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芽饭(2/2)
美雪的照片全部交给qp妹妹。哪怕qp妹妹再也不记得美雪,她毕竟也是生下qp妹妹的人。
“偶尔也让我看看哦。”
听到我的请求,qp妹妹露出笑容说“好啊”。另外,美雪常用的牙医诊察券和化妆品积分卡,趁此机会全都被处理掉了。
我们打算把双层床先拆了,然后重新组装,摆放到qp妹妹的房间里。我曾经住过的房间给qp妹妹住。
我们也讨论过只用一层床,另一层谁想要就拿走的方案,不过今后说不定qp妹妹还会有弟弟或者妹妹诞生,所以还是决定保持原状。假如有客人要住宿,就让他睡在双层床上。
冰箱和洗衣机,我家就有能用的,蜜朗家的已经相当陈旧,所以请家电回收员来收走了。我家没有微波炉,就直接用蜜朗在用的那只。当然了,微波炉也是用二轮拖车搬过来的。
我们打算在十一月底完成搬家的所有工作。
qp妹妹的练字课程大概以半个月一次的步调在继续,基本定在星期六下午。
小学一年级学到的汉字也不少。比如“空”“花”“金”“草”,都是一年级教的。
在这些字里,“一”“二”“三”尤其难学。越是第一眼看上去很简单的汉字,想要体现出微妙的味道就越难。
我到现在都没写出过一个让自己满意的“一”来。qp妹妹写的“一”反倒是完美极了,没有一点迷惘和杂念的“一”显得堂堂正正。她一定是根本没想过要写得多么好,所以才能写得这么好。
而今天要写的是“生”字。
我先用楷体写出一个示范,在后面用手扶着qp妹妹,直到她掌握笔顺,才让她自己练习。
我在她身旁也提起笔来。我得在他们俩搬来这屋子之前,把新的姓氏门牌写好。我早就计划要写了,可这事拖着拖着,就到了最后期限。我要把原本门牌上的“雨宫”换成“守景”二字。
写“守”字时,我想象着一家三口相互依靠、和睦生活的情景,还算像模像样。但“景”字写起来就相当困难,搞不好,上面的“日”和下面的“京”就会分崩离析。我也明白自己的字远远比不上上代写的“雨宫”二字,但门牌毕竟是一家的脸面,我可不想丢人现眼。
然而,越是强烈地渴望要写好,写出的字就离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越来越远。不能太粗犷,又不能太纤弱,要让每个人都能读懂,又不能太过讨好别人,还要坚韧刚强。我想写的是这种字,实际动笔却怎么也写不好。
“老师,我写完了。”
一直在默默练习的qp妹妹隔了好久开口了。我们姑且约定在练字时要讲敬语,qp妹妹一丝不苟地遵守了约定。
“写得真漂亮。”
我一看,只见她用强有力的笔触写下了“生”字。
“生”字源于草木在地表生长的象形文字,据说词源是“有生命萌发”,因此衍生出了生长、生产、生活、生机、生动、诞生、生成、滋生、生鲜、生存、生殖等含义。
我用红色的墨汁,在写得好的位置画上圈,在有待改进的地方写上注意点。我并不是不认可她已经写得足够出色,但立刻发一朵小红花就称不上修行了。当然,我并不会从鸡蛋里挑骨头。
qp妹妹再一次投入“生”字中去的时候,我也再次集中精神,开始练习“守景”二字。
我遐想一片美妙娴静的光芒笼罩着整个家庭,动笔书写。
只可惜,书道并不是光靠花时间练习就能接近理想字形的。
也许一定程度上是有效的,练到一半还有长进,但过了某个点之后,集中力又会变得涣散。
心一乱,字也会变得不尽如人意。如何捕捉集中力到达的瞬间,才是关键所在。能在书写时下判断的只有自己。
就是现在!我听到了传来的声音,再一次细心地磨墨。
接着,我在垫布上摆放好木板。
先让毛笔吸饱墨汁之后,在砚台边角调整墨量,然后毫不犹豫一口气运笔。书写时什么也没想。
