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2)
“拉斯穆斯,你不能这样说,我们……”
克莉丝汀娜不悦地眨着双眼,无言地看着他。
“他们就围在刚死掉的同性恋旁边,本来应该像处理其他死在医院里的人一样,帮他换上衣服,对吧?没有,他们直接把他扔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扔进黑色塑料袋之后,他们竟然用胶带一圈又一圈地把塑料袋封起来!老天爷,他们到底在怕什么?怕死掉的同性恋像僵尸一样爬出来梦游,还是怎样?我呸!”
任谁都看得出来,克莉丝汀娜简直想拔腿就跑,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紧张不已地吸着烟,端起塑料杯,大口大口地喝着杯中的酒。
“最后他们还在垃圾袋上贴了个警示标语:‘危险病原物质,请勿靠近。’我呸!”
拉斯穆斯一边说着,一边气得不住地颤抖。他就站在本杰明正后方,本杰明很有默契地抓起他的手,两人紧握住彼此。
“他们其实都知道,死人是不会把艾滋病传染给活人的,”本杰明再次强调,“这种疾病爆发以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了。可是,他们还是这样做。”
拉斯穆斯打断本杰明的话,对阿姨撂下一句控诉,仿佛她不只同样有罪,而且十恶不赦。
“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你说说看啊!说啊!”
“拜托,拉斯穆斯,你要我怎么……”
“不想说是吧?很好,让我来告诉你!他们认为死掉的男同性恋不是人!只是一堆垃圾!一堆废弃物!不管是死掉的男同志还是妓女,都一样!都一样!”
拉斯穆斯暴怒地吼着,吼到自己没气了才安静下来。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最后,拉司开口了,他说,这真是太糟糕、太悲惨、太不幸了。克莉丝汀娜这才找到台阶下,告诉大家,饭已经煮好了。
大家就跟着她进饭厅,坐下,准备吃饭。
才刚走出厨房,阿姨就又开始鬼扯起来。
“哎呀,今天晚上我们就用免洗餐盘吧。你们就将就点用,这样比较方便嘛!有时候能够偷懒一下,也挺不错的!”她边说边大笑,试图想要挤出使人感到解脱的斯德哥尔摩式微笑。
但没人跟她一起笑。他们兀自站在厨房边,看着那张围坐过无数次的折叠餐桌。
两人在一起的第一天晚上,就是在这里,在克莉丝汀娜阿姨的家里度过。他们正是坐在这张餐桌前,共进成为情侣的第一顿早餐。
拉斯穆斯和本杰明盯着餐桌上的摆设:免洗餐盘,塑料刀叉,连酒杯都是塑料的,拼拼凑凑,拙劣不堪,几无美感可言。
两个字:荒谬。
阿姨开始在塑料杯里斟满红酒,装得若无其事,津津有味地喝着。
“嗯……”她咯咯笑着,自我陶醉起来。
她又试着挤出那种恶作剧式的微笑,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紧张不已地拨弄着她老是用来擦手的湿纸巾。
最后,拉司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喂,你不是认真的吧!”
她竟然还装傻:“什么?你说什么?”
“柜子里面明明就有陶瓷餐具,我他妈的可不想用纸餐盘吃饭!”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
“就在你后面!你后面!柜子里面!”
“哦。可是,我今晚不想洗碗!”
“你不想洗,我洗!”
“哦。可是……”
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非常不悦地用纸巾猛擦着手,几乎要把它擦破。
她瞥见拉斯穆斯的眼神,她看到了,她知道他了解她的用意。她用乞怜似的眼神望着他,希望他不只能够了解,还能同情她。
原谅。
但是原谅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没有牺牲、付出过,又该怎么被原谅?
想要合乎礼仪只有一种做法。克莉丝汀娜阿姨也很想合乎礼仪。
礼仪、礼貌。她把自己当成个体面、懂礼仪的人。
可她竟然还这样做。
因为那无法控制的恐惧。
她感觉到,他们要求她也给自己定罪,要求她接受这种死亡的方式,要求她受同样的苦难与折磨。
凭什么要她这样做?
表示她爱他们?尊重他们?接纳他们?
她不已经这样做了吗!她就是不想死啊!
她得做个决定。
但她就是不能。没办法。
她冒着汗的双手将纸巾又扭又绞,她的牙齿紧咬,抿着双唇,原本亮红色的口红脱落殆尽。
“混账东西!”拉司大吼道,火冒三丈地拽开橱柜的把手,拿出陶瓷餐具,还有货真价实的酒杯与刀叉,砰的一声砸在餐桌上。
克莉丝汀娜坐在椅子上,极度不悦地看着这一切。
拉司坚决地将桌上的塑料餐具一扫而空,开始摆上真正的餐盘。每放一个餐盘,桌面就发出一声巨响,随后又哐啷哐啷地把刀叉都摆上。
他把塑料杯里的酒全倒进真正的玻璃酒杯,递给拉斯穆斯和本杰明,喊了一声“干杯”。
“是,是,干杯……”克莉丝汀娜不安地应道,还在努力想挤出微笑。她的酒还装在塑料杯里。
她喝了一口酒,白色塑料杯的杯缘顿时留下一点浅浅的口红印。
当外甥和他的“好朋友”终于告辞离去,克莉丝汀娜马上抓来一个黑色大塑料袋,把所有用过的陶瓷餐具通通扔进垃圾袋。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全是你搞的!你脑子有病是不是!”
她把装着餐具碎片的垃圾袋放到门外台阶上,然后走回房间里,大声吼道。
拉司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扮了个鬼脸。现在,连他也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