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王考 > 驩虞

驩虞(2/2)

目录

那时,在他最左边的一面荧幕,仍旧不疾不徐,依自己的逻辑与步调,一行一行吐着没什么用处的文字。他想到,在这套即时讯息播送系统的另一端,一定也有某人正熬夜工作着,把资讯汇整,一字一字打出来,播送出去,那时,他突然回想起了在校园里一下一下拉着钟的那位老头儿,他想着,那老头儿如果每一整点都得回到原地拉那钟,那么,在那偌大的校园里,他岂不是像被光拖曳着的蛾一样,哪里都别想跑远吗?并且,他没有迟到的权利,在每一整点之前几分钟,他就是得出现在钟塔下,右手在铁盒里就位,左手平举,对着自己的手表,时间到,他就得准确地把钟拉响。

——这个世界上,原来有人从事这样的工作,并且因为这样的工作,而呈现这样的存在状况啊——他想着,他低头,看看面前的八面液晶荧幕。最左边那面,还在静静地不断地一行一行地吐着文字,他想着,可惜这套系统不是互动的,否则,他有一种冲动想回复远端的那陌生人,别再写了,这些文字,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这世界并不遵照这样的逻辑与步调走,别写了,你的工作,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睡着了,睡得极熟,而且醒来的时候,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有情节的梦。他想,据说人只有在将醒之际,浅眠之时才会做梦,因此,如果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么,他无意识地熟睡着的时间,应该更长更长了。世界变简单了,他想,因为一个意念就能改变世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人的力气,跟转个不停的世界相比,就好比放进宇宙无量的黑幕里的,一枚小烟火。

——你觉得呢?

——嗯哼。

他想,太太说得对,他们应当离婚。

一户新装潢好的公寓房子,夸张突出的整墙铁栅栏上,一个小孩挂在上面,正自个儿挣扎着长大。他的父亲母亲,自己就是对半大不小的老孩子,他的母亲,对清扫屋子、布置房间、打电话和朋友聊天的兴趣,比陪他在地上爬,看他反刍食物的意愿高;他的父亲不常回家,偶尔不小心碰着面,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就又出去了一会,回来时,带了拼图、积木,或是一盒彩色笔,送给他。他关在那比水族箱还干净的屋子里,自个儿做些什么消遣呢?他照镜子,跟自己的形影玩,再大一点,他看电视,打电玩,把关老爷他老人家在那虚拟的时空里整死几百次,或者,他也不干什么,他就挂在铁栅栏上,看着栏外移移动动的人,像看电视一样。

远方的旧住宅区里,一个邮差模样、穿着绿衬衫的男人,正走进一间有着斜檐的砖造平房,他突然想象,在那间平房里,住着一千只鳄鱼,那男人一走进去,就会被鳄鱼啃咬,开肠,剖肚,分尸,顷刻间就剩白骨一堆,被从窗口扔了出来,他为什么这样想?他也不清楚,只是这样想,稍稍排解了一点无聊感,他就拿起图画纸和彩色笔,把这景象画下来,他画,一间宁静的砖造平房,一位面容愉快的男人正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他还加了满地五颜六色的花,晴朗的蓝天,大大的红太阳。此时,母亲正好讲完电话,走近他身边,她看了画,好开心,她说,画得真好,像真的,真漂亮,妈妈明天买盒水彩送你。他得意极了,他想,母亲并不知道这屋里即将发生的事。

他上学了,干净乖巧,功课极好。下课十分钟,他坐在教室里做计算题,偶尔抬头,看见他的同学们满操场乱跑,溜滑梯,荡秋千,吊单杠,爬竹竿,或者找谁干上一架,有人手上的饼干掉在沙地上,又捡起来继续吃,好勇敢,而他却哪里也不敢去,连厕所也不太敢上。很多年后,当他回想起学校生活,他记得的,就是自己很干净乖巧地憋屎憋尿。他还记得,这辈子母亲只带他到附近公园玩过一次,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因为母亲只在旁边新发现的服饰店街逛了一会,他就被一个不认识的小孩给揍得倒在公园沙箱里爬不起来了。母亲来解救他,拍拍他身上的沙尘,带他回家,母亲说,这世界坏孩子真多,以后还是别来公园比较好。后来,他常看母亲提回服饰店的包装袋,只是,他再也没去过那座公园了。他忙着上绘画班,上心算班,上小提琴班,他知道自己很聪明,因为总有人提醒他这一点,并且,如果不知道自己很聪明,他不知道他还应该知道些什么。