只是写两个字而已,居然会这么紧张,对我来说也是久违了。我不敢说是满分一百分,但至少能打个八十五分。达到这个程度,即使是上代也会表扬一句“马马虎虎”吧。从下个月起,这两个字就会装点我们家的门面。
练完字,与qp妹妹一起喝茶吃点心之后,我把她托付给隔壁的芭芭拉夫人照顾,自己骑上脚踏车去了一趟豆腐店。今晚要做豆腐煲。
上代曾经感叹过:镰仓明明住了这么多人,豆腐店却格外少。我也深有同感。小町那边或许会有几家卖豆腐的,但那只是招呼观光客的商家,镰仓的居民不会特地去那儿买。精致的包装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只是想吃些镇上做的普通豆腐而已。
正当我为此思前想后的时候,几天前,我终于发现了一家豆腐店。地点在今小路上,位于从市政厅所在的十字路口往寿福寺去的半道上。
不过我路过时已经关门了。那家店似乎每星期只营业两天。而且据说真是家古色古香的店,可以自带锅子或者容器去装豆腐。
为了躲开人潮,我走了一条秘密捷径。
这条捷径几乎只有本地人才会走。在若宫大路和小町大路之间延展开的这条小巷,总是毫无粉饰,无比安稳。每当从这里穿行过去,心情就会变得澄澈通透。车子开不进来,小孩和老人都能放心在此行走。
我也从脚踏车上下来,推着行走。
民居的围墙边有山茶花盛开,野猫在阳光下像软糯年糕似的舒展身子。
尽管会稍微绕些远路,我还是在雪之下教堂那儿转了弯,横穿段葛,再一次穿过小町路,从下一个路口往北走。从圣米歇尔教堂处左拐,接着越过铁路,就能几乎完美地避开人流,来到今小路的豆腐店。一切都在我计算之中。
如果不用这种秘密绝招,在周末的镰仓简直是寸步难行。不管到哪儿都是人、人、人,想随便出门买点东西可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小事。要是没被评上世界文化遗产就好了,镰仓的居民私底下都这么想。
绢豆腐和木棉豆腐,我各买了一块。提到豆腐,我必然会首选绢豆腐,可蜜朗坚持认为木棉豆腐才是个中精华。为了一块豆腐发展成夫妻吵架就太蠢了,于是我把绢豆腐和木棉豆腐都买下来,各放一半来煲汤。另外还买了炸豆腐饼和豆奶布丁。
从豆腐店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什么,又绕道去了寿福寺。
我在参道入口处停下脚踏车,空着手爬上山门的阶梯。这是上代很喜欢的地方,也留有蜜朗背起我的美好回忆。
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也不为过。山门口的树木似乎正争先恐后地准备染上秋色。
我小心关注着摆放在车筐中的豆腐,绕道多走了几步,还去了北条政子的墓地。虽然距离没多远,但毕竟是个寺庙,有一种外出远足的感觉。巨大的石雕高台之一就是政子的墓,不论何时来访,都会看见那里插着漂亮的鲜花。
qp妹妹和芭芭拉夫人好像在玩填图游戏。我把顺便买来的豆奶布丁递给芭芭拉夫人。
“下个月开始,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了,请多关照啦。”我郑重其事地向她报告。
“哪里哪里,还要麻烦你们关照呢。”芭芭拉夫人也郑重其事地低头回答,“要热闹起来了,真开心呀。”
“不过说不定会吵到你。如果太吵,一定要直说哦。”
以前是我和芭芭拉夫人各自独居,从隔壁传来声音反倒是添了几分情趣,近邻间相处得很和睦。但我这边变成三个人之后,生活噪声会增加,说话声听多了也会让人生厌。我意识到这一点,就惴惴不安起来。千万不能因为我们的同居而让芭芭拉夫人的身体感到不适。
“波波,脸色别这么阴沉嘛。不是要‘闪闪发光’嘛,对吧?”
