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公长得很漂亮”,1863(1/2)
一 普埃布拉之围
的确,一听说“法国人来了”,许多人就像炸了窝的鸡似的慌忙逃窜,不仅丢了自己的脸也丢尽了那些没跟他们一起逃命的人们的脸。的确像炸了窝的鸡,虽然没有拔光身上的羽毛,但确实是一边逃跑、躲藏,一边胡乱扔掉帽子、裤子、武装带、衬衣和外套,生怕穿着军装让法国人逮住,他们一路上胡乱扔掉用来报废大炮、点燃火药、引爆榴弹的铁楔、长绳和火线,甚至将自己的步枪也胡乱扔掉而没有遵照东方军司令的命令捣毁,他们胡乱扔掉袜子、裹腿、腰带、军旗,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也有许多人为了将大炮毁掉而留在了炮位,自己的炮位,有些炮没能一点就炸,有些却立即化作碎片,西班牙和英国造二十四毫米迫击炮和加农炮、荷兰造十五毫米榴弹炮、库霍恩式臼炮和安装在格里博弗尔塔式炮架上的榴弹炮的炮架、炮刷、炮车、炮耳倾盆大雨般地从教堂的尖塔和钟楼里飞出来落到街面上、土丘顶和沟壑里,落到乱石滩和瓦砾场,落到早已被炸烂了的尸体的残肢、断腿和血肉上,落到满是脑袋被榴弹、二十四毫米霰弹和手榴弹弹片打碎、已经腐烂了的随军女眷的尸体的战壕里。一发火腮帮子就鼓得圆圆的、胡子也会挓挲起来的门多萨将军,前一天晚上,以其同往常一样奇特的打扮——身穿大领子、宽袖边上装,头戴大花结、宽金丝带礼帽,脚登特大的马刺,外加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亲自去同福雷将军进行了谈判,几个小时以后,当他双腿夹着宝剑(他的这把锋利至极的托莱多宝剑曾被温森斯的轻骑兵的子弹打断过,据说是阿尔瓦公爵的心爱之物)回来的时候,又羞又气,简直无地自容,因为福雷拒绝了这位司令提出的允许墨西哥部队携带武器列队从当地撤往墨西哥城的要求,说什么,不行,投降必须是无条件的,墨西哥部队应该交出武器受降,否则,福雷将军说,我们就要发起攻击并对墨西哥人格杀勿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不让武器弹药完好地落入敌人之手,帕斯将军将所有的炮兵军官召集到圣克拉拉修道院,对他们说,根据司令的命令,他们必须在1863年5月17日凌晨四时半炸掉所有的弹药库、捣毁所有的步枪、报废所有的大炮、锯断炮架、烧毁全部弹药。规定的时间一到,城里的一处阵地首先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此后爆炸声接连不断、此伏彼起,整个天空被照得通明,到处都有火光闪耀,直至破晓时分,黑烟、白烟和烈焰——黄的、红的、蓝的火柱——仍在从各个要塞和教堂所在之处滚滚升腾,仿佛城里的所有街区和广场——疯人区、屠宰场区、印厂区和慈善区——以及所有建筑——金鸡剧院、帕里安剧院、济贫院、邮政局、天使教堂——全都变成了火海,活着的士兵、围困期间丧生的士兵的尸体和妇女、老人、儿童一类的平民也连同房子在一起燃烧。
福雷将军戴上了自己那饰有白色长羽翎的帽子,因为法国于差不多一年前——1862年5月5日——遭到惨败而蒙受的奇耻大辱总算得到昭雪了。
1862年5月5日,法国的grande arée1 ,克里米亚战争和意大利统一战争的胜利者、自滑铁卢战役以来所向披靡的军队,在企图攻占普埃布拉城的时候,却被墨西哥的守卫部队——伊格纳西奥·萨拉戈萨将军统帅的东方军——所打败。
想起萨利尼曾经断言普埃布拉的居民将会用雪片般的玫瑰花来欢迎路易-拿破仑的军队,亲眼看到从洛雷托要塞和瓜达卢佩要塞射向法军的炮火的洛伦塞茨将军说道:“这就是部长所说的鲜花。”
“不对,我亲爱的将军,”事后不久法国皇帝在写给败军之将的一封信中说道,“部长没有欺骗你们。他说的是:在你们入城的时候,普埃布拉城里的漂亮墨西哥女人们才会向你们抛撒鲜花,只是他没有说明在遇到本该由你们解决的技术问题的时候,你们应该如何履行军人的职责。”这就是皇帝的结论。此外,路易-拿破仑还指责洛伦塞茨在距敌人阵地两公里半的地方设置炮兵阵地的决定为胡闹,并对那位将军说他是个笨蛋,要他卷铺盖。
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受过嘉奖的阿尔及利亚兵团的战旗曾因旗手阵亡而一度掉进普埃布拉某阵地的战壕,旗手的战友们后来虽然又把旗帜夺了回来,但是却以好几条生命作为代价。即使是这样的英勇事迹,也未能为法国军队增添丝毫的光彩。如果说1862年5月5日夜里法国军队还有所收获的话,那也只是满身泥污而已,因为老天爷打开了闸门,下起了瓢泼大雨。洛伦塞茨将军曾想把失败和四百八十名士兵的丧生归咎——至少是部分地——于那场大雨以及泥泞、冰雹、狂风、浓雾和暗夜。在那一仗里阵亡的人员中有许多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这些曾把自己的臂力和骁勇租赁给柏柏尔王公们的无畏种族的子孙们在伊斯利战役中令人难忘的表现使revue de deux ondes 2 杂志联想起了金字塔之役3 和马略4 对辛布里人的战斗,这些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们曾经只穿麻绳缝起来的牛皮在汝拉山的泥塘和积雪里接连行进过无数个星期,这些身穿肥大的东方式衣服、戴着红色缠头和遮阳防沙围巾的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们就像曾经如同金钱豹一般在因克尔曼的荆棘丛中蹿跳那样在韦拉克鲁斯那由黑色枝叶的橡胶树和散发醉人香气的含羞草环绕着的沼泽地里奔突过、就像曾经如同山猫一般爬上阿尔马河的陡岸那样在开往天使城普埃布拉的途中攀登过阿库尔金戈山,而且还有《比若老爹》的歌声作伴奏:
as-tu vu
casette,
casette?
