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团子(2/2)
“恭喜!”
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胖蒂的身子。胖蒂今天的胸部似乎比过去更大了一些,越发显眼了。
男爵和胖蒂生的孩子,究竟会长出一张怎样的脸呢?比起我和蜜朗结婚这件事,胖蒂怀孕才是不得了的大新闻。
“不过,暂时要对大家保密哦。”
胖蒂伸出食指放在嘴巴前,直直盯着我的眼睛。
“谁都不会告诉的。”
我答应了她。这个“谁”当中,自然也包括蜜朗和qp妹妹。上代早就对我千叮万嘱过,身为代笔人,最重要的就是严守秘密。这个教诲至今都深深扎根在我的身体中。
这个少年出现在山茶文具店的时候,是所谓的黄金周来临之前,某个晴朗的下午。
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心底里没绕一点弯路跑出来,无比率直。我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少年站在面前。
“初次见面。我叫铃木多果比古。我有些东西想请您代笔,专程从北镰仓来的。那么,您就是雨宫鸠子小姐了,没错吧?”
比外表显得更加踏实,是还差一点就要进入变声期的嗓音。
他的脸和手脚都被太阳晒得很黑,所以我最初完全没注意到多果比古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仔细一看,多果比古似乎已经失去了视力。刚才看到多果比古像在摸索着什么而触碰桌角的样子,我才意识到的确如此。
“请来这边吧。”
我摆出一把椅子。
虽然我说了“请”,可他究竟明不明白椅子在哪里呢?这时候,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了。要是突然触碰他的身体,或许反而会吓到他。
“那个……我可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没问题的。”我的慌张似乎被他察觉到了,多果比古用沉着的声音说道。
多果比古在摆放着商品的货架之间缓缓前进,朝我这边走来。我只在他坐下时稍稍帮了点忙。
“谢谢你。”
多果比古是个礼节非常周到的少年。
“我这就去给你拿点饮料。有冷的也有热的,想喝哪个?”
听到我的提问,多果比古稍稍思索了一下,用沉稳的口气说道:
“能给我些水吗?刚才一直在走路,有点口渴了。”
我总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大人对话。
“要加冰吗?”
“能给我加两三块吗?”
多果比古喝了几口水,我才再次发问:
“那么,你想委托我做什么呢?”
多果比古径直“望”着我的眼睛说:
“我想给妈妈写封信。马上就要到母亲节了,我想把信和康乃馨一起送给她。”
“我的眼睛几乎看不见。读书的时候用盲文,想表达什么的时候可以直接说话。所以就算不会写字,平时也不觉得很麻烦。可我还是想像普通的孩子那样,给妈妈写封信。”
光是看着多果比古的模样,就能感受到他的母亲在养育他时倾注了多少爱。
“多果比古,你想给妈妈写封怎样的信?”
听到我的提问,他轻声嘀咕几下说:
“每天为我做便当,非常感谢,之类的吧。还……还有……”
多果比古说到这里语气就含糊起来。
“还有,什么?”
我温和地问他,隔了一会儿,多果比古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说:
“还有……妈妈,她能做我的妈妈,真是太好了。”
我差点忍不住哭了出来。多果比古的脸涨得通红。
她能做我的妈妈,真是太好了。
一般来说,这不是迎来人生的晚年,失去亲人之后,才终于能体会到的心境吗?我就是这样,等到我庆幸上代能做我的祖母的时候,上代已经去世了。多果比古如此年幼就意识到了这么重要的事。
“你的妈妈,很温柔吗?能告诉我是个怎样的妈妈吗?”
有多果比古这样的好少年做儿子,当妈妈的怎么会不心疼呢?
“妈妈生气的时候特别可怕,不过平时都很温柔。到了夏天,会带我去河边抓鳉鱼,还会带我去吃烧烤。不过,就算我眼睛看不见,她也不该老是突然来亲我的脸啦,这个还是饶了我吧。”
多果比古的语气忽然别扭起来。多果比古的妈妈一定是觉得他太可爱,才忍不住想亲上去的吧。
“你的视力状况如何?”