“是呢,要‘闪闪发光’呢。”
蜜朗的前妻是怎么去世的,这件事我只对芭芭拉夫人说过,所以芭芭拉夫人说的“闪闪发光”就愈加给人慰藉了。没错,我还有“闪闪发光”魔咒。
我先回了一趟家,在脖子上绕上围巾,拿着豆腐来到外面。星星都已经出来了。山茶文具店的招牌山茶花也鼓起了一个个花蕾。
明明之前那么热闹非凡,等回过神来,丹桂的香味已经不见了。
反倒是不知从哪里飘来了焚烧落叶的气味。凉凉的空气深处,飘荡着一丝烟气的味道。
“回家吧。”
我握住qp妹妹的手。温暖、柔软,但内在坚强柔韧,不论多少次握住qp妹妹的手掌,都会让我沉浸在幸福之中。
距离同居还有一星期。
像这样在星期六傍晚朝蜜朗家走去的情景再也不会有了,想到这里还有些依依不舍。周末婚姻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明天就是开始同居的日子了,我在二楼晒被子的时候——
“不好意思——”
店里传来尖锐的嗓音。
“好的——请稍等一下。”
如果不趁现在晾了,低地的湿气就会让被褥变得沉重无比,于是我赶忙把被子从家里都抱了出来。
我把被子摆在原地,奔回店堂,只见可尔必思夫人就站在那儿。
“这里怎么搞的?比叶山还冷呢。”
可尔必思夫人的腿哆哆嗦嗦的,身子都在颤抖,我立刻给暖炉生了火。
“我这就去给您做杯暖茶。”我站起身来。
“我又想请你代我写信啦。”可尔必思夫人在我的背后说道。可尔必思夫人今天同样穿了一身蓝色波点服装。
我在厨房调了一杯柠檬暖茶。这是我用蜂蜜、柠檬与生姜、肉桂、丁香、小豆蔻事先腌制好的。接下来的日子里,还可以与温好的红酒调在一起,做成热红酒。
我把柠檬暖茶摆在盘中端过去,可尔必思夫人正在专注地用圆珠笔试写。
“这支笔,写起来真舒服呢。”
可尔必思夫人手中的那支,就是我最推荐的水性圆珠笔。
因为才给暖炉生火,山茶文具店中依然弥漫着灯油的臭味。正是因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才给可尔必思夫人做了柠檬暖茶。可尔必思夫人已经主动坐在圆椅上了。
可尔必思夫人第一次出现在山茶文具店的时候,大概是两年前的夏天。我最初接到的是写一封吊唁信的委托。
没多久,可尔必思夫人的孙女木偶妹妹出现在了店中。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木偶妹妹想请我给老师写一封情书,但最后以没写而告终。
之后我又得知,为可尔必思夫人代笔写信,使她与丈夫重归于好的人就是上代。从那以后,每当我快要淡忘的时候,可尔必思夫人就会悄然出现,买些文具就走,委托代笔仅是最初的那一次。
“这次有何贵干呢?”
可尔必思夫人太过沉默寡言,我只能亲自询问。
只要是为其代笔过一次的人,我就能够轻松地应对。虽说是一段短短的时间,但在代笔期间,我必须彻底变成那个人。我会透过那个人的心之眼,窥见那个人的人生,便不再觉得是陌路人。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我很头疼……”
可尔必思夫人叹了口气。和平日里干脆爽快的可尔必思夫人相比,她现在的模样明显很古怪。
“瑞穗她……生病了。”
听到瑞穗这个名字,我一瞬间就做好了那又不是人的心理准备。上次的吊唁信其实是为熟人饲养的宠物猴祈祷冥福的信。
但这回似乎并不是什么动物了。可尔必思夫人口气沉重地继续说:
“瑞穗啊,我借过钱给她。说是借钱,其实只是我代付了钱吧。已经是挺久以前的事了,我们两个一起去奈良旅行,当时,我把新干线的车票钱一起付了,直接把车票递给了瑞穗,她也就收下了。我垫付的钱没有当即收回,结果就不了了之了。”
房间总算暖和了起来。外面的太阳已经有些西沉。
插在小花瓶中的是一枝茶花。果然如同上代所写的,茶花的花朵好似小小的山茶花,看着让人心头暖洋洋的。
“确实会有这种事呢。”我喝着温度降到最合口的柠檬暖茶,附和道。
“她本人一定已经忘了,所以我知道她是没有恶意的,但是我一直都很在意。只不过是张新干线的往返车票,我也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心里面的那个疙瘩怎么都绕不过。”
“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也都快忘光了。”
“可是,她本人联系我说生病了。我说这话可能不太好,但假如瑞穗就这么去世了,我在她去世之后,肯定会一直想着这笔借出去的钱。”
“该怎么说好呢?我怕自己没法纯粹地为瑞穗的死而悲痛啊。”
“而且为了区区几万日元就磨磨叽叽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讨厌,真是太丢人了。”
“我要是总想着这件事,就会一直忧郁下去的。”
把这些话说给我听之后,可尔必思夫人的心情有没有舒缓一些呢?至少比刚才来店时的语气轻快了一些。
“瑞穗的病很严重吗?”我想这也许很重要,就直达核心地提问了。
“她本人只是说在住院,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也许不会像她讲的那么简单。她离婚了,也没有孩子,能陪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人没几个,其实我也想尽自己所能去帮帮她的。”
“但是,那笔钱的事让我在意极了。”
“你想啊,她既然住院了,就肯定要花各种费用对吧?我又不能冒失地让她还钱,真的头疼死了……”
“所以我就灵光一闪,想求你再替我代笔一封信。”
“灵光一闪”这措辞真是很有可尔必思夫人的风格。但是,既然连人生经验比我丰富的可尔必思夫人都感到头疼,就代表这件事不是我能轻易对付的。代笔工作每次都有一连串的艰难险阻,这一次看来难度又上了一层楼。
“你会为我写信的吧?”