学校里,轮到他当值日生了。他和同学去抬便当,他看见那老工友坐在蒸饭间里,对着一瓶高粱自斟自酌,老工友打着赤膊,浑身刺满的字和图画都在冒汗,他不知道那老工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对他来说,那老工友无异于外星人。抬完便当,他去福利社买便当吃,他看见福利社在卖一款新的文具组合,里头有彩色笔、蜡笔、水彩盒、尺规组,等等,他想了一会,就买下来了,他提着这公事包一样的文具组合回到教室,同学们都凑过来看,很羡慕他,他得意极了,把文具组合附赠的贴纸送给班上一个捣蛋鬼,希望那捣蛋鬼以后少找他麻烦。他回到家,脱下制服,才发现那贴纸张张都粘在自己衣服背上了,难怪大家一直对他笑,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同学们对他来说,都像外星人一样。

还有一个外星人,不定期会跑到他家来。门铃响了,他透过门上洞眼,看见那个老人又来了,那老人还是提着口破环保袋,里面装着青菜,他开了门,那老人就进屋里来了。那老人据说是他外公,他想,也行,随他们怎么称呼,他不介意,对他来说,外公等于外星人的意思,他跟外公交代了,母亲不在家,父亲不在家,这家里没人在家,就自进了房间,继续打电脑游戏,杀几只异形出气。窗外,他看见外公又光着脚晃到阳台上了,他知道,他家太干净了,叫外公待着不自在,外公据说是乡下种田的,习惯光脚踩泥巴,他不明白,这么不自在干什么不定期就晃到他家来?他看见外公又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包烟了,每次外公一走,阳台上的盆栽就会种满烟蒂,让母亲的心情很恶劣,他嫌恶地拉上窗,打开冷气,他专注在电脑游戏上,很快就忘了那老人。

有一天,母亲告诉他一件事,他想,喔,你们离婚了,他想,这样也行,反正对他没有影响。

他工作了,干净利落,表现极好。他的办公室换来换去,哪里有难题,他就被派往哪里去,他习惯有人为他指出难题,并且信任地望着他,告诉他,就是这样,都交给你了,他会说,没问题,他知道他不需要跟谁取得共识,只要想出一个简单清忍的法则,就可以推着大家照那法则走,他没有跟谁比较过这故法好不好,但他知道,要他来做,他只会这样做。他一向如此心无所惧地对待工作,直到有一天,在公司的庆功宴上,所自人都喝醉了,只有他还醒着,他不明白人干什么要喝酒,他穿着白衬衫,系着黑领带,像参加丧礼一样端坐在餐厅一角,心里盘算着,不知道人们什么时候才会庆祝完。

公司里的一个捣蛋鬼同事,端着啤酒杯,晃近他身边,探头探脑打量着他,又拉过另一个同事,指着他,对那同事说——

你看,他像不像一只蚕宝宝?

面前有人笑了,仿佛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他感觉整间餐厅好像着火了。男的对他笑,女的也对他笑,下属对他笑,同事对他笑,连胖大的上司也在座位上嘿嘿嘿对着他笑,餐厅的厨子扔了锅铲,侍者丢了菜单,所有人包围了过来,张开大嘴不断地对着他笑,他想问他们,餐厅都着火了你们为什么一直笑?后来他发现,点火的就是他自己,大家是来看他像一只虚弱苍白的蚕一样,蹲踞在自己的衣冠冢里,而且这只蚕的脸色,像燃烧的炭一样愈来愈红,愈来愈热。

当时大家都醉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起,他开始不定期请假,他是真病了,往往一出家门就头晕目眩,牙根作痛,有一天,他好容易到达了公司,上司忧郁地望着他,递过张名片,说今天让他请公假,要他挂号,去见名片上的人。他听话去了,走过一道自动分开的玻璃门,他看见一位套装小姐迎了过来,带领着他,在走廊上绕着,他被带进一间四面无窗,空调调得极其寒冷的小房间,一位长得很像他母亲的中年太太,就贴着墙坐在一张深黑色办公桌后面。他在办公桌的另一头坐下了,中年太太很慈祥地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坦然回答了,中年太太又从深黑色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纯白八开图画纸,和一笔盒的彩色铅笔,中年太太告诉他,请他随自己的意思,画上树、家,还有人。

