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乱云(1/2)
那天晚上,三郎一夜都没睡着。
从亚希子家出来后,去了哪儿,怎么去的,他都记不得了。反正回来的路上,回到家以后,他一直在思考和亚希子结婚的事情。
如果和亚希子结婚的话,就可以在那个有着大庭院的宅子里生活;在医院里被人称为“院长先生”;假日和亚希子开着高级车,去公园玩或去听音乐会;夏天去轻井泽或山中湖两个别墅中的一个度假;冬天去滑雪。光是想想,三郎都幸福得眩晕。
“你怎么了?”看见独自微笑的三郎,母亲担心地问道。
三郎慌忙坐正了身子。
关于结婚这件事,三郎不但没有告诉朋友,也没有和母亲说过。即便对他们说了,也没有人会当真,甚至还会忍不住笑出来。纵然自己说是真的,他们也肯定会说,“还是明确地拒绝吧”。
无论是亚希子的父亲,还是亚希子,都认定三郎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优秀医师。田坂院长说,结婚以后,将来让他继承自己的医院,也是因为相信三郎是医师。倘若知道了三郎的真实情况,肯定不会提起这门婚事的。
亚希子也是如此,无论三郎的医术多好,多么温柔体贴,不是医生的话,也不会以身相许的。
这简直就是一个仲夏之梦,犹如盛夏时节出现的海市蜃楼一般美好。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别人说出这个秘密。只要一说出口,那海市蜃楼刹那间就会无声地消失不见。他想要好好享受一下这盛夏美梦,暂时不让任何人打扰,一个人沉浸其中。
话虽如此,如果只做这一个夏天的梦,过后便将其葬送的话,未免有些可惜。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这个梦变为现实呢?
三郎翻来覆去地想着。恐怕在自己这一生中,这是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遇吧。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的话,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既然有这么好的医术,我可不想就这样被埋没在岛上……
说起来,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医生执照,就眼睁睁地看着机会跑掉,不是很荒谬吗?
的确,日本是个讲求资历的国家。有学历和资格的人总是走在康庄大道上,而没有资格的人则必须生活在处处吃亏的阴影里。无论多么有能力,没有资格,就得不到世人的承认。
只要我是个医师,有医生执照的话……
在黑暗中,三郎盯着天花板。
能不能想方设法弄到医生执照呢……
三郎的脑海里,浮现出报纸上看到的,有关冒牌医生的报道。由于自己也干着同样的事,因此一直特别关心。
有一个冒牌医生,偷窃别人的执照,冒充其本人行医;还有一个人,盗用死去的医生名字,连那个医生的户籍都盗用了。工作时,如果别人要求看他的医生证件时,他就推说“丢了”。由于没有医院会坚持要医生出示医师证,所以,这类浑水摸鱼的情况也行得通。
还有的冒牌医生被人问到毕业于哪所大学时,便自称战前毕业于满洲的某医科大学。因为如果说毕业于满洲的大学的话,由于战败时非常混乱,毕业名册难以寻觅,而且,校友也特别少,比较容易蒙混过去。与此相类似,据说在战后的杂沓状况下,也有卫生兵出身的人,居然在当地开业并获得医生执照。甚至还有的人冒充此类医生,堂而皇之地开业。
这些人都是绞尽脑汁,各显神通,只是满洲大学或卫生兵出身的人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三郎的年纪太年轻了。
对他来说,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盗取他人的执照,要么借用他人的名字,但二者的难度都很大。
而且,即便瞒得了一时,也不可能永远瞒得住院长。
干脆现在去上医学院吧……
可是,医学院的考试非常难,即便好不容易合格了,毕业也是六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再结婚的话,已经三十五六岁了。不用说,已经错过了和亚希子结婚的机会。所以最好还是现在能搞到执照。
三郎又翻了个身。
得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他琢磨起了各种各样的坏点子。
并不是他想要做坏事而做坏事,而是不得不做坏事。
他琢磨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想出好主意来。
可见三郎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表面上他是脚踩亚希子和明子两只船,但他心里一直对明子怀着歉疚。这是由于离开岛,一个人太孤独导致的特殊情况,他总是以此为自己开脱。
除此之外,三郎做过的坏事,也就是调酒师时代,贪污了一点货款。只有区区一万元,却让他至今耿耿于怀,说明他不是个真正的坏人。
既然做不了坏事,还是如实相告为好。早晚要知道的事,不如早一些坦白比较好。这样隐瞒下去,就像在被人追赶似的,只会终日心神不宁。
想来想去,到了黎明时分,三郎终于下决心要对亚希子坦白自己是冒牌医生的事。
听了他的告白,亚希子一定会大为震惊吧。说不定会呆若木鸡,歇斯底里地大闹一场。
然而,这件事并非三郎有意要欺骗她。只是最初身不由己地撒了个小谎言,逐渐累积起来,到了无法自拔的状态。
虽然没有尽早坦白是自己不好,但亚希子也是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是医生。
如果她说“以为你是医生,才跟你上床的”,三郎也无话可说,但他从来没有主动说过“我是医生”这句话。
当然了,既然穿着白大褂做手术,谁都会认为他是医生。不能责备别人是想当然。
无论怎么看,三郎的辩解都近似于狡辩,但他并非出于恶意这么做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亚希子好。事实证明,由于自己的手术成功,亚希子才捡回一条命,康复如初。
一开始她可能会生气,只要自己一五一十地说明,当时是由于村木所长不在,自己临危受命这样的特殊背景,她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不过,倘若要告白的话,在什么地方,采取什么形式为好呢?