我很确信,就算问这种问题,多果比古也不会在意的。
“可以感觉到太阳的明亮和夜晚的黑暗。所以,我在明亮的地方时,就感觉全世界都变亮了。妈妈一直担心我在阳光里待太久会得热射病或者中暑,但我很喜欢站在太阳底下。”
正如多果比古所说,他就像是被太阳养育成人的一样,身上有一种坚实的健全茁壮。
“多果比古,我有一个建议。”我挺直脊背说。
多果比古一定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看不见,换言之,也许就是能看见一切。所以我挺直脊背的模样也一定映照在了他的心灵之眼中。
“让我来代笔当然是可以的。不过这一次,我觉得是不是由你自己来写比较好呢?就让我来帮助你,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多果比古本人的字就是最好的礼物。
“我吗?我自己来写信?!”
对多果比古来说,这似乎是个出乎意料的提议。
“当然了,要是你靠自己还写不出来,我一定会负起责任帮你完成的。这封信也没有多长,只要稍做练习,我想你一定能写出来。”
过了一小会儿,多果比古静静地回答:“我明白了。”
这一天,我们把信中要写的内容都定好了。多果比古希望尽量多写汉字,还要把字写得小一点。他好像已经可以写出大个的平假名了,不过那就太像小孩子写的了,小学六年级的多果比古表示坚决不要那样。
想写一封符合年纪的信,让母亲看到自己帅气的一面。我窥见了多果比古男子汉的一面,完全成了他的支持者。
我让多果比古明天再来一次山茶文具店,一起练习之后再正式写信。
目送多果比古离开后,我怔怔地望着门外。
林荫中透出的日光下,蝴蝶在飞翔。它们轻盈地飞舞在半空,仿佛在诉说飞翔是多么欢乐愉快。它们丝毫不曾想过有人在注视着自己,那一心一意舞蹈的模样真美。
它们用全身来表达活在当下的幸福。
蝴蝶、多果比古、qp妹妹,他们都一样,生机勃勃地活着。
山茶文具店里有个信笺套装柜台,过去是没有的,大概是从去年春天开始,我逐渐摆出面向成人的商品。当然其中也有小学生能用的可爱信笺,不过大部分的设计都挺成熟的。
你自己就是代笔人,要是大家都开始自己写信的话,生意还怎么做下去?有一次,来买软式钢笔的可尔必思夫人这么对我说过,但其实不用担心。比起这个,我更害怕这世界上的邮筒会彻底消失。假如没有人写信了,或许连邮筒也会被撤去吧。就好比手机普及之后,公共电话就一点点地越来越少了。
该为多果比古选怎样的信笺呢?选个可爱一点的,还是简单一点的呢?我一边想象,一边轻轻用掸子掸去商品上的灰尘。
从上代的壁橱中“出土”的那个古董地球仪,本是作为非卖品装饰在店堂中的,可有个客人再三恳求我出让给他,所以现在已经不在这儿了。空出的位置就摆上了玻璃笔和墨水。山茶文具店的商品中,最昂贵的就是玻璃笔了,由一个日本年轻工匠制作,样貌凛然,每次瞥见都让人不禁挺直脊背。
“你好。”
多果比古与昨天几乎同一时间来到这里。
他站在山茶文具店的入口处,先摘下棒球帽,然后恭敬地鞠了个躬。紧接着——
“请收下这个。”
他递出一枝杜鹃花。
“我家院子里开的。闻到香味就注意到了。它是什么颜色的?”
“是非常漂亮的橘黄色。”
“啊——太好了。”
多果比古展颜一笑。看到这样的笑容,我就越来越坚定地支持多果比古了。气温正一个劲地攀升,想必很热吧。多果比古的额角上不停有汗水滴落。
“谢谢你了。我这就去给你拿冰水来。”
先让多果比古在椅子上坐定,我赶忙从冰箱中取出了冰水。收到的杜鹃花就插在杯子里,摆放在厨房。
“先来选信笺纸吧。”我向一口气喝光冰水的多果比古提议道。
上午时,我就提前从店里的信笺套装中挑选出了这次有可能用到的几款。我把它们在多果比古面前排开。
我把一张张信笺纸递到多果比古手中,让他确认纸的质感和尺寸。至于纸上画的图案和是否有格线,我也尽量具体地说明给他听。
多果比古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掌抚摸信笺纸表面,用指尖来探查纸张的尺寸。多果比古的记忆力非常好,只要说明一次,就能完美地记住一切。
让多果比古一直犹豫到最后的,是左上角画着三只鸟图案、形状有些不规则的信笺,还有反面是地图的德国信笺。
多果比古再一次用手掌触摸德国信笺。看他的模样,仿佛在从纸上感受着某种重要的事物。
“这是在过去实际用作地图的纸吧?能告诉我是什么地方的地图吗?”多果比古郑重其事地问。
“这个嘛……上面好像有河也有山。”我看着地图回答。
“山?”
