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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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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分贺年卡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会不会是有人错把孩子乱写乱画的那张给寄出去了呢?”听着军队的问话,我没有回应,把贺年卡放在已经看过的贺年卡下方。这张贺年卡绝对不是谁寄错了的,一般人看不懂里面的内容,我却能看懂。贺卡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新年快乐,我八岁了,明朗”。逐字逐句仔细辨认的话,任何人应该都能看懂贺年卡里的内容。贺年卡内的文字布局相较去年有了些许进步,字也是。去年写的“七”字竖向交叉着,看起来像是个“十”字;今年写的“八”字一撇一捺大小不等,下面开了口,看起来就确确实实是个“八”字了。军队把速溶咖啡放到我面前,怀着同情般的语气对我说:“我们有时候也会粗心,把只写了收件栏、其他地方画得乱七八糟的贺年卡寄出去。”我喝着新年的第一杯咖啡,点了点头。

这张贺年卡,母亲写了收件栏,八岁的孩子写了祝福内容。那个孩子生来就患有容易骨折的病症,手脚部位骨骼弯折,提笔写字很困难,于是孩子的母亲就坚持让孩子用魔术笔写字。我本想把这件事解释给军队听,又想到一旦提起话头就有的说了,于是止住了念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那位母亲为什么每年都要以孩子的名义给我寄送贺年卡。我从之前那家医院转到这里后,她又打探到现在的地址,把贺年卡寄到了这里。她的锲而不舍让我感到些许忧愁。

“不过,收到贺年卡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军队说道。然而,看我一言不发,他就止住了这个话题。他看着下个不停的大雪,开口问我:“您为什么愿意从除夕开始连着值四天班啊?”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听我这么回答,军队就说:“话说回来,下这么大的雪,当值可能还是个好事呢。”电视里,各路明星按照出生地分成几个小组,正在展示各自家乡的方言与民谣。我们看起了电视。没多久,军队就站起身整理起病历柜来,边整理边问:“今天凌晨来医院的那个病人怎么样了?救回来了吗?”我看着电视回答道:“可能不行了。”或许因为说的话很冷漠,军队讶异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又说:“刚开年就挑担子,以后更有的忙了。”挑担子的意思就是目睹死亡。这种说法似乎是从用担架抬死者的做法里衍生出来的,原本只有医生护士这么说,现在医院里的职工在病人家属不在场的时候,也会使用这种说法。

“还有件事我不明白。”这样想着,我思考起了关于那张贺年卡的事情。那位名叫牟田志津子的母亲为什么会知道我现在的地址呢?是不是向我之前读过的那所大学问过呢?我本以为来到这座小城之后就不会再收到她寄的贺年卡了,理所当然地觉得离了这么远,她不可能再追到这里来,然而这种想法似乎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仔细想想,早晨躺在床上想起今天是元旦后,忽然间感到心烦意乱,或许就是因为贺年卡的事情还盘桓在脑海的某一个角落里。护士、病人……除了不能讲话的千代,医院遇到的人都会对我说一句“新年快乐”,而我之所以每听到这句话一次,心情就变得沉重一分,或许也是即将面对这张贺年卡的不安感在心中不断扩散所致。

不过说实话,我现在已经感到轻松多了。真的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后,内心的烦闷反而会一扫而空—不用再担心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了。怀着些许闲适的心情,我喝着咖啡,看着电视。过了约莫十分钟,当值的护士走进来,找军队要葡萄糖液。军队从药品库房里拿出葡萄糖液递给护士,随后摆出个下棋的动作对我说:“您要不要来一局?”我们俩的棋艺差不多,或者说,我稍微逊色一些。想着回家也无事可做,我便点了点头。军队立马从办公室的书架上拿出一副折叠式棋盘,摆在沙发前的桌子上。从咨询处的窗口看过去,那个位置是个死角,下棋时不会被人发现。

