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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倒屎袍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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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席上有个跟陆南才贴背而坐的男人,光头粗颈,大家喊他“雷大爷”,已经喝得脸红耳赤的他偷听到“男人咸湿”几个字,侧身靠向陆南才,硬着舌头说:“南爷,要听兄弟说句公道话?其实,你们广东佬也好,我们四川佬也好,全部咸湿!唔咸湿,怎么算是男人?对了,什么时候才揾个‘才嫂’回来让我们喊喊?娶了老婆,照样可以咸湿的,不碍事的!千万别像阿炳‘奸盆洗烂’咁笨!”

雷大爷夹杂着粤语和官话,陆南才听得非常吃力,想了一阵才明白“奸盆洗烂”就是“金盆洗捻”。仙蒂瞪雷大爷一眼,陆南才倒是沉着,淡然地说:“揾个才嫂?还不简单!如果仙蒂答应嫁给我,明天就请你喝喜酒!”仙蒂故作夸张地捶他的背,两人相视而笑。

今晚两桌宾客都是孙兴社的兄弟,仙蒂是例外,雷大爷亦是例外。仙蒂本是塘西“欢得楼”歌女,那时候叫作“小白仙”,政府禁娼后到湾仔改当吧女,洋名cdy,她叫自己作仙蒂,陆南才拉黄包车时经由萧家俊介绍认识,知道了她和女人之间的事情,她亦知晓他和男人之间的事情,两人是好姐妹亦是好兄弟。至于雷大爷,是这帮广东人里唯一的外省人,叫高明雷,廿六岁从四川来到香港,见人必说哨牙炳是他的救命恩人。

那是一九三七年的八月下旬,哨牙炳仍是粮店掌柜,一天夜里如常到客栈找姑娘,在街上抬头望往昏暗的楼梯间,看见搁着一个黑影,又扑面涌来阵阵恶臭。他暗骂:“佢老母!谁把死狗扔在这里!”本想掉头离去,然而欲火攻心,管不了那么多了,用衣袖掩盖脸鼻朝前走去,没走几步,黑影竟然微微挪动,并且哎哎呀呀地呻吟,隐约在说:“揍……揍饿……”

哨牙炳睁大眼睛一看,原来是个脸青鼻肿的人,脸上尽是水渍,嘴巴似被什么东西堵塞了,把“救我”喊成“揍饿”。肯定是个死道友 [3] !哨牙炳没理会他,跨步继续走上楼梯,暗想:“我的小弟弟也很饿,也要姑娘来救,你就自己救自己吧!”但走了几步,背后的人仍在喊叫,沉浊的声音里满是绝望。他走几步,再走几步,终于不忍心,一咬牙转身走回奄奄一息的黑影旁边,把衣服脱下缠卷右手掌,蹲下用力捏开他的嘴巴,左手挥拳捶打他的胸腹,没打几下,对方咳咳咳三声吐出了一摊黄澄澄的臭水,夹带着两三坨粪便!

黑影再呕一阵,完全清醒过来,连声不迭道谢,一口川音官话,哨牙炳勉强听出意思,但没心情搭理,气冲冲地走上楼梯冲向客栈,身上只有一件污渍斑斑的墨绿色背心。

没想过了几天,一个宽脸大耳的男子抱着烟酒前来粮店找哨牙炳,原来就是那夜差点没被粪便呛死的家伙。那人自报家门,姓高名明雷,出生在四川成都附近的洞子口,家里本有田地,但在军阀的压榨和土匪的抢掠下,几年之间已经破落,他自幼不爱诗书,只喜舞枪耍拳,父亲死后不久,家当已被抢得八八九九,索性入城做袍哥,与其人抢我,不如我抢人。

“袍哥?”哨牙炳听得一头雾水。

高明雷解释道,“袍哥”就是活跃于云南和四川的江湖堂口,源自“哥老会”,跟广东佬的洪门差不多,有不同的山头,做不同的勾当,坑蒙拐骗的叫“清水皮”,杀人越货的叫“浑水皮”。

“哈,我们广东人把办事不力者唤作‘水皮’,你们袍哥无论清浑,都是水皮,太丢脸了!”哨牙炳调侃道,“依我看,你必是清水皮无疑,不然怎会好生生地从四川跑来香港吃屎!”