可尔必思夫人用恳求的眼神注视着我。
“不愿意”这种话当然说不出口。假如是上代,绝对会接下这份委托的。不过现在的我能否写出一封具有足够说服力的信来解决这个问题呢?说句实话,我并没有自信。要是弄巧成拙,恐怕会将可尔必思女士和瑞穗之间的关系引导至更糟糕的方向。
“能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吗?”
假如不能就别说能,我只是单纯地这么想而已。从结果上来看,大概也是在保护可尔必思夫人。
“好,在你下定决心之前,我就等着吧。今天我就买刚才那支圆珠笔,直接回去了。”
可尔必思夫人霍地从圆椅上站起来。我也起身取来可尔必思夫人挑选的圆珠笔,装进她的口袋,收下现金。
可尔必思夫人离开店堂的时候,外面已经彻底天黑了。
门牌换上去了,美雪的佛龛已经来到我家,qp妹妹的房间也收拾好了。为了心情舒畅地迎接父女俩,我擦亮了窗户,还把厕所仔细清洗了一遍。从未料到会在这生我养我的屋子里与蜜朗和qp妹妹一起生活,光是想象一下,就不由得露出傻笑。但这即将成为现实。
我等不及了,中途就跑出去迎接他们。父女俩刚好在穿过二阶堂川上的那条桥。蜜朗咔啦咔啦地拖着行李箱,qp妹妹背着书包。
“欢迎回家!”我在桥畔大声喊。
“要给你添麻烦了。”蜜朗沉稳地说。
“这家的主人已经是蜜朗你了,抬头挺胸一点。”我想着刚挂起的新门牌说道。
就这样,守景家终于幸福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
不过,实打实地开始同居生活之后,才发现到处都有意想不到的情况。
有一大堆衣服要洗,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也与独自生活时截然不同。冰箱里必须常备许多食物,否则就会不放心。打扫稍微懈怠一些,屋子立刻就会变脏。
蜜朗正在为了明年新店铺的开张而艰苦奋斗,这段时间里会暂时没有收入,只能由我在经济上想想办法了。养家糊口终于让我理解了上代身处的立场。上代也曾经为了让我吃饱饭而拼命工作过吧。
在开始同居前,我还兴奋地期待过从今往后就能每天都全家一起吃早饭,可实际情况差太远了。光是能准时把qp妹妹送去学校就已经快耗尽全力,早晨总是顶着一头乱发,手忙脚乱地东奔西跑。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保留醒来独自喝一杯京番茶的乐趣,所以把闹钟设置得比过去更早了一些。结果,我总是天还没亮就起床,打扮一番再等待清晨到来。
晾衣服、收拾厨房、打扫浴室,都是由蜜朗来做的。有时候,蜜朗在家务上比我更拿手。
唯一需要特别注意的,就是要把工作和家庭泾渭分明地区别看待。就算与家人同住,我也不想让生活的气息渗透进山茶文具店。自我继承山茶文具店,到明年就要满三年了。在这期间,我一点点加以改动,让商品门类有了微妙的变化。与我同龄和比我年长的顾客终于增加了。
把qp妹妹和蜜朗分别送去学校和工作地之后,我会如同往常那样,为山茶文具店做开店准备。把店门口和外边的小路清扫一番,给文冢换水,把店堂的玻璃窗干擦一遍。
虽然店内的清扫一般是在打烊后做的,但在开店前也要大致检查一遍地板上有没有尘土或者头发,商品有没有损坏,试写用的纸有没有备好,给小花瓶中所插的花草换水也是趁这时候。最后,我会返回家里,上完厕所,在镜中调整仪容,才终于把店门打开。
十一月过半,我们三人的生活总算走上正轨,正当此时,有一对男女来到了店里。我还以为他们是观光时顺便来店里转转的,其实并非如此。
我从架在暖炉上的水壶中倒出热水,沏了柚子茶。前几天,蜜朗的老家送来了许多柚子,我在里面添了蔗糖腌渍存用。
“我们想请你写一张服丧明信片。”丈夫开口说。
