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驩虞(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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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望见从远方洋面驶近的船,首先露出船桅一样,远远地,他先看见那娘妈用黑缎缚着的一束发,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接着,是她木然的一张脸,接着,是她吊着流苏的披肩,接着,是她深蓝色的短裙围,接着,两条厚黑的长裤筒,最后,一双白布鞋踩了上来——他想着,地球是圆的——他看见娘妈走进空地里,将手提的一口铁箱子沉沉掷在地上,娘妈掀开铁箱盖,抽出四根铁柱,一大匹布,又快手快脚拆了箱,组了柱,挂上布,片刻,一座等人高的楼亭原地长了出来,立在空地上,他的眼前。在他老爹出殡前一夜,许多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与他共聚一堂。

天很快就暗了,他的视线平平望去,望见四面透风的楼亭里,一根白蜡烛烧着,帝钟、奉旨、龙角、乌锣、木鱼等五样法器,圈着火光,不知给照得更清晰,还是显得更森沉。他沿着楼亭绕了一圈,指认楼亭方四面匾一接引西方,阴阳相会,迎归乐国,孝思堂。他转过身去,背后一个人也没有。 &8195; 一位红巾法师走近烛光,探出手,取了龙角,对口吹响,一位白衣小旦抄起木鱼,笃笃敲击,一位乐师调着三弦,应起和起,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乐师身边看着。

在他老爹出殡前一夜,他给了他老爹一场好戏,这场戏里,他老爹是主角,虽然,在场的人,没有人看得见他老爹。他冷笑着,看着一位青衣 尪 姨低伏身子,倒退着,接续烧着买路钱,这逆着转着的姿态,让鬼门开启,娘妈带出了他老爹,他想象他老爹皱着眉,飘飘荡荡,不明白自己何以身处在这阵仗中。

没有人了解他老爹,就连他也不理解。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时想起了一件琐事,他回忆起许久以前,他还是个小孩,他蹲在小路中途,看着小路两旁,夜市摊贩搭起各自的棚子,聚集成阵,包围了他。那卖小动物的老头儿,一张白桦树皮似的脸,微微透着点粉粉红红。小孩发现,老头儿老坐在同一张小板凳上,读同一本破书,几架铁笼子呈凹字形将他嵌在中央,铁笼里,永远关着小仓鼠、小天竺鼠、小黄金鼠、小鸭囝仔和小鸡囝仔,铁笼外摆着一个大铝盆,里面永远游着小乌龟。小孩蹲在大铝盆前老半天,看着小乌龟若有所思,一伸一缩慢慢游着。他总不见有人来买,就问老头儿,卖不掉,这些小动物都跟您回家吗?——他想知道的是,如果这些小动物们都长大了,老头儿会怎么做?一老头儿依旧看着书,对小孩说,是啊,咱家里还有一头东北虎,这头虎被条西林巨蟒吞在腹内,这条蟒又被尾南海大鳄咬在肚里,这三只动物不出家门,是镇家之宝,非卖品。

小孩不听那粉白老头儿胡诌,他一心只是想买只小乌龟,他转过身去拉他老爹衣角,央求他老爹。

那时的他老爹,半身探进昏黄的光圈里,看了看大铝盆,皱了皱眉,说,那是活物啊,怎能买来给你当玩具耍?小孩说,咱要那小乌龟不是要当玩具耍,咱要养大它,照应它,让它长成大龟公。老爹当头敲了小孩一手刀,说,你就这么不长进,你要养,也好养鸡仔鸭仔,养只乌龟干什么?小孩问,养鸡仔鸭仔做什么?老爹说,养大了,好卖钱,或逢年过节可自己杀来吃啊。小孩发愣了,生气了,他指着老爹喊,老爹您,您,您,您表里不一口是心非虚诈不实,您说活物不能当玩具耍,怎么却要把它杀来吃?老爹性子烈,他不爱求人,更不欢喜人求他,他爱教训小孩,但可不容小孩回嘴,他立地打了套伏魔拳,拳拳招呼在小孩身上,小孩负隅顽抗,整夜市的人都聚过来围成圈圈了,小孩想,万不能当众讨饶认输,他瞎嚷乱叫,他骂他老爹,伪君子,真小人,大坏蛋,曹阿瞒,您您您,无缘无故您还谋杀了一条蛇。

老爹打完一套拳,收了势,皱眉问小孩,老子什么时候谋杀了一条蛇?