按计划,从今天下午开始,他要和亚希子两个人单独去山中湖的别墅住三个晚上。三郎有执照的话,还有可能和亚希子去结婚旅行的。
此次去山中湖,亚希子的父母也知道。从他们默许此事可知,田坂家已经公开认可了两人的交往。
遗憾的是,自己不是真正的医生,没有办法。
想要坦白的话,就应该在这次旅行之前。这样的话,三郎姑且不论,二老所受的打击也会减轻一些的。这也算是一直隐瞒实情的男人的一种赎罪。
可是,如果今天告白,山中湖之行就泡汤了。
自己将和亚希子两个人住在湖畔的别墅里。正是为了这个,三郎才从岛上回到炎热的东京来。他能够一直在孤岛上忍受到现在,也是因为有这个盼头。
然而,自己现在主动放弃这个机会的话,实在不情愿,也太可惜了。
既然早晚会知道的,那么这次旅行就以医生的身份去吧……
其实,对这次旅行,亚希子也是充满期待的。因为这个计划是她提出来的。自己怎么忍心说些扫兴的事,破坏她难得的游兴呢?
早晚要和她分手,也许应该出于这样的考虑去山中湖旅行。实际上,从岛上出来时,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由于亚希子的父亲提出了婚事,自己才突然产生了奢望。
一想到这是最后的旅行,反而会更加纵情享受快乐的。对他自己来说,恐怕不会再有这样惬意充实的四日游了。就当作最后的旅游,陶醉在温柔乡里吧。
可是,一旦决定要告白,那三天里,自己都能够表现得那么坦然吗……
整整三天都若无其事地扮演她的未婚夫,有些残忍吧?至少应该享受两天后,第三天的晚上告诉她一切吧。
面对夜色中的湖水坦白的话,亚希子也许能够原谅自己。不行,难得一次的旅行,以告白结束未免太自私了。这次还是应该尽情享受旅行的乐趣,回到东京再说为好吧。
一直到早晨,三郎还在犹豫不决。
这样犹豫着到了下午,三郎还是决定去旅行。
“我要去山中湖玩三天。”
当他对母亲这样说时,母亲很吃惊:“去三天?住饭店?”
“住朋友家的别墅。”
“真的吗?你的朋友里也有有钱人啊。”
母亲好像认定他是和男性朋友一起去。如果她知道对方是大医院院长的千金,而且她的父亲还希望女儿和他结婚的话,肯定会吓一大跳的。
“别喝太多酒。”
“知道……”
三郎淡淡地点点头。望着送到门口的母亲,他突然愧疚起来。
因为母亲特意配合三郎回东京的时间,请了三天假。可是,他哪儿也没有陪母亲去,自己和美女去了山中湖。至少一天也好,要是陪母亲去个凉爽的地方玩玩的话,她该多高兴啊。
他真希望将来也能让母亲住上亚希子家那么大的房子,不让她再拼命工作,夏天在宽敞的别墅里享受悠闲时光。
“我尽量早点回来,回来以后,和妈妈,还有里美一起出去玩玩。”
“我可不指望你,平安回来就好。”母亲笑着说。
三郎出了家门。
三郎和亚希子约好,下午三点,在代代木体育馆前见面。把见面地点定在户外,是因为亚希子开车来。
三郎在原宿下了车,过了过街天桥,站在通往体育馆的路边等候。亚希子说是借了妹妹的宝马,开车来,却左等右等不见她来。终于看见一辆象牙色的车开过来停下,亚希子从车里探出头。
原来亚希子觉得妹妹的宝马还是有点小,就借了妈妈的车。
这是一辆奔驰双开门,看似不起眼的豪华车。三郎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外国车。
“快点上车吧。”
车门从里边打开,三郎坐在亚希子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
“昨天辛苦了。陪我爸爸说话很累吧?”
“不觉得啊。而且还吃到了那么多好吃的。”三郎紧张地回答。
“别墅里应该有吃的东西,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没有……”
“要是想吃什么的话,也有餐厅。”
亚希子说完,便发动了汽车。
“现在是三点十分,傍晚之前就到了。”
汽车穿过代代木公园,从参宫桥前方进入了高速公路。坐在亚希子身边,三郎想起了昨天亚希子的父亲对他说的话。
“你爸爸和你妈妈没有说什么吗?”
“说啦,爸爸夸你是个非常不错的青年呢。让你以后经常来玩。”
受到夸赞当然高兴,但三郎想要问的是,关于今天两人去别墅的事,二老是什么态度。对于没有明确答复婚约的事,就和女儿去别墅住的男人,父母会怎么看呢?
但是,亚希子好像忘记了昨天的事情似的,说起了去湖畔商店买东西,以及和朋友一起去湖边玩的事情。
“我特别喜欢玩麻将。先生喜欢吗?”