as-tu vu casette
du père buaud?5
然而,他们却栽倒在普埃布拉平原的尘埃和泥污里了。
5月5日之战作为光荣的一页载入了墨西哥的历史。贝里奥萨瓦尔将军说道:“法国雄鹰越过重洋前来把塞瓦斯托波尔、马真塔和索尔费里诺的胜利花环奉献给了墨西哥国旗……你们同当今最优秀的军队交过战,你们是第一个打败他们的人。”
不过真正的普埃布拉战役,伟大的、英雄的、悲壮的、辉煌的普埃布拉战役并非在一天里就结束了,而是延续了很久。路易-拿破仑在给洛伦塞茨的信中承认普里姆说得对并说要征服墨西哥至少也得三万人马。法国议会批准派兵,洛伦塞茨回了法国,埃利亚斯·费德里科·福雷将军率两个师抵达墨西哥,这样一来,在墨西哥的法军总人数就达到了两万八千人。其中一个师由马拉科夫的英雄夏尔·阿贝尔·杜埃将军统帅。另外一个师则归未来的法国元帅弗朗西斯克·阿希尔·巴赞将军指挥。此外还有阿尔蒙特将军和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将军麾下的墨西哥籍辅助部队及努比亚籍和埃及籍兵团近七千人。增援部队已分别在土伦和凯比尔港登船,其中包括外国军团的一个支队。
1863年3月初,5月5日的惨败已经过了十个月,同时也是经过十个月的没有战争和惰怠之后,杜埃将军挥师通过阿库尔金戈山向普埃布拉挺进,陆军九十九团穿过马尔特拉塔山,巴赞取道哈拉巴和佩罗特以及米兰多尔将军的骑兵旅也同时向那里集结。法军共有阵地炮、后备炮、野战炮和山炮五十六门,每门炮配备三百发炮弹,另有二百四十万发炮弹很快将由后续辎重队运抵。
普埃布拉当时只是一个拥有八万居民的城镇,守备力量为二万一千人、一百六十门火炮、一万八千支轻武器,为墨西哥防护最好的城市,而且62年5月以后又加筑了几处工事。为了加强防卫力量,真是做到了不惜一切代价,凡是该想到和做到的事情全部想到和做到了:将石块运到监狱大楼的顶层,让郊区的土人编制了加固战壕用的土筐,开设了钢铁熔炼和火药制造两个作坊并收集了可能收集到的硝、硫黄和铅,在圣哈维埃尔要塞和监狱大楼的上部开凿了射击孔,在连着工事的建筑物前面垒起了沙袋并用挖战壕的土和从别处运来的土为圣阿妮塔要塞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土墙,推倒了瓜达卢佩要塞的教堂建成库房和水池,在街道上和楼房里修起了一百多处掩体,采购了四万巴拉6 粗布、五千顶帽子和八千条毯子,用斗牛场的木料填土在通向城郊的路口筑起了防护墙,下令将美丽的卡门果园里的洋李树、苹果树、梨树、山楂树、柑橘树、柠檬树无一遗漏地全部伐倒以备后勤之需。而且,指挥守城的是贝里奥萨瓦尔、内格雷特、波菲里奥·迪亚斯、奥霍兰和加里波第的部下吉拉尔迪等华雷斯的最负盛名的将军。不过,5月5日的英雄、出生在当时还是墨西哥领土的得克萨斯的将军伊格纳西奥·萨拉戈萨却不能在普埃布拉迎击法国人了,因为他就在几个月前死于伤寒。从他临终前的谵语中可以知道:即便是在弥留之际,他仍然以为自己是东方军司令,正骑着肯塔基战马视察防线和主持向军旗宣誓的仪式。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和纪念他的英名,这座城市说不定有一天会不再叫天使城普埃布拉而改名为萨拉戈萨城普埃布拉的。
新任东方军司令、墨西哥最著名的战将之一和最高法院院长赫苏斯·贡萨莱斯·奥尔特加将军很快就意识到:城里尽管工事坚固、轻重武器的弹药也好像相当充足(估计共有三百一十九万五千发十五阿达尔梅7 式枪、恩菲尔德式枪、米尼埃式枪、密西西比式枪以及滑膛枪子弹),但是仍然难以应付持续两个月的围困。于是他请求国防部给予补充弹药储备。然而,华雷斯先生的政府却认为围困的时间不会超过四十天或四十五天,要么城市陷落,要么法国人撤离,所以未予理睬。
普埃布拉之围持续了六十二天,比著名的西班牙萨拉戈萨之围8 还要多两天。
3月10日,贡萨莱斯·奥尔特加将军通告居民城市即将被困并且要求闲杂人员及法国公民立即撤离。
墨西哥人以为法国人会在小皇储路易-拿破仑的儿子的生日3月16日那天发起进攻。由于那一天悄然无事,瓜达卢佩要塞一大早就开了一炮,算是对法国人的祝贺和警告。
法国军队继续向前推进。有些地段过于崎岖,炮车根本无法前进,士兵们只好走出队列,用肩膀来推动车轮。
3月18日,半数敌军封锁了城北,另外一半在巴赞的指挥下占据了城南,埃利亚斯·福雷将军在城西南的圣胡安山上建起了自己的大本营。
19日和20日,只有零星的交火。21日,大规模的战斗开始了:那一天敌人向驻扎在洛雷托山下的内格雷特将军的师团发射了三十多发炮弹。
那几天里有一次特隆科索中校问赫苏斯·拉兰内中校:“科蒙福特的部队……还能有什么用处?”科蒙福特部队的骑兵支队刚刚在普埃布拉西边的乔卢拉受挫,同米兰多尔将军的非洲轻骑兵进行了一场“白刃战”,损失惨重。
与此同时,普埃布拉的围城部队开始采用沃邦9 发明的战术,选取攻击面,通过连续的平行战壕逐步推进。他们于3月26日开始在离监狱及圣哈维埃尔阵地七百米处构筑平行战壕。墨西哥军的罗梅罗·巴尔加斯少校跨上战马冲出要塞去察看平行战壕,结果饮弹身亡,一个三人急救队举着白旗收回了他的尸体。一天后,法军又修了一条离墨军阵地仅三百米的平行战壕并以密集火力向墨军阵地射击。墨西哥上尉普拉彤·桑切斯的一只耳朵被打穿。3月29日,在法军对其第四条平行战壕加以完善并于两翼各加一道丁字形战壕以后,要塞失守。与之毗邻的斗牛场及附近的街道起了大火,火势蔓延,一直烧到监狱,许多未来得及释放的普通囚犯被烧成了焦炭。在要塞的一个院落里,一群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把一个张着翅膀的天使的圆形喷水池当成了掩体。墨西哥人冲着法国兵开枪,子弹射穿了池沿,顺着弹孔冒出了几股清流。还有一枪打断了天使的一截翅膀,另外一枪炸飞了天使的鼻子。一个法国兵站起来想穿过院子,结果被击中倒到了水池里,于是弹孔里的清流被他的鲜血染成了红色。最后有人从一间房子的顶上投下一颗手榴弹轰倒了天使并炸死了好几个法国兵。这些法国兵的尸体倒在地上,被埋在了天使的翅膀、头颅、长衫及头发的碎片下面。
那些没人收埋的法国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的尸体开始腐烂了。那些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他们的同伴和温森斯第三轻步兵团的士兵、身裹网眼纱蚊帐越过回归线来到这里后不需要勒马就能摘取香蕉装进外套袖筒的法国兵以及瓦哈卡旅、托卢卡旅、萨卡波阿斯特拉旅、步枪手营、改革营、工兵队和工程兵队的许许多多墨西哥士兵之所以被抛尸街头——胡达斯·塔德奥街和济贫院街、疯人街、托莱多车夫街、安置着因其一声巨响震碎了周围整整一个街区的玻璃而被称之为“公牛”的大炮的圣母街等城内许多街道——任其腐烂,成为猫狗之食,再经雨淋日晒和日久天长开始分解、水化,变成残肢、碎肉、浓汤,一堆堆臭气熏天的污泥,是因为以监狱和圣哈维埃尔要塞的失守为开始、以托蒂梅瓦坎和工程兵阵地的陷落而告终的普埃布拉城之围,从最初的几个星期起,就变成了一场逐个街区、逐个路段、逐栋房子、逐层楼面、逐间居室的争夺战,这还不算,还因为很多时候敌人就在街对面,门对门窗对窗地射击,不仅死了的人被丢在当街,而且那些不能走、爬不动的伤员也很快就化作了僵尸。
福雷将军在了解到这种情况以后,在知道每天都得一个碉堡一个碉堡地争夺,都得冲住家、酒店和商号射击,都得朝窗户、阳台、采光口和通风道投掷手榴弹,都得清除用衣柜、水桶、木板、碗盆、坛罐、筐篓、桌椅、锅勺和肥皂等一切可能想象得出来的器物构筑的街垒以后,在看到八天才攻下七个街区(平均每天不到一个)、万不得已只好开挖地道(而普埃布拉的石质地层又十分坚硬、只是有一天继半吨火药爆炸后莫名其妙地有六幢房子倒塌的皮蒂米尼街等几个地方可凿通)以后,曾经召集其下属开了一个军事会议。在会上,他谈到了可以从韦拉克鲁斯把船上的大炮搬来,他唉声叹气,他规避责任并建议解除包围,开往墨西哥城。