“新年的第一轮切磋来了。”军队把咖啡杯和烟灰缸带了过来,放在了棋盘的旁边。雪天里下棋能沉淀心情,让人产生新年终于到来的感觉。我们连下了三局,我只赢了一局,不知不觉时间已到了下午四点。在此期间,要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除了又来了名急诊病人,就只剩下当值的护士前来汇报凌晨那名急诊病人的病情,以及收到消息,得知诚治确实回到了沼田两件事而已。

凌晨急诊的那位老人依然意识不清,体温逐步攀升,下午一点量出的数值是38摄氏度,一小时后达到了383摄氏度。三点过后,我去老人那里检查了一下,他的昏睡状态进一步加重,有时会无意识地摇头。如我所料,今晚应该就是关键时期。诚治则是凌晨一点后从医院后门离开的,似乎是一路走回了老家。他为何会在寒冬的深夜回家,还足足走了八公里雪路,背后的原因尚未明了。诚治那边说现在还在下雪,回不了医院,等天气一放晴就立马赶回来,然而今天似乎一整天都不会放晴。

“从现在开始,晚上也要锁好后门。”护士主任接着又说,“他要真有回来的意思,今天明明是可以回来的……”语气里流露出不满。话虽这么说,但让对方冒这么大的雪赶回来还是有些不近人情,况且父子三人新年团聚也无可厚非。我这么一说,护士主任就说:“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该擅自离院。”

新来的急诊病人是一位五十岁的妇人,喝年糕汤的时候把假牙一起喝进了肚子里。假牙是一周前吞进去的,陪她一起过来的女儿也是一副担忧的样子,不过到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没必要采取什么治疗措施了。

我告诉她们,吞进去的东西总会出来,所以用不着担心。女儿就问:“出来是什么意思呢?”我说只能是如厕后自己去找。听我这么说,母女两人皱起眉头,带着生气的表情对我说:“我们家的厕所不是冲水式的。”“那就不找了,反正假牙总会排出体外的,不用担心。”于是,母女俩都笑了起来。母亲又问:“排出来的假牙还能用吗?”“当然可以,清洗好了应该就没有任何问题。”听到我的解释,两人神态勉强,却还是理解般地点点头。“诊费多少钱呢?”我不知道他们做了哪些项目,就问军队。军队思考片刻后,说:“只来看了个诊,没买药也没打针,就收个初诊费吧。”我无可无不可。见我沉默不语,军队说了句“五十日元”,复印了保险证正面。

“正月里总是有奇奇怪怪的病人过来。对了,刚才来的病人得的是什么病啊?”病人离开后,军队问我。我感到有些为难,遇上有健康保险的病人,必须清清楚楚地写上他们的病症名称。稍稍思考一阵后,我问军队写成“误吞异物症”如何。“误吞就是不小心吞下的那个‘误吞’吧?”军队确认过后,就把病名写在了刚制作好的病历上。然后,我们又接着进行还未下完的棋局。军队走了几步后,开口问我:“你说对刚才那个人来说,是吞了假牙更严重呢,还是丢失了假牙更严重呢?”“我也不清楚。可能一开始的时候担心的是自己把假牙吞了进去,听说问题不严重之后,马上又心疼起假牙来了。”听我这么说,军队说了句“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然后笑了起来。他接着说:“那个人会不会真的在厕所里找假牙,然后再把假牙塞到嘴巴里啊?听起来很恶心,不过说不定那个阿姨真能做得出来。”

大概是被这个想象吸引了心神,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处于包围圈里的棋子,形势朝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大意了。”他推盘认输。此时,办公室里的时钟显示时间为下午四点多一点儿。

“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局?”军队说道。我稍微有点儿疲惫,军队这边也时不时有电话打进来,要么就是护士来要库存的纱布,要么就是找军队帮忙给病人换床……我们根本没法安安静静地下棋。

我们决定止战,站起了身。时间刚过下午四点,周围却已经开始转暗。雪依然在下,只是雪花已经没有白天那么大了,但相应的,下雪的速度比白天更快了。“照这样下去,今天雪是不会停了。”军队说着,打开了办公室里的灯。