他望着纸和笔,感觉自己再一次受到羞辱了。他知道这是测验,并且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表现得很差,他拿稳笔,对准纸,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不会画画,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怎么摆置树、家,还有人,怎么把画面遮掩得既美丽又和谐,他知道,这一次,这位长得很像他母亲的中年太太,还是会像有洁癖的人看到脏东西一样,一眼就挑出他的毛病所在。他想告诉她,他已经长大了,而且他够聪明,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她想借由图画检视出来的他的空虚他的麻木和他的什么的,都没错,都是他的问题,只是,就算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问题,他还是只会像现在这样生活,为什么呢?因为他长大了,而且他够聪明。

很抱歉,他对那位中年太太说,我画不出来。他起身,离开那地方,第二天,他去递了辞呈。

辞了工作,他再也无须出门见人了,他与他的母亲,镇日面对面困守在家里。他开始不相信这世界存在着像是打错电话,或者按错门铃这样清楚简单的小意外,他认为,这世界以他为核心,核心之外,人人图谋着陷害他,羞辱他,趁他不注意时对他放出致命的一言一行。他不敢开电脑,更不敢接电话,他担心远端正有人利用此些方便的科技,监视、监听着他,他于是反监视、反监听。他像童年一样挂在阳台的铁栅栏上,一动不动,像看电视一样注视着外面,在那条窄巷里,一个男人从左边走过来,一个女人从右边走过来,两人在中间会合,男的说,咱爱你,女的说,咱也爱你,两个人一同伸出手,抱在一起,两个人一同噘起嘴,亲成一团,男人的手,趁便摸女人的屁股,女人的手,轻抚男人的背,喔,他想,这是在谈恋爱。

突然之间,客厅的电话响了,当时,母亲正趴在地上,用一条抹布拖着本日第二回合的地。她抬起头,看着电话,再看着他,仿佛不确定是什么东西突然响了。他看看母亲,再看看电话,阴谋,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果然有阴谋,敌人正盯着他,趁他走到阳台上时才打电话袭击母亲。他跑回客厅,拔掉电话机,把它丢进母亲拖地用的水桶里,背起藏在茶几底下,准备了很久的背包,扶起母亲,开始逃亡。

他开动那辆闪闪发亮的黑色跑车,后座载着母亲,他沿着公路绕了不知有多久,后来他明白,他这是在一座岛上,他只能再往原来的地方开回去。此时,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对他笑,笑他的徒劳与盲动,他像照镜子一样,用力地对那声音笑了回去,他想,好吧,要玩就来吧,他于是带他的母亲,绕海滨,进各种乐园观光,他学母亲,总是注意把自己和眼前的一切弄干净,不留痕迹。他想,我就这么愉快,我也学会了庆祝,我就是让你们捉摸不定,看你们能拿我怎么办,最后,一个假日在路上逮到了他。

他也陷在海边这样一条车阵里了,他开着车,后座载着母亲,他像位rpg 电玩的主角,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一切景象,等待着什么东西给他最后一击。在他身旁的助手席,放着他买给自己的一只塑胶风筝,一把小木剑,一颗放了气的海滩球,一个小水桶和一柄小沙铲。喔,他的母亲在后座叫了一声,他问,怎么啦?母亲说,她刚刚好像看到她的父亲从车窗外走过去,他花时间运算了一下,他想,母亲的父亲等于是自己的外公,只是,那个据称是自己外公的老人,不是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吗?

他不明白。

那排在最头儿的那人,把车子开进城里自家大楼地下停车场的车库里,在那座城市里,她,正坐在阳台的一张椅子上看报,她指着报纸,低低对他说,我们无能为力,一点用也没有。他读那报纸,说是远方的一个叙利亚国,一个伊德里村附近的一个塞祖恩水库,不知怎地突然崩了,水库蓄的水,像冲马桶一样,把伊德里村全村都冲走了。他看那照片,耸立在平地上的高壮河堤裂了个大口,露出刺眼的天光,平地上都是泥泞,没有任何突出物,一个人骑着单车,背着天光,正向他骑来。他想,那在泥地上的那男人,他哪里找来的单车?他是村里人?是警察?是与拍照那人同行的记者?是住水库另一头的水库管理员?还是外地来找亲戚的?但天光太亮,他一点也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他只看见,他仿佛戴着顶鸭舌帽。他想,他若曾经待过这村里,他这样一路骑着找着,脑里必然翻涨出许多人影,这户昨日驻着一流浪戏团,那户收容了一逢人必笑的傻老乞儿,这户囝仔无爹,那户爹爹跑了老婆。圆满也好,残缺也罢,那大洪水倒是不辨盗跖与颜渊,将他们一体带离了。