高明雷瞪起铜铃般的眼睛道:“虎落平阳,老子无话可说!想当年提着刀枪闯门夺户,老子大喊一声:‘兄弟们,冲啊!打开镇子,各人找各人的老丈人!’多痛快!但以前是什么不重要,以后是什么才重要!香港本来就是浑水一摊,谁清,谁饿死!”他的眉毛异常地粗,也异常地短,看上去简直不是两道而只有两点,令哨牙炳联想到广东大戏里的奸臣宰相。

话说高明雷在城里的“勇义堂”打混几年,脑筋明快,混到了“巡风六爷”的位子,主责探事报信,但有一回起了贪念,强抢了敌对山头的烟货,又杀了两个袍哥,对方到勇义堂讨人,勇义堂舵把子陶大爷竟然二话不说把他交出,理由是为了保住大伙平安。高明雷气得捅了舵把子三刀,再连夜逃亡避祸,到了重庆,改名换姓投靠“威武堂”,当上个管事五哥,但一年后被人向堂主岳大爷揭发,岳大爷把钱塞到他手里,道:“你走吧,这里容不下不忠不义的人。”

高明雷辩白道:“是他先对我不仁,我才对他不义啊!”

岳大爷道:“舵头肯定有舵头的苦衷,无论如何你都不该下毒手。依我看,你身手好,也有胆识,日后必成得了大事,今天让你离开这座小庙,鱼入大海,日后有了作为,你也不必回来道感激,但万一有了差池,也不要回来求救。我们的兄弟缘分到此为止。”

高明雷气得顶上生烟,执起墙边木棍把岳大爷的头敲得脑浆涂地。他踩着岳大爷的尸首,啐道:“老子几时要走、几时要留自有主张,轮不到你驱赶!”

一连杀了两个舵头,四川容不下他了。高明雷辗转南逃,闻说香港是发财宝地,便来了,找到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亲戚介绍他做“夜香佬”,深夜时分到家家户户门前收取粪溺。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无所谓,做就做,摸清楚这里的水深水浅再做打算。

收粪是门好生意,珠江三角洲的桑田需用粪溺做肥料,商人缴税给香港政府,获准向居民按月征收“夜香费”,每夜派人替他们清粪,再把一桶桶的大粪在码头囤集,经九龙半岛海运到广东顺德转售谋利,每年由香港输出的粪溺量高达四五万吨。乡下农民觉得城市人的粪便比较有营养,愿意花钱购买,有求便有供,所以大粪贸易商不远千里从广州、上海和香港等城市运粪到农村,上海的人口多,粪价分五级,区域越是繁荣,粪溺卖得越是高价,香港则是“一视同粪”,不管谁拉出来的都卖相同的价钱。

夜香工人男女皆有,夜香婆在街上扛着两个木桶喊唤:“倒夜香!倒夜香!”居民把溺盆拿到门外交给她们清理,夜香佬主要负责秩序管理,男尊女卑,虽是最肮脏的工作亦要维持这条界限。高明雷工作了四五天,那夜来到卢押道旁,一个夜香婆失足跌倒,臭气冲天的粪溺倒了一地,他“格老子!格老子!”地指着她的鼻子骂,想不到另一个夜香佬是她的姘头,挺身相护,吵了一轮再殴打搏斗,他先占上风,把对方压在地上狠掴,但夜香婆大叫:“四川佬打人!四川佬虾 [4] 广东佬!”附近街道的夜香佬都是“和乐堂”的人,立即赶过来帮忙,高明雷双拳难敌十掌,瞬即败阵,刚才挨掴的夜香婆叫其他人撑开他的嘴巴,让她把粪溺倾倒入嘴。众人散去后,高明雷被粪便噎昏在楼梯间,幸得哨牙炳出手相救。休养了几天,不忘报恩,在湾仔略为打听已经知道恩人所在。