多果比古抬起头,手掌依旧抚摸着信笺。接着,多果比古像是在触碰那座山一样,露出陶醉的表情。然后他做了决定:
“就用这个吧。妈妈以前很喜欢登山。她说还爬过外国的山呢。但是生了我之后,就很少有登山的机会了。我倒是希望她能多外出旅行几次。而且另一张上面只有三只鸟,妹妹看到了说不定会难过呢。”
多果比古说着,轻轻摸了摸小鸟图案的信笺。
“我们是一家四口,还是四只鸟比较好。这么定下来没问题吧?”
“当然了。”我说。
他竟然能够这样静下心来,考虑每个人的心情,再选择信笺……多果比古是多么绅士啊!我给多果比古准备了好几张与信笺大小相同的纸来练习。
接着,我领着多果比古到室外的写字台旁。我心想那样写起来会更方便一点,便把平时放在室内用的旧写字台搬出去,做好了准备。
“啊啊,这儿有亮光。”多果比古低声说着,伸出两只手掌,像是要把光芒捧在掌心。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的话语,简直就像诗人所抒发的诗句,有着深深的含意。
多果比古做出仿佛在与掌心中的光芒拥抱的动作,嘻嘻笑着。他真的好喜欢太阳。或许他觉得只要在阳光之下就能够看清一切。
据说平假名、片假名和基础的汉字,父亲已经教过他了。多果比古说这是“浴室教学”。进了浴室之后,父亲首先会在多果比古的背上写字,多果比古学会之后,再把文字写到父亲的后背上去。据说就是在这样翻来覆去的过程中,他才练会了一个个字。所以,多果比古要在纸上写出一封信也并非那样困难。
刚开始,我把手轻轻叠在多果比古的手上,带着他一起练习书写。多果比古已经把要写的内容都装进脑海了。
练习了四张之后,多果比古已经基本能靠自己来写字了。字写着写着会逐渐变大,我只在出现这种情况时轻声提醒。
“要不要试着在真的信纸上写写看?”我问道。
听到我的建议,多果比古郑重地点了点头。希望能在太阳下山之前写完。我再一次削好了铅笔,接着把笔尖稍稍打磨圆润,让多果比古用右手握住。
“可以了吗?”
我把手掌轻轻搭在多果比古的肩膀上,他便露出紧张的神色,连着深呼吸了两回。我就这样把手留在多果比古的肩上。
我通过手掌向多果比古传去声援的心意。然后,我只在多果比古快要踏入迷途的时候,才用自己的手轻轻扶住他握铅笔的手。
多果比古仿佛隔着一层眼睑在细细确认一般,每当小心翼翼地写完一个字,就抬头望向太阳。多果比古或许正在从记忆的深处召唤父亲在浴室中写在他脊背上的字。
多果比古的姿势,仿若在用独特的语言与太阳神交谈。
放下铅笔的瞬间,多果比古的肩膀缓缓沉了下去。在练习时写得不怎么好的“我”“愿”“业”这几个复杂 的汉字,在正式动笔时写得都相当出色。
看来他已经在脑海中仔细计算过纸有多大,要写多少字了。下方也并没有多到离谱的空白,名字摆放的位置恰到好处。
“多果比古,你的名字真漂亮。”
我夸奖之后,多果比古只是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
我把信纸对折,装进信封。
译
妈妈:
您总是给我做好吃的便当,非常感谢。
您能做我的妈妈,真是太好了。
妈妈,请您从今往后多爬几座山。
我还有一个愿望。
我明年就是初中生了,
也该从“亲亲脸”毕业了。
多果比古
“给你。”我伸出手。
“要收多少钱?”多果比古一边站起身一边问道。
然而,这样的工作本不应打上价码。反倒是我还想送一份礼物给多果比古来表达感激之情。
“那就只收你书信套装的钱好了。一百日元,不,能付我五十日元吗?”