那大洪水随性所至,兴许还填满了一个大谷地。那个黄昏无雨,几位浑身湿透的伊德里村村人,像蚂蚁一样攀附着门板,一截断木,或一头死牛,努力让自己浮在水平面上,水平面扶摇着,远方的陆地好像一直在后退,一个大漩涡逆时钟方向转过,什么东西被卷进去,沉了,宁静地不留痕迹。一位老村人坐在一面门板上,给震动了一下,他抬头,看见满天鸟儿惊惶地飞,其中有一只是他养的大公鸡,公鸡拍着双翼努力撑着身上的铁笼往上飞,又一个大漩涡转过,他也不挣扎了,他头一偏,张开双臂,缓缓向下沉。此时,一位半浮着陷入昏迷的伊德里村村教师,被村老人在水里给撞了一下,猛醒过来,他头上脚下划出水面,张眼一看,朦胧一片,世界完了,良久他才发现不是世界完了,是他的近视眼镜掉了。他是阿拉伯后裔,隶属伊斯兰教逊尼派,自幼受教于派内哈乃斐教法学系,在油灯下跪着熟读了可兰经,他祷告,警醒自己勿惊勿疑,真主说,勿惊勿疑,若要淹没咱们全部,他必须融化天上所有的云,那时他就必须显露出他自己,真主总也不愿如此行。

又一个大漩涡转过,他被带着逆时钟转了一圈,他看见有一个人,双手搭着一截断木,双脚踢水,快速向他游来。他辨清楚了,是那位傻老乞儿,傻老乞见他便笑,双手轻推,断木向他滑来,村教师牢牢攀住了断木,心里感动极了,他想着,傻老乞儿平时逢人便伸手乞讨,危急之时却也知道将救命的东西舍出。他抬头,想赞美真主,朦胧间瞥见一块黑黑的云当头砸下,撞在水面上,他微笑不及收敛,向后一仰,又晕了过去。 &8195;

傻老乞儿看见一个大铁笼子从天上掉下来,没被砸中的村教师给吓晕了,脸孔朝上,呈大字形躺下了,大铁笼子的栅门脱开了,里头的公鸡力气放尽,无力飞出,眨眼便连铁笼一起向下沉沉沉了……

他想,她说得对,我们是对许多问题都无能为力,一点用也没有。只是,如果这世界一块陆地也没有了,我们兴许还是活得下去,我们学会沉潜,我们长出蹼,我们胸膛鼓胀,吸聚水底的气泡,我们长满鳞,不再害怕冷潮袭击。或者,整个世界都被冰给冻结了,我们也就萎缩了我们自己,成了封在固体里的蜉蝣。那时,出生和死亡都无关意志了,我们就是一口气都不存地活着,等待另一颗恒星再将我们解冻,我们总能活着,如此而已。

她放下报纸,对他说,她要离开一阵子,出外走走。

他背对一间房子,送她出了门。

她,在一家公司,像工蚁一样从早干到晚,每天的工作内容大致是,与另两位同事——老大与老二——轮流传阅一叠稿子,一字一字校对三遍,再一页一页在电脑上制好版,她们就好像是不同年份所遗留下来的样本,专为可怜的文字而生的保姆。每天下午,当刚吃下的午餐在胃里发酵时,她总是会经历一种奇异的状况,一行一行的方块字相当快速地从她眼前滑过,满纸跑马,她好像把整段文字背下来了,然而实际上却什么都记不得,这时,每个字看起来都不太对劲,但是,她一个错字也挑不出来,这就是人们所谓的意识流,专门袭击编辑的大瘟疫。老大的说法是,要日以继夜,夜以作日,连续看稿子看十年以上,才能对意识流完全免疫。——那个时候各地的革命都失败了,党人死得不少,每个人都很不高兴,每个人都很牢骚,我百念俱灰,每日读《申报》,便先看电影广告以自遣。——她记得,这是下班之前,她对着手上厚厚一叠打字稿,所能辨识出意义的最后几行字,但这是谁的回忆,在什么时间,什么场所里发生的?她已经搞混了,记不清楚了。并且,她也已经不感兴趣了。

他想去查查书,看叙利亚国的夏天,一般开什么花。

她要他说个故事,他说,是这样的,从前从前,有名书生要进京赶考……

——又是书生。怎么你的世界就没有其他人?

