吗?”
“费德里科先生,世上还有什么比走在雨中更美妙的事情呢?”
“有啊,肺炎。来来来,进来,我已经帮你把伞修好啦!”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然而,费德里科先生却坚定地望着我,微笑也一直定格在脸上。我只好点点头,跟着他走进那令人惊叹的钟表店。一走进店里,他立刻交给我一个小纸袋。
“你最好马上离开,那个在书店前站岗的傀儡一直往我们这边看呢!”
我瞄了一下纸袋里面的内容。袋子里装了一本真皮封面的小册子,那是一本弥撒经书,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费尔明的时候,他手上拿的那一本!费德里科急忙把我往门外推,他严肃地点点头,示意要我千万别透露风声。他把我送出门外时,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还扯高了嗓子说话:“记得啊,风大的时候,撑伞要小心,否则伞骨又会断了,知道吗?”
“您放心,我会记得的,费德里科先生,谢谢您了!”
我离开的时候,胃部就像打了结似的,每往前走一步,胃部就纠结一下,因为我已经越来越靠近那个在书店前巡逻的警察。从他面前走过时,我举起握着纸袋的手跟他打招呼。警察只是淡淡地瞄了一下纸袋。我赶紧钻进书店。父亲依然站在柜台前,仿佛从我出门以后就没移动过位置。他悲伤地望着我。
“唉,达涅尔啊,我先前说的话……”
“别担心,你说得很有道理。”
“你在发抖啊!”
我随意点着头,然后看着他跑去拿热水瓶。我趁机赶快躲进后面的洗手间去查看那本弥撒经书。费尔明写的字条从书里掉了出来,像一只蝴蝶在空中飞舞。我伸手抓住了字条。费尔明的讯息写在一张近乎透明的卷烟纸上,字体又小,我必须放在灯光下才看得清楚。
亲爱的达涅尔:
关于努丽亚·蒙佛特命案,报纸上写的完全不能相信。一如往常,那些内容全都是胡说八道。我平安无恙,躲在安全的地点。请您不要找我,也不要写信给我。这张字条,看完就马上销毁。不需要把它吞进肚子里,烧掉或撕掉就行了。我会再想办法通过适当的第三者跟您联系的。我请求您将这个讯息的重点,以精简而谨慎的字眼传达给我心爱的人。其他的,您什么都不必做。
您的朋友 frdt [3]
我正要把字条重读一遍时,突然有人敲了洗手间的门。
“我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门外传来陌生的声音。
我的心跳差点停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卷烟纸字条揉成一团,然后塞进嘴里。接着,我按下马桶冲水钮,趁着嘈杂的水流声,赶紧把嘴里的纸团吞下去。尝起来有蜡烛和瑞士糖的味道。我一开门就看见那个刚刚还站在书店门口的警察,一脸尴尬地笑着。
“抱歉,没想到大雨下了一天都没停,我突然想小便,所以……”
“那有什么问题。”我边说边让路给他,“您尽管用。”
“感激不尽啊!”
在小灯泡微弱的灯光下,这个警察看起来就像一只小雪鼬,好奇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停在我手中的弥撒经书上。
“我这个人呢,上厕所不看书就解不出来……”
“我也是这样哩!我真不懂大家为什么都说西班牙人不爱念书。书可以借我吗?”
“哦,里面的水槽箱上有一本最新的国家评论奖得奖小说。”我说,“那本真的很好看。”
我神色自若地走出去找父亲,他正在帮我泡热咖啡。
“那个警察是怎么回事啊?”我问他。
“他跟我发誓,说他已经快要尿在裤子上了,你说,我能不让他进去吗?”
“叫他在街上解决就行了嘛!”