“这怎么行……”多果比古说不出话来了。
“要给妈妈送一束漂亮的康乃馨哦。”我说。
“谢谢你。”
多果比古率直地道谢之后,从钱包中取出五十日元硬币。我真想在小孔 中穿上丝带做成奖章,来纪念这份光荣的工作。
曾有一年的母亲节,我给上代送过礼物。和现在的qp妹妹年龄相仿,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我用从寿司子姨婆那里收到的压岁钱买了一株红色的康乃馨。我当然很期待上代欣喜不已的样子,结果却大失所望。
接过我递出的康乃馨之后,上代盯着花朵看了一小会儿,这么说道——
“我还是更喜欢抚子花。”
“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句,‘母亲节就送康乃馨’,你根本就是被花店的促销手段耍得团团转而已。”
然后,她把包装精美的康乃馨塞回我手里,接着说:
“还给他们去,为这种没品的花付钱,太浪费了。而且反正也会枯的。”
在那之后,我的记忆中只有哭泣了。我哭丧着脸走到附近的花店,哭着说明了情况。
想必店员也能够理解这件事非同小可,便把康乃馨的钱退还给了我。直到现在,每当我路过那家花店门前,都会想起当时的痛苦记忆,难过不已。
但我不知道当时上代就跟在我身后。在给她的意大利笔友静子女士的信件中,她就写了这件事。
上代在信中写道,当初曾为说出那种话而感到悔恨。她似乎从没想过能收到康乃馨。她很惊讶,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说不要,其实却很高兴。为了掩饰喜悦,为了隐藏害羞,才不经意说出了违心话。
结果,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给上代送康乃馨。
从那以后,每年母亲节到来的日子,我与上代都假装不知地敷衍过去,仿佛从一开始那天就不存在。
因为经历过这种事,母亲节这个日子总让我觉得很棘手。每当全世界都进入母亲节的热烈气氛,我就感觉只有自己被抛下了。母亲节送不出康乃馨,这种心情大概是不应该存在的。
但多果比古让我明白了,其实这是个无比美好的日子。
黄金周真是忙得不可开交。虽说镰仓每年都这样,可今年的观光客格外多。
有许多顾客也来到了山茶文具店。平时明明都是门可罗雀的,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顾客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店堂,左看右看地挑选了许多商品。
虽说挺开心的,但往日在山茶文具店中缓缓流动的空气,像是被台风的旋涡吞噬了一样,让我很是担心。两边都很忙,我就见不到蜜朗了,也很难受。于是我们每晚都会煲上很长时间的电话粥,总算好受一点。
明明住得这么近,却好像在异地恋一样。
芭芭拉夫人忽然出现在山茶文具店的时候,是黄金周最后一天的傍晚。大家明天也该回到工作中去了吧。镰仓的狂热繁荣差不多要恢复平静了。
因为在这几天里接待了太多的人,脸颊和眼眶边的肌肉都有些疼痛,头脑也很是疲乏,我正打算做一杯甜甜的柠檬茶喝。
“波波,你在吗?”芭芭拉夫人悠然的嗓音飘来。
“我这就来。”
我赶忙在茶壶中注入两人份的热水。
收拾掉茶具,急匆匆回到店内,只见穿着一身宽松连衣裙的芭芭拉夫人就站在面前。
“好久不见了。”
真的好久不见了。
上次见芭芭拉夫人,还是冬天的时候。那天很冷,我们一起去大町吃了宽面条。那之后我决定结婚,手忙脚乱的,而芭芭拉夫人也不闲着,家里很久都没人。
“真对不起,好久都没来打招呼。”
“没事没事,我还想,你是不是又和男朋友去哪儿旅行了呢。”
“其实也差不多啦。不过,这回是女人的单独旅行哦。”
“是吗,一个人去旅行呀,好帅呢。”
我话刚说完,芭芭拉夫人就缓缓从口袋中取出了纸飞机。
它大概是在气流中飞过了,翅膀有少许破损。
接着,芭芭拉夫人不紧不慢地说:“恭喜你。要幸福哦。”
“谢谢你。我会幸福的。”我弯腰鞠了个躬。
总觉得,不管有多少人给我祝福,也不如芭芭拉夫人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内心安宁。
“既然是波波,日子肯定会顺利过下去的。”
就连饱尝人生酸甜苦辣的芭芭拉夫人都这样祝福我了。与蜜朗和qp妹妹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才是我对芭芭拉夫人最大的报恩。
“红茶来啦。”
我在茶杯中注入红茶,端给芭芭拉夫人。
接着,我们如同往常,闲话了一些家常。
与蜜朗和qp妹妹结合为一家人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但对我来说,芭芭拉夫人与家人同等重要。结婚之后依旧住在上代留下的旧屋子里,部分也是因为有她在。
“波波,你很累了吧?”