哼哼,小孩也是倔驴一头,鼻子喷了几口气,偏不说,扭头就走。

小孩回忆起来了,就上次酬神做大戏那天,他老爹带他来这庙口看戏,到了七点十五分,该上戏时,庙祝跑出来,说,戏团消失了,没了,请不到了,本日改放电影。白幕就从戏台上降下来了,光就从后面打上去了,电影片名叫新十二生肖。小孩这是生平第一次看电影,自然没看过从前那旧十二生肖,可他觉得,这新十二生肖,新得真难看,光影平平闪闪,一点也不热闹,他不想看了,就扯扯他老爹的衣角,可他发现他老爹居然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垂下来了。他忍耐了老半天,不小心睡着了,待他醒过来,他发现他伏在他老爹的背上,老爹正背着他走回家。他知道,他老爹是不会把熟睡中的他吵醒,让他自个儿下地走路的,老爹总怕他有些小魂小魄还睡着,没跟上,日后会变得更痴愚。他知道,所以他继续装睡,他乐意让他老爹背着。

晚上的空气没有凉风吹送,但无处不凉,他偏着头,眯眼看星星,他觉得星光很奇妙,天那样高那样远,但只要他打开一条眼缝,星光就那么轻轻巧巧透了进来,在他老爹的背上,他呆想着,那些爹娘俱在的人,肯定比自己幸福两倍,他正这么呆想着,他们就遇到了那条蛇。

那是条大锦蟒,它蜷着身子,大模大样盘在山路上,几乎占住了整条路。老爹停下脚步,掂量着,似乎想从旁边侧身溜过,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一弓身,悄悄把小孩往脖子上挂稳了,顺手从路边草丛里,抽了截断竹竿,走近那锦蟒,不断撩拨它,令它把头从盘曲的身子圈里露出来,待那蛇发火了,向他直直咬来,老爹这才侧身一让,诱敌深入,卸敌之势,跟着,老爹打个旋,那截竹竿飞手而出,一下就把那蛇头钉烂在泥土地里。蛇头死了,可蛇身还活灵活现,顺着竹竿倒盘,一圈一圈紧扎而上,老爹不等它缠老,举起竹竿,用力一甩,那头蛇腾空飞出,摔进了山沟里。

老爹一语不发,远远望着,半晌,他把那截断竹竿随手扔了,回头探看,小孩赶紧闭上眼睛。老爹见他未醒,背着他,继续上路了。

小孩闻到了,他闻到那断竹竿把蛇头捣烂时,空气中所爆出的腥膻味道,那是在山林野莽间攀爬经年的活物,才能释放出来的强烈气味。他当时真为他老爹担心,既担心,他又着实有点害怕他老爹,因为他看见他老爹就这么一语不发,立时取了条性命。

负着气,独自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他又闻到了那味道,只是,他既不为他老爹担忧,也不害怕他了。他一心一意埋怨起他老爹,他想,老爹您好样的,您这么好本事,给咱弄只小乌龟您都不肯,您这么好本事,也不在人前显露显露,让咱威风威风,您要教训咱,也不换套新步数,次次就是那套虚虚的伏魔拳,咱人还没长大,已经招架得差不多了,您说活物不能当玩具耍,您自己怎么就这么漂亮地干掉一条大蛇?您这么侧身一让,您不想,您背上背着咱啊,那蛇要是利落一点,回身反扑,咬了咱,怎么办?他看见他老爹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但他决心不理他,他决心要好好折磨他老爹,他想,好好好,长大以后咱就学那粉白老头儿,在家里办成动物园,把您也给关进笼,笼外就插面铁牌,写——园主人之老爹。

星光再也不奇妙了,它们仿佛远远张着眼,见证了一切,却冷冷地不发半点声息,他想找一些字眼来形容自己的感受,片刻,他找到了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字,他想,他恨他老爹。

——他恨他老爹——在他老爹出殡前一夜,他想着,为什么?

他老爹,是唯一长久在他身旁的活物,他看着他本事偌大地干遍各种职业——厨子,武师,道士,泥水匠,算命仙,教戏先生……也看着他脾气更大地辞遍各行各业。他长大了,他确定,他老爹一面看顾他,一面却也偷偷防卫着他,平时,除了教训他所打的那一百零一套无用的伏魔拳外,他老爹只让他读书,学写字,其余的本事一点也不教给他,总怕不小心露了点什么,让他偷学了去。

他不明白他老爹在怕什么?往往,他与他老爹会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许是为了找工作,许是为了找个去处躲避什么,他老爹总不肯向人问路,最后,他们总是迷路,肚子饿得受不了时,他老爹就带着他,往最近的面摊上一坐,各吃各的面。从前,他想,迷路了又怎样,只要他老爹在身旁,世界依旧自转着,他就感觉一切都很好,后来,他抬头,有能力看得更远了,穿过面摊上氤氤的蒸气,他看出问题了,问题就在,他们早已经弄失了目的地,而世界依旧自转个不停。

直到有一天,他老爹唤他过去,对他说,爹不行了,有句遗言要交代,你老爹荒穷一生,只悟出一个真理,你记下,这真理就是,一个人……他就是个……一个人……他就是个……一个人……他就是个……

他老爹尽力了,只是他荒穷一生,什么也没做完,连一句最后的遗言也说不完。

他冷笑着,想象他老爹站在娘妈身后,由她引着走出,死去活来,一脸茫然。

四周突然聒噪了起来,红巾法师大声喝开大关小关,过草埔路,过赤土路,过黑土路……过扬州江,过花柳池,过龙环井……在六角亭稍停歇时,他着意说全了五代英雄的事迹,说六年修行苦苓林的佛祖,说百子千孙得天下的文王,说八百二十在人间的彭祖,说过了五关斩六将的关公,说黄金围墙玉造门的石崇,他记得自己一个字也没说错,但那唯一的观众听了之后,居然缩在椅子上,几乎憋不住笑了。红巾法师开始觉得,自己正从事一门人间最艰难的职业,因为法事启动了,看不见的主角引出了,无论他自己觉得如何不舒服,他也不敢就此停下,放弃了。