父亲一听,皱起了眉头。
“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先上楼去了。”
“也好。赶快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这样会得肺炎的。”
家里又冷又静。我走进房间,看了看窗外。警察依旧在楼下的圣安娜教堂门口守着。我脱下湿透的衣服,换上厚睡衣,再披上祖父留下来的睡袍。我躺在床上没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听着大雨拍打窗玻璃。我闭上眼,想象贝亚的身影,以及她的爱抚和味道。我前一晚整夜未合眼,所以躺下不久就累得睡着了。梦里,我看见死神像一团白色蒸汽飘在巴塞罗那上空,窥探着每一座尖塔和屋顶,它身后拖着一条黑色绳索,绳子上绑着好几百个白色的小棺材,棺材后面则是一片黑色花海,还有一个用鲜血写成的名字:努丽亚·蒙佛特。
我在灰蒙蒙的清晨醒来,窗玻璃依旧沾着水汽。我穿上足以对付寒冬的厚重衣物,套上皮靴,蹑手蹑脚地穿越走道,几乎是摸黑走出客厅,然后悄悄溜出家门。兰布拉大道上的报摊已经亮了灯。我一直走到塔耶街口,买了一份刚印好的早报,闻起来还有浓浓的油墨味。我快速翻到讣闻版。努丽亚·蒙佛特的名字印在小十字架下方,我实在不忍心去读。我把报纸折起来夹在腋下,继续漫步在黑暗中。葬礼在下午举行,四点钟,地点是蒙锥克墓园。我在附近绕了一圈才回家。父亲还在睡觉,于是我悄悄走回房间,坐在书桌前,拿出我的万宝龙钢笔,摊开一张白纸,期望笔尖能引导我写下感想。然而,手中的钢笔却无话可说。我绞尽脑汁想写一些话送给努丽亚,可惜,除了她的死带来的恐惧之外,我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我知道她被杀人灭口,也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也许是几个月后,或者是几年后,我会永远记得她那陌生人般的抚触,也会记得她那不属于我的身影。你就这样走入阴影中,我心想,就像你活着的时候一样。
43
接近下午三点,我在哥伦布大道搭上开往蒙锥克墓园的公交车。透过车窗,我看见港湾内桅杆如林,三角旗海迎风飘扬。公交车上的乘客寥寥可数,车子绕着蒙锥克山路,慢慢往上行驶到全市占地最广的墓园。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乘客。
“请问,回程最后一班车是几点?”下车之前,我问了司机。
“四点半。”
司机让我在墓园大门口下车。前方一条大道的两旁柏树参天。从山脚为拾级而上至山顶是呈无边无际的死者之城。坟墓大道、墓碑之路、陵墓巷弄、挺着愤怒天使的尖塔,以及一片拥挤的墓碑之林。死者之城是个墓穴宫殿,也是存放骨灰的陵墓,由一具具埋在烂泥巴里的腐烂尸骨看守着。我深呼吸,踏进墓园迷宫。我母亲就埋在这条路几百米之外的地方。每往前走一步,我都能感受到这个地方的冰冷、空洞和愤怒,还有死寂带来的恐惧。镶在墓碑上的老照片无人闻问,只有蜡烛和枯花相伴。才走了一小段,我就看见远处有人提着瓦斯灯,站在一处墓穴旁,铅灰色天空下,隐约可见六个身影。我加快脚步往前走,到了听得见神父祝祷的地方就停下来。
棺材是松木制成,没有特殊加工,静静地躺在土穴里。两个掘墓工人手持木桩守在棺木旁。我把在场的人看过一遍,遗忘书之墓的老管理员伊萨克竟然没来出席自己女儿的葬礼。我看到住在努丽亚对面的邻居太太在伤心啜泣,不时还摇头叹息,她身边有个模样寒酸的男人,体贴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八成是她丈夫吧,我心想。他们旁边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身着灰色洋装,手上拿着一束花。她默默流泪,紧抿着双唇,目光并没有落在墓穴里。我从来没见过她。在人群之外,有个人穿着深色风衣,双手拿着帽子背在身后,那是前一天才救了我一命的帕拉西奥斯警官。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父枯燥无味、毫无感情的演说,比死寂更让人难受。我凝视着那具已经陷入土堆的棺木。我想着躺在棺木里的她,灰衣陌生女子走过来递给我一朵花的时候,我早已不自觉地泪流满面。直到人群散去,我依然站在原地。在瓦斯灯的映照下,神父指示两个工人开始埋棺。我把花收在大衣口袋里,转身离去。我还是无法走近向她说再见。
走回墓园大门口时,天色渐渐暗了,我大概已经错过最后一班公交车。于是,我在阴暗中上路,打算沿着公路走回巴塞罗那市区。忽然,一辆黑色汽车在我前方二十米处停了下来,车灯没关,驾驶座的人正抽着烟。我走近时,帕拉西奥斯警官打开右边的车门,要我上车。
“上来吧,我送你回家。这么晚了,已经没有公交车或出租车会在这里出现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宁愿走路回去。”
“别说傻话了。上车!”