如今在便利店也能很方便地制作服丧明信片了。我曾经被委托写过贺年卡的收信地址,却不记得代笔过服丧明信片。况且,两个人一起来委托代笔这件事本身就很稀奇。两人的无名指上戴着成对的婚戒。
不知为何,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只能拼命祈祷不是我想的那样。可惜,果然如我所料。两人的孩子刚刚去世。太太始终低着头,不肯抬起头来。太太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丈夫在身后轻轻支持着她。
“那是出生第八天的早晨。当我们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
我的脑袋很清醒,知道自己不该移入太多感情的,但还是没有用,眼泪禁不住地涌了出来。
“好不容易才怀上的。之前也流产了一次。医生说是婴儿猝死症,实际原因依旧没查明。”太太像是把声音挤出来似的低语。
“令公子的名字是?”我问。
“真实的真和生命的生,叫‘真生’……”丈夫也忍不下去,声音哽咽了。
“原来叫‘真生’,我明白了。我会为了真生尽全力写好的。”
既然我如今已经有了女儿,这对夫妇的悲哀绝非事不关己。
说来惭愧,我过去一向以为服丧明信片只是单纯走个形式,我从来没想到过在它的背后还有深深的悲伤。但是遇到真生的父母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
丈夫给我看了为纪念真生诞生而留下的手印。他说就是在去世的前一天印的。
“真小呀。”我轻轻感叹。
“不过有清楚的指纹,还能看清手相呢。”丈夫露出了笑容。
“手指也很可爱呢。”太太用手帕抵在眼角上说。
看到手印,她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重现。
“我一直在哭,真对不起。”
听到太太的道歉,我无言以对。明明已经这样伤心,她却还在顾虑我的想法。
“葬礼我们私底下已经办完了,但身边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孩子夭折的消息。别人来祝贺喜得贵子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才决定要写服丧明信片的。把这消息发出去,我们或许多多少少就能接受儿子的死亡了。”
坐在我面前的丈夫淡淡地说出了这段话,但他俩能走到这一步,内心一定经历过无数的纠结。就像蜜朗那样,丈夫和妻子一定都在自责,认为错在自己吧。
“活着真是一种奇迹呀。”夜晚,我钻进被窝望着天花板,对蜜朗说。
因为有保密义务,所以没法说出详情,但还是忍不住想跟蜜朗聊聊这样的话题。
“只能活八天,是怎样的感觉呢?”我沉重地低语。
“你在说蝉吗?”蜜朗理所当然似的回应。
“不是啦!真是的,蜜朗,别人说严肃话题的时候就别说笑了。”
“抱歉抱歉。不是有个都市传说嘛,说蝉爬到地面上之后只能活八天。其实还能稍微多活一阵子的。”
果然是在大自然中成长的蜜朗才会想到的话题。
“不过假如是人,八天就太短了吧。他本人会觉得幸福吗?”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当然会觉得幸福了。人生不是以长短而论的,要看这段时间里是怎么活的。并不应该和邻居比较来判断自己幸福不幸福,而是要看你自己是否真的感到幸福才对。”
“如果那孩子感受到了来自父母的厚爱,被幸福的毯子包裹着,即使只有八天也一定是幸福的。”
“说得对。至少在这一点上,肯定是幸福的。”我想起白天来到店里的真生父母,回答道。
“不过,就算本人是幸福的,也不知身边的人会怎么想啊。对于心爱的人,大家都会希望他们多活一天也好,更别说那是个孩子了。”
“这种悲伤真是没个头呀。”
假如,假如qp妹妹遇到了这种事,我也许会发疯的。
“你想见美雪吗?”