人就来了,他说。荒凉的旷野,书生的背后,就出现了两个人影,一高瘦,一矮胖,连同书生,这三人原来互相素不相识,只因为荒野苍茫,路仅一条,才使他们同行在一起,这夜深了,他们走进一间破庙里休息,各自寻地方睡了,睡到半夜,突然就听见那高瘦的在那儿哀哀啼哭,矮胖的那位,正在梦中的大海里嬉戏,还以为有人在岸边吹海螺。他被吵醒了,正要发作,但他听那高瘦的哭得实在悲切,就披好衣服,摸到高瘦的身边瞧瞧 ……

——鬼出来了吗?

没有没有,且莫着急,这矮胖的就问那高瘦的说,高兄,这天凉夜静正好梦周公,高兄何以中夜不眠,也学那荒鸡啼哭?莫非高兄客途在外,思念起那年迈高堂,娇妻幼儿,侍妾仆役,车马犬友,还有贵邸门前那对石狮,这才悲从中来?非也,高瘦的说,若是思念仳离之人,弟必自隐默遣怀,不敢恸哭惊动大哥是也。然,矮胖的又问,高兄想必是盘缠用尽,忧心无从入京门,这个容易,说着,矮胖的就去解了钱囊。非也非也,胖大哥且慢,高瘦的说,太平庶世,人皆喜舍,何由担心行脚之资耶?则,高兄想必是少年荒诞,用心不专,担心此去功名无望,这也容易,有缘同行为伴,正该相互砥砺,说着,矮胖的又去解了书袋。唉,胖大哥实在错得离谱,弟虽不肖,自幼也知伏拜诗书,目今半部论语倒背如正,举一角能以三隅还,此去应试,何虑之有是也哉?

——罢了罢了,高兄之伤悲,真也高深莫测,小弟实在猜不透。

——胖大哥见笑了,胖大哥如此关怀,小弟自当坦诚无隐。是这样的,小弟荒夜无聊,偶见自己的肚脐眼,顿觉温馨感动,颇想赋诗一首,忽然,小弟又察觉这肚脐眼上竟有一机枢,小弟一碰那机枢,自己的肚皮竟堂皇掀开,小弟急往肚里一瞧,胖大哥,小弟察觉自己居然是,居然是 ……

——是什么?

——胖大哥,小弟居然是,是一个机器人……小弟这才难过地哭了。

——这是什么故事?——她站起来,伸伸懒腰。

你听下去,他说,这矮胖的看了看高瘦的肚皮,再看看高瘦的悲苦的表情,思前想后,忍俊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这高瘦的困窘地说,胖大哥何故如此,无恻隐之心若是,真乃枉读圣贤书是也夫。非也非也非也,那矮胖的忙止住笑说,小弟乃笑仁兄多虑了。只见矮胖的也开敞衣襟,霍地掀翻了自己的肚皮,这高瘦的惊讶万分,定眼一瞧,他看见矮胖的肚皮里的机器零件,铁亮铁亮地沐着森冷的夜光。这矮胖的真开怀了,他说,您瞧,普天底下枝草点露,就算是机器人亦孤而不单,小弟这心脏还是新型的,才刚换过机油呢。

——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

——好无聊。

——你不想知道那位在旁边听着的书生,后来有什么发现吗?

她耸耸肩,她说,她觉得很累,她再也读不到三项重要的故事主题了。这三项是战争、爱情,还有一项,他不记得她说的是什么了,他默默听着,失去了安慰她的力气,他想,长久的婚姻,夫妻之间,果然也不存在了战争、爱情,还有那项他忘记了的什么。他们默然坐着,直到黑夜掩了上来,在这个世界上,白天的背面就是黑夜,他想,黑夜是很公平的,无论地球转了几圈,黑夜底下,咱们看不到的,就是看不到。

他想告诉她,小心了,咱们得小心留意任何琐碎的痛苦与欢乐,是的,因为咱们既不会长生不死,也不能就在今天死去。

两个人,各自占领脚下四户人家的领空,对彼此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知道彼此,以秃鹰一般的姿势,俯望千门万窗,城市生活变成千疮百孔的眼眶,彼此互瞪。看世界,最贴近地表处,早市人潮在午后散去,遗留满地垃圾与一头被肢解零卖的死猪,污水一缕缕渗进阻塞的下水道中,一个疯汉,与绿头苍蝇同时从孔隙中窜出,手抚苍蝇,在巷的两端来回走动,以一种难明的语言,叫骂不明对象,像是登台唱戏,屠夫洗净了弧刀,将一颗头颅扔进冷静冰柜底,早起小贩在各自屋里安睡,听在耳里,疯汉吼声混进远街车声,旋即隐没,在背后屋里,包藏一间阴暗的密室,听到密室镇日轰隆发散沼泽生物的呜咽低鸣,还无时无刻不闻到,密室从孔隙中窜出的潮腥味。