看着夜色渐临的窗外,我突然感到饥饿。仔细想想,今天从早晨起我就只喝了咖啡,其他什么都没吃。元旦点不了外卖,我本想去食堂吃,但现在是四点多,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出晚餐了。护士们说,昨晚食堂除了平时的病人餐食,还做了跨年荞麦面,今晚应该有简单的小菜。现在正是后厨忙着准备晚饭的时候,我决定等病人都吃完饭后再去吃,就先看起了办公室里的报纸。这时,电话响了,军队接起电话,没多久就对我说是院长家打来的,然后把电话递给了我。

打电话的人是院长夫人。她用听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清透声音说:“如果方便的话,来我们家吃饭吧,秘书长和护士长都在。家里张罗了新年宴席。”我与院长夫人循例互道了元旦祝福,然后说自己正在值班,就不过去了。院长夫人又说:“家里离医院近,离开一两个小时没关系。”出医院左拐后再走两百米左右,就是院长家。“难得过元旦,还要让你值班,真是对不住。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就过来放松一下吧。”院长夫人似乎也对让我值班的事情感到抱歉。我告诉她,我是自愿承担值班任务的。她不太相信,于是我说医院来了个情况不太乐观的病人,也就是凌晨来急诊的那位老人。

或许是从院长那里听说了今早护士的汇报,院长夫人也知道病人是棉被店的店主。我告诉她,病人还在发烧,情况不容乐观。“辛苦你了。如果病人的情况稳定了,你就过来吧,晚一点也没关系。”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

院长的家就在医院附近,如果想去的话,哪怕是值班也能过去,但一想到要在院长家明亮的待客室里与秘书长、护士长说说笑笑,我就觉得有些厌烦。我继续抽烟看报纸,这时院长家的保姆冒着雪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包袱:“院长让我带过来给您吃。”包袱里有一个两层的食盒,上面一层装的是北极虾和鲷鱼,下面一层装的是炖菜、醋拌生鱼丝、红白鱼糕等,所有菜都用锡纸隔得规规整整。包袱里还有个细长型的盒子,里面装着人头马的白兰地。

我正腹中空空,便和军队一起开吃起来。“院长新年前三天都安排您值班,看来是觉得对不住您。”军队边说边在我们面前各放了个空玻璃杯和有水的玻璃杯。或许是由于腹中空空,白兰地喝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辛辣。“真好喝啊。”品尝着昂贵白兰地的军队心情大好。“话说起来,您为什么来了这家医院呢?”军队顶着张通红的脸问道。军队爱喝酒,但是稍微喝一点就会上头。我说就是想来看一看。军队又说:“我不懂,明明大学才是更好的选择吧。”

“在这里工作很轻松啊。”我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他却满脸怀疑。我又补充说:“这里是我自己主动要来的,并非是受原来部门的强行调遣。”听完,军队这才终于理解般地点点头:“您刚从东京过来的时候应该很吃惊吧。北海道以外的人都说这里冷冷清清的。”军队接着就拿自己认识的几个外地人举起例子来。确实,或许因为这里是美军的驻扎基地,所以这个地方给人一种西部片里的空旷感。这座城镇位于平原之中,道路宽阔,下方是火山灰地质,一直长不出茂密的大树,这些都是城镇空旷的原因所在;而北国独有的白铁皮屋顶与简易酒馆成片的景象,大概又进一步加深了这种空旷的感觉。然而,这里人情敦厚,不用对周围的人处处赔小心。我想,单凭这一点,这座城镇就很适宜居住。我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后,军队满意地点点头:“我在自卫队的时候,曾经去过九州和中国地区 ,但我还是觉得这里最好。”

我们又接着喝白兰地,看电视。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年轻的实习护士跑了过来:“金井出现了异常,请您快去看看。”她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完,方才缓了口气。事发突然,我还没弄明白金井是哪个病人。“就是今天凌晨来的那个急诊病人。”听到这里,我才回想起那个老人,看护士着急忙慌的样子就知道老人的病情有多么紧急。我走到办公室一角的水龙头前喝了口水,看向镜中。白兰地让我的眼角稍稍泛红,不过并不引人注目。我穿上喝酒时脱下的白大褂,走出了办公室。