突然问出这种话来,就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一疏忽,话就从我嘴里溜出去了。
“当然想见了。”
“也对,怎么会不想见呢。”
我对明知故问的自己感到一阵羞耻。蜜朗是不可能回答“不想见”的。
“问了奇怪的问题,对不起。”我道歉说,“我也好想见见上代啊,最近这想法特别强烈。要是她能多教我一些事情就好了,但真的再也见不到了,所以很是让人不知所措。”
我又道了句晚安。
“晚安。”蜜朗也闭上眼睛。
闭眼之后,我还在想真生的事。
真生的父亲说,就当是生死有命吧。如果真有其事,那真生大概非常想见爸爸妈妈吧。或许见上一面对他来说已然心满意足。
翌日早晨,天还没亮我就磨起墨来,书写真生父母委托的服丧明信片。
我全神贯注,只为了把真生存活过的印记传递给众人。
译
服丧中,值此辞旧迎新之际,恕不拜年。
十月二十日,犬子真生不幸长眠。
尽管只有短短八日,真生却已经走完了人生,出发去往天堂。
众多亲友曾为真生的诞生送来祝福,我们深表谢意。
一时之间,我们恐怕还将沉浸在对真生依依不舍的悲伤之中,但由衷期待着某天能展露笑颜,与诸位再会。
在这段时间里,恳请诸位用温暖的目光守护我们夫妻二人。
放下笔,我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以示默哀。
真生一定还会选择他们做父母,回到人世间的。一定。
不过,到时候可别扭头就走,一定要在这个世界留久一点哦。我对天堂的真生诉说。
在水龙头下冲洗砚台时,传来了雀儿叽叽喳喳的可爱叫声,没过多久天就亮了。时常牵着各家小狗在我家门前路过的那两位女士,今天早晨也一边闲话家常一边走了过去。
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的欧巴桑,最近又频繁地开始露脸了。欧巴桑或许也跟我和美雪一样,很喜欢蜜朗吧。
这次的服丧明信片,我是亲自带原稿去印刷局的,印出来之后再写住址、贴邮票、邮寄。
真生降生到了这个世上,他的一生会留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只要还留有记忆,真生就会继续活在某些人的心中。如果这些服丧明信片能实现这样的效果,他一定能得偿所愿。
今年的贺年卡收件信息代笔业务,我决定只接老主顾们的委托,不接受新客户。即便如此,整个十二月里还是得写上不少张数的收件信息。在一鼓作气开始这批业务前,我还必须把某件工作先解决掉。
那就是一直搁置着的,可尔必思夫人委托的那件事。
也差不多该做个了断了。可尔必思夫人也说必须在今年内把它了结掉。
我钻进被炉,吃着橘子,脑海里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胡思乱想。
自从开始三人一起生活,我就把上代还在世时用过的被炉从小仓库里拖了出来。原本还担心不能用呢,插上电源一看,完全没问题。被炉上的小被子被镰仓的湿气洗礼过之后,果然有一股霉味,换了条新的。住在日本的旧式房屋里,脚特别容易冷,有被炉会好很多。
唯一的难题就是,只要一进去,人就不想动了。qp妹妹和蜜朗也一样,压根不肯离开被炉。全家都凑在被炉周围。
要用的文具已经决定好了。假如这种内容的信件写上好几页纸,收信人一定会觉得心情沉重的。考虑到今后还要继续作为朋友来交往,写一封直达主题的信比较好。
最近一笔笺的产品多了起来,设计也很丰富。在我心目中,一笔笺就该用软式钢笔来写。可尔必思夫人以前就在山茶文具店买过软式钢笔,用它再合适不过了。用它写的字不会像毛笔字那么沉闷,也不会像圆珠笔写的字那么轻浮。我觉得,用软式钢笔在一笔笺上写得稍稍潦草一些,反而能更好地传达可尔必思夫人的真情实感。可尔必思夫人并不想伤害到对方。
脚依旧伸在被炉里面,我一鼓作气地完成了誊写。
译
岁月流逝得真是飞快。和瑞穗你一起去奈良旅行,不知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次真是愉快极了。
对了,当时我一次性买了两人的新干线往返车票,你的那份票费其实我还没收到。你说之后会去银行取款的,后来却不了了之了。
我本应该当初就和你说清楚的,却莫名其妙地有了太多顾虑。我不想让你以为我是个小气的人,就没有开口,一拖再拖。
明知你有病在身,我还在此时提起这件事,真的很冒昧。但我从今往后还想和瑞穗你长长久久地交往下去,就决意一吐心声。
我也不想再为了金钱而犹豫不决,想必你也一样。若是我在背地里对你产生种种想法,也绝非如你所愿吧?我诚挚地祈盼着你的病能痊愈。
如果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请不要客气,直接告诉我吧。等你恢复健康之后,我们俩要不要再去温泉旅行一次呢?