说到麻将的话,三郎做调酒师的时候,几乎是天天玩,具有半职业的水平。在诊所里也是独孤求败,没有敌手。
“算是会一点吧。”
“那就在别墅玩玩吧。我想附近肯定有会玩的朋友的。”
玩麻将也不错,但三郎只想和亚希子两个人在一起。而且,他也担心一打麻将,会让亚希子发觉自己是个爱玩的人。
“我是第一次去山中湖,想好好看看湖水。”
“想看湖的话,白天开车去很近的。”
车子到达山中湖已经五点多了。从东京大约开了两个小时。
山中湖不愧是富士五湖之一,一到这里,空气便觉清新凉爽。亚希子家的别墅位于湖畔南侧的斜坡上。正值盛夏,繁茂绿树掩映着的白色外墙的房子格外醒目。由于背靠山坡,阶梯下面是车库,从外面看,仿佛是二层小楼,实际上只有一层。
亚希子停好车,先走上阶梯,用钥匙打开大门。据说昨天妹妹和朋友来过,但由于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里面很闷。
“别墅就是这点不好。”
亚希子咂着舌,一口气把防雨板和玻璃窗全打开了。一进去,是一个十五六榻榻米 [1] 的客厅,里面是八叠和六叠的日式房间。
“这里很小,只有轻井泽别墅的一半大。”亚希子抱歉似的说道。
不过,若是作为一般家庭居住,已经足够大了。
“这前面就是湖。”
听亚希子一说,三郎走到了露台上。在郁郁葱葱的阔叶林前面,傍晚的湖水波光粼粼。
“树长高了,又得剪枝了。”
的确,前院的树木很茂盛,湖面只能透过树叶的缝隙才能看到。
“你瞧,这边是富士山。”
亚希子指点的方向,夕阳西照下的富士山近在眼前。
“轻井泽也不错,但是要说风景,我更喜欢这里的。”
“风景太美了!”
三郎摊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要是能够永远待在这里多好啊。”
“喜欢的话,可以来玩啊。”
“不……”
三郎慌忙摇摇头,千万不能想入非非。这次旅行之后就得和亚希子分手了。
“好了,我要稍微打扫一下,要不要先喝一杯咖啡?”
亚希子说着走到水槽边。
三郎依然站在露台上,眺望着日暮时分的富士山。红霞笼罩着富士山头,自下而上,慢慢沉入了暮色之中,色彩逐渐变成了黄色,紫色……
“妈妈……”三郎轻声呼唤,如果带着老妈到这样的地方来,她该多么高兴啊。
然而,三郎立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胡思乱想什么呢。这只不过是一场梦。
“咖啡好了。”
他回头一看,亚希子连衣裙系着围裙,正把咖啡杯摆在餐桌上。
“砂糖要几块?”
“一块。”
她点头的样子像极了新娘子。
三郎从露台回到屋内,和亚希子面对着喝咖啡。从房间里望去,也能够隔着露台看到湖水。
“真美啊!”
“你这么喜欢这里,太好了。”
感受着露台上吹来的熏风,三郎渐渐陷入了已经和亚希子结了婚的错觉。
六点过后,湖面完全陷入了黑暗。
两人喝完咖啡,小息片刻,便开车去湖畔饭店的餐厅吃晚饭。
正值盛夏,餐厅里人很多。服务生领着他们往里走的时候,亚希子被其他客人叫住了。
“你先去吧。”亚希子对三郎说道。
三郎跟着服务生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坐下,从这里也能透过树叶看到夜晚的湖水。
他回头朝亚希子看去,她正在餐厅中央和别人说话。那三个二十多岁的男人,都穿着花哨而时尚的上衣。
男人说着什么可笑的事,亚希子咯咯笑起来,假装要用胳膊肘杵对方。
三郎又将视线转向了湖面。黑幽幽的湖面前有一条闪烁的光带,那边大概就是岸边。往右边看,院子里有个杀虫灯,许多虫子麋集在上面。三郎瞧着杀虫灯,点燃了一支烟,这时亚希子回来了。
“对不起,碰见了几个熟人。”
“是你的朋友吗?”
“每年来这里都会见到他们,就熟悉了。他们的别墅也离得很近,我给你介绍一下吧。”
“不用……”
“那个穿白衬衫的,是k大医学部毕业的,特别爱搞笑。”
既然是住在这里的别墅的,想必是有钱人的公子吧。被介绍给那些人,自己只会更觉得自卑。
服务生再次过来,问点什么菜。亚希子打开遮住了整个脸的大菜单,问道:
“你想吃什么?这里的牛排很不错的。”
“那就吃牛排吧……”
“想喝什么?”
“什么都行……”
“今天第一次来,就喝香槟吧。”
三郎顺从地点点头。
“夏天这里到处都是人。不过,这里还是比轻井泽好一些吧。”
“是啊……”
“我最喜欢这里了。河口湖虽说也不错,不过还是这个湖绿色多,也安静。”
三郎也没去过河口湖,只有点头。
“咱们明天、后天玩什么呀?先生喜欢快艇吗?”
“没有坐过。”
三郎回答的时候,刚才那三个男人站起来,朝亚希子招招手。亚希子微笑着回应。
“他们几个现在要去跳迪斯科,还叫我也去呢。”
“你不去没关系吗?”
“先生想去吗?”
“我不太想去……”
“那为什么这么问?”
三郎心想,和自己这样寒酸的人在一起,亚希子会不会觉得没面子?但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来。至少从她打算把三郎介绍给他们来看,是认可三郎的。
“对不起。”
三郎出于感激,低头致谢,亚希子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没什么,只是觉得……”
“今天先生有些怪怪的。”
“没有啊……”
“我是想和先生单独在一起,就像在岛上那样啊。”
亚希子这么一说,三郎更加无地自容。欺骗这样纯情的女子真的可以吗?还是借此机会,老老实实告诉她真相吧。这也算是对如此信任自己的亚希子的爱。
还是今天晚上如实相告吧……
三郎下了决心。这时,服务生拿来香槟,起开塞子。他先给亚希子的杯子倒了酒,然后给三郎倒满。两人举起杯。
“为什么干杯呢?”
