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2)
这一天是1988年6月29日,星期三。
这一天,距离拉斯穆斯在中央车站下车的那一天,已有六年的光阴。他在下车时的那一刻就下定决心:从此再也不离开斯德哥尔摩,死也要死在这里。
他当年才19岁,纯洁无瑕。
他感到一阵迷眩,只觉得不可思议,如梦似幻。仿佛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整座城市就在他脚下。
六年后,他的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他再也无法欢度自己26岁的生日了。
在这一天到来前,他将会死在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
斯德哥尔摩地区的各家医院已针对不同类型的病患做了分类,由南区医院负责收容同性恋病患,丹德吕德市医院收容血友病患,更南部郊区的沪丁厄市立医院负责照料吸毒病患。
就像一位护士说的:“丹德吕德市收容那些因为输血不慎感染到病毒的病患,南区同性恋医疗中心就处理同性恋者,剩下那些嗑药的垃圾,就给沪丁厄市啰!”
1988年6月29日,那时拉斯穆斯其实还有十个月可活,距离他确定患病已经超过一年了。这段时间,由于一连串并发症,他接受了各种不同的诊断与检查,主要还是肺炎、霉菌感染与带状疱疹。但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还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场风暴到时会将他一举击倒,他将毫无生还机会。
暴风雨前的宁静。
在斯德哥尔摩,一个和煦宜人的夏日午后,拉斯穆斯和男朋友本杰明拜访了克莉丝汀娜阿姨的家,和阿姨还有她那处于分居关系的爱人拉司共进晚餐。
偌大的窗户敞开着,微温的熏风吹进烟味弥漫的房间,带来一丝清凉的空气。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之上,远处还可见市政厅尖塔顶端那三顶金色皇冠在余晖中闪闪发亮着。
拉斯穆斯独自一人站在客厅敞开的窗前,往外凝视着。没人真正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这就是他的招牌动作:终其一生站在窗前,眺望窗外,彻底迷失在自我的世界里。
克莉丝汀娜阿姨刚从厨房走出来,一手捏着塑料杯,另一手夹着一根香烟。拉司见状,不禁大叫出声:“拜托!你用塑料杯装酒喝啊?”
“是啊,”克莉丝汀娜咯咯笑着,对男友的质疑充耳不闻,“不然要怎么办?连一个干净的酒杯都没有!喏,有人要吗?”
拉斯穆斯闭口不言,本杰明则带点嫌恶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用了。他坐在客厅沙发上读着晚报。晚报上头净是关于法院在前一天针对分尸案判决的报道,他读着读着,不由得怒火中烧。
那是四年前,和今天一模一样的夏日,一个男人在离他们国王岛公寓不远处的卡贝里沙滩悠闲地遛狗。当时他发现了两个塑料袋,袋子里赫然装着一个人的部分尸体——躯干与两条大腿。其他尸块则在数周后被发现,包括两条手臂、两条小腿以及被切下的女性乳房。
经过法医鉴定,被分尸的女性名叫卡翠娜·达珂丝塔。她有可能是某人的女儿、某人的姐妹或两个孩子的母亲;然而以上皆非。卡翠娜·达珂丝塔是个专嗑海洛因的吸毒者,为了满足毒瘾,不惜下海卖淫——人们因此将她贬得一文不名,说她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价值,现在活该被分尸,被以块状分装在塑料袋里,被丑化、被羞辱,死时只剩下“妓女”两个字。
整篇新闻充满了攻击、侵略性,很引人注意。
身体各部位被分装在塑料袋里,像垃圾一样到处丢弃。
更可怕的是,死者的头一直没有找到。
这一切的一切,就是要彻底贬损这女人最后的一点价值。
本杰明一想到这一点,就不自在地打了个冷战。那个夏天,每天早上他踩着自行车,循市内运河自行车道前往上班地点时,都会注意路边有没有弃置的塑料袋,它们很可能还在岸边,阴沉地浮动着。
犯下这起分尸案的凶手很显然是职业的。不久后,警方逮捕了一位年轻法医,却旋即将他释放。
自由记者拉许·拉格那·佛许贝里在一篇文章中严词指控警方任意向媒体泄露个人信息,还让可怜无辜的嫌犯在狱中饱受虚拟法庭的折磨。
但是,佛许贝里的同情心可不适用于那位被分尸的女性,那位被谋杀、遭到分尸的卡翠娜·达珂丝塔。
记者在文章中又指出,遭到谋杀本来就是当妓女应该考量的风险,既然进了这一行,就要对这一行的所有危险全盘承受。他就是这么写的:“自己踩进蛇窝的人,早晚会被咬……”
这位记者的措辞和结论,令本杰明毕生难忘。这样的结论,除了冷血,还是冷血,甚至不屑承认死者就是受害人。
她不只不是受害人,还是犯人呢!