时间错乱了,或者,错乱的不是时间,当他缩在椅子上,听到石崇、关公、彭祖、文王与佛祖等人,一视同仁被并列在一起时,他仿佛听到有生以来最好笑的事 —— 他想问他老爹,老爹,好不好笑? —— 他想,老爹,您只让咱读书,莫不是想让咱察觉这许多可笑的事?他觉得惨然,透过四面透风的楼亭,看向看不见的远方,那里藏着一个习惯用文字装饰门面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太多的死亡与挫败,于是,发达了,倒错了,丧葬成了一门热闹的娱乐,活人在里面回忆各种人的片段作为,说全了,也说不全。 &8195;

逆着转着,逆着转着,逆着转着,回忆倒着启动了。他看见空地上,一座楼亭长了出来,他老爹颓然走进屋子里,他老爹吞着一碗面,他老爹教戏,他老爹算命,他老爹诵经,他老爹在山路上杀了一头蛇,他老爹的下巴垂下来了,白幕也从戏台上降下来了。人说,戏没了,整夜市的人都聚过来观赏了,他老爹虚虚的伏魔拳拳拳招呼在他身上,以及,最初的时候,他在想,他一直想知道的是 —— 如果小动物们都长大了,老头儿会怎么做?莫不是丢了它们,杀了它们吧?

他感到惊讶,时间过得真快,彼时单纯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而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问自己这种问题。当时,他一心想要救起一只小乌龟,带回家,看顾它,却无法向他老爹好好说明。现在,他老爹死了,遗体躺在棺材里,棺材停在屋子里,老爹的瞳孔放大了,人中收缩了,血水开始渗出,在棺材外,厅堂外,他布置了一场热闹的好戏给他老爹。他感觉,有一个人绕过时空,发着愣,看着他,他看见,他老爹被引到六角亭,法事正进行到中场,他看见,一个小孩,蹲在小路中途,看着他,他脸上的冷笑启动了,停不下来,视线朦胧了,一视同仁,最简单的事忘得最快,他知道得愈多,他感觉自己愈是什么都不明白。

当地球以逆时钟方向不断转着,时间也在钟面上以顺时钟方向不断过去了,没有什么和什么彼此交错而过,只知道,各种声音恒常爆着,响着,抵触着——远方,一位德国哲学家喊道,一个人吃什么食物,他就是个什么人。他的世仇,一位法国文学家立即回应,一个人吐什么胃酸,他才是个什么人。至于人是否就像容器一样?渐渐地,成了一个不值得讨论的问题。

逆着转着,逆着转着,逆着转着,人总是热闹地寻找着娱乐。人说,因为这个世界嘛,花少并蒂双开,人罕福寿齐来,一天生不下两神仙,神仙要降世,都得一位一位错开日子,免得下来时,不小心跺了谁的头。从前从前,小路起头的这座大庙,奉祀的神灵多,好日子也就多——农历正月十五天官尧帝仁诞,二月十五开方圣王圣诞,二月二十九观音菩萨慈诞,四月初五妈祖娘娘明诞,四月初八释迦佛祖闻诞,四月十四吕府先师仙诞,六月二十四关圣帝君美诞,六月二十八重威王爷威诞,七月十五地官舜帝孝诞,九月初九哪吒太子莲诞,九月二十八五显大帝显诞,十月十五水官禹帝洪诞……逢好日子,或者迎神,或者做戏,或者请阵头,总得热闹热闹,不好装作当天神灵没出娘胎过,如此一来,大庙前庭就一年到头闹个没完了。

没完是没完,但是还不够,凡人事琐健忘,心神易散,怕当时热得不投入,闹得有遗漏,冒犯了众神灵。因此,每十二年的三月二十三到四月初九,还要统一做一次大醮,遍请朝野上下,名录内外的诸神灵,同享祭祀,恳请他们,多所海涵,着毋庸怪。

没有什么错乱,时间也一点没错,十二年一度的大醮准时来到。早几日,便有几十名老汉,头披盖了庙印的黄巾,出了大庙口,挨家挨户走。领头的一人,张转花大伞,殿后的两人,敲开手锣与腰鼓。老汉们烟也不抽了,牙也不磕了,棋,当然也不下了,只交相传递一柄大铜壶。接过铜壶的人,脖子向后一仰,咕噜咕噜灌进一大口冷茶水,嚼嚼碎茶叶,顺带用衣袖抹把汗,其余众老汉,喝开粗哑的嗓门大声喊——做大醮啊,做大醮啊,乡亲捐献做大醮啊。