对于华雷斯及其政府来说,不幸的是法国人没有撤走,战斗继续了下去。他们攻击了胡达斯·塔德奥街,佯攻了萨拉戈萨要塞,攻打了瓜达卢佩要塞和洛雷托要塞,炮轰了万业之主要塞、圣阿妮塔要塞、大教堂的塔楼(也许是由于有天使护佑才得以免遭厄运)以及圣阿古斯廷教堂(结果是大火从墙基一直烧到穹顶并将法器、法袍和里面的桌凳、写字台、靠背椅、藏画全都化成了灰烬,被引爆了的弹药箱轰隆一声巨响炸碎了钢琴,使琴弦、琴键和踏板飞得到处都是)。在其他无数的战事中,还有小规模的接触、刺刀的拼杀、由强而弱的对射、出于策略考虑而引燃的堡垒和浇上沥青的街垒,与此同时,每个街区里面的工事加了一层又一层,墨西哥人的石炮爆炸后,成百公斤的大小、形状、颜色、锋利程度不一的碎石像雨点一般撒向阿尔及利亚军团、埃及军团和温森斯的轻步兵团的士兵们,砸碎他们的脑壳、下巴和牙齿,打断他们的肋骨,吓得他们魂飞魄散。
守卫莫斯科索街的马努埃尔·加林多上尉在弹药用完的情况下决定投降,但却遭到一名阿尔及利亚军团士兵的暗算而身亡。
一队押解墨西哥俘虏的法国兵挨了喝醉了酒躲在瓦砾后面的阿尔及利亚军团士兵的冷枪,结果战俘一死一伤。法国队长火了,朝一名阿尔及利亚军团士兵的肚子捅了一刀,下了其他人的枪并把他们逮了起来。
在巴尔迪维亚神父街,有些当地的姑娘或随军妇女经常到阳台上去挑逗驻扎在对面房子里的阿尔及利亚军团士兵或轻步兵并频频向他们飞吻。她们撩起裙子露出膝盖,以期能够把法国人引出来向她们投掷鲜花,好让墨西哥人乘机开枪打死他们。但是法国人已经识破了这种小伎俩,不再有人出来欣赏她们的小腿。鉴于这种情况,有位姑娘一气之下竟把裙子全部撩起一直露出了肚脐眼儿,结果却挨了一枪,阴部被炸开了花。
时而也会有埋葬死者的短暂间歇。墨西哥人敛起法国兵的尸体用小车送到莫雷洛斯门,然后再为自己人收尸。一些尸体,双方的都有,还算完整,但是有的却残烂不堪,不得不用铁锨来铲。在卡门墓地,许多坟堆和墓室挨过炸弹,埋在那儿的平民百姓的遗骨被掀了出来。因为时间有长有短,这些尸体的腐烂程度也各不相同。恶臭的气味令人窒息,与此同时,舌头上还会有一种源自陈年朽骨的甜丝的感觉。
5月5日,城里的大炮一齐向敌人开火以纪念62年的胜利。工程兵阵地对面的法国炮队也加强了火力。弗朗西斯科·佩德罗·特隆科索中校曾奉命前去巡视那个阵地。他看到的是掩体不等修复就重又遭到破坏和每天都有不止一门大炮被敌人的炮火击毁。
5月9日,马图斯上尉让特隆科索中校看了一颗敌人发射的、没有爆炸的美国造叶轮式膛线炮弹。中校知道:那种炮弹在运输途中需要将其极为敏感的引信卸下代之以木塞待到发射时再重新装上去。那种炮弹不可能是美国卖给法国人的,只能是科蒙福特将军的炮兵的,所以法国人才不知道其引信必须卸下重装。如果那些炮弹真是科蒙福特部队的,倒是证实了布朗肖——一位曾经写过关于自己在墨西哥当上尉和阿基尔·巴赞司令部军官时的经历的回忆录的上校——所讲述的那件事情了:
驻扎在圣洛伦索镇的墨西哥中路军司令伊格纳西奥·科蒙福特将军有一天晚上觉得应该举办舞会以鼓舞军官们的士气。在此之前,科蒙福特和拉加尔萨将军及埃切加顿将军一起收到了国防部让他们带四个师的兵力去为普埃布拉解围的命令。就在那天夜里,巴赞将军也收到了福雷将军让他前去阻截科蒙福特的指示,于是,在拒绝了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将军给他和包括米盖尔·洛佩斯上校在内的其他几个军官的泻药以后,他就于零点整率领阿尔及利亚军团、阿尔及利亚籍步兵、五十一团、骑兵团和八十一营开始向圣洛伦索进发了。他们躲过了沿路的哨卡,也没有惊起狗叫,于凌晨时分抵达了目的地。据历史学家胡斯托·谢拉说,与抗法战争中,墨西哥军队不止一次遇到过这种情况,在圣哈辛托、帕迭尔纳、博雷戈山曾一再被偷袭。这一次科蒙福特的部队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圣洛伦索一仗,华雷斯的军队损失了两千人(包括死的、伤的和被俘的)、八门大炮、三面大军旗、十一面小军旗、二十辆给养和军火车、四百头骡子及一大批其他牲口。福雷将军给贡萨莱斯·奥尔特加将军送去了一批俘虏,让他们亲口对他讲讲法国人的战绩,并且在给自己的部队分发了双份eau-de-vie10 以后,下令将缴获的所有大小军旗全都摆到监狱露台的墙根以向敌人示威。没有作为战利品展出的还有纱罗手帕、漆皮短靴、项链、压发梳、燕尾服和金纽扣白坎肩等平民百姓的衣物、绣有兰花的女上衣、简便凉鞋、受伤士官的军帽、扯破了的细布黑色女衫、银穗披肩、假发辫、一位阵亡上校的蓝丝线绣花皮带、羔皮手套,因为,据布朗肖上校说,巴赞的部队抵达圣洛伦索的时候,彭萨科拉庄园里的舞会尚未结束,也许,也许舞兴犹浓的墨西哥军官们正是在最后的沙龙舞的乐曲及脚步移动声中分辨出了哨兵们的枪声和惊恐的吼叫声。乐队停止了演奏,军官们冲出庄园去组织部队进行抵抗。许多陪伴军官们跳舞的女人也相跟着跑上了街头。由于舞蹈、乐曲、甜酒的作用和出自对祖国的热忱,这些女人个个情绪激越昂扬,不少人也在圣洛伦索献出了生命或负了伤,她们的粉红色丝袜染上了血污,她们的绣花吊袜带、镶有玻璃珠的丝绒手提包散落在马鞍、死马、斗篷以及某个阵亡上尉的怪模怪样的皮靴之间,这儿是一具穿着绣有三道花边的大领口紧身背心的女尸,而那边的一位腹部挨了手榴弹的弹片,撑裙和缀满金丝茶花的束腹带被炸碎、裂开、血迹斑斑。
对特隆科索中校所提的问题,赫苏斯·拉兰内中校答道:“科蒙福特的部队什么都干得了也什么都干不了。”派去解围和增援,虽然赶到了,但却已经为时太晚;不仅在乔卢拉受挫,而且还曾分别在阿特利斯科和十字山吃了两次败仗。此外,由于总是听从发自首都的号令,贡萨莱斯·奥尔特加本来可以但却从来都没有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指挥这支部队。
圣洛伦索的失败理所当然地导致了普埃布拉的陷落。弹药还有。粮食已绝。粮食储备原来估计足够三个月的需要,所以早在围城之前就开始动用了。守城部队吃的是半生不熟的骡肉、马肉。最后几天,市民们洗劫了早已空空如也的大小商店。猫、狗、老鼠都已不见了踪影,不是没有原因,肉没有了,羊没有了,蔬菜没有了(山里的土人把原来运到城里来的西红柿、菠菜、土豆、胡萝卜和新鲜水果都拿到阿马特兰或特波苏奇尔地区去卖给法国人了),牛奶和奶酪成了稀罕之物,奶牛见不到了,猪蹄、猪脊、猪耳朵和猪拱嘴也全都不知去向了——因为根本就没有猪了。在全城都不见肉卖的情况下,居然有一个小贩沿街叫卖肉馅玉米粽子,所以有些爱嚼舌头的人就说胡达斯·塔德奥街上的一具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一个体肥肚子大的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的尸体不见了,那粽子馅是人肉做的,尽管很多人认为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都不是人而是魔鬼,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在那粽子里吃出人的指头和指甲或魔鬼的尾巴和犄角。紧接着菜豆、兵豆、烙饼的玉米、烤面包的小麦等谷物也变得紧张起来。还在营业的面包房已经寥寥无几,其中的一家被炸弹击中,鱼肉香菇馅饼、小甜点心、各色糕点、法式黑面包被炸得到处都是。面粉口袋也被炸得飞上了天,白花花的面粉犹如雨点和雪片一般飞溅和飘洒,遗弃街头的腐尸的恶臭里又掺杂进了诱人的焦面包的香味。