反正一切都怪她自己!
就像他最爱的拉斯穆斯一样,就像保罗、拉许欧克和莱恩一样,就像所有染上艾滋病的朋友一样。怪你们自己啰,活该!
你们这些人,自甘堕落,死了只是活该。说明白点,是你们自己找死。
大约一年后,另一个被怀疑性侵自己幼女的医生被牵扯进这起分尸案。在针对乱伦案的调查中,小女孩指称,自己在1岁半时曾被迫目睹了某个恐怖的景象,好像是一个遭到分尸的女人遗骸。其他几个证人也相继出面,指控这位有乱伦嫌疑的医生与先前遭到逮捕的法医。这一回,检察官才终于对两人提出控诉。
1月,紊乱不堪的开庭程序早就该开始了。短短两个月后,几位陪审团团员竟然在与《晚报新闻》记者的访谈中提到罪证问题,使整件调查必须从头开始。
整个春天,法院开庭过程就像刊登在各大报头条的章回小说,连篇累牍。法医界权威约凡·莱伊所做的证词,竟在事后遭到卫生署司法委员会质疑,甚至被彻底否决。小女孩那包括各种恶心细节、令人为之发指的叙述也遭到质疑,被称为是“从故事书情节里汲取灵感,与圣诞老人有关的幻想”。检察官刻意不传唤能够作为证人的其他妓女,以避免被告遭到“不必要的抹黑”。
开庭过程的所有细节被摊在放大镜下检视,被大众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论。
对这件事,大家都有意见。
一对老夫妻在索尔那开了一家相片冲洗店,指称有一名男子走进店里,表示自己是法医,递上一卷摄有尸块相片的底片。
有一位妇人当时正在遛狗,她表示看见两名男子推着一辆婴儿车,上面坐着一个小婴孩,走进法医院。
还有那些在第二轮开庭前就出面指称曾见过其中一名被告和被害人共同出现的女警。大家都有意见。
《晚报新闻》甚至让节目中一位评论家鉴定警方从被告法医家中扣押的充满暴力情节的录像带。
胡闹到最后,法官终于在昨天做出判决。
地方法院表示:这位法医和医生残暴地将卡翠娜·达珂丝塔的尸体肢解,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人就是他们杀的。
这两人都有罪,但闹到最后却双双获释。
本杰明震惊不已。他们还真的活在一个不公不义的社会,无论对妓女,或是对男同性恋者,都没有丝毫的公平与正义。
这时,拉斯穆斯的阿姨打断了他的阅读。
“是啊,真不知道应该要相信谁了!这两个……要怎么称呼他们?这两个家伙,法医和医生,真的吓死人了!”
她紧张地吸了一口烟,很快呼出。
“如果这两个人最后真的无罪,那才是真的恐怖!我说,他们好歹还是被定罪了。事出必有因嘛,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拉斯穆斯,小心,不要掉下去了。”
拉斯穆斯转过身来,瞧着其他人。
克莉丝汀娜阿姨在客厅与厨房间飘来飘去,右手捏着一根新点上的香烟,走动时,染成红棕色的刘海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
她不时露出自己被尼古丁熏成黄色的牙齿,勉强挤出一声干笑。她还刻意把嘴唇涂成红色,不过口红已经快掉光了。
“这个社会病了,真的病了,”拉司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卷起一根烟,“如果地方法院现在说他们只是肢解了卡翠娜·达珂丝塔,那问题就来啦,这具尸体从哪来的?难道他们就从人行道上随便捡来一具女尸,然后开始上工,将她肢解掉?不可能嘛!”
“或者说,他们会这样做吗?”拉斯穆斯冷不防插嘴,开始朝房里走去,“你可知道,医疗人员是怎么处理死于艾滋病的同性恋者?”
克莉丝汀娜转过头来,打了个嗝。拉司小心翼翼地舔着烟纸。
拉斯穆斯继续说下去:“听好了,首先,他们会从头到脚穿戴全套防护装备。不骗你们,我亲眼看过照片!笨死了,穿成那样,简直和航天员一模一样!其实他们都知道,艾滋病根本不是这样传染的。他们在怕什么?怕死人还是怕男同志?还是怕不小心搞砸,让自己也连带被传染?哼,他们本身就是最大的失败,他们就是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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