他坚定的语气就像一个习惯发号施令的人,但他同时又要听命行事。
“拜托你。”他补上一句。
我上了车之后,警官立刻踩了油门。
“我叫安利格·帕拉西奥斯。”说完,他向我伸出手。
但我没握他的手。“您载我到哥伦布广场就可以了。”
车子加速前进,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驶了好一阵子,两人都没开口。
“我希望你能够了解,对于蒙佛特女士的死,我觉得很遗憾。”
从他嘴里说出的这段话,在我听来却像是猥亵和侮辱。
“我很感谢您昨天救了我一命,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告诉您,您的感觉是您的事,与我无关,帕拉西奥斯先生!”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达涅尔。我是真的想帮你。”
“您如果是在期待我说出费尔明的下落,那么,现在就可以让我下车了……”
“我不在乎你的朋友在哪里。现在不是我执行公务的时间。”
我没搭腔。
“你不相信我,我不怪你。但是,你至少要把我的话听进去。这件事已经闹得太过火了。那个女人本不应该死的!我要你别再插手这件事,把那个叫作卡拉斯的人忘了吧!”
“听您的语气,好像这一切是我自己可以控制似的?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真的演出者是你们这几位警官和您那位长官大人!”
“我真的不想再参加葬礼了,达涅尔,我尤其不希望出现在你的葬礼上。”
“那正好!因为您不在受邀之列。”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麻烦您,立刻让我下车。”
“再两分钟就到哥伦布广场了。”
“无所谓。这辆车子充满血腥味,就像您一样。请让我下车!”
帕拉西奥斯放慢车速,最后停在路肩。我下车后重重甩上门,还瞪了他一眼。我站在路边等车子开走,没想到这位警官却迟迟不踩油门。我转过身去,看到他正把车窗摇下来。在他脸上,我看到了诚恳,甚至悲伤的神情,可是我始终拒绝相信他。
“努丽亚·蒙佛特是在我怀里断气的,达涅尔。我想,她最后的遗言应该是说给你听的。”他说。
“她说了什么?”我故作冷漠地问道,“她提到我的名字了吗?”
“她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不过,我想她所指的对象应该是你。她说‘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后来,在断气之前,她要我告诉你:让她走吧!”
我茫然地望着他。“让谁走?”
“一个叫作佩内洛佩的女孩子。我猜,大概是你的女朋友吧?”