“你如何找到我?”哨牙炳问高明雷。

“您大哥的长相难打听吗?”他故作夸张地咧嘴突出自己的两颗门牙,反问道。哨牙炳也笑了。

尽管语言稍有隔阂,哨牙炳和高明雷却聊得投契,因为谈到女人都是眉飞色舞,同视上床为天下间一等大事。一起到客栈寻欢作乐了好几回,都是哨牙炳买的单,但高明雷声言只是暂时借欠,日后肯定归还。过了十天,高明雷忽向哨牙炳辞行,说要过海到油麻地果栏碰运气,那边有一帮四川苦力,里面该有愿意照应的袍哥。

高明雷找着了想找的老乡,袍哥们来自四川各镇各城,昔日各有山堂,有跑腿打杂的“凤尾老幺”,有调动兵马的“黑旗五爷”,有掌管钱银的“当家三爷”,各有风光,也各有因缘来到香港,现下同是天涯沦落人,都在广东佬控制的果栏做搬运工,受气。袍哥组织分上下四牌,一二为上,缺四,因音跟“死”接近,不利不喜;六八九十为下,缺七,理由是清末福建少林寺和尚马宁儿在师兄弟里排行第七,出卖匿藏寺里的洪门手足,洪门从此视“七”为忌,连远在云贵地带的袍哥亦以此为戒,印证了江湖草莽的血脉相依。高明雷为人仗义,加入做工人,没多久已成同乡兄弟之间的老大,进而自立堂口,取名“蜀联社”,挑战垄断蔬果买卖的东莞帮,无奈寡不敌众,吃了几场败仗,只好转战土瓜湾和马头涌,最后在九龙寨城落脚。

油麻地在九龙半岛南端,因桐油和麻缆的市集生意而得名。区内有天后古庙,所以有了庙街,亦因外省人聚居,有了甘肃街、云南街、上海街。土瓜湾对开海面有个形状既像冬瓜又似番薯的小岛,村民叫它作“海心岛”,岛旁海湾即以瓜为号。马头涌的“马头”则源自九龙寨城的龙津码头,面对九龙湾,英国鬼子的舰队曾在这里被清兵击退数回。蜀联社本来在寨城外的贾炳达道一带收保护费,潮州帮找英国警察撑腰,把他们赶进城墙以内,赶狗入穷巷,唯有打得更狠更辣,退一步无死所,袍哥们豁出了性命,折损了几个兄弟,终于稳住阵脚,打响了旗号,黄赌毒无不沾上。高明雷又开了一间叫作“蜀珍馆”的川菜小店,菜单里有由阿冰建议的麻辣狗肉火锅。

高明雷坐上了蜀联社“舵把子”的龙头大位,初时被称“高大爷”,其后改喊“雷大爷”。眼见时机成熟,他领着兄弟到卢押道找和乐堂的夜香佬算旧账,闹个对方人仰马翻,总算出了鸟气。他又常回湾仔粮店探望哨牙炳,曾经开玩笑叫他赶快学懂四川话,到九龙寨城替他管账,万料不到哨牙炳阴错阳差地被陆南才招为孙兴社的“四三八草鞋”,袍哥对洪门,各有各的身份。每回相约吃喝,雷大爷例必坚持请客,嘴里左一句“救命恩人”、右一句“有难同当”,喝到酩酊大醉总站起身或抱拳或踢腿,像唱戏般用四川话诵念一堆哨牙炳听不懂的话句,后来他说,那是袍哥的会诗,来来去去不外强调忠肝义胆:

你穿红来我穿红,

大家服色一般同;

你穿黑来我穿黑,

咱们都是一个色!

天下袍哥本一家,

汉留意义总堪夸;

结成异姓同胞日,

俨似春风棠棣花!

哨牙炳不明白“汉留”何解,雷大爷说袍哥们自认是堂堂正正的汉人留种,故称“汉留”。两人谈及堂口的诸种事情,双方都惊讶袍哥和洪门有着这么多的大同小异,会诗,隐语,口令,仪式,戒条,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套用语,意思不外乎提醒兄弟:世再乱也要有规有矩,人乱我不乱,谁乱,谁死无葬身之地。

[1] 意为:没他妈的兴趣理会!

[2] 意为:同归于尽。

[3] 意为:吸毒者,酗毒者。

[4] 意为: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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