“为什么呢……”
“为我们的未来干杯。”
亚希子这么说道,然后吃吃笑起来,跟三郎碰了杯。
山中湖的夜晚很凉快。太阳落山后,温度迅速下降,即使是盛夏,夜晚的温度也常常低于20摄氏度。
从饭店的餐厅回来后,两人开车绕着湖兜风。途中登上小山坡,他们关掉车灯在车里接了吻。
然后回到别墅,泡了个澡。
三郎想和亚希子一起泡澡,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就一个人先泡,然后亚希子去泡。出浴后,浑身清爽,两人站在露台上,望着湖水,喝了白兰地。
亚希子已经换上了白色的睡衣,沐浴后的肌肤散发着甘甜的香气。房间里,流淌着亚希子喜欢的轻音乐,窗外只有杀虫灯照出的婆娑叶影,听不到一点声音。
“我太幸福了……”三郎不禁脱口而出。
以前,三郎对唱这首歌的那个男歌手,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因为看着他那一边弹吉他,一边驾驶游艇的样子,总是感到特别嫉妒。
但是,一想到现在自己就处在这样的幸福之中,觉得这首歌也还不错。他现在很想倾诉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那句歌词一样。
“我太幸福了……”
其他的歌词都是多余。这一句已经充分表达了三郎此刻的心情。
他不想破坏这幸福的时刻,要纵情地投入这幸福之中。
眺望着湖面,三郎完全丧失了告白真相的决心。
第二天,三郎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
昨夜上床时是十一点,跟亚希子做爱后,起来小酌,之后再度欢爱。然后到了黎明时分,不清楚是几点,好像又做了一次爱。
虽说宛如发情的狗一样,但三郎非常珍惜这一刻千金的春宵。这之后就要和亚希子分别了。这么一想,使得三郎更是欲罢不能。
亚希子的身体依然是那么美好。三郎非常满足,呼吸着高原的凉爽空气,沉沉入睡。
“你醒了?”
刚刚睡醒的三郎正望着天花板出神,亚希子走进房间来。她已经系上白色围裙,化了淡妆。
亚希子伸出手要拉他起来,三郎顺势搂住了亚希子。
“不行……”
“就一会儿。”
“那个,应该晚上的。”
亚希子轻轻瞪了三郎一眼,挣脱他的手,站起身来。
“好了,起床吧。咱们现在去湖边兜风。”
望着一边捋着头发,转身走去的亚希子的背影,三郎再一次哼起:“我太幸福了……”
三郎心满意足地起了床,吃完亚希子做的早餐面包夹煎蛋,便开车去兜风了。
他们先从山中湖到河口湖,再从西湖去本栖湖。途中,三郎也开了一会儿车,但大部分是熟悉道路的亚希子开车。
然后回了一趟别墅,稍微休息片刻。晚上,又去了饭店的酒吧喝酒跳舞。
到底是玩惯了,亚希子舞跳得很棒。从男人们不停地朝亚希子看,便可知道。自己的女伴受到注目,三郎感觉倒是不坏。
一回到别墅,两人也不洗澡,就迫不及待地搂在一起。
第三天也是睡到快中午才起床,白天去饭店的游泳池游泳,驾驶摩托艇游湖。
夜晚在湖畔的餐厅就餐,在酒吧喝酒。然后为了醒酒,两人沿着湖边散了会儿步,坐在树荫下的长椅子上休息。
“明天咱们该回东京了。”
听亚希子这么一说,三郎才意识到,夏日小旅行已接近尾声了。
“先生还要回岛上去吧?”
突然,在三郎的脑海里浮现出山中医师、明子、高冈等人的面孔。他凝视着倒映着饭店灯光的湖面,恍惚觉得那小岛在那遥远的彼岸世界。
他不想再回到那里去了,想要永远生活在东京。三郎望着黑乎乎的湖面,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亚希子轻轻说道:“我要和先生分别了。”
“为什么这么说?”三郎吃惊地扭头问道。
亚希子凝视着远方,回答:
“因为回去后,父母就要我结婚。”
“和谁结婚……”
“上次跟你说过吧,有个人一直追求我。”
“可是,你父亲不是对我……”
“是的,可是先生一直没有表态……”
“不是这样,我是……因为你父亲对我说,考虑一下给他回话的……”
“你是打算和我父亲结婚吗?”
“怎么会……”
“那么就请明确地告诉我吧。‘我讨厌你这样的不检点的庸俗的女人……’”
“你说什么呢……”
“没关系的,我明白先生是怎么想的……”
亚希子突然扑进三郎的怀里。
三郎惊慌失措,踉跄了一下。亚希子撒娇地摇晃着脑袋诉说:
“我打算放弃先生,和别人结婚。”
“亚希子小姐……”
“我不需要同情……”
三郎此刻仿佛真正了解了亚希子的心情。亚希子一直没有问过自己什么,原来她在这次旅行中,一直在等他回话。原来她认为,尽管提出婚事的是父亲,但三郎应该直接答复她的。可是三郎什么也没有说,三天来只知道白天游玩,晚上做爱。
“你根本就看不起我。年纪轻轻就怀孕打胎,腹部还有一大块疤痕。肯定认为我是个不可救药的轻浮的女人。”
“没有那么想。”
“就是这样,你老是说几句甜言蜜语来打发我。还有,只是把我当成随时可以上床的女人了。”
“不对,我喜欢你。”
“嘴上怎么说都可以。重要的问题是,打不打算和我结婚。”
“那么,我现在就对你说。”
“那好,你就说吧。”
亚希子猛地仰起脸,三郎郑重地面对亚希子说道:
“那好吧。我说。”暗夜中,亚希子的脸庞近在咫尺。三郎看着她那白皙的脸,咽了口吐沫,“其实,我的想法是……”
“是什么呀……”
在亚希子的催促下,三郎换了口气,说:
“请你嫁给我吧。”
“不会是哄我吧?”