清晨三点整,寅时头,减价时段,一个人在ktv 密室,与自己同乐。这世界跳过了乡下,只有城市,和一个一个原始人的洞穴。唱完歌,去宵夜早点卖成一气的饮食店喝豆浆配蛋饼,边吃边和满店的人,隔着橱窗,看一队工人把一条马路挖翻,封锁的马路上还有两辆车,前头是一辆大卡车,后面跟着辆输送车,输送车像长颈鹿,长长的输送带上滚着热烫的柏油砾,一口一口吐进大卡车背后的斗箱里,两辆车都开动着,前头的大卡车若开得太快,后面输送车的驾驶就按喇叭警示,叭 —— 叭 —— 叭 —— 两车一路顶着撑着鸣着等着从面前开过去,回头看见每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喝着豆浆嚼着蛋饼边想,这是在哪里啊?

……在无事可做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如果,远方车祸正在发生? &8195;

去泡网咖,就坐在这桌前,用这滑鼠,在网际网路上头飙,记得疑问是 ——

如果地球逆转月球会怎样:)

答案隐于深海电缆中。答案说,数十亿年前,月球与地球引力相吸,地球倾斜自己,才留住了月球,于是世界有了季节之分。如果现在地球逆转,月球还是不会改变它的轨道,它将以同一面较为沉重的脸,相反地西升东落,持续远离,直到有一天逸出地球的引力。他想,这就是历时最久的爱情角力了,他抬头,看月盈月亏,他看的,原来是两物相吸的阴影啊。他再想,如果月球初始即不存在,心跳般的潮汐也不存在,地球火山不再轻易喷发,板块不移,大气层延迟数十亿年出现,微生物今天才诞生,而现时手握滑鼠的他,也不知有身无身,身在何方了。

一个人回家,放水洗脸,水龙头注入洗脸盆,打了个漩,漩涡呈逆时钟方向转,他明白,这是地球引力造成的,他这是身在北半球,引力就这么平平稳稳无所不在,他戚戚忧忧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刹那间,他想起了形和影的道理,在那空无一人的大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办公桌,有人在桌上玻璃板下,夹了先生太太小孩的合照,有人在桌前月历牌上,贴了张便条纸,写今天要看牙,还有人桌前就堆了叠纸,那是附近茶坊下午茶餐点的选购单。他就像看到满屋子人影还活着,在那海边塞着的车阵旁,看见车窗上显露出来的张张人脸,那人脸引他想起别的人影别的事,他知道,他们是先移动到此才与他相聚,在那十二年一度的大醮上张望,突然觉得这十二年一度的幻影比每时每刻生长着的人们还踏实,他兴许不是在做梦。

逆着转着,逆着转着,逆着转着,人总是热闹地寻找着娱乐;逆着转着,逆着转着,逆着转着,回到那十二年一度的大醮里。戏进行到一半,那当家旦角负气走了,那老板和教戏先生急得方寸全失,胡乱叫个演奴婢的上台去扮着撑着,一边在戏后台,摊开纸誉改下半场,两人刚研好墨,脑子刚醒了,就听见台上唱开了,她,清吟一句——日落西山黄昏暗——从盘古开完天辟完地回家喝的那碗温开水唱起,悠悠荡荡,荡荡澈澈,心无着落息无痕,吊得满场喘不过气;良久,横笛跟上来了,月琴跟上来了,锣,鼓,板,整好阵式,如夜军渡河,悄悄跟到了,一周一折,一反一复,那小娘子御着繁音万曲。老板和教戏先生在戏后台听呆了,冷汗直流,墨水点点滴在白纸上,又周,又折,又反,又复,小娘子沉默片刻,令万千随众自隐,字字怜惜,字字决然地唱了句 —— 你我难再结成群 —— 吟罢,略一欠身,她原先端上台的那盅茶,还稳稳当当停在茶托上,片刻不移。

待余音在远处林子里息了,观众里才有人喝了声好,随后,掌声,喝彩声,足足满满亮了起来。戏后台,老板抓着教戏先生的手肘,望着他,感激地问,您给教的?那教戏先生摇头苦笑,掷了笔,说,惭愧,在下忝列教席,这便辞过东家。说完,他闷闷想着,郁郁走远了。 &8195;