回去的时候,芭芭拉夫人这么问我。
“大概是真累了。”
我自己一承认,身体就猛地沉重起来。
“法国人不是经常会问别人‘&199;a va?’吗,意思就是‘你好吗?’。大多数时候都是回答‘oui’(好)的。可是,当你精神不好的时候,据说是可以坦率地回答‘non’(不好)的。”
“也确实有道理呀。哪有人永远都是精神饱满的嘛。”
“听到别人问‘你好吗’却回答说‘不好’,虽然需要很大勇气,但是说出来了,自己也许会轻松很多。”我说。
“总而言之,累的时候最要紧的就是睡觉。太勉强自己的话,恶果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我已经决定永远不勉强自己了。”
“波波,红茶真好喝,谢谢你。”
“我也累了,回家就睡觉啦。”
就好像在等待芭芭拉夫人从店里走出来一样,外面传来了欧巴桑的声音。仔细一瞧,山茶树下,欧巴桑正半蹲着,一动不动地窥探这边的状况。
它是这一带的无主猫,从今年起会偶尔来我这儿露脸。欧巴桑这个名字,是蜜朗起的。
“欧巴桑,快过来。”
我急忙跑去厨房,取来冰箱里的小鱼干,接着向欧巴桑伸出手去。
警戒心特别强的欧巴桑相当难靠近。
没办法,我只能把小鱼干摆放在文冢前。只见欧巴桑像忍者一样敏捷地叼走了一条鱼干。
它在不同的地方一定有着不同的名字,吃到过不同的东西吧。欧巴桑的肚子已经胀鼓鼓的了。
欧巴桑大概是来跟我宣告夜晚来临了。
我利索地打烊关门,直接蜷曲在沙发上。睡意很快就到来了。
夏——日——将——近——八十——八夜——
旷——野——山——头——新叶——繁茂——
八十八夜 过后几天,星期六的下午,我与放学回来的qp妹妹一起摘了茶叶的新芽。没想到院子里还有茶树。这还是我从上代寄给静子女士的书信中看来的。即便知道了,也一直没搞清楚究竟是哪棵。
告诉我哪棵才是茶树的人,还是蜜朗。蜜朗在四国的深山中长大,自然知识很丰富。难得有茶树,我就冒出了试着做一回新茶的点子。
“仔细一点,只摘上面的三片叶子哦。”
我们手捧着各自的笸箩,摘取茶叶上的新芽。
积蓄了一个冬天,茶叶的新芽中充满了丰富的营养,据说这时候的茶就是长生不老茶。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茶叶只能买来。
新芽刚出,转眼间就被摘下,就好比是把茶树的宝宝摘下来了,总觉得特别心痛。顶端的新芽部分与下边舒展的宽阔叶片依然十分柔嫩,它们竭尽全力地抒发出沐浴在阳光中的喜悦,闪闪发光。
我和qp妹妹一片不留地把茶树的宝宝们全摘了。如果我是茶树妈妈,一定伤心极了。所以我在心中反复念唱着“对不起”和“谢谢”。
喜欢拍手歌的qp妹妹从刚才就哼唱起了《茶摘歌》。《茶摘歌》的拍手节奏还是qp妹妹教会我的。不过,光是记住手上的动作就很辛苦了,我总是没法连歌词一起装进脑袋。
“差不多就到此为止吧。”
我的笸箩和qp妹妹的笸箩中,都装满了茶叶的新芽。