“怎么会哄你呢?我真的想和你结婚。”
“我太高兴了!”
亚希子刚才还在哭泣的脸,立刻绽开了笑容,猛地扑进三郎的怀里。
汽车沿着东名高速向前奔驰着。已经过了御殿场,不久就到酒匈川了。离东京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天空仍然晴空万里,外面应该早已超过了30摄氏度。不过车里开着空调,凉爽宜人。
亚希子随着音响里流出的乐曲轻轻地哼着。她的嗓音虽然有些沙哑,但唱得非常好。时不时像打拍子似的,用闲着的左手指轻轻敲打方向盘。
“这歌好听吧?”
三郎点点头,但心情不像亚希子那么兴奋。
昨天晚上,三郎在湖畔明确地向亚希子求了婚。那是在亚希子的催促下,才终于说出口来的。
回到别墅后,三郎宛如置身于梦境。两人拥抱在一起时,三郎第一次叫出了“亚希子”,亚希子也第一次叫他“亲爱的”。
接吻,欢爱之后,亚希子说:“我要做你的好妻子。”
“谢谢你!”三郎一味地道谢。
然后,亚希子问道:“什么时候结婚比较合适?”
“今年一年我必须在岛上,所以……”三郎刚说到这儿,亚希子就说:“那就定在明年入夏吧。不是有六月的新娘 [2] 一说吗,就六月吧。”亚希子自行决定了婚期。
除了两个人的事以外,三郎现在打算什么也不想。现在,要忘却一切沉醉于和亚希子结婚的梦想之中。他要在梦中度过这最后一夜。
可是,天一亮,看见系着白色围裙打扫卫生的亚希子,三郎渐渐感到害怕起来。
自己简直是做出了一个无比可怕的决定。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他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一直到了中午。两个人在别墅吃过午饭,打扫完房间,便踏上了归途。
现在,亚希子开着车,兴高采烈的。听到三郎明确地告诉她“请你嫁给我”,她似乎放下心来。一路上给三郎讲好朋友悦子和卡梅的事,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
然而,离东京越近,三郎就越是沉默。不久进入东京市区,到达涩谷后,夏天的梦就结束了。距离大团圆的结局还很遥远,但他背负着欺诈和骗子的恶名,从梦中醒来了。
如果欺骗亚希子的事被人发觉,自己在岛上就待不下去了。那时自己该去哪里呢?是回去做调酒师,还是当个包吃包住的店员,销声匿迹呢?
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无论怎么想,这都是胆大包天的事。妈妈和妹妹知道的话,会怎么说呢?
守旧的母亲可能会哭着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撒谎骗人的儿子?”然后将他赶出家门吧。
“我这辈子就完了。”三郎这么自言自语时,亚希子说:
“你怎么了?没什么精神啊。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咱们要结婚了,你应该更高兴,更有精神才对啊。”
“是……”
“回家之前,先去我家一趟吧。”
“今天就算了吧……”
“哟,我刚才在别墅的时候给家里已经打电话了。爸爸妈妈都很高兴,让你一定要去呢。”
“昨天的事已经跟你爸妈说了吗?”
“当然了,好消息就要快点报告啊。今天不去的话不太合适。你应该亲口对爸爸妈妈说:‘请把你们的女儿嫁给我吧。’”
“可是……”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我母亲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你母亲哪里不舒服?”
“腰部有点难受……”
他想起一年前,母亲扭腰的事来。
“这样的话,晚回去两三个小时也问题不大吧?刚才离开别墅时,你不是说今天之内回去就行吗?”
“可是……”
“回去的时候,我把你送回家,顺便看看你母亲。”
“那不太合适吧……”
“哟,怎么了?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去拜见一下伯母也是应该的。”
“拜见的话,还是等她腰好利索了以后比较好吧。”
“你这个人真怪。那就先到我家去一趟吧。”
三郎没有回答,朝窗外望去。八月天空湛蓝如洗,左边连绵不绝的箱根群山的尽头,浮现出了积雨云。
“我说,以后每个月回东京一次,好吗?”亚希子将闲着的左手放在三郎的腿上,娇嗔地说道。
“你要是不能每个月回来的话,我就去看你。”
“可是你不是有工作吗?”
“下个月我就辞掉工作了。”
“为什么呢?”
“因为要结婚的话,必须学习料理啦,插花啦,要学的东西很多啊。明年初夏,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所以时间很紧的。现在我只会做煎蛋卷和肉汤,你不想每天吃这些吧?”
“……”
“结婚以后,你肯定会到爸爸的医院来工作吧?”
“这个……”
“这还用说吗?不过,还是不要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咱们就在医院附近的青山或者赤坂租一套漂亮的公寓吧。”
“……”
“我每天开车送你上下班,白天去学东西。你不觉得,我也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吗?”
“是啊……”
“结婚以后,你的衣着全都由我来打点。你将来要继承爸爸当院长的,所以必须穿得讲究一些。”
亚希子越是兴奋地描绘未来的幸福蓝图,三郎越是沉默寡言。
汽车从东名高速进入首都高速,从涩谷下高速后,就到松涛了。
“唉,喝杯茶的时间没有问题吧?”