人来应了门,自报家有几丁几口,交钱交银若干,众老汉唱祷不迭,齐声道谢,人们就开始期待了,不知本轮做大醮,有什么好戏瞧?年轻的想,是不是,还有那美女耳垂珰 ,俊男粉面白,台上携手诉衷怀,长绳难系日,单系一竹篮,您在篮里放什么,他俩就即席赋什么,比什么,兴什么,数落得那什么好臊人?老婆子问,会不会,那丽兴班的胜珈陵还会班师再来?十二年前,她唱一句 —— 无事令你退两边 —— 拇指食指就这么顺势一勾,向台下驶个目箭,咱那大姨妈当场定在地上,厥了过去。不好不好,老头儿喊,要咱说,扮戏就数萧空仔那囝扮得最好,生迈七星步,旦踏月眉弯,丑儿喊声——拜请神明一跤打滑就地凌空翻出筋斗七八个不只,那才是行当本色真功夫。

想着问着喊着,众老汉早已张着大伞,敲锣打鼓走远了。兀那大汉,新近搬来,单丁无口,头角愣愣,刚刚心不甘情不愿缴了几个钱,颇疑心自己被抢了,听得隔壁老婆子老头儿议论,郁郁踱了过来,闷闷地问,做什么大醮?谁没瞧过戏?

老头儿肃然,打量问话的这大汉,深觉这大汉器小易盈没见识。他说,同您,咱不说那戏,咱就光说那戏台,咱真想把咱的头和肩膀比作大庙,两手这么比画给您看,您看不,这儿,正当着大庙门口,搭起一座大戏台,戏台上方一溜斜檐,檐下挂日头似的挂着一排红宫灯,舞台后连着牌楼,高出斜檐足有三层楼。这三层楼塔,一层峻过一层,绿瓦镶黄边的梯形屋顶,整整致致镇在白墙红柱上,第一层楼开三门两八角窗,第二层楼一门两八角窗,第三层楼无门无窗 —— 那是仙府玉洞,众神灵扬帘飞出 —— 每层楼屋顶插三角旗,居顶中的红旗镶白边,挥顶尾的黄旗镶绿边。

空地上,串串红灯笼由左至右,高高牵过,恍如星河在望;空地两侧,接龙似的各排三排长桌,从舞台前接到了大庙口;每张桌子都盖着红绸布,红绸桌面上铺天盖地数千大海碗,九牲祭礼韩信点兵,大碗肉,大碗菜,大碗酒。您若要看地支一轮下来谁富了,您就要到那十二年一度的大醮上张望;您若要看地支一轮穷了谁,您更要往大醮上比一比。轻暖裘,百结衣,天公养人际遇殊,倘若有个乞丐死缠着您,指着人丛簇拥的那大财主,叨叨对您抱怨说,十二年前,就这地头,咱借过他几元几钱,如今他竟装作没这回事,远远地不敢瞧咱。您别笑,他说的是实话,人穷了,记忆力就发达了嘛。

大汉于是到了那大醮上张望,想方设法才摆脱了那乞丐。他走到舞台边。转个小半圈,绕过一座三尖香炉牌,发现自己立时到了那三层楼高的牌楼后面。他定定神,仔细一瞧,他看见,什么斜檐飞日,什么仙府玉洞,什么星河在望,什么酒肉红绸,什么红的男,什么绿的女,什么富的是你,什么贫的是他,这会儿全瞧不见了。他就瞧见,几片粗粗厚厚的大木板,钉成一面三层楼高的大木墙,墙上那锚钉,就这么一根一根锈锈生生冒出半个头,撑住那大木墙的铁条,有的横,有的直,有的斜,支支条条深深浅浅全插进地皮里了。

他还看见,一片片大木板上,都用白漆注着号码,这是每片大木板,在这面大木墙上的坐标码。他知道了,他这是在一座三层楼高,即拆即装的牌楼背面。是啊,他刚刚一岔神,看牌楼背面不是牌楼背面,现在他回过神,看牌楼背面又是牌楼背面了。他想,什么东西都得有个背面,背面就难免这么一个凄凄楚楚的德性。

见鬼了真是,大汉想,他被抢了钱,什么热闹的好戏也没瞧见,倒先看到了这么个凄凄楚楚的背面,他郁郁走远,闷闷想着,搬家吧,再搬家吧,这地方神灵鬼怪太多,住不了人。

那大汉是早到了,此时离戌时一刻开演时间尚早,舞台空旷,热闹的是戏后台。一个人,走到舞台边,转个小半圈,绕过一座三尖香炉牌,踱过那三层楼高的牌楼后面,再转个小半圈,从那小后门,进了戏后台张望。他看见戏后台一面墙上,从顶到底贴了老大一张黄表,那是各团的登场次序表,每十二年一度的大醮,从三月二十三到四月初九,除了最末一天,四月初九,得肃敬斋戒请诸王,禁演戏外,其他几天,各团要上台比技艺,占场面,都得看这张黄表,这表,可是大家掷签商量出来的。看完这表,他再看看表下这世面,他看,可不是,预备要登台的,港南的绣琴声,山后的锦中花,打虎的紫云雀,抓豹的剑鸣承光……陆陆续续聚齐了,南声北调,腔口各异,师承不一,有时要深聊几句都很难,但是他听,偌大的戏后台,人聚了一丛一丛,有的就地蹲着,有的并桌围着,吵吵嚷嚷,像是在开会。