神情落寞的帕拉西奥斯在黄昏夕照中开车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灯消失在蓝红交错的暮色中。接着,我走回哥伦布大道,一路上都在重复默念着努丽亚的遗言,却想不透话中含义。到了和平门广场,我站在一艘游艇旁,凝望着港口码头。我坐在岸边阶梯,台阶下半部分全浸在肮脏的海水里,就在这个地方,多年前的某一夜,我初次见到无脸怪客莱因·古博。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我喃喃低语。
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努丽亚·蒙佛特的遗言并不是说给我听的。放手让佩内洛佩走的人不是我。她的遗言对象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她暗恋了十五年的男人——胡利安·卡拉斯。
44
我走到圣菲力普聂利广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初见努丽亚·蒙佛特时,她坐着看书的那张长椅,孤独地伫立在街灯下,椅子上刻满了恋人的名字、脏话和诺言。我抬头望着楼上努丽亚的公寓,发现里面竟有昏黄的光线,光影摇曳。那是一盏蜡烛。
我踏进黑暗的大厅,摸黑上了楼梯。到了三楼的楼梯间,我的双手忍不住颤抖。大门半掩着,一道红色光线从门缝钻了出来。我手握门把,定定站在那儿,细听里面的动静。我隐约听见有人在里面喃喃低语,嗓音很沙哑。那一刻我在心里暗想,说不定一打开那扇门,就会看见她在里面,坐在阳台附近抽烟,背靠墙壁。上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就跌坐在同一个角落。我怕吵到她,所以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屋里。阳台边的窗帘像波浪似的飘进客厅。窗边坐着一个人,动也不动,手上拿着点燃的大蜡烛。他的脸部背着光,一颗晶莹如珍珠的液体从他皮肤上滑落,灿烂的光泽宛若新鲜树脂,最后落在他的大腿上。伊萨克·蒙佛特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满是泪痕。
“我今天下午在葬礼上没看见您……”我说道。
他默默无语地摇摇头,然后抓起衣领拭泪。
“努丽亚不在那里。”他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往生者不参加自己的葬礼。”
他环顾四周,仿佛是想告诉我,他的女儿就在客厅里,和我们一起坐在黑暗中,聆听我们的谈话。
“您知道吗?我以前没来过这里。”他说,“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努丽亚来找我。‘这样您比较方便,爸爸,省得您还要爬楼梯。’她总是这样说。我都回应她:‘除非你邀请我,否则我就不去你家。’她听了这样回答我:‘我不需要邀请您到我家呀,爸爸,只有陌生人才需要人家邀请;您随时想来就来。’十五年来,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我常告诉她,她挑了个不好的社区,房子又暗又旧。我也常唠叨她为何要过这种苦日子,实在没什么前途,还嫁了个穷苦又失业的丈夫。有趣的是,我们评断他人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传达了我们对他人的歧视,直到他们不在了,我们才觉悟。他们离开了,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属于我们……”
老人说话的语气,已经没有平日常见的嘲讽,一字一句,清晰而真诚,听起来很苍老,就像他的眼神一样。
“努丽亚很爱您,伊萨克,这一点绝对不用怀疑。而且我知道,她也感受到了您对她的爱……”我当场编了一段话来安慰他。
老伊萨克又摇起头来。他露出微笑,只是,眼泪也掉个不停。
“她或许是爱我的,只是她用她自己的方式爱我,就像我一直用我的方式去爱她那样。但是,我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也许是因为我始终没给她机会了解我,或者是我一直不曾付诸行动去深入了解她。我们这对父女,这辈子就像天天见面的陌生人,连打招呼都是客客气气的。我想,她大概一直到死都没原谅我。”
“伊萨克,我可以向您保证……”
“达涅尔,您还年轻,看得出来您很用心,不过,我即使喝了酒,醉得不知所云,都听得出来您在说谎,就为了安慰一个不幸的伤心老人。”
我羞愧地低下头来。
“警方说,杀她的凶手是您的朋友?”伊萨克试探地问道。
“警方说的都是谎话。”
伊萨克点点头。“我知道。”
“我向您保证……”
“不用了,达涅尔,我知道您说的都是实话。”伊萨克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个信封袋。
“努丽亚被杀的前一天下午,她跑来找我。好多年前,她经常会这样跑来看我。我还记得,我们常到警卫街的一家咖啡馆吃午餐,她小时候我经常带她去。我们聊的话题都是书,还有旧书。有时她也会跟我聊她的工作,一些芝麻小事,例如在公交车上碰到怪人……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很抱歉,因为她让我失望了。我问她,这个荒谬的想法是怎么来的?‘我在您的眼神里看见的,爸爸,您的眼神。’她这样说。我却从来没去想过,说不定她对我失望更深。有时我们会觉得周遭的人就像彩票:他们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就是为了让我们的荒谬梦想成真。”
“伊萨克,我这话没有恶意,可是您这样把酒当水喝,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酒可以把智者变成笨蛋,把笨蛋变成智者。我清楚得很,我女儿一直不信任我。她反而信任您呢,达涅尔,而且她才见过您一两次。”
“我敢说,您一定弄错了。”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她拿了这个信封袋给我。她那天的神情很不安,但是又不肯把心事告诉我。她要我保存这个信封袋,万一她发生事情的话,就把信封袋交给您。”
“万一发生事情?”