他也走远了。

一个人迟到了。那时,时间已经过了好久好久,树林不见了,他但看见那空旷无顶的大戏台边,围观的群众造成了海,戏台像个放大几十倍的跳水台,上面站着三位穿泳装的女司仪,和两具巨大的扩音机。他直入那大庙门,看见大庙边厢坐着他那位受不得激将法的朋友,他在庙里卖香烛一他已经老得不像话了,长长的胡子垂到地上——他拖住朋友,对他说,咱已经读不懂那三位子了,咱就记得咱手里这本书说的事,这本书上说,亘古以来直到现在这一秒,是以一种循环接着循环的方式成就的,这个循环的单位,会渐渐膨胀,膨胀到最大处,再慢慢缩小回来——就像个纺锤根一样,就像您告诉咱的一样。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朋友说。

他说,书上写,当这个循环的单位等于咱们理解的十年时,女生五月便行嫁,是时世间酥油、石蜜、黑蜜诸甘味,不复闻名;当这个单位等于八万年时,女五百岁始行出嫁,时此大地坦然平整,无有沟壑丘墟荆棘,亦无蚊虻蛇蜕毒虫,瓦石沙砾变成琉璃,人民炽盛,丰乐无极。咱想请问您,在必有边界、必得循环的时空里,怎么可能丰乐无极呢?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咱想您也不知道吧。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您这是怎么了?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8195;

——咱告诉您,这似乎是在说,看似无边无际的静,其实是在规规律律地动着,而静的一也就是不动的一没有边界、限制、规范;动的,却反而有边界、限制、规范了,咱请问您,什么叫体无常,才能生安定?为什么说明一件事,修辞要这么正反互用,才说得明白?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您到底是怎么了?

那时,在远方,有人喊着,脱了,脱了,满庙的人轰然向大庙口挤去。半空中烟火炸开,一群年轻人,头披盖了庙印的黄巾,走了过来,领头那人,提捻住他那朋友的长胡子,说,老头儿,今晚这么高兴,你好歹给写几个字吧。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他看见朋友从口袋掏出半截墨条,在墨条头儿呵点热气,就在面前石桌上研起来了。石桌自生津,股股墨水都聚进了桌面一个凹陷的洞里,那人放开那朋友的胡子,讷讷地说,原来老头儿你真会写字啊,被你骗了这么多年。朋友从另一边口袋掏出半截秃毛笔,提了墨,就着张冥纸头画着笔画。

——看懂了,这是个马字一人就喊了。

——别急,旁边还有呢。

——草字头。

——两个口。

——这,这成个什么字?

——下头还有字。 &8195;

——知道了,老头儿要写个虎字,什么虎的。

——不,咱看是个虚字,这意境高。

——高你个头,你看,写不完,口又长出来了。

——呦,成了个吴。

——写完了?

——写完了吧,就这两字。

——这两字,怎么念啊这是?

——厂又弓( 此为注音符号,汉语拼音为 huan yu )

——厂 乂 弓口, ?