他犯疑了,他挨近点,看看这是在干吗,原来,这是在聚赌了。可不是,平常日子尚且不无小赌一番,遇到这种大节庆,五湖四海三江会,怎么忍得住手痒心更痒?所谓赌徒无国界,赌场是故乡,就是这个意思。他且看看蹲在他跟前的这位仁兄,斜披着件绿袍,涂抹着半张红脸,这不正是关老爷吗?他想,这位仁兄是心存敬畏的,闯江湖嘛,本事即性命,如果全副行头穿上身,定好装,他就不敢这么蹲着丢骰子了,所以,他的绿袍只披右肩,红脸只涂右半张,望关老爷他老人家勿怪,并且助他一臂神力,一臂就好。

他想,其实,关老爷他本尊老人家生前,未必就不曾这样蹲着,和众将士们嚷着赌着,只是,没人这样记载过。他读过罗贯中先生的《三国演义》,有时不免觉得纳闷,根据《三国演义》,关老爷他本尊老人家,一生中最威风的阵仗,就是千里走单骑,为大哥救出大小两奶奶,其余的,在千军万马中,他就看他老人家,像颗棋子一样被孔明先生驶来弄去,难得看他自个儿打个漂亮的胜仗。他想,关老爷他本尊老人家的故事,就是在教训咱们,输赢不是咱们活着的重点——可是他跟前这位半关老爷仁兄,看他掷骰子那力道,那可真是狠啊,他再看看他四周,都是谁在赌,那位,不是吕蒙正吗?他也不打七响和畅乐姊相褒了,他就抓着看羊金姑的手,聚精会神地看着大碗公里转个不停的骰子,那位乾隆皇,看样子不游山东了,那位詹典嫂见了他,也不告御状了,那位山伯,那位织女,那位英台,那位牛郎,各自遥遥相隔,目不对望眉无情。

满棚子的人,满棚子欢乐的笑声。

他从原来那小后门走出戏后台,自顾自向前走。良久,发觉自己置身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草地上夜露凝重,有些地方早结了水洼子,他偶一抬头,看见满天亮晶晶的星星,月明,星就稀,月色昏蚀了,星星就大亮了。这景象原没什么了不起,他摇摇头,只想着,可惜了,这十二年一度的大醮期间,夜晚,总也见不到月儿圆。

他也走远了。

空旷的草地上,还有一个人独自坐在大石头上,张望着满天星星,心中恐慌得不得了。不久之前,有位朋友曾经这么跟他说,朋友说,你啊,你啊,你别看那满天星星亮晶晶,看上去美极了,你就坐在这大石头上,抬起你那颗蠢头好好打量清楚,要知道,这满天星星,它们有的,在千百年前就已经死了,爆炸了,熄掉了,完了,你现在看到的,是还在苍茫的宇宙中继续奔走出亡的余光,只因为那光和你相距太远,只因为你能观看的时间太短,所以你那颗蠢头看上去,死去的和活下的对你都一样,看来只是森然不移。他说,你呀,你呀,你自大个什么劲儿?在苍茫的宇宙中,你就是条蜉蝣,莫说你是条蜉蝣,你彼时脚踏的这看不到边的地面,在苍茫的宇宙中,它就不过是粒尘埃。

他听得朋友这样说,就冲回家去,搬了几部书出来,想与朋友讨论。他搬的是《庄子》《荀子》和《列子》,他说,他记得这三位子之中,不知哪位子,曾经提过形和影的道理,说形不存,存的是影,很可以为朋友所说的这星星和余光的道理做些补充。谁知朋友听了,竟撇撇嘴,蹭蹭鼻,他生气了,他说,在三位子之前,你竟敢这样撇嘴蹭鼻,快道歉。朋友哈哈大笑,说有一个道理,他知道,这三位子却给蒙在鼓里。他看看他朋友,说,怎么可能?净会说大话 —— 他当时求道若渴,不惜卖了个激将法 —— 果然,朋友横眉一竖,就自动凑到他耳边,告诉了他这个道理。

——什么?——他真是太惊讶了——世界快完了?

蠢头,朋友告诉他,咱们这世界叫地球,地球是圆的,不,正确地说,是椭圆的,像只肥短的纺锤根,它自个儿歪歪打转,也绕着太阳转,照着太阳的那半面成了白天,白天的背面,就是晚上了,因为地球是椭圆的,转着,这才有了时间,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朋友说,一天十二个时辰,那还是在人类出现很久以后才划定的,从前的从前,就上次大覆灭之前,地球转得较快,一天只能分十一个时辰,你要不信,就去找棵老古树,剖开枝干,看看那年轮,你看,这纺锤根转呀转的,累了,正渐渐慢下来,熄掉了,完了,说不定要爆炸了,这三位子跟你说过这件事没有?

自从他知道这件事后,他就失去了观赏星星的乐趣了,他在一片草地上晃荡,随地挑一颗大石头坐下,他一抬头,看见满天滴滴漏漏的光,他就觉得恐慌,他怕安静,远远的地方,谁家荒鸡在夜里啼了一声,他想 —— 会不会这鸡早就死了,而这啼声是奔走出亡了很久很远以后通过许多幽冥的时空才在此时一刻轻轻震动了咱的耳膜呢?他回头,听那满棚子余响的笑声,看那戏后台,那遮住三层楼的黑黑牌楼,那灯笼的火光缀着牌楼的黑暗,那火光后面森森的大庙殿堂,那森森的殿堂里,慈眉大耳,或怒目凛视的诸神祇 ,以及那无所不在,活着生长着移动着的人群,他想, 衪她他牠它们 们们们们,会不会只是什么东西的留影留声呢?