第二天,我向可尔必思夫人报告,说信件已经写好,她非常高兴。这样的情形,只需要把原本的感情坦率地写出来就好,把它想得太过复杂的人或许是我自己。双脚伸在被炉里,穿着居家服时抒发的感情一定是最合适的。
回过神来,红叶已然遍布周边。路边的水仙花开了,早晨也开始落霜了。山茶文具店的山茶几乎全都盛开了。回想起来,真是激荡无比的一年。
不知为何,我特别想看看红叶,于是星期天早晨,我们一家三口出发去了狮子舞。狮子舞其实是一片土地的名称,是镰仓鲜为人知的一处红叶胜地。我跟蜜朗提起狮子舞时,他说没去过,所以就由我来带路。qp妹妹也是第一次去狮子舞。
通过小桥之后,沿着大路继续往深处走一会儿,就能看见一座铁塔。旁边的农田里,大白菜接二连三地在土地上露出脸蛋。
在进山的入口处还见到了松鼠。我们继续沿山路向着二阶堂川的源头而去。脚下很容易打滑,我牢牢地握紧了qp妹妹的手。或许是因为时间尚早,人不怎么多。结在树枝与树枝之间的蜘蛛网,就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就连流水声听上去都很冰冷。
顺着山路攀登二十分钟左右后,就能看见对面那一片色彩斑斓的森林了。
“那边就是狮子舞了。”
我话音刚落,qp妹妹就挣脱了我的手,奔跑了过去。
在那里的是一片未经人工改造的天然红叶林。寺庙里常见的工整红叶的确文雅美观,而这种未经雕饰的红叶更震撼人心。
并排站在鲜艳的叶片堆积而成的毯子上,我们出神地仰望着天空。银杏的黄叶无比耀眼。这光景太过惊人,我们只能连连叹息。红色、橙色、黄色、黄绿的叶片充满了整个视野,我的眼睛来不及辨别,无论在哪个瞬间,颜色都在一刻不停地千变万化。一张张叶片就好似地球寄来的信件。
大概是因为有些亢奋,qp妹妹故意用脚踢起叶片,用双手捧满落叶,抛掷到空中,玩得不亦乐乎。蕴藏着巨大生命能量的泥土气息,仿佛让人目眩神迷。
“今年也快过完了呢。”
“是啊,一眨眼就过去了。和蜜朗你结婚也就是今年的事,简直有点难以置信。”
蜜朗的大手轻柔地包裹住我的右手。蜜朗的个子不算高,手却格外大。深秋的寒风刮过,卷起干枯的落叶,留在枝头所剩无几的叶片也如雨点般落下。
“好冷啊。”蜜朗缩着脖子说。
他是个怕冷到极点的人。
“回家吧。”
可不能让蜜朗得感冒,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把qp妹妹叫回来。qp妹妹喘着粗气从远处跑了回来。
如果有了不开心的事,我就会去红叶谷不顾一切地喊出来。
上代在寄给静子女士的信里曾经这么写过。红叶谷指的就是狮子舞。上代都喊出了怎样的话语呢?
沿山路而下的时候,我也忽然想尽情喊叫一次。
风吹过,蕨叶与竹叶像是合奏交响乐的成员一样,整齐地晃动起来。
三人并排,悠然地走在来时的道路上,蜜朗抬头仰望天空。在我们四周的,是无垠的闲适风景,仿佛从昭和时代起就从未变过。
“小鸠,你知道气球大叔吗?”