——啊,就厂 乂 巧 u&039; 嘛。

—就那意思?就那意思……有这么难吗?我记得不是这样写的。

——看谁,老头儿憋了那么久不写字,一出手就这德性。

人群哄堂而散,一个人才出现。四野空旷,一个人也不剩,他躺下了,睡着了。他今早洗脸刷牙时,发现牙刷是秃的,牙膏管子蜷曲起来,刮胡刀钝了,连毛巾也腐烂在墙上,雨水余响在顶楼加盖的铁皮屋顶上,他醒了全家也就醒了,他弓着背站在镜前,新的一天就这么光光亮起,意识流来了,意识流迎面来袭的时候,他看见她一脚跨出门槛,两手还整着衣袖,他的眼睛闭了,苍蝇慢慢爬进鼻孔里,一眨眼,另一只又钻出,他已经没有气息了,法会,建大醮,棚架立起,他们在里边摸着纸牌,纸牌整日整日传递,边角都给日子磨损了,但他不在乎,到处都是开阔的地,但他们常常需要挤成个圆,在旧木桌前聚拢了四季,看起来任谁也没有余裕,火,锅炉的火就让它热着吧,他们随时都会来,它是坐不住的,焦躁了要往火光奔,她总注意着它,搂了它护卫在怀里,挥赶着苍蝇,又装进了一天,黄昏刚上,就要进屋,莫要错过了日子才好,今日可是第七天,确定吗,就是吧,日子编派在日历上,日历挂在水泥墙上,泥墙支撑着房门水泥顶,都睡了,探寻时间等于惊扰,夜雾深凝,日复一日,涂抹一层又一层,天又低了些,昂头数皱纹,日子对了,荒老下去,有天一伸指就碰着顶,还以为长高了,阴晴柔映海面,海潮月浪跟随彼此,那深海底,却寂静不可闻问,字都融了,字都融了外面路应该修好了吧,暴雨已过了这许久,说不定的,明天天气很好,修好就走,说个故事,说什么好,时间错乱了,宣誓在睡时安眠,在吃时吞咽,在行路时移动,平坦的风晾晒,四个轮子怎样运转,炮弹为何爆炸,黑暗中如何造出影子,晾晒着的,甚至不想去靠近那火光,对一个世界,最初想象,是晾晒着,早起迫着失眠,用圆盖盖妥一个圆,张开眼,还在等待,站在道旁等待为法会而来的人,所以谁也不去阻止谁,坐不住,就响着,在挥赶苍蝇的手势里安睡,蒸煮着毛孔噗噗作声,每天早晨,站在旧空气里,驼着背观察自己,沉静如同一杯冰块在互相擦撞,碰撞声,叹息声,呼吸声,吞啜声,完了,又搞砸了,别恨自己,自我无形有影,再来过就好,一次一次重新组合一个拆卸了的时钟,所有零件一无遗漏,只是时钟再也不走了,他曾经走到一个极其热闹的所在,那房间地板全然的绿,铃响了,人来关掉灯,一天里,灯只暗一次,也只亮一次,整齐排开六张床,躺着六个人,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六号,每张床右首配一杂物柜,床与柜间贴齐床沿备一塑胶垃圾桶,每样家具都漆有番号,每个住着的人都配有一套,十二个人一同在洗衣间抽烟,洗衣机卷着潮湿的烟幕,他们站着坐着斜挤,马达镇日不停,烟抽完了他们的衣服也干净了,十二个人一同在康乐室看电视,夜晚九点五十分的气象小姐背后,张开一面天蓝色的帷幕,人们,特效,打上卫星云图,云团浓缩,加速卷着,气象小姐熟练指出,是哪道滞留锋面,带来现今的雨,然而他知道,她只要回头一看,她就知道后面什么也没有,十二个人一同在盥洗室刮胡子剪指甲,水龙头镇日不停,水声灌进房间里,每个走回房间的人都湿着一张脸,用刀用剪的地方就有人们监视着,在长长长长的走道上,十二个人一同排队使用一具电话,走道一端是铁门栅栏,另一端被厚墙上高高的窗所阻绝,十二个人一同挂在铁门栅栏上,十二个人一同喊,警卫,警卫,麻烦您,给咱投个铝箔包,十二个人一同拿起铝箔包,尖尖的吸管都给取走了,无刀无剪,无器无械,十二个人一同张嘴啃咬包装盒,喝芭乐汁的像啃芭乐,喝柳橙汁的像啃柳橙,时间错乱了,因为记忆的缘故,完了,又搞砸了,再来过就好,口又长出来了,虚,这意境高,呦,成了个无,失眠时,失眠时他知道,欠缺天文常识是种灾难,清澈的星空中,应该浮现一头熊,一把勺子,或 &8195; 者一双猎人延伸的手,天空藏满奇异的生物,地上人们仰头看见,就知道了季节与方位,但他努力回想满天星斗的盛景,才发现分配星星的密度,在天上,非常不容易,无论如何尝试,他的星空总像是戴着白钢盔的士兵,在沥青操场上整齐排出的矩阵,他作出一首诗,他写,仰望,在回忆时总成了俯望,在真正睡着前,他想到个好方法,让回忆星空逼近真实星空,那就是,把黑操场上的白士兵全数撤走,仅留一员,那是最亮的北极星,在整面漆黑噬人夜空中,仅有一颗星寂然亮着,此景必然恒常出现在人世之上,也于是他发现,世间最易临摹的乃是人与人间的孤隔,只要专注在融没人整片黑暗中的一点矛盾,不存在对抗,无须理解,连质疑也小心避免,只要看,看那肉眼可见的余光不断不断奔跑出亡着,很久很久以后,它会自动在远方凝成一个静止不动的点。一从何时开始,只剩下视觉了?

他醒了,他站起身,他揉揉双眼,像望见从远方洋面驶近的船,首先露出船桅一样,远远地,他先看见她用黑缎缚着的一束发,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