顺着转着,顺着转着,顺着转着,时间并不因为人的惶惑而稍加停留,小路继续奔走出亡,离了山村大庙,山河变动海退却,岸头向前延伸,海堤建成,浮出一道曲折的滨海公路。滨海公路继续跑着,遇峡切谷,逢谷造峡,遇河搭桥,逢山钻隧道,遇大庙生市集,逢沙滩成观光乐园,绵延数百里,在一个饱和的假日,终于慢了下来,被人给追上了。

一个老头儿的房子被征收了,压平了,遭公路辗过。他不时回到原地张望,他看见滨海公路左右各一线道,放假之初,车阵塞一边,假期结束之前,车阵塞另一边,好比感冒的人的鼻孔一样,两边总不通成一气。

彼时正逢收假之前,他看见一边线道上,什么车都有,全数排成一行,动弹不得,它非得等那排在最头儿的那人,把车子开进城里自家大楼地下停车场的车库里,那排第二的车,才能向前再移动一小格,这移动的一小格,在车阵中慢慢慢慢传递,总算大伙都动了一点点,那车阵末端空出的一小格,立即又给不知哪个乐园驶出的车给塞上了。老头儿就坐在海边,他看着一辆车,就停在他的左眼尖上,一两个时辰过去了,它终于移到他的右眼尖上了,老头儿真为它高兴,他想,文明人的娱乐活动果然也斯文严肃得多,放假时,他们就举家搬户,不辞劳苦地开着车,上咱这穷乡僻壤来跳房子。

一位驾驶,换挡,松油门,紧刹车,一个踉跄,他和他的车,又向前多占了一小格。

——你小心点行不行?害我们宝宝差点撞到——那是坐在后座的他太太,正表达她的不满,她说的宝宝,是头马尔济斯犬。

——嗯哼——那是他的回答。

——我觉得宝宝今天精神不太好,看到海也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

——嗯哼。

——今天的海怪怪的你有没有觉得?不太蓝,有点稀稀的,也不是稀稀的,应该说是有点……唉,我不会讲。你觉得呢?

——嗯哼。

他把凉鞋脱下了,海滩裤的裤管也卷高了,他想,他在那海边的什么乐园里,可没看到什么海,他就看到到处浮浮沉沉的人头,与他脚下露出的那片沙滩,一整天下来,他就盯着那撮海沙,而这撮海沙好像就跟着自己回家了。现在,他全身黏痒得难受,随便一动,就有沙子从裤底掉出来,他感觉自己简直像个沙漏——还有那大太阳——他想,八百年没照到阳光了,就这么出了城,跑到海边,根本自己找死。还好,他转念又想,因为工作的缘故,他的假日比别人长了那么一点,明天是星期一,别人明天一早都得上班了,但他可以一直窝到傍晚六点,太阳差不多下去了才上工。他想,明天太太出门以后,他可要好好睡上一大觉,养足精神,才好工作,这世界的市场,是不管你状况好不好的,它可是全年无休地转个不停,间不容疑的啊。

他是一位即期外汇交易员,从傍晚六点到隔天清晨三点,他在一家小银行楼上一间大办公室里工作。在他眼前,一字排开,八面液晶荧幕同时放着光,他看得很清楚,他看见,近期欧元兑美元及欧元兑日圆同时扬升,行情走势由直立的空心棒排成一道斜线,一路冲破蓝、绿、红、白、黄五条移动平均线,稳定站上,而rsi 指数规律上探,游移在破表边缘,与大局不背不离。直觉告诉他,这波涨势将猛烈而长久,杂志上说欧元兑美元可望打破一比一的信心关卡,辗转走高,那说法太保守。

在他眼前,最左边的一面荧幕,继续一行一行吐着文字——

14:14rtrs —— 〔泰国股市〕早盘收低受地区股市疲软所打压

14:15rtrs —— 〔欧元债市〕政府公债期货开盘走高受美债涨势和欧元走强提振 &8195;

14:16rtrs —— 〔台湾股市〕收低2349 点台积电和联电受美股下滑拖累走低=2

14:18cif —— 《金融》美国企业财报的良窳将左右期货走势

符号混用,断句阙如,便于看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把字句的意思吸走。但经验告诉他,最好别看那些文字,文字在这市场上,只会误导你,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因为文字在这个市场里,太强求稳健,太讲道理。他知道,有些说法真是一点用也没有,这个世界,他看到摸到的,就是一个以美元为中心的世界,美元是大经,美元是巨纬,一美元兑印度卢比,一美元兑南非币,一美元兑瑞法郎,一美元兑尽天下无敌手,唯四的反例是,英镑、欧元、澳币与纽币,可以反兑美元,唯一的例外是,欧元和日圆可以不通过美元,在市场上相互兑换。