在亚希子的一再邀请下,三郎去了亚希子的家。
反正这就是一场梦。在山中湖告白一切的话,早已真相大白了,只不过一直犹豫不决地拖到现在罢了。早晚会露馅儿的事,也没必要担心了。三郎渐渐想开了。
到达位于松涛的亚希子的家,已经快六点了。按了门铃后,上次那个女佣来开门了。
“您回来啦。”
也许是因为第二次见到三郎,她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快请进吧。”
领着他们进入客厅。
房间里依旧是装饰雅静,左边的窗户照进明亮的夕阳。
三郎瞅了一眼庭院,没有看见那条狗,有一个男人在用除草机除草。
“哎呀,欢迎啊。”
听见声音,三郎回头一看,是田坂院长。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还穿着西服,打着领带。
“山中湖怎么样啊?”
“啊,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方。”
“那可太好了。来,喝一杯吧。”
院长很高兴,接过女佣拿来的啤酒,给三郎倒了一杯。
“我现在要去参加医师会的聚会,所以,不能陪你说话,先干一杯吧。”
院长举起满满一杯啤酒,说道:“电话里听说你向小女求婚了,谢谢你了!”
两个玻璃杯一碰,院长喝了口啤酒。
“这下我就放心了。小女很任性,请多关照!”
“是……”
“以后,你和我就是父子关系了。对我这个父亲,你可能多有不满意之处,我就拜托啦。”
院长低下头,三郎也赶紧低头。
“这孩子有不少毛病,不过现在对先生是一心一意的。过去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多包涵她吧。”
院长的意思好像是指亚希子怀孕的事,其实三郎根本没有权利责备。
“今天我也和内人商量了,既然已经决定了,结婚还是越快越好了。怎么样,今年秋天就办了吧?”
“是……”
“婚姻就是一种缘分,还是顺利进行为好。你那边能不能马上跟诊所辞职呢?”
“这个……”
“要是你觉得为难的话,我也可以直接去跟村木先生说。”
“所长现在因病没有上班。”
“这可不好办,那么一直是先生一个人吗?”
“还有一个人……”
“当然,你带着亚希子在岛上工作一段时间也没关系,不过,早晚打算让你接我的班,还是希望你能够尽早来我的医院。”
见三郎沉默着,院长点点头,说道:“并不是让你立刻做什么决定,只是我希望能够这样,请好好考虑一下。”
“……”
“还有,你们俩结婚的话,我们应该和你的母亲见个面,所以打算去府上拜访一下,你看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那个,家母最近腰不太好……”
“这怎么行啊。可以的话,不妨来我的医院住院治疗一下。我马上让人准备床位。”
“不必了,没有那么严重。”
“可是,你妹妹上班,没有人在家照顾的话,很不方便吧?”
“那个,真的没关系的。”
三郎正惶恐不安时,亚希子和母亲走了进来。
“先生,累了吧?”母亲也比以前和蔼多了,优雅地笑着说道。
“房子很小,露台的油漆也脱落了,一定把你吓了一跳吧?”
“不过,先生说他很喜欢山中湖,还说每天能看见富士山,特别好。”
“您喜欢那儿的话,反正房子也是空着,请随时去玩儿。”
母亲这么一说,院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相川君,打算什么时候回岛上?”
“后天回去。”
“那就明天中午,来医院一趟好不好?我带你参观一下医院。”
“那个,明天我有点事要办……”
“一个小时的时间也抽不出来吗?还打算给你介绍一下医院里的人。”
“可是……”
“爸爸,先生也很忙呢。”
“是吗?”
经亚希子一提醒,院长不情愿地打住了。
“她爸爸什么事都是急性子。今天早晨,听说相川君向亚希子求婚了,还给水户的叔叔打电话说,终于有了接班人了呢。”
“爸爸,别这么早就到处宣传。万一半途解除婚约的话,多没面子啊。”
“这么说多不吉利啊,是吧,相川君?”
母亲这么嗔怪女儿,大家都笑了,但是三郎实在笑不出来。
“先生,是不是有点累了?”
“不,不累……”
“相川君饿了吧?饭还没做好吗?”
“马上就好。为了庆祝,今天要了鲷鱼刺身外卖。”
“是吗?我现在要出门一趟,就先失陪了。那么,相川君,请慢用。”
“是……”
“结婚的日期,我们希望越早越好,请你考虑一下。”
院长朝三郎伸出手来。
握住院长的手,三郎又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三郎从亚希子家出来已经十点多了。本来以为只是一会儿,却待了四个小时。
虽然三郎很想早点回家,可是亚希子家里太舒服了。不光是亚希子,她的母亲和妹妹,还有女佣,都热情地招待他,把他当成即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中途,亚希子大学时的同学来了,变成了热闹的派对。
令人吃惊的是,来的这四个朋友,都是一流公司的总经理或董事的千金,或是外交官的女儿。
她们优雅地向三郎问候,用标准的山手话 [3] 说话。不用说,个个都是风流女子,谈论的内容相当前卫。
她们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跟亚希子开玩笑:“亚希子,看你这样子,在山中湖,美美地享受了爱情吧。”
“随你们怎么想吧。”
亚希子也若无其事地冲着三郎使眼色。
她们好像是知道两人已经订婚的事,还不停地逗三郎说:“先生,亚希子的料理是不是特别难吃?”“加油,千万不要被亚希子给管住啊。”
起初三郎还有些紧张,几杯酒下肚后,胆子大了一些,也跟她们说笑起来。
后来,打开了电唱机,大家跳起舞来。
由于只有一个男人,三郎得不到片刻的休息。跳舞这方面他很有自信,做调酒师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去跳舞。
“先生,跳得真不错啊。太棒了!”