回到厨房中,我又看了一遍上代信中所写的茶叶制法。
我根本不知道家中有茶树,也不知道上代还曾自制过茶叶。
译
静子:
我这儿的风日渐变凉,又到了茶树开花的季节。静子,你见过茶树的花吗?我非常喜欢。一到秋天,茶树就会盛开白色的小花,有点像山茶花。
要做出鲜美的茶来,叶片是至关重要的。人们都说把花事先剪掉会更好,可我怎么都剪不下去。我太喜欢它们了,不忍心伤害它们。
意大利也有茶树吗?假如见到了,请一定要试着制一次茶。虽说发酵很费工夫,但能做出红茶来呢。不过我毕竟是日本人,自然是绿茶派的。
趁我还没忘记的时候,把制茶方法简单地记录下来吧。
来年春天,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试试!自家制作的新茶,味道格外香哦。
【茶叶制法】
一、摘一芯二叶;
二、先不洗,一次取少量用蒸笼蒸(三十秒到一分钟);
三、香气飘出时即关火,在笸箩中铺展开,用团扇扇风;
四、用平底锅空炒(文火慢炒);
五、水分蒸发至一定程度后,转移至案板上,用双手揉搓(小心烫伤);
六、反复进行第四与第五步,直至水分完全蒸发;
七、晾干后,完成。
点心子
我按照上代所写的步骤,又是蒸又是空炒、揉搓,搞得热火朝天,连qp妹妹也有样学样。她忍着手掌被烫得通红,想要把茶叶都压平似的来回揉弄。
qp妹妹玩到一半就腻了,跑外边跳绳去了。听到跳绳的声音,芭芭拉夫人向qp妹妹打了招呼,qp妹妹便又去芭芭拉夫人家玩了。芭芭拉夫人和qp妹妹的关系特别好。
“一二三,一二三,哟咿哟咿哟咿!”
两人好像又玩起了拍手歌。我配合着她们歌声的节奏,用木铲翻动平底锅中的茶叶。茶叶已经相当松散了。回过神来,整个屋子里都飘满了馥郁的香气。
明天还要去摘艾草,我和qp妹妹约好了一起做艾草团子。自家制的煎茶,就是为那时准备的。
第二天,在蜜朗家吃过早饭之后,我就和qp妹妹一起出门去摘艾草了。艾草根本不用找,前往瑞泉寺方向的山坡上就长了许多。我们要尽量选择刚发芽的新鲜艾草来采摘。
接着又回到我自己家做了些那不勒斯意面。到了下午,才和qp妹妹正式开始做艾草团子。
在土锅里煮上红豆,又在旁边的小炉子里用滚水焯艾草叶。眼见着滚水染上深深的绿色,仿佛把春天都凝聚在一锅之中。舒爽的香味弥漫开来,就好像置身于森林中。
不时有柔和的风从敞开的窗户轻吹进来。后山上,悠闲的黄莺鸣叫着,尽管还远远称不上悦耳动听,但到夏季来临的时候,它们一定能叫得更加婉转。
qp妹妹穿戴上儿童用的围裙和三角巾,心情很快活,从刚才就哼着歌,是《雪绒花》。qp妹妹开心时,就肯定会哼起这首歌。她本人一定没意识到,是无意识地哼唱。说不定qp妹妹的母亲,在她年幼的时候就唱给她听过。
我听着qp妹妹唱的《雪绒花》,把刚摆上笸箩的艾草拧去水分,粗略地剁碎,装进擂钵中。
“能帮我一下吗?”
我正打算让qp妹妹帮我按住擂钵,可是——
“让我来!”