此外,像所有的战争一样,交战双方——墨西哥和法国——的人员的命运有好有坏,有的已经无可补救,有的却能绝处逢生。不过,总起来看是交厄运者居多,洛米埃将军就是一例:他同巴赞将军并辔而行,但却在脑门上挨了一枪之后跌下马来就死了,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可是却再也看不到闪闪烁烁的星斗。埃尔梅内希尔多·佩雷斯上尉的命运也不好,只是还不能算很糟:一颗手榴弹报废了他掌管的大炮,法国人倒是省事了,但是被炸飞了的炮架横穿的碎片有的刺进了他的肚子、有的击中了他的一只眼睛,命没丢,眼睛却瞎了。弗朗西斯科·埃尔南德斯中尉算是走运的,而且是很走运:他在围城期间曾经四次受伤——一次是胳膊、一次是在圣哈维埃尔、第三次是大腿、第四次是在皮蒂米尼——而居然活了下来并先后被提升为副连长和连长。法军班长圣-伊莱尔终究未能逃脱厄运的惩罚:一颗从背后射中头部后紧贴着头盖骨前滑直至从脑门飞出去的子弹没能要了他的命,但是在押解墨西哥俘虏去韦拉克鲁斯的途中穿越时常会有响尾蛇、眼镜蛇、洞蛇、花鞭蛇出其不意地从草丛、水坑、岩缝和树根间窜出来的热带田野时,不知是被什么蛇咬了一口并因此而魂归黄泉。法军上校加利费侯爵也非常倒霉:他腹部挨了一刺刀,肠子流了出来,只好摘下军帽兜住扎在腰上,再徒步走到急救站。在知道了因为找不到冰块敷在伤口促其愈合而使得侯爵的情况极为严重以后,欧仁妮皇后传旨在杜伊勒里宫的餐饮中一律不许用冰。凡是能够活下来讲述自己的遭遇的人,都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在普埃布拉城中缺的何止是冰块,还有那些最不可少的药物,其中包括氯仿。有位太太需要截去一条腿,而整个手术——从切割皮肤、肌肉、神经和筋腱直到锯断骨头——都是在完全不施麻醉的情况下完成的。有一位士兵的遭遇才真叫背时呢:他在接到捣毁武器的命令以后,不是抓住枪托而是抓住枪筒朝一把凳子砸了下去,结果从枪膛中飞出一颗子弹,像洛米埃将军一样倒霉,不偏不倚,恰恰射到了他的脑门上,使他仰面朝天地倒在了乱石、污泥、工兵丢弃的十字镐和斧头、破碎的沙石袋、脏污的军旗、受潮的炸药包以及他那断为两截的米尼埃式步枪中间。军需官安德拉德的遭遇纯粹是个奇迹:一天,一枚手榴弹从圣伊内斯的掩体上反弹起来钻进仓库的窗口落到了一箱开了盖儿将引信暴露在外的手榴弹上面,手榴弹被引爆,在场的人全被炸死,可是安德拉德上尉虽然沾了满脸黑灰、衣服也破了,但是人却毫发未损。所有那些缺了胳膊、断了腿、瞎了眼睛的人也都是不幸者。还有那些耳朵受伤变成聋子的人也自认背时,韦拉克鲁斯混编团的一名中尉就是其中之一:一座教堂摘下了三口大钟准备熔掉,有一天他刚好走到其中的一口的背后就遇到了一群徒步工兵,于是那些工兵们就以密集的火力封锁了他的退路,整整一个下午都未曾有过间歇,结果他的耳朵就被震聋了。福雷将军和巴赞将军就很幸运,而且是幸运得出奇:有一天他们俩徒步去视察防御工事,刚好碰上了榴弹枪的袭击,枪弹打在石头上再反弹起来,他们只好像山羊似的左蹦右跳,居然没被击中。然而,那位墨西哥密探的运气却不好,尽管还不算最糟:他负责从马琳切山出发划着小船在圣弗朗西斯科河里顺流而下把墨军的情报送到普埃布拉城里,可是没等到达洛雷托砖厂情报上的字迹就已经模糊不清了,小船抵达公牛桥后,交给等在那里的接头人的只是一张张白纸而已。那批墨西哥战俘表面上看是挺走运的,可是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是五月初在城内的一次停火中用法国战俘交换回来的,如果留在敌方,虽然没有自由,但是生命有保障而且能够填饱肚子;回来以后,尽管获得了自由,可是却要忍饥挨饿和担惊受怕。烟花店的老板一方面是倒霉的,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由于当时没在店里,又可以说是万幸而又万幸了:他的店铺由于被炸而起了大火,围城部队起初可能是以为墨西哥人突然之间点燃所有的爆竹、烟花和响鞭并启动光电设备向科蒙福特将军传递某种信号,可是,后来听到那么多的鞭炮声、看到漫天的礼花、红的和蓝的流火、疯狂旋转的光团、银光闪闪的彗星,还以为墨西哥人在庆祝全国性的节日、可望而不可即的胜利、成功的撤离或突围、某位圣母的生辰,然而,被困在城内的人们却非常清楚:对普埃布拉及其街头遗尸来讲,那星雨、光云和火河同此前的那些面包、烤焦了的面粉、飞石和手榴弹、炮弹和枪子儿、瓦砾、沙尘、天使像的碎片以及人体的断臂残肢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值得庆贺或炫耀的事情实在已经不多,更确切地说,在弥漫着饥馑和灾殃的城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庆贺的,在苦难深重的城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
普埃布拉城里的各个要塞都竖起了投降的白旗,所有的武器也已全部捣毁,又过了几个小时以后,墨西哥的军官全数集中到了城中大主教的宅邸。福雷将军特准重要将领们保留自己的武器,请他们抽雪茄和喝香槟,赞扬了守城军民的无畏精神并对东方军能够拥有那么多年轻军官(其中包括将军)大加赞叹。他还说:3月29日的激战使他想起了塞瓦斯托波尔的那些光辉的日日夜夜,而且他也正是这样向法国国防部汇报的。
据估计共有八千到一万名墨西哥军人做了俘虏,其中的五千人被迫或自愿加入了由马尔凯斯将军统率的帝国军队。另外两千人被法国人派去拆除工事及路障和清除街头的垃圾及尸体,为举行隆重的入城式做准备。剩下的人,包括那些拒绝在一份保证永远不以武力反对帝国的声明上签字以换取自由的将校级军官,被押解到韦拉克鲁斯送上了船。杜布瓦·德·萨利尼将军原打算把他们当作普通刑事犯送往卡宴。身穿从头到脚都缀有金丝绣花制服的阿尔蒙特将军则请求将他们全都枪毙。但是,福雷将军却下令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解往法国并把其余的送到马提尼克。色列斯女神号和达连号两艘船已经泊在韦拉克鲁斯湾等着了。于是,普埃布拉之围的战俘们出发了:他们从普埃布拉到阿马卢坎山、再从阿马卢坎山到阿卡金戈、圣阿古斯廷-德尔帕尔马尔、伊克斯塔帕峡谷、阿库尔金戈,在穿越那只有红黄两种颜色的平川的时候,热得他们一个个脸上汗水不消——正如土耳其营的马霍梅特上尉所说——全都变得像莫希坎人似的,有的步行、有的乘车,有的睡帐篷、有时就在满是粪便的牲口棚里席地而寝,奥里萨巴的妇女筹集了一些铺有干净床单的行军床,但这种情况极少而且能够享用的人也极为有限;他们又从奥里萨巴到科尔多瓦、从科尔多瓦到马乔山口、从马乔山口再到绿树桩,一路上护送队换来换去,有轻步兵营、有土耳其兵、也有只懂阿拉伯语、曾为自己的头头的死痛哭流涕并将其尸体进行防腐处理后放在他那备有阿拉伯式鞍辔的白马背上驮着准备运回亚历山大港的、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被人称之为“黑豹”的埃及兵,让宁格罗斯上校以及其他身穿配有金色饰带的匈牙利式黑色长衫的军官们指挥下的、随福雷将军一起来到墨西哥并同时带来关于在卡洛斯战争11 、阿尔及利亚战争和克里米亚战争中的伟绩及战况、关于在巴利阿里群岛遭到霍乱袭击、关于razzie12 和cafard13 、关于在阿尔及利亚被俘后让人绑在木桩上活活喂狗时妇女们欣喜狂呼等等诸多传闻的、后来携带着深蓝色上衣、遮阳布,茜草红裤子、粗布裹腿、方檐军帽和使之获得“牛革肚皮”雅号的宽大子弹带等全部军用装备逃往加利福尼亚的、由波兰人和丹麦人、大学生和织布工、意大利人和瑞士人、医生和木器包金匠、普鲁士人和巴伐利亚人、矿工和野牛猎手、西班牙人和符腾堡人乃至隐姓埋名的王孙公子和淘金者等各国及各色人等组成的外国军团也曾参与押解的使命;最后从绿树桩到拉索莱达德、从拉索莱达德再到韦拉克鲁斯,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抵达了目的地:
在二十二名缴械投降的将军中,只有十三名到了韦拉克鲁斯港;在二百二十八名高级军官中,只有一百十一名被押上了船。其余的人都先后在半途中设法逃跑了,他们当中有几个人竟是华雷斯的主要将领,诸如贡萨莱斯·奥尔特加将军本人、内格雷特将军和波菲里奥·迪亚斯将军,其他高级军官中有一个名叫马里亚诺·埃斯科维多的上校。
后来,杜布瓦·德·萨利尼阁下放出风声说福雷对贡萨莱斯·奥尔特加的逃脱颇感庆幸,因为他由衷钦佩那位墨西哥将军所领导的英勇卓绝的普埃布拉保卫战。坦率地讲,萨利尼先生不无道理:尽管5月19日那天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军旗招展、鼓号喧天、彩带飘扬,福雷也脱去战时着装换上礼服并戴起了插有白色羽翎的帽子以显示自己是不容置疑的远征军司令,但是他目光所及能够见到的却是一座几乎变成废墟的死城,没有人从残破的阳台、窗口、门洞、栅栏、柱间、篱笆等处向他们抛撒玫瑰花、大丽花和石竹花、投掷飞吻和挥动香手帕,只是在一边塔楼上升起了法国旗、另一边塔楼上挂着墨西哥帝国旗的大教堂门口(法国人把所有未被炸毁的大炮全都集中在那儿,其中一门美国造四膛线炮后来被福雷装上船运回法国作为礼物送给了小皇太子)才受到了市政会、全城教士以及重又复活了的满脸堆笑、举着十字架、端着圣水盆、擎着香烛、穿着金灿法衣并高唱te deu uda (《感谢我主》)的女修道院长、女牧师、女祭司、女信徒们的热情欢迎;而在与普埃布拉相毗邻的乔卢拉镇(非洲轻骑兵用马刀赶走了驻防的科蒙福特的骑兵)则是另外一番景象:法国人进去以后,按照迪巴雷尔上校在其回忆录中所说,一连三天,镇里那数目同一年里的天数相等的教堂和礼拜堂就没断过敲钟并将其所有的宝物、圣像、陶俑尽数搬到了街上,受过迫害和没受过迫害的信徒们在身穿歌剧院演出服的小天使们的簇拥下沿街游行,土人们在尘埃里长跪不起,过往的脚夫们不停地划着十字,女人们涕泪交零,人们在单簧管、喇叭、大号、洋琴和镲钹的伴奏下吵闹着、吼叫着、呼啸着欢歌狂舞,华尔兹、波尔卡、丘梯斯接着马祖卡,最后,留守该地的米兰多尔将军不得不派出马队把琴师和号手、穿化装舞衣的男人和时装店女工以及其他吹倍低音管的、装扮阿兹特克皇帝的、唱歌的、指挥乐队的、佯作剽悍骑士的、模仿海盗的、效法女高音的、弹竖琴的和敲长鼓的人们尽数驱散。
阿希尔·巴赞将军独占了攻陷普埃布拉的功劳,而埃利·福雷从墨西哥得到的却是法国元帅的权杖和金蜜蜂以及对自己的演说和同当时他最为痛恨的两个人(阿尔蒙特及萨利尼)一起胜利进入墨西哥城的情景的追忆。一个名叫萨拉斯的将军在圣拉萨罗哨所将城门钥匙交给了福雷,随后法国军队就开进了墨西哥的首都并受到了扎彩牌楼及密集得以至于使战马受惊的花雨的欢迎。“vive l’epereur!”14 的喊声此伏彼起,阳台上不仅挂起了法国旗而且还出现了在天使城普埃布拉难得见到的美丽的墨西哥女郎。法国作家兼政治家埃米尔·奥利维耶说,那欢迎场面使他想起了1814年法国人迎接推翻了波拿巴家族独裁统治的联军进巴黎的情景:欣喜若狂的巴黎人民不歇气地高呼“vivent les alliés! vive guilu! vive alexandre! vivent les bourbons!”15 另一方面,欢迎活动也使法国军方耗费了九万法郎,其中大部分用于把农民运进城来。法军上尉卢瓦齐荣在致其教母的信中说:阿尔蒙特以每人三分钱外加一杯龙舌兰酒的价格雇来农民参加欢迎活动。然而,这种把戏既非墨西哥特产也不是新鲜玩意儿:几年前,弗兰茨·约瑟夫和伊莎贝尔在巡访米兰时,伦巴第-威尼托的奥地利当局就曾以每人一个里拉的开价雇佣过乡下人和村民。
福雷是1863年6月10日进入墨西哥城的。押运墨西哥战俘的色列斯女神号和达连号恰在那一天驶离韦拉克鲁斯,普埃布拉陷落的消息也刚好在那同一天传到了枫丹白露。乐队奏起了《奥尔唐斯王后之歌》,路易-拿破仑激动得哭了,何塞·马努埃尔·伊达尔戈也得以重新涉足杜伊勒里皇宫,而且至少短时间内人们于某种场合见到他时不会像从前那样再次惊呼:“eo rova del francia!”(这位就是法国的灾星!)
法国军队是从东边进入墨西哥城的。华雷斯在卷起共和国的旗帜以后从西边撤了出去。内格雷特将军带领五百名士兵做先导,总统及内阁、最高法院和议会常设委员会的成员们并国家档案的马车紧随其后。大批的武器弹药被丢弃了。唐·贝尼托曾邀请仅由厄瓜多尔、委内瑞拉、秘鲁和美国等四个国家的代表组成的外交使团与之同行,但却遭到拒绝。不过,秘鲁大使马努埃尔·尼古拉斯·科尔潘乔——他希望墨西哥能够加入他的国家为捍卫西班牙语美洲的独立而倡议建立的并得到智利和厄瓜多尔响应的“美洲联盟”——在首都临时开辟了四个专供墨西哥自由党人藏身用的、有秘鲁国旗作保护的地点。贝尼托·华雷斯转移到了圣路易斯-波托西,使那儿成了他的流动政府的第一站。
有人指责贝尼托·华雷斯违背了有关战争的国际惯例,因为他在撤离墨西哥城时没有指派受降的行政长官。法国人忘记了一个事实:违反战争惯例的正是他们自己,因为向华雷斯政府宣战的是洛伦塞茨,而不是国家元首,即法国皇帝,不管怎么说吧,福雷将军认为,既然已经占领了首都,墨西哥已被征服就成了事实。然而,贝尼托·华雷斯却说:马德里和莫斯科的陷落并没有让拿破仑一世得以控制整个西班牙和俄罗斯。他还宣布:从今以后,他——曾被议会在解散前召开的最后一次会议授予特别权力——到了什么地方,那儿就是墨西哥合众国政府的所在地。就这样,随着战事的发展,华雷斯带领着自己的政府曾先后在圣路易斯、马特瓦拉、蒙特雷、萨尔蒂约、马皮米、纳萨斯、帕拉尔、奇瓦瓦和北口等城市驻足。
已经变成法国元帅的福雷奉命在墨西哥退出了军界,他的位置由阿希尔·巴赞取而代之。巴赞曾在阿尔及利亚、卡洛斯战争及索尔费里诺表现突出,会讲西班牙语,在拿破仑命令阿尔蒙特将行政权力移交给他以后,很快就变成了墨西哥的土皇帝。
米拉蒙将军获准回到了墨西哥并被派到瓜达拉哈拉供职,随后又奉调首都“等待任命”。与此同时,一些自由党的头目,其中包括乌拉加将军,率部投诚到了法国方面。另一位自由党将军波菲里奥·迪亚斯继续效忠于共和国并屯兵墨西哥南部的瓦哈卡。华雷斯的将军科蒙福特战死于沙场。巴赞把墨西哥帝国的军队一分为二,一部分划到“塔库瓦亚猛虎”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也有人称他为“金钱豹马尔凯斯”16 ——的麾下,另一部分归纯种土人、人称“托马斯老爹”、在戈尔达山区颇有追随者、几年后同米拉蒙一起在钟山上陪马克西米利亚诺赴死的托马斯·梅希亚将军统辖。1863年8月坦皮科失守,此后许多城市陆续落入帝国军队之手:梅希亚在圣路易斯打败了内格雷特并会同杜埃攻克了克雷塔罗,随后,莫雷利亚、瓜达拉哈拉及其他一些地方相继陷落。当某些法国船只开始在太平洋岸泊碇的时候,保皇派们就觉得自己已经在墨西哥的版图上占据一块贯通着两个大洋的地带。但是,那片地方不过只占墨西哥全部领土的六分之一而已,而且还是在到当年的年初从瑟堡或土伦、奥兰或布雷斯特、洛里昂或亚历山大搭乘巾帼战士号或菲尼斯泰尔号、纳瓦拉号或夏朗德号、季尔锡特号或希腊民兵号船来到墨西哥的总人数已达四万和从欧洲运抵墨西哥的物资总吨数已达两万六千的情况下才夺得的。贝尼托·华雷斯说过:敌人如果集中在一点,其他地方则将是脆弱的;如果分散在各处,所有的地方都将不堪一击。这一预言真的应验了。巴赞的噩梦已经开始:帝国的军队分出一部分兵力驻守一个城池而让主力移师去攻打别的地方,于是华雷斯的武装就会重新出现、打垮守城部队并将该处再次夺回。有的城镇就这样失守、夺回、再失守、再夺回,反反复复竟达十四次之多。