我们打算稍稍绕道去永福寺遗迹转转,蜜朗突然问起这个。
“气球大叔?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说听过……”
“是吗,简而言之就是有个大叔把气球绑在身体上,就那么飞走了。”
“能用气球飞到天上吗?”静静听着我们对话的qp妹妹忽然双眼放光。
“小qp你绝对不能学他哦。”
我话还没说完,qp妹妹就一个箭步冲向前,大声叫喊:“气球大——叔!”
蜜朗看着女儿,继续说:“看到今天这样的蓝天,我就不由得想起气球大叔了。其实说不定他早就死了呢。但想到这片蓝天的某个地方还有个气球大叔,心情就有点愉快呢。”
“我有点理解你了。”我说,“这个世界并不全都是由肉眼可见的东西组成的。现在也一样,我的身边就有上代和美雪在。早晨起床时,我会向她们道早安,见到刚才那样的美丽景色时,我也会对她们说,真漂亮啊。”
“只要我自己还没死,去世的人就会永远活在我身体中。最近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我不是在吹嘘什么,只是纯粹地感觉到她们与我共存着。”
很难用语言来解释这件事,有点让人干着急。但事实确实如此,就在这个瞬间,她们与我们同在。她们就像一张大而透明的柔韧薄膜,轻柔又恬静地守护着无依无靠的我们。我能切肤地感受到。
我们朝镰仓宫那边走去时,芭芭拉夫人正迎面走来。她戴着一个巧克力蛋糕似的帽子,全身盛装打扮。
“这是要去约会吗?”
听到我发问,芭芭拉夫人呵呵着露出笑容。家门口,欧巴桑正无聊地伸着懒腰。
除夕夜吃着白汤炖菜过了年。我本想多做些好吃的,但qp妹妹强烈要求吃这个。
用黄油炒熟面粉,再适量添加牛奶做成汤底。配菜有土豆、胡萝卜、洋葱、香菇,还有从“鸟一”买的鸡肉。我还模仿上代,加了一点白味噌来提味。
不过,光一份白汤炖菜未免太冷清了,我又给蜜朗做了油炸牡蛎。蜜朗用油炸牡蛎当下酒菜,喝起了温酒。
我完全是酱油派的,但蜜朗说油炸牡蛎要蘸酱汁吃。我过去从来没有过油炸牡蛎蘸酱汁这种想法。
“油炸牡蛎不是应该蘸酱油才对吗?”
我试着向蜜朗表达了异议,但他依旧顽固地浇上酱汁。因为蜜朗老家寄来了一大堆柚子,滴上酱油后我又挤上了一些柚子汁。
天实在太冷,吃到一半就转移到被炉了。
“钻在被炉里喝热酒,真有夫妻的感觉呢。”我打趣道。
但等了一小会儿都不见蜜朗答应我。我心里有些奇怪,看了看他的脸,只见蜜朗正用手背拼命揉眼睛。
“你在哭吗?”我太惊讶,脱口而出。
蜜朗的脸涨得通红。他的酒量向来不怎么样,或许是喝醉了,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因为啊……”蜜朗来来回回擦拭着眼角说,即便如此,泪水还是溢了出来,“因为,我根本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中还会有这么一天啊……”
话说到这里,他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趴在被炉的桌上。
“爸爸,你没事吧?”qp妹妹担心地问。
“爸爸是太高兴所以才哭啦。”说着说着,连我都差点跟着哭起来。
白米饭和白汤炖菜上都飘起了温暖的热气。光是看着这情景,视线就变得模糊了。这样的时光一点一点地累积起来,我们也一点一点地变成守景一家人。
“老板——油炸牡蛎还剩下不少呢,再不趁热吃就要凉啦。”我半胡闹地叫起趴在桌上的蜜朗。
蜜朗终于抬起头,露出哭肿了的脸说道:“来来,老板娘也喝一杯。”
说着还往我的酒杯里斟酒。蜜朗一斟酒就停不下来,酒都快从小酒杯里洒出来了。
看了看时钟,还不到八点。或许是因为外头又黑又静,仿佛感觉已经到了深更半夜。
“明天是晴天,一起到由比若宫去新年参拜吧。回来的时候顺道去取些神水好了。”
“好——”
蜜朗与qp妹妹像合唱似的异口同声。
酒瓶空了,我站起身,再温上一瓶。我把蜜朗父亲送来的醉鲸酒倒入瓷瓶,浸入刚烧开的热水壶。
我或许也有点喝醉了。
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无数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