被这些过去连说句话都不敢想的有钱人的小姐们围绕着,三郎渐渐地感觉自己也进入了上流社会似的。
女孩子们也有些醉意了,跳得很疯狂,连超短裙或连衣裙也掀了起来。
由于太吵闹了,亚希子的母亲进来阻止道:“这里可不是舞厅,吵到附近的邻居可怎么办。”此时已经快十点了。
三郎慌忙停下来。
亚希子的母亲拜托三郎:
“这孩子,一高兴起来,就管不住自己。请你务必多提醒她。”
可是,管不住自己的正是三郎自己。他赶紧说:“我也该告辞了。”
“哎呀,没关系的,请多待一会儿吧。”
虽然母亲极力挽留,三郎还是告辞了。
“亚希子,你去送送吧。”
“那我去一下。”
朋友们又开起了玩笑,亚希子没有理会,和三郎一起走出了房间。
“要是没喝酒的话,我就开车送你回家了。”
也许是喝了白兰地跳舞的缘故,亚希子的脚步有些不稳。
“玩得高兴吗?”
“嗯,很高兴。”
“别跟我那么客气。”
快走到大马路时,亚希子突然站住了。
“先生,吻我。”
周边都是豪宅,没有什么行人。
“快点!”
在亚希子的催促下,三郎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真是的,胆小鬼。”
亲吻时间太短,亚希子显得很不满,三郎又看了看四周。
“有人来了。”
“我才不管呢。再亲我一次。”
“好了,我要在那儿打车。”
“我跟你一起去你家吧。”
“真的不用送了。”
“明天给我打电话啊。”
“好的……”
三郎松开还想跟着他走的亚希子,朝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从赤坂过了新桥,离家越来越近了,三郎的酒也快速地醒了。
马路两边的霓虹灯闪烁着,行人来来往往。不久又过了隅田川,河面反射着灯光,微波荡漾。看着河面,三郎不觉悲从中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兴奋过头了,还是因为这么晚才回家感到内疚,或者是梦醒之后的空虚感在作怪呢?不知怎的,某种强烈的悲伤在三郎的内心急剧扩散开来。
“真不错啊……”三郎坐在车里自言自语。
亚希子的家里,有着三郎从未感受过的奢华与富足,以及无法形容的悠游自在。
即便是招待客人的高级菜肴,也不是那种竭尽所能的丰盛,而是自然而然的佳肴。而且从酒杯到餐具,无一不是极其讲究。不像三郎家那样,只要是玻璃杯,就可以喝酒,是盘子就盛菜那样。
“就是不一样啊……”三郎再次自语道。
出租车过了隅田川往右拐去,马路前方出现了红灯笼。大概是在乘凉吧,一个肥胖的女人和一个穿着大裤衩子的男人,摇着扇子站着聊天。
三郎终于从梦境回到现实中来了,仿佛刚刚从龙宫回到了人间。
他闭上眼睛,想要追逐梦境。
不久,车子过了铁路岔口,进了小路。小路前方是更窄的小道,三郎的家就在那窄道的尽头,是三十年前租借的一个独门独院的木房子。
进了门,一上台阶就是八个榻榻米的房间和厨房,里面还有一间六个榻榻米的屋子。
“是三郎吗?”
“是我。”
三郎往起居室一看,母亲正要站起来。刚才好像戴着老花镜在做针线活儿。
“这么晚才回来啊。吃饭吧。”
“不吃了。”
三郎去了厨房,喝了水,回到起居室躺下。
“你怎么了?喝酒了?”
“喝了一点……”
“不要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三郎拿起矮桌旁边的报纸看起来。
“你看这件浴衣怎么样?前几天买的便宜货,想让你回来时能穿上。”
母亲给他看松叶图案的白色浴衣。
“本想尽快做好给你寄去,还是没赶出来。”
三郎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看了看母亲的手,只见她那布满皱纹的手指不停地缝着。
“妈妈,我要是成了有钱人,你高兴吗?”三郎眼睛看着报纸问道。
“那当然高兴了。”
“要是和有钱人的小姐结婚呢?”
“那也好啊。不过,人家有钱人的小姐会跟你结婚吗?”
“我是问你如果人家愿意跟我结婚呢?”
“那当然好了。只要你跟喜欢的人结婚,妈妈就高兴。”
三郎站起来去厨房喝水,然后进里屋睡了。
三郎回到岛上已经一个月了。
这期间,三郎几乎什么也干不到心上。验血的时候,数错了白细胞,还把患者的尿样搞错了。虽然手在干活儿,脑子却在开小差。
不言而喻,三郎满脑子想的都是和亚希子结婚的事。
自从暑假向亚希子求婚以后,事情进展神速,通过每天亚希子打来的电话,三郎知道得一清二楚。
三郎回到岛上后,亚希子便辞了工作,开始去涩谷的料理学校学习,好像还开始学习茶道和插花。
亚希子家把订婚的事告诉了亲戚朋友,并希望尽早定下举办婚礼的日程。此时此刻,在三郎没有参与的情况下,和亚希子结婚的日程,正在急速地具体化。
不用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三郎自己。
在这件事具体推进之前,三郎就应该把事情说清楚的。说到底,三郎就不应该向亚希子求婚。
可是,两人在山中湖畔,亚希子一说:“你是因为讨厌我,才不和我结婚的吧?”他便不由自主地向她求婚了。
三郎本来就很喜欢她,所以她这么一说,就说出了“请嫁给我吧”也是情有可原。俗话说:“饭菜摆在眼前,不吃是男人之耻。”面对这么丰盛的饭菜,哪有不吃的道理。
尽管如此,在山中湖的时候,三郎一心只想要享受二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光,并没有其他非分之想。他打算一回到东京,就坦诚相告的。
可是,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了亚希子家,作为未来的女婿,受到她父母的热情接待,结果又一次丧失了告白的勇气。于是,三郎和在山中湖的时候一样,想要在美梦之中再多沉浸一段时间。
在东京那几天,始终没有机会告白,回到岛上后,三郎打算写信拒绝这门婚事。
可是,在岛上,三郎依然没有勇气告白。尽管每天都下决心,“明天一定告诉她”,还是一天天地拖了下来。
他以为打电话的话,不必面对面,可以说出口的。谁料想,还是不行。
没有勇气告白是一方面,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想放弃和亚希子结婚的机会。
他明明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和亚希子结婚实在是非分之想,可仍然不愿意撒手。因为与现实相比,梦太美好了,他不愿意醒来。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全都是自己的责任。无论别人怎样责骂,自己都无法反驳,只有道歉再道歉了。
但是,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没有资格求婚的出身于穷人家的自己,渴望这辈子能够做一回那样的美梦。如果这样辩解的话,或许会得到原谅吧。
“是我不好,请理解我的心情。”他只能这样来道歉了。
然而,昨天晚上亚希子来电话说,婚事已经到了板上钉钉的程度了。
“婚礼定在十一月,可以吧?”亚希子问道。
三郎含糊其辞地附和着。
“十一月二十六日是星期天,大安。就定在这一天了。”
“可是……”
“其他日子都排满了,根本定不上。这一天本来也不行,还是爸爸托人,才好不容易在帝国饭店定了宴会厅。”
“是帝国饭店吗?”