与此同时,在热带地区组织起了反游击队武装。韦拉克鲁斯、塔毛利帕斯及其他海湾地区各州里出现了许多专门骚扰帝国军队的游击队。这些游击队全都被看成是不折不扣的土匪和杀人犯,他们当中有些人也的确是土匪和杀人犯。游击队里最著名的一股是因从头到脚披挂着银光闪闪的甲胄而得名的“银甲武士”。至于反游击队武装的组织和指挥,其实法国也只是担了个空名,因为其成员全都是英国、荷兰、马提尼克、埃及、土耳其、美国、瑞士等各国的社会渣滓,总头目是曾经参加过洗劫北京颐和园的迪潘上校。迪潘曾因在法国公开出售从中国掠获的物品而被革除军籍,后来又给他恢复了上校军阶并将其派到了墨西哥。迪潘上校身材魁伟,留有花白胡须,大檐帽子上缀满了金饰,宽帽带上嵌着两块狮面牌,红色粗布上衣宽宽松松,黄色的大皮靴配有纯金马刺,肩披上校斗篷,腰间别着手枪、挂着马刀,胸前戴满十字章及其他各种勋章,很快就以其残忍及擅长寻踪索迹的警犬而出了名,据说,凡是落入他手的墨西哥游击队员,就没有一个能够活着逃出来。
战争在无休止地继续着,城镇在反复地易手。普埃布拉城陷落前不久发生的一场战斗被法国人赋予了不应得的殊荣而载入了史册。外国军团的安茹上尉的左手总是戴着白手套,因为那是一只木头做的假手,而有骨头有肉的真手在他当作测绘竿儿用的步枪枪托爆炸以后被截掉了。有一天,他自告奋勇和几个人一起去为给福雷将军送四百万金法郎和几门大炮的运输队蹚路。安茹上尉以及第三连的几十个人在从奇基维特通往绿树桩的公路上遇到了一千多名墨西哥的枪骑兵。外国军团的几十人躲进了已经没人居住了的卡马隆庄园的牲口圈里,没吃没喝,只有三四个人活了下来,其余的全都死了。在克里米亚战争中,麦克马洪17 在攻克马拉科夫城以后竖起了一面国旗并且说道:“j’y suis, j’y reste”(我既然到了这儿,就要留在这儿)。安茹上尉也许是受了这位英雄的启发,于是就决定既然到了卡马隆就留在卡马隆,他的确留在了那儿,只是已经停止了呼吸并永远告别了他那只木制的手。外国军团司令让宁格罗斯收藏起了那只手并将它送到了设在西迪贝勒阿巴斯的军团总部。那只手后来又进了马赛附近的欧巴涅博物馆。打那以后,外国军团节就称之为卡马隆节,每逢那次战斗的周年纪念日,都要把那只桃花心木腕子及指头和栎木掌心、可能是由于受潮的缘故而变得形同鸡爪子并永远褪了色的手从玻璃匣子里取出来放到一个大院中间铺有红丝绒垫的石墩上接受外国军团的乐队、礼炮及列队士兵的礼赞。然后,大家就用法属安的列斯群岛产的甜甘蔗酒来纪念卡马隆战斗。
qvos hic non plvs lx
adversi totivs agis
oles nstravit
vita privs qva virt
allis
die xxx nsi apranni dclxiii
(在这儿不到六十个人遇上了整整一个军,这些法国士兵吃亏在数量上,他们失去的是生命而不是英勇奋战的精神,1863年4月30日。)
二 “正是这样,总统先生。”
“您是说一米八五?”
“是的,唐·贝尼托,一米八五。”
“这么说,他的确很高……”
“正是这样,总统先生。”
“至少他也得比我高出一头……”
“至少,唐·贝尼托。请告诉我:您要我把这些细节全都写入纪要吗?”
贝尼托·华雷斯戴上了眼镜,将报告——也就是秘书所说的“纪要”——翻到第二页,读道:
1848年12月1日斐迪南皇帝在其兄弟弗兰茨·查理于同一天放弃继承权的情况下将皇位让给了侄子弗兰茨·约瑟夫,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因是弗兰茨·约瑟夫的弟弟而成了奥地利皇位的继承人……
唐·贝尼托接着又翻回到第一页,目光再次扫了一遍头一段:
天主教君主费尔南多和伊莎贝尔以及西班牙卡洛斯一世、德意志查理五世的嫡传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何塞1832年7月6日生于美泉宫。
“细节,秘书先生?诸如身高等等?不必啦,纯属好奇而已。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倒是希望您能给我谈谈美泉宫的情况……您去过美泉宫,对吧?”
“正是这样,唐·贝尼托。不过我只是更喜欢那里的花园,我觉得比凡尔赛的要强得多得多……”
“为什么?”
“为什么和凡尔赛相比我更喜欢美泉宫的花园?噢,那是因为……我说不清楚。没有想过。实际上颇为相似。我之所以喜欢美泉宫的花园,也许是因为它不是平展的,而是坡状的,由低而高一直延伸到海神泉,仿佛本身就成了天涯的组成部分。我说明白了吗,唐·贝尼托?”
“很大吗?”
“大极了,总统先生。那宫殿也是。据说总共有一千四百个房间和一百多个厨房……”
贝尼托·华雷斯继续读着报告:
他的主要爵衔有奥地利大公、匈牙利及波希米亚亲王、哈布斯堡伯爵。
接着,他从眼镜上边望着秘书先生说:
“您知道吗?我一直在琢磨一个人像他那样置身于那么大的地方到底会有一种什么感觉。您来算算看,秘书先生……一千四百个房间。即使是每夜换一个房间睡觉,也得……让我计算一下……三……四……对,得四年的工夫才能睡个遍……”
他接着读道:
……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弗兰茨·查理大公和索菲娅女大公的次子(长子是当今的弗兰茨·约瑟夫皇帝)。
唐·贝尼托又一次从眼镜上边瞄了秘书一眼。
“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弗兰茨·查理大公的儿子?不是有人说他是拿破仑二世的儿子吗?”
“是的,唐·贝尼托,是有这种说法,说他是索菲娅女大公同赖希施塔特公爵的暧昧关系的产物……如果真是这样,这位奥地利人的血管里就流着雅各宾党人的血了,您说对吧,总统先生?”
“雅各宾党人的血?我说,秘书先生,拿破仑一世压根儿就不是雅各宾党人。他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冒充一下而已……请您告诉我:他们长得像吗?”
“谁跟谁长得像不像,唐·贝尼托?”
“我想问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否有哪一方面很像赖希施塔特公爵,也就是拿破仑二世……”
“噢,不知道,这我可不知道,唐·贝尼托。我只知道大公的眼珠是蓝的,跟赖希施塔特公爵的一样。不过,哈布斯堡家族里的其他许多人也是蓝眼珠。此外,如果您把大公的画像同可能会是他祖父的拿破仑一世的画像并排摆在一起,您就会发现二者之间没有一点儿相像之处……”
“那么,这个奥地利人像弗兰茨·卡尔大公吗?”
“说实话,唐·贝尼托,我没有留心过。我见过好几幅弗兰茨·查理的画像,但却从来都没有想过他是否长得像马克西米利亚诺。不过我能够确有把握地告诉您的是:弗兰茨·查理有癫痫病,许多人还认为他同他哥哥斐迪南皇帝一样属于弱智型的人,比白痴强不了多少……在这一方面倒是可以肯定马克西米利亚诺同他们俩毫无相似之处,因为大公可是一点儿都不傻……”
“噢,不傻?”
“不傻,唐·贝尼托。大公为人聪敏而有教养,去过很多地方,就像我在报告中已经写明了的……”
贝尼托·华雷斯翻过了几页,目光停留在了这一段上:
大公的性格更接近于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人而不像哈布斯堡家族的人。他喜欢美食、舞蹈、诗歌、音乐、文学。收集宝石和矿石。爱好考古、历史、地理。在望海拥有约六千册藏书。同他相反,弗兰茨·约瑟夫更像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嫡亲后代,因为他寡言少语、对音乐不感兴趣、习惯于站着工作、在饮食方面极有节制。
“弗兰茨·约瑟夫皇帝饮食有节制?”