“她是这么说的。我看她这么紧张,于是建议一起去警察局,让警察来帮我们想办法。可是她却告诉我,求助警方是她最不愿做出的选择。我要她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她却说她必须走了,临走前她还要我承诺,假如她几天内没来拿回信封袋,务必要将东西交给您。她还要求我不能拆开来看。”
伊萨克把信封袋递给我。封口已经被拆开了。
“我骗了她,就像以前一样。”他说道。
我看了看信封,里面装了一沓手稿。
“您都看过了吗?”我问他。
老伊萨克缓缓点头。
“内容是什么?”
他仰着头,双唇不停颤抖。我突然觉得,他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老了一百岁。
“里面写着您寻找多时的故事啊,达涅尔。故事主角是个我来不及认识的女子,虽然她冠了我的姓,身上流着我的血。从现在开始,这些手稿都归您所有了。”
我把信封袋塞进大衣口袋。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跟她再聚一聚。不久前,我阅读这些手稿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又见到了她。不管再怎么绞尽脑汁去想,我还是只能记起她小时候的模样。您知道吗?她从小就很沉默,静静地观察一切,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来没见她笑过。她最喜欢的是听故事。她老是要我念故事书给她听,我想,大概没有哪个小孩像她这么早就会认字的。她说她以后要当个作家,写百科全书以及历史和哲学理论。她母亲说,这一切都怪我,她说努丽亚因为太崇拜我,看到做父亲的只喜欢书,所以她也想写书,借此讨好爸爸……”
“伊萨克,您今晚还是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吧!跟我一起回去吧?您今天晚上就住我家,正好陪着我父亲,好吗?”
伊萨克又是摇头。“我有事情要办,达涅尔。快回家去读那沓手稿吧!现在都是您的了。”
老先生的目光已转往别处,于是,我往大门走去。到了门口,伊萨克把我叫住,他说话的音量就像耳语一样微弱:“达涅尔?”
“是?”
“您要特别小心啊!”
到了街上,我觉得黑暗似乎一路阴魂不散地跟着我。我快步往前走,丝毫不敢放慢速度,最后终于回到圣安娜街上的家。一进家门,就看见父亲坐在摇椅上,大腿上还有一本书摊开着。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相簿。他一见到我,立刻站了起来,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已经开始担心你了。”他说道,“葬礼的情形如何?”
我耸耸肩,父亲严肃地点点头,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
“我做了晚餐。你如果要吃的话,我现在就热一热……”
“爸,我不饿,谢谢。我在外面吃了东西。”
他盯着我看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接着,他转身去收拾桌上的餐盘。就在这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走到他身旁,抱住了他。我感受到父亲先是讶异,接着也紧紧抱着我。
“达涅尔,你还好吧?”
我把父亲抱得更紧了。“我爱你!”我轻声说着。
我开始阅读努丽亚·蒙佛特的手稿时,教堂正好敲钟。她的字迹娟秀而工整,让我想起她那张整齐的书桌。或许,她想找寻的是表达平静和安定的字眼,因为,那正是生命始终不愿意赐予她的感受。
[3] 费尔明姓名首字母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