“一辈子就一次,我想在漂亮的地方举办。”
“但是……”
“我家觉得那个日子可以。现在就看你的时间了,你母亲的腰,到那时候应该也差不多好了吧?”
“请等一下。”
“你不是说诊所那边随时可以辞职吗?爸爸恨不得你明天就辞职到东京来呢。十月底能回来吗?”
“……”
“东京这边的住处,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求爸爸给咱们找房子了,再有两三天就可以定下来。”
“房子,是打算买下来吗?”
“当然啦。咱们新婚燕尔,你也愿意两个人单过吧?我看上青山的一处房子,挺不错的。虽说是2ldk [4] ,客厅很大,有三十叠,去医院走着只要七八分钟,只是房价稍微贵一些。”
“多少?”
“说是八千万。”
“八千万!”
三郎拿着听筒,腿打起哆嗦来。那么多钱,他一辈子也挣不出来。
“房间朝南,而且电梯等于是自家专用的。很不错吧?”
“我可不要住那么高级的。”
“也不是让你掏钱,不必介意。即便是爸爸买的,将来也是咱们的财产了。”
“可是……”
“不用担心公寓的事了。倒是你尽快结束诊所的工作,回东京来。爸爸也想跟你见个面,好好商量一下婚礼的事呢。下周周末能来我家吗?”
“有患者约好了……”
“又是患者。患者和我,哪个更重要啊?”
“当然是你了……”
“那就来吧。你这个人当医生也太认真了。我住院的时候,你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看护我,估计对其他人也差不多吧?像你对病人那么热心的话,哪儿还有时间啊。你要是不来的话,我就去找你。”
“等一下……”
“可是,现在就等着你的回话了。明天晚上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你事先考虑好。”
亚希子突然压低了声音:“喂,你老实不老实啊?那个细眼睛的护士怎么样啊?”
“你问她干什么?”
“不是一个叫明子的吗?你可不许跟她胡来哦。”
“说什么呢……”
“你要是不老实,我也去找别人。”
亚希子嘻嘻笑起来。
“那个,你爱我吗?”
“嗯……”
“有多爱?”
“有多爱……”
“我对你的爱,比日本海,还有太平洋都要深得多得多。”
“我也是……”
“那你把听筒贴在耳朵上。”
三郎顺从地照办了,于是,听到轻微的换了口气之后,传来“啵”的一声吻。
“我给了你一吻,你也给我一个。”
三郎看了看四周,然后将嘴唇贴在听筒上,打算吸一口气。可是没有发出声音,只好轻轻咂了下舌。
“好了,我听到了。晚安!”
那天下午,三郎在检验时又出了状况。
三郎用吸液管采取患者3血的时候,由于吸过了头,竟然咽了下去。他慌忙往外吐,可还是咽下去了1左右。
虽说喝了一点糖尿病人的血液并无大碍,但毕竟是别人的血,感觉不大好。也许是头天晚上,对着听筒接吻的报应吧。总之,他脑子里全都是亚希子的影子。
“工作的时候,脑子不要想别的。”
三郎虽然对自己这样说,也很难做到。
就连在工作的时候都这样,下班以后,回到房间里,他就更是会想起亚希子了。
今天晚上,亚希子打电话来,一定要明确告诉她。要是等到买了八千万的昂贵公寓,定下了婚礼的日期,可就绝对逃不掉了。撒谎的罪孽就更加深重了。
今晚电话铃一响,拿起电话后,不等对方说话,自己先一口气说出来。
“我不能跟你结婚。我是个冒牌医生。”说完就挂断电话好了。这两句话用不了五秒钟。
无论亚希子说什么,自己只是重复这句话。
这么简单的话,自己为什么迄今为止就是说不出来呢?
可是,随着亚希子打电话来的时间临近,三郎渐渐不安起来。一听到那一声甜甜的“亲爱的”,自己又会重复那些含糊其辞的回答吧。
正因为喜欢亚希子,想要跟她结婚,才难以拒绝的。
“一定要拿出勇气来。”
三郎告诫自己,从书架上拿来威士忌,又从冰箱里拿来冰块,放进威士忌里,喝起来。
亚希子大约会在十点来电话,在那之前,先喝点威士忌壮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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