老人的病房房门大开,四五个病人正聚在门前聊天,大概是住在附近的病人得知了这边的忙乱景象,于是就过来看看。进了病房,拿着吸痰器的护士主任转过头对我说:“患者突发了呼吸道堵塞。”

老人还像白天那样仰躺在床上,但从凌晨起就一直持续的鼾声已经听不见了,鼻翼也停止了翕动。我把听诊器靠在老人的胸口,探听他的心跳。老人的皮肤很白,不像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脸上那些呈地图状分布的雀斑也因此十分显眼。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心跳声也没了,但皮肤还是温热的,脸上也带着红晕。稍早前我还没到病房的时候,老人可能就已经咽气了。我拿下听诊器,身后的儿子问我:“人已经没了吗?”我回转身点点头。老人的儿子和年迈的妻子拨开人群走上前,看向已经没了呼吸的老人。老人直挺挺地仰躺在床上,轻微张开的嘴唇上满是唾沫星子,眼角也泛着微微的泪光。他应该是因为没能吐出瞬间堵住喉咙的一口痰,最终窒息而死的。意识不清的病人常常会遇到诸如此类的意外情况,令人扼腕。

我从死者身前退开,交代护士主任处理身后事宜。“孩子他爸……”年迈的妻子用嘶哑的嗓音喊道,“除夕那天就不该喝酒啊……”听到她的抱怨,老人的儿子开口斥道:“别吵了。”

“我爸爸是怎么死的?”他强撑着问我,但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直接的死因是窒息,引发窒息的呼吸障碍症状估计是血液冲破血管,压迫了大脑的呼吸中枢所致。为防止这种情况出现,我们给病人打了点滴,想以此控制脑内浮肿,然而最终没能起到作用。如果要给他解释清楚,我就该这么说,而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罢了。

“大脑溢入了过量血液……”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老人的儿子就顺从地点点头。他可能仅仅是想问我句什么。“才刚开年呢……”年迈的妻子说着又哭了起来。高大的儿子俯视着自己的父亲,像是笼罩在老人上方一般。儿媳妇劝解着全家人:“爸爸坚持到了新年,这时候走也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我再次向死者行了个礼,随后离开了病房。在护士值班室洗完手,我准备下楼回办公室。军队问我老人的情况如何,我说了老人死亡的事情。军队没怎么惊讶:“死在元旦这天可不吉利。”我点燃香烟,抽完一根后给院长打电话。院长先说了句“辛苦你了,很累吧”,接着又问老人发病时严不严重。从深度昏睡和身体热度攀升的情况来看,老人无疑是大脑出现了大范围出血的症状。“我本来以为没那么严重……”院长似乎对自己今天一次都没来医院看看的行为感到抱歉,“那需要我来医院吗?”

我回答说,自己完全没提到院长,病人家属也没问。于是,院长说道:“那我就不过来了,有什么事再联系我吧。”接着,院长又邀请我去他家玩,放松一下心情。我说想稍微休息一下,回绝了院长的邀请,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时间已是下午六点,外面完全黑了下来,唯有大门处灯光照亮的一片空间还能看到不断落下的雪花。先前在病房看到的像是老人亲戚的男人下了楼,拿起办公室前的公用电话讲起话来。“死在元旦这天,殡仪馆和火葬场都没开门,还真是不好办啊。”军队看着窗外打电话的男人说道。我先去了趟医务室,换下白大褂,穿上外套,然后回到了办公室。

“你回来啦。”军队的表情略有些寂寞。“人都不在了,没我的事了。”说着,我用手指了指桌上的酒瓶,“白兰地还没喝完,你喝吧。”军队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那我喝了。”他平时值假期白班,今晚还要留在医院过夜。我打电话给护士,说了自己要回家的事情,随后就离开了办公室。平日里总是被外来病人和探病人员的鞋挤得满满当当的玄关处,现在只剩下摆放在角落里的三双胶靴和一双女士长靴,这肯定是赶去那位老人病房的人脱下来的。我在他们脱下的鞋子旁边穿鞋,这时男人打电话的声音传了过来:“再怎么说,也不能一直把遗体放在医院里啊……”我拉起外套衣领,走出医院。入夜后,雪下得稍小了些,寒气却更为刺骨了。