“正是这样,总统先生。似乎几乎每天午餐都只有香肠和啤酒。而且睡行军床……”
“睡行军床……他可以想象自己不是生活在宫殿里而是生活在战场上……”
“可能是吧,唐·贝尼托。我觉得皇帝对一切同军队和民兵有关的事情都特别有兴趣……”
“马克西米利亚诺也这样吗?”
“不,不是的。他好像的确喜欢穿军服,也真的陪伴他的哥哥参加过几次战争,不过,据我所知,他真正爱的是大海。二十二岁就获得海军上将的军衔并当上了奥地利皇家海军总司令。是的,他真正爱的是大海。我听说,他在望海宫里的办公室就是仿照他在诺瓦拉号军舰上的办公室建造的。他还喜爱骑马,唐·贝尼托。当然了,像奥地利皇室的所有亲王一样,马克西米利亚诺受过军事训练,会使用武器,也学过击剑……”
唐·贝尼托摘下眼镜,望着窗外。
“告诉我,秘书先生:您是否曾经有过学习击剑的念头?”
“我学击剑,唐·贝尼托?说真的,压根儿就没想过。您呢,唐·贝尼托?”
“没有,没有想过要学击剑。但是倒是想过学会骑马……”
“现在也不晚哪,唐·贝尼托……”
“晚了,晚了,有许多事情,现在再想干已经为时太晚……要想学好那些事情,得从小或者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
“是的,可能是这样吧,唐·贝尼托。所以奥地利皇室的子弟们有世界上最好的骑术学校——维也纳西班牙骑术学校……”
总统将报告放到写字台上,然后朝窗口走去。
“我只是骑骡子,秘书先生。不过,话再说回来,走崎岖的山路而不跌下悬崖,骡子要比马强,不是吗?”
“正是这样,唐·贝尼托。”
唐·贝尼托凝视着天空。
“有时候想起咱们美洲的那些解放者们,玻利瓦尔、奥希金斯、圣马丁,乃至莫雷洛斯神父,我就会对自己说:他们全都是马背上的英雄,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被载入历史,贝尼托·巴勃罗,你将是个骑骡子的英雄……”
“不过,您刚刚说过,唐·贝尼托,骡子更善于远征……”
“不对,秘书先生,是您说的:我们这些骡子18 更善于远征。”
“对不起,唐·贝尼托,我无意……”
“您不必解释。是这样的:我们这些骡子会走得更远。现在,请您告诉我:正如您的报告后面所说,他们一共是兄弟四人,为什么在谈到弗兰茨·约瑟夫时您断言他‘更像哈布斯堡家族的嫡亲后代’?”
“啊,对,当然,是兄弟四个:弗兰茨·约瑟夫、马克西米利亚诺、查理·路易和路易·维克托,此外还有一个或两个姐妹,对,总共是兄弟姐妹六个……”
唐·贝尼托转过头来。
“您曾经对我说过另外两兄弟中有一个女里女气吧?是查理·路易吗?”
“不是,唐·贝尼托,是路易·维克托。其实何止是女里女气,而是性变态、同性恋者,所以才不愿意顺从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的意愿娶巴西皇帝的女儿为妻。”
唐·贝尼托又把目光转向了灰蒙蒙的天空。
“北方这儿天空灰蒙蒙的日子太多,每逢这种时候,我心里就觉得压抑。您不知道,秘书先生,我多么想念那湛蓝的天空啊……”
“是这么回事儿,唐·贝尼托,我想对您说的是我想突出弗兰茨·约瑟夫和马克西米利亚诺这兄弟二人在政治素质方面的差异……当然,正如报告所说,这种差异在奥地利皇朝的其他兄弟之间也曾出现过,就像腓特烈三世和阿尔贝特六世、约瑟夫一世和查理四世、弗兰茨一世和查理大公……”
“蓝的,像天空那么蓝的,教父是这么对我说的……”
“您说什么,唐·贝尼托?”
“我的教父萨拉努埃瓦,愿他安息,对我说:如果你要结婚的话,贝尼托·巴勃罗,就娶白人的女儿,看看你能否有个蓝眼珠的儿子,像天空那么蓝的眼珠……请告诉我,秘书先生,大公很白吗?”
“是的,总统先生,马克西米利亚诺很白。卡洛塔公主也一样……”
贝尼托·华雷斯回到写字台边,坐下来,戴上眼镜,翻起了报告。
“卡洛塔……比利时的卡洛塔。关于她,您谈得不多嘛,秘书先生……”
“是的,唐·贝尼托。我只是讲了最基本的情况,此外,我猜想您一定已经知道她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舅父、比利时的利奥波德的女儿,她的母亲路易丝-玛丽公主的父亲是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
“对不起,秘书先生,路易-菲利普不是法国的国王,只是法国人的君主……”
“怎么理解,唐·贝尼托?”
“也就是说,他不是上帝指派的法国国王,只是顺应民意的法国人的君主……不过,您接着讲吧……”
“噢,对,我想说,卡洛塔十岁那年,她母亲路易丝-玛丽就去世了,她还有两个哥哥,就是布拉班特公爵和佛兰德伯爵……”
“我刚才说您对卡洛塔公主讲得不多,是指,秘书先生,她的性情和容貌……”
“这是因为,我说过了的,唐·贝尼托,某些这类细节似乎不必写进报告……”
“是的,您也许是对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您同我谈谈吧。告诉我,秘书先生,您可曾有机会见过卡洛塔公主?”
“这个嘛,我对您说过,总统先生,我到每逢星期日对公众开放的望海城堡的花园里去过几次,有一回我很贴近地见到大公夫人正挽着大公的胳臂在海边散步……说真话,我并不觉得她像人们传说的那么漂亮……当然,她的确‘从远处耐看’。至于她的性情嘛,我曾在布鲁塞尔同一位牧师聊过,据他说,她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您是知道的,利奥波德尽管自己是新教徒,但却同意子女接受他们的母亲所信奉的教义。那位牧师还告诉我,路易丝-玛丽王后每天都要把好几个钟点花在祈祷上,人们都称她为‘比利时人的天使’。看来,卡洛塔公主是个个性突出又有恒心的人,而且还早熟……至于她喜欢阅读的书籍,记得我在报告中提到了,唐·贝尼托……”
贝尼托·华雷斯翻检报告,他的目光在下面这段文字上停留了下来:
她饱尝苦行神学,读过圣阿方索·德·利古奥里和圣弗朗西斯·德·塞尔斯的作品,受蒙塔朗贝尔19 的影响,也涉猎普卢塔克20 的文章。
唐·贝尼托从眼镜上边望了秘书一眼,指着写字台上的报告说:
“是‘饱学’,不是‘饱尝’,秘书先生。”
“您说什么,唐·贝尼托?”
“您应该写作‘饱学某种神学’而不是‘饱尝某种神学’……”
“噢,您也真是的,唐·贝尼托……老是挑我的语病。”
“秘书先生,我可是曾经不得不下苦功夫学习各种语言规则的,因为这不是我的母语。我是付出血的代价才学好的。我叔叔在给我上课的时候,每逢没有学好,都是我自己请求受罚的。我从来都没有对您提起过这件事吗?正是为了学习西班牙语,当时人们称之为‘西班语’……我才离开家乡到瓦哈卡去的。”
“您做得很对,唐·贝尼托……”
“是的,没有做错,我承认。但是,我付出了艰苦的努力,秘书先生,只是因为我是个土人……正像人们有时候说的那样,一个愚不可及的土人……”
“真的,唐·贝尼托?”
“当然是真的。秘书先生,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曾为自己的肤色受尽了凌辱。就在这儿,在我的祖国。暂且不说在新奥尔良,尽管在那儿,在黑人群里,我简直就成了白人,当然只是比较而言……”
唐·贝尼托站起身来,缓缓地在房间里绕着圈子踱步,一边挥动着已经摘下拿在手里的眼镜一边说道:
“秘书先生,我想彻底给您讲清楚一件事情。您说我为什么会对大公的容貌那么感兴趣呢?说到底,他长得什么样子对我来讲应该是无所谓的事情,不是吗?他是否长有金发……他是金发,对吧?”