要他说,这世界以美元为中心,反例与例外都因它而成立。

——美元重挫拖累道琼早盘大跌

——美股底部未到将续探底

台北时间清晨四点整,纽约时间下午四点整,伦敦时间晚上九点整,法兰克福时间晚上十点整及雪梨时间清晨六点整,他下班回到家,心中不无一点遗憾,他想着,人为什么需要休息,需要睡眠呢?他太太正等着他,太太说,不行了,还是要跟他离婚。他手提一只刚脱掉的球鞋,抬起头,看见狭窄的两道墙之间,她据住沙发一角,在她面前,是一张玻璃面茶几,茶几前面,是几具组合电视柜,在她右边,横着一道及腰的长木桌与厨房的流理台,厨房墙边,一扇纱门通往后院,在她左边,是他正坐着的矮鞋柜,矮鞋柜旁,一扇纱门通往前院,此栋大楼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像温室一样,在前院地面上突出矩形的橘光。从远处河堤上吹来的风,前心透后背,总吹得这间还有二十余年房贷待缴的新成屋里,杯盘叮咚作响。

但当时没有风,空气中,沉着厚厚的水泥味。

他听见她说的话了,但他没有力气回答,他想着,作手时间已经悄悄开始了,此时这一刻,正逢纽约交易市场结束,雪梨交易市场开始之前的大空档,世界各个角落的作手们,开始从隐形的阵地冒出头,用隐形的金钱,操纵隐形的行情走势,刮掠隐形的大阵仗后的余利,但他无能为力。等到他睡了一觉醒来,只能像看纪录片一样,把这场一日一度的嘉年华,细细研究清楚。

战争进行中,这场战争谁也看不见,但世界是圆的——正确地说,是椭圆的——只要天亮着的地方就有人在兑,只要钱兑得动世界就算活了,只要世界活了,他,就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要他说,就这么简单,坐在八面荧幕前,摸着四具形状不一的电脑键盘,他也好像摸到了世界的脉搏。他一边工作,一边顺便将自己的积蓄在电脑上兑来兑去,上星期,一连赔了新台币三十万,他的心跟着那脉搏跳了一下,这星期,一举赚回五十万,他的心,跟着那脉搏又抖了一下。

——德国马克是欧元的主要组成货币

——〔德国俗谚〕一个人要破产两次才会知道怎么花钱

如今,所有和马克思有关的,他只记得一件事——有一年圣诞节,马克思太太出门借钱过节,就像安排好的玩笑似的,她在遭遇连串的船难与火车事故后,终于赶到她银行家朋友的别墅,却发现这朋友不巧在日前中风,正瘫痪在床,无法言语;她两手空空回返,又碰上了巴士翻车与计程车追撞等意外,浑身狼狈进了家门,她的女仆不巧心脏病发,死在客厅地板上,此时的马克思正因为筹不出葬仪费,干站一旁,束手无策。他记得,读到这一段时,他笑得要死,也怕得要命。

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坐在入门的鞋柜上,身上盖了件薄被,鞋只脱了一只。天大亮了,太太也已经出门了,他想,她说不定真生气了,或者,她也不生气了,她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她就是给狗喂了饭,给他盖了被,然后出门上班去了。

狗儿宝宝正趴在长木桌下睡觉,眼帘也不掀一下。他推开纱门,往前院去,伸伸僵硬的四肢,围墙外一声响,一个人突地站起,露出一颗头,是那位欧巴桑。欧巴桑包着花头巾,头巾上还戴着斗笠,对他挥手打招呼,露出一边花护袖。先生,欧巴桑问他,考虑好了没?

还在想,他回答,还在想。听得他如此回答,欧巴桑只微微一笑,又将头缩回围墙外了。欧巴桑是包承水电铁窗顶楼加盖等装潢工事的,每天,有许多像欧巴桑一样的掮客,沿着河堤,在此带密密麻麻新长出来的公寓大楼间穿梭,招揽生意。但谁都比不上欧巴桑这么有耐心,她几乎是风雨无阻,日日戴着斗笠贴在围墙外面,一闻声息就冒出头来,抓着他,跟他解释何以他家里需要大修特修一番。欧巴桑说,他家前院后院可以盖上水泥,这样既清爽又干净,围墙打掉重做,加高加厚加窗口,成堵真正的墙,接着,把看得到天空的地方都加盖棚子,这样一可以防小偷,二可以把他家客厅往外推,把厨房往外推,把什么都往外推一推,如此,他家的坪数,就涨大了一倍有余。

欧巴桑并且补充,他家前院后院的草皮,看起来绿油油,其实雨一下多了就会被泡烂,因为院子地下是大楼车库,植物的根无法垂直扎深,看上去像草皮,其实他们跟住在盆栽里没有两样。

看着欧巴桑像猫一样,脸上挂着微笑消失在围墙后方,他想,她是打算天荒地老,长期抗战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这是带着她职业上的自信,从容等待他和他的家了。他抬起头,看见顶上六楼,又有一户新装潢好了,夸张突出的整墙铁栅栏,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挂在上面,像只小红毛猩猩,小猩猩在张望什么?从那个高度那个方向望出去,无非是马路,一道高起的河堤步道,玲珑般无路可解只能摆着车的大停车场,一条脏兮兮的河,带状公园,另一道高起的河堤,再过去,就是那座像装在盆子里一样,大约无论是谁,都得跳进去浸一浸的大城市。