暖炉灭了一整天,屋子里寒冷彻骨。公寓楼是钢筋结构,安的是双层窗户,然而却没有集中供暖。我赶紧烧起暖炉。屋里太冷,我干脆就穿着外套喝起桌上没有兑水的白兰地。两杯下肚后,身体渐渐回暖。我脱掉外套躺在长椅上,再次看起了今早的报纸。报纸上有一篇报道叫《漫谈新春围棋界》,上面刊登了一名最近屡屡得胜的年轻棋手的照片,棋手有一张少年感十足的稚嫩脸庞。报道看到一半,电话响了。

“是我啦。先前给你打了两次都没人接,刚回家吧?”电话里传出的女声来自桐子。听到叮铃铃的电话声时,我就知道对方用的是公用电话。“我现在在你家附近,可以过去吗?”我说自己刚从医院回来,家里很冷。桐子就说,她站在外面更冷,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继续看起了报纸,在这期间桐子过来了。“好大的雪啊,开车过来可真不容易。”她说着脱下披肩,拍了拍头上和肩上的积雪。她进来后就立刻关上了门,就这样还是有寒气涌进了屋里。桐子罕见地梳着传统的日式发型,身穿振袖和服。“好看吗?”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插着簪子和梳子的厚重发型使她的鹅蛋脸更显紧绷。“怎么样?”桐子又问了一次。“很好看。”我说。“你看什么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给你看没意思。”

我把白兰地倒进新玻璃杯里递给她。她稍稍平复心情,先对我说了句“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然后环视着四周说:“这房子真是太空了,什么都没有。”我住的是一室户,进门就是起居室,里面摆放着配套桌椅,再往里走是六叠 大的卧室,里面放了一个欧式衣柜和一张床,除此之外只剩下一个书架。家具虽少,我却并未因此觉得哪里不方便。

“新年怎么也该摆个稻草圈、镜饼之类的啊,早知道就给你带过来了。”桐子说着就走到洗碗池边,洗起了放在里面的玻璃杯。她卷起长长的袖子,踮着脚把洗好的杯子放回橱柜。我很久没见过她穿和服的样子了,上一次见似乎还在半年前,而像今天这样的打扮还是头一次看到。我走上前,从背后轻轻吻上了她的脖颈。

“别这样,头发会乱的……”在我不依不饶的纠缠下,桐子还是温顺地转过了身。站着接吻的时候,她头上的簪子微微晃动,发出细小的声响。我准备就这样走到床边去,这时桐子说要取下假发。她自己的真发质地柔软,顶在头上的其实是假发。桐子带着认真到好笑的表情把双手放上去,慢慢地取下了假发,只顶着真发的脑袋一下子显得单调起来。我不禁发笑。桐子问我笑什么。我说,现在的发型不适合她身上的和服。“只借两天就要花一万日元。”桐子一边把取下来的假发珍而重之地放在白兰地酒瓶上,一边说道。我本以为她会马上到床这边来,没想到她又坐到沙发上,说今天还是不要做了。我问她原因,她说腰带解开就系不回去了。

从s市的大学毕业后,桐子进了一家商贸公司。一年前,她的一个在本市经营一家餐厅的姐姐把她请来收银,两人共同居住在富吉町的公寓里。我与桐子相识于去年夏天,不过在那之前,她就因为开车被追尾撞击,导致颈椎挫伤而来我们医院诊察过。桐子二十六岁,与我相差了十岁。她说自己大学学的是法语,却又说自己完全不会说法语。桐子算不上漂亮,只是双眼间略宽的眼距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年轻。