她说着就抓起了研杵。咚、咚、咚,qp妹妹像在打年糕一样,双手抓起研杵就往擂钵底上敲。她刚好是什么都要亲手尝试一下的年纪。我在里面又加上了糯米粉和绢豆腐,捣到一半就直接上手拌匀。
等红豆沙煮好之后,我们两人搓起团子来。手掌合在一起,让团子在其中滚动,最后压成略扁的形状,用大拇指在中央按一个凹坑,据说这样做能更好地让里面受热。
把搓好的团子丢进滚水中,片刻之后,团子就轻飘飘地浮到了热水的表面。
qp妹妹说自己也想来,我便让她站上踏台,递给她一个漏勺。
“浮上来之后就捞起来哦。”
听到我的话,qp妹妹就露出认真的眼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与去年夏天去捞金鱼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实在好笑。
像这样腻在一起度过星期天的日子,今后一定会越来越少的。交到了要好的朋友的话,还是和朋友一起玩更愉快。说不定有一天她会顶撞我说:“再也不做什么点心了!你自己一个人做吧!”
我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所以我不会把当下这个瞬间看得理所当然,我要时刻都怀着对神的感激之情来生活。
我去叫芭芭拉夫人,可她似乎不在家,于是只能两人一起吃点心了。
我把昨天做的煎茶倒进茶壶,毕恭毕敬地注入热水。趁水汽蒸腾的时候,用白色小碟子,分别盛上艾草团子。这是正月时从元八幡大人那里得来的小碟子,其上有仙鹤纹样。
咕嘟咕嘟咕嘟,从茶壶将茶水倒入茶碗,一股妙不可言的深邃香气冒了起来,就连空气都被染上了淡雅的绿色。
“真好呀。”
我感叹地小声说。
“真好呀。”
qp妹妹也和我一样眯起眼睛,满脸陶醉。接着我们都乖巧地说了句:“我开动了。”
先喝一口煎茶。
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上代写过“非常喜欢”的茶花。这煎茶的味道仿佛花一样,带着微微的甘甜,是一种没有棱角的圆滑滋味。
“真好喝啊。”我感慨万千地说道。
“团子也很好吃哦。”qp妹妹的嘴里塞满了艾草团子,鼓起腮帮说道。
“要好好嚼碎了吃哦。”
我的口气变得像个母亲一样。或许是因为qp妹妹把搓泥巴的窍门用在捏团子上,所以效果相当好。艾草团子厚墩墩的,呈现出复杂的风味——强劲且带着大地气息,我几乎不敢相信那么简单就能做出来。不论是煎茶还是艾草团子,都能从身边获得原材料,真让人惊讶。
傍晚,我把要送给蜜朗的艾草团子装进qp妹妹的书包,她一蹦一跳地踩着小碎步回去了。
到了明天,又一个星期就要开始了。星期天明明还没结束,我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到下一个星期天了。不过,在这一个星期里好好想想下一次要做什么点心,也别有一番乐趣。
和蜜朗结婚真是太好了。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邮箱里有一个没贴邮票的信封。我像往常一样,打扫完店门口,给文冢换好水,不经意向邮箱看去,发现里面装了些东西。我心想,莫非是她?取出一看,果然是qp妹妹给我的。
我和qp妹妹的笔友关系持续过一段时间,但这半年左右暂停了下来。我等不及了,站在原地就拆开了信封。我熟练地剥开兔子图案的贴纸,从中取出一张手工做的卡片。
译
小波波
我爱你
“爱”这种词,她究竟是在哪儿学会的呢?卡片的左半部分上,还贴着一朵折纸做的康乃馨。
我的泪水不由得溢了出来。原来她真的把我放在“母亲”的类别中,让我喜不自禁。对呀,昨天是母亲节呀。
我实在太开心了,就把qp妹妹送给我的卡片炫耀似的摆放在佛龛旁边。光靠它我就能活下去了,就好像一点点配菜能下好多米饭一样,只要有这张卡片,今后不论有多么辛苦,我都能坚持过每一天。这是我由衷的想法。这张卡片,就是我人生中最鲜美的配菜。
蓦然回首,芭芭拉夫人家的紫阳花已经开始显出色彩。不能再浑浑噩噩了,如果不把眼皮用力抬起,看个真切,或许就会错过人生中按下快门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