电钻声又隆隆响起了,那是更顶上的七楼八楼正在装潢。他想,他与这些芳邻,真有一点器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除非他的职业与那人有关,或者那人的职业与他有关,否则,除了他的家人外,他在这个世界上,可说是谁也不认识。

假日,他开着银色轿车,载着太太和宝宝往海边去。他跟卖乐园门票的人买了门票,跟租遮阳伞的人租了遮阳伞,跟卖餐点的人买了午餐,这些素未谋面的人,也是因为职业需要的缘故,才在当天,和他对答几句话。他受不了太阳,当那陌生人帮他把一柄大伞,在沙滩一个桩上杵好了以后,他就像种芋头一样,一动不动地把自己种在伞下了。他又睡着了,第一次醒来,他看见太太穿着短衣短裤,抱着红白条纹的大海滩球,从左边到右边,追着宝宝跑过去;第二次醒来,他看见太太手里拿着甜筒,从右边到左边,被宝宝追着跑过去;第三次醒来,他发现太太倚在他身边睡着了,宝宝被系在伞柄上,趴在沙地上,呜呜低鸣着。

太太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穿泳装了?他想不起来了,太太自尊心极强,莫不是因为他曾在言笑之间,拿她的身材开过玩笑吧?他也不确定,他想着,时间过得真快,当他们都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太太终于答应与他约会了,他们连午饭也没吃,就跑进电影院里看了场电影。电影演什么?他当时因为太激动了,所以看不明白剧情,看完电影,他好想再请太太喝杯咖啡,但太太体贴地说,她下午还有课,得回去上课,他就送她回学校。他们慢慢走在校园马路上,走到钟塔旁时,上课钟声正好响了,他们转头一看,发现那钟原来不是自动会响的,是有一位老头儿,把手藏在钟塔下的一个铁盒子里,手在里面拉一下,头上的钟就响一下,拉一下,头上的钟又响一下,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老头儿真好笑,两人一起足足在马路上笑了十分钟。

直到送他太太进了教室,与她挥手告别,他还不可自抑地笑着。他太开心了,静不下来,所以虽然口袋半块钱也没有了,他还是走回商街瞎逛。他在唱片行外,听到一首曲子,他觉得这曲子写得太好太美了,太鲜活太甜蜜太漂亮了,就像从天堂传送下来的一样,太能为他说明他彼时的心情了。他跑进店里,一手抓住店员的衣领,另一手指着上方,问店员,谁这么厉害?写的这首曲子叫什么?

——舒伯特——店员瘪着气管说——《死与少女》。

——叫什么?

——死,与少女。

他放开店员,他确定,没错,自己是个音痴,但是没关系, &8195; 他恋爱了,这方面那方面白痴一点是很正常的,他独自一人又在街上笑了整整一小时,笑到眼泪流了出来。

他太太和他结了婚,那时,他已在同一家小银行里,不上不下地工作了好多年。有一天,他看到布告,公司紧急招募夜班即期外汇交易主任,职衔是主任,其实谁都知道,这家小银行的外汇交易员,班班仅就单兵一人,上一位主任,就因为长期在大办公室里独自熬夜,有了幻听幻视的现象,必须入院治疗。他想,好极了,这工作适合他,因为无须和同事相处,他去报了名,被赶着上了几星期的培训课,没看见任何竞争者,就被丢进大办公室里了。

他独自发现了新世界。一周五天,他穿着短上衣、牛仔裤和球鞋,去便利商店买矿泉水和烟,像探险者一样,从铁卷门半拉下的银行后门钻了进去,跟警卫室的警卫签到:姓名,某某某;事由,上班;目的地,十楼;进入时间,十七点五十分; 离去时间,他也预先填了,三点十分。他进了大办公室,跟荧幕前的午班主任交接,在纸杯里倒了些水,充作烟灰缸,开始工作。

他下了班,开动车,过了大桥,离开城市,回到家,他不立即进家门,却又到河堤上吹风,心中还想着刚刚发生在荧幕上的事。当天台北时间晚间十点整,亦即纽约时间清晨十点整,美国的格林斯潘格老,登台讲话了,在格老登台前两小时,纽约市场开始交易了,他在荧幕前看见,闲嗑瓜子的有,乱丢毛巾的有,跑个龙套掠点风头的也有,但主要盘势几乎是定住不动,全世界就等着格老出来唱声响,好容易,格老粉墨登场了,开头定场吟了句——

美国经济稳定成长中,但仍有不确定因素存在。

这是句相当值钱的废话,投资人记得最近的后半句,便心摇意乱了,美元汇市立地崩盘,直直滑落,他身旁的二十四线电话开始响个不停,什么数字都有人喊得出来,价位不断跳空,已经没水准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了。此时,遥远的美国,格老大约也发现苗头不对了,他抽换一张演讲稿,挺早先的前半句话,为美元委婉护航,再抽换一张演讲稿,全面为美元灌顶加持,到了演讲结束时,美元一跌一升,正好打平,格老漂亮告退,等于没登台过,只把他累得跟狗一样。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可笑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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