“腰带没系好会被姐姐发现的。”桐子说得可怜兮兮。事实上,桐子的姐姐应该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我把这话一说,她又给出了个奇怪的理由:“这才刚开年呢。”“你趁姐姐睡觉时再回去不就好了?”我说。她思考片刻后说:“你总是这么胡闹。”而后开始解起腰带。

桐子关掉起居室里的灯,脱得只剩一件长衬衣后,钻进了被窝。不知是否是喝过白兰地的缘故,她的肌肤摸起来发烫。她把脸埋进我的胸口,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有医院的气味。”桐子说。这句话让我瞬间想起了死去的老人,不过桐子柔软的肌肤很快抹掉了我的思绪。桐子解开剩下的伊达带,把它缠在衬衣下的腰身上,这个举动更加激起了我的兴奋。“不要,等一下……”桐子劝解般说道,最终却还是接纳了我。

度过独属于两人的时光,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醒转过来的时候,我身上只盖了一条毛毯,左腿触碰着桐子的肌肤,有一种舒适的感觉。“喂,你困了?”桐子斜瞟了我一眼,“第一次刚开年就做这种事。”房间里没有开灯,越过桐子的肩头可以看到窗帘大开的窗户,窗外积着厚厚的雪。现在应该还没到晚上八点,四下却一片寂静,大概是因为元旦的关系。

“你说,咱俩总共见过多少次面了啊?”桐子问道。我自然答不上来,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和她发展成现在这种关系是在去年七月份,到现在有半年了。“今天正好是第三十次,我昨天对着日记数过了。”桐子频频找我说话,而我只想睡觉。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在耳边问我想不想了解她更多。我说已经了解得很透彻了。桐子就说,我所了解的全是像名字、年龄、姐姐是什么人之类的表面东西,不知道她真实的样子。

“如果是和现在没有丝毫关系的事情,我也没必要追着问你。”我说。“女人听到这种话,倾诉的欲望反而会更强。”桐子说着就谈起了三年前的订婚对象。她说对方是一家银行的高级职员,长相英俊,却在交往期间同时与另一名男子有了亲密关系,自己知道后就解除了婚约。“同性恋我在周刊杂志上看到过,没想到还真的碰上了。”

说实在的,我对桐子的过去没有丝毫兴趣。她自己想提就罢了,我还不至于主动去问,这种事情听了既不会让人高兴,也不会让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一层。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桐子就说:“总而言之,你就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接着,她又列举出我从前约会迟到、做完爱就立马背过去睡觉等种种行径。“你到这个地方来,也完全是由着自己的心思。”见我没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保持着沉默,桐子继续说,“把妻子丢在东京,自己一个人过来,你心里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突然转向的话题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觉得这件事与现在的我们没有直接关系,但桐子又提了一遍,于是我说道:“虽然与妻子分隔两地,但我一直给她寄钱,没有因此逃避责任。”然而,桐子却说:“寄钱不能解决问题。既然两个人结了婚,就应该一起生活,彼此爱护。即便不爱她,你也已经选择了她。”我不想回应桐子的这番说法,即便回应了,我想她也不会给予理解。

“结婚过了七年,总会出现种种问题。”听我这么说,桐子立刻反驳:“你是在找借口。每次说到关键的地方,你总是把话糊弄过去。”桐子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有时说着说着就会跑到别的话题上去。一般她在受到刺激、情绪激动时,或是喝醉酒的时候会变成这样。我懒得迎合她的节奏,况且现在我只想睡觉。

“喂,我说得不对吗?”桐子深深地盯着我说道,接着又问我为什么这么困。我告诉她,今天凌晨有急诊,我三点才睡,白天又一直在值班。桐子又问:“那,那个病人怎么样了?”听到我说病人刚刚去世,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也就是说,你刚从死亡的病人那里回来,接着就立刻和我上床了?”我沉默不语。桐子掀开身上的毛毯:“你给我起来,太不吉利了。”我没有理她,闭上了眼睛。傍晚起就喝个不停的白兰地渐渐发挥作用,让做爱后的身体越加疲乏。“刚看了死人就立刻和人上床,真是不像话!就算是医生也不该这样,再说我也会觉得不舒服啊。”桐子说着,就从洗碗池那里拿来一块毛巾。

“喂,用这个擦一擦,手脚都要擦。”我说没什么不干净的,桐子却听不进去了。她把毛巾放在我脸上,我只得拿起来擦拭了手和脸。“死的是什么人?”桐子问。我说了棉被店的名字。“那个老人我认识,我还去过他们店里几次。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桐子收起贴身的衣服走开了,似乎是去了浴室。水流冲击瓷砖的声音响起,她又走回来对我说:“你也起来洗个澡吧,碰了死人竟然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地睡觉。”

“遗体不是秽物,况且病人死亡时在场,不意味着触碰了病人。”我说。桐子往沙发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对我说:“你的这种想法已经被推翻过一次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反问桐子。

“想想被大学开除的那件事。”桐子说,“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和你说的,你对待别人太冷酷了,与其说是把人当动物,倒不如说是当成一件物品。外科医生做久了可能确实会变成这样,但你的情况又与别人不一样。你没有惊讶,没有震动,面对一切都过于冷静,这一点让人喜欢不起来。”

桐子的话似乎说中了一切,但其中也有一些不太对的地方。我不是没有惊讶或震动的情绪,只是它们在我身上的表现方式和桐子稍有不同罢了,或许这与年龄、性格有关系。目睹死亡对桐子来说也许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却只不过是时常会遇上的情况之一而已。我有些后悔,之前不该把离开大学的原因透露给桐子。在这家医院,进一步来说是在这座小城镇里,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大学的人只有桐子,院长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我之所以离开大学来到t城,是因为在大学做人体实验的信息外泄了。当时,我所在的研究小组正在做中断血液流向大脑的通路,观察大脑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存活多久的实验。做脑部手术往往要与出血症状做斗争,深入脑中枢甚至要花费两三个小时。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中断血液的流动,病患就不会出血,而手术的时间也会大大缩减。我们所做的,就是在病患接受脑部手术时阻断颈动脉的血液流动,观察病患大脑的状态和脑电波。当然,就算病患处于全身麻醉的状态,这种做法也不会导致病患死亡。手术中一旦逼近病患的极限,我们就会马上放开对动脉的压制,因此实验并没有那么危险。

然而,一名医生无意间谈到了这件事,部分患者就知道了这个实验。他们把这件事捅给了报社,引起了外界的关注。其实,我们所做的只是通过封闭通向大脑的动脉,来观察大脑的状态,但外界却误以为这个实验是要封闭脑血管,观察人类在这种情况下能存活多久。我们借着做其他脑部手术的机会,瞒着患者进行实验的事情进一步加深了外界的反对。患者们一致表示抗议,一些学生也参与进来,事情越闹越大。最后,大学的高层领导讨论后,给了主任教授警告的处分,身为实验实际负责人的我则引咎辞职。当然,我并不认同这个处理结果。虽然我们做的是人体实验,但并没有真正损伤人的大脑,手术的进步正需要做这样的实验。我想把这些告知外界,然而记者一旦行动起来,情感就掩盖了真相,我想说的东西都变得毫无意义。

辞职离开大学后,我稍稍自在了一些,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看看。经前辈介绍,我来到了如今的这家医院。前辈与这家医院的院长恰巧是大学同学,医院正想招一名外科医生。从大学到私人医院,环境发生了巨变,但对我而言,只要能远远离开大学,去哪里都无所谓。

这些事我只对桐子说过。她问我为什么要来这座城镇的时候,我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就把一切都告诉她了。虽然我只是简单地说了说,但桐子听完后依旧十分震惊,叹息着说原来这么复杂,接着又发誓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并没有犯罪,即便桐子说出去了也没什么,但像今天这个时候,她又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一遍,我的心情就不太好了。

“人的身体、死亡,在你眼里就是动物实验。你的这种态度在大学还行得通,在外面可就行不通了。”桐子说。而我现在并不想听她说教。桐子让我起身洗澡的态度很坚决,我只得爬起来走向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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