“对,唐·贝尼托。他的头发和胡须都是金黄色的……”
“那您就讲讲他的胡须……”
“他的胡须很长,从中间向两边劈开。您见过大公的画像,对吧,唐·贝尼托?有人说那胡须是为遮掩一种家族遗传的瑕疵。现在我想起来了,大公果真是凹下巴,所以他不可能是拿破仑二世的儿子,对吧,唐·贝尼托?因为那是哈布斯堡家族成员的体征。”
“秘书先生忘记了,如果马克西米利亚诺是拿破仑二世的儿子,他就成了奥地利的玛丽-路易丝的孙子,而玛丽-路易丝也是哈布斯堡家族成员……”
“对,唐·贝尼托。再说,当然了,不一定每个人都会继承那种体征。据说,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每天都刮胡子,就是为了表明他的嘴唇不耷拉、下巴也不凹陷。人们还说,他为此曾经试验过多种胡式,最后选定了一种近似于艾伯特亲王的胡须的样式……不过,总统先生,您刚才想说……”
唐·贝尼托继续在缓缓踱步,同时也在轻轻地摇动着眼镜。
“对,我刚才说大公长得什么样子对我来讲应该是无所谓的事情。不过,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秘书先生。您应该知道,戈宾诺关于人种的学说在德国的影响就要比在法国大得多……为什么?因为泛日耳曼种优越的理论同白人优越的思想乃至于脸蛋漂亮心地必然善良或反之亦然的观念是一脉相承的。我对您说过,即使是在这儿,在墨西哥,我们也没能逃脱这种偏见的束缚。秘书先生,您说我在瓦哈卡为什么就得打着赤脚侍候后来成了我的岳父母的一家人吃饭?因为我是个黑皮肤的土人。您说我乘田纳西号到了韦拉克鲁斯以后为什么……?我已经对您讲过,对吧?没有?那就让我告诉您,我到韦拉克鲁斯以后住进了州长的家里。有一天,我去到了小平台上,向当时也在那儿的一个黑女人讨一点儿水。当然,她并不知道我就是总统。您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说:‘滚你的吧,讨厌的土蛮子,可真不要脸。想要水,自己去打!’秘书先生,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就因为我是一个黑皮肤的土人……”
“可是这种事情会越来越少,总统先生……”
“对,越来越少。不过还……”
“再说,唐·贝尼托,您让我们为我们的土人祖先感到骄傲。我本人……我,唐·贝尼托,我肯定自己的血管里也淌有几滴土人的血……”
华雷斯停住脚步笑了笑,随后戴上眼镜并从镜框上边望着秘书先生。
“您,秘书先生,有土人的血?您这是在跟我开玩笑。您这么说只是想讨好我罢了。您白得几乎都快透明了。我刚才在说……”
唐·贝尼托边说边坐到写字台前,先是摘下眼镜,接着拉开抽屉拿出一支雪茄和一盒火柴。
“我刚才说……”
“让我帮您点上,唐·贝尼托……”
“不必,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唐·贝尼托边说边点燃了雪茄。“我刚才想说的是,更有甚者,他们居然还想要强加给我们一个什么皇帝,而这位皇帝又具备所有我们这儿许多人认为是美的东西,诸如皮肤,白白的,眼珠,蓝蓝的,而您不该忘记,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上有一个神话传说,传说中的善神,也可以称之为主神,恰恰就是一个许诺再造故土的白皮肤、高个子、黄头发的神……”
秘书先生把烟灰碟递给了唐·贝尼托。
“唐·贝尼托,您是指凯查科阿特尔21 吧?”
“是凯查科阿特尔,秘书先生。”
“可是,您不是想暗示,唐·贝尼托……那么可就有点儿言过其实……您真的不是在暗示我们的人民会把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成重又回来的凯查科阿特尔吧?……”
“当然不会有很多人这么想喽。凡是有点儿文化的人都很清楚大公只不过是拿破仑的傀儡而已。但是我们国家还非常愚昧,秘书先生……有六百万一个大字不识的土人。我是个幸运的土人……”
“是有顽强的意志,唐·贝尼托。”
“是幸运,我说了。至于意志,我以为,也只是表现在克服自我怀疑的决心上……”
“可是,您真的以为我们的人民会把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成神?”
“您曾亲口对我说过,许多土人跪拜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的画像……不过,不会有许多人,说实话,我不相信会有很多人那么想。只要大公踏上墨西哥的土地,人们就会发现他不是神而且也没有任何地方像神……在西班牙人身上,这一点已经得到验证……可是,那皮肤和眼珠的颜色之类的问题委实让我感到十分恼火,因为它们再一次向我表明了欧洲人的傲慢……那些自称为文明国度的国家的虚伪,居然以颜色为判断的依据……您还记得le onde ilstré 22 说我的话吗?‘墨西哥现任总统贝尼托·华雷斯不是、绝对不是最为纯洁的人种的白种人。’这就是一家自诩‘文明’的报纸讲的话。还有那家英国报纸,叫什么来着?……”
“是the tis 23 吧,唐·贝尼托?”
“不是,另外一家……”
“ post 24 ?”
“对,就是它。它说我是僭权者,还说应该听听墨西哥人民的意见并点明‘人民’是指欧洲和半欧洲血统的人,您还记得吧,秘书先生?”
“记得,清楚地记得,唐·贝尼托。”
“您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当然,唐·贝尼托。是太过分了。”
唐·贝尼托重又翻开报告,偶然读到:
大公有过两次罗曼史。一次是同保拉·冯林登女伯爵,另一次是同葡萄牙布拉干萨家族的马利亚·阿梅利亚公主。前者是符腾堡派驻维也纳的公使的女儿。索菲娅女大公对这件事情很不高兴……
“女大公……女公爵还得加个‘大’字……您知道吗,秘书先生?我曾经琢磨过多次:那些奥地利人为什么不满足于只称‘公爵’?为什么非要称大公爵,就好像还有大伯爵、大侯爵或者大国王什么似的?”
“噢,对,唐·贝尼托。据我所知,可能不一定对,那是奥地利的鲁道夫四世的主意,因为他认为‘公爵领地’的概念已经不能表明一位公爵所辖领域的范围……”
“秘书先生,尽管美国佬强占去了一大片领土,墨西哥仍然是个十分辽阔的国家,比奥地利大,比英国大,比法国大,也许比这三个国家加在一起还要大。怎么样?按照这个逻辑,我就该是‘大总统’喽?‘贝尼托·华雷斯大总统’?”
秘书先生微微一笑,唐·贝尼托吸了一口烟,然后接着看报告:
索菲娅女大公对这件事情很不高兴,就让她那当皇帝的儿子安排大公去做一次长途旅行,以使他能够忘掉冯林登女伯爵。符腾堡的公使在柏林得到了一个新的职务,而大公……
“您知道吗?唯一配得到这一头衔的是圣安纳:‘墨西哥大总统安托尼奥·洛佩斯·德·圣安纳殿下’,”唐·贝尼托说道,眼睛并没有离开报告,在继续读着:
……而大公则由尤利乌斯·安德拉希伯爵陪着登船去了中东。在此次及随后的几次旅行中,他除了去过地球上那一地区的一些国家外,还到过西西里、巴利阿里群岛、庞贝城、那不勒斯、索伦托、希腊、阿尔巴尼亚、加那利群岛、马德拉、直布罗陀、北非及西班牙城市巴塞罗那、马拉加、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
“告诉我,大公有情妇吗?”
“不像,唐·贝尼托。近两三年来他一直蜗居在望海城堡里……尽管听说偶尔也会到维也纳去小住几天……利奥波德国王倒是有或者说有过几个情妇……”
“噢,真的?”
“真的,唐·贝尼托。”
“即使是在‘比利时人的天使’在世的时候?”
“这我可就说不清楚了,总统先生。不过很可能。眼下最有名气的是一个名叫奥尔唐丝的巴黎妓女和一个叫什么阿尔卡迪·克拉雷特的婊子。他居然厚颜无耻地让这后者嫁给了一位大臣,叫冯·埃平戈坋或者埃平霍文什么的,然后给了他一份远离布鲁塞尔的差使。利奥波德同这个女人生了两个孩子,只是老百姓对她没有好感,多次朝她的马车扔烂菜叶子……”
“噢,真的?”唐·贝尼托问道,“那么弗兰茨·约瑟夫呢?”
“不清楚,唐·贝尼托,不过应该说有个情妇,因为他同伊丽莎白皇后,人们就叫她‘茜茜’,一点儿都合不来。顺便说一句,总统先生,您可以相信,这可真是个漂亮的女人……”
“是的,我可能见过她的画像……他们为什么关系不好?”
“因为两人的性格截然不同,唐·贝尼托,她是非常活泼乐观的人,喜欢户外活动,爱好到森林里去骑马。据说,小时候,她父亲常装扮成吉卜赛人带她到匈牙利的酒馆里去,她跳舞,他拉琴……”
“那是真的吗,秘书先生?”
“很可能,总统先生……”
总统先生又回到了报告上,这一次读出了声音:
1856年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去了法国。他访问期间适逢瑞典的奥斯卡亲王也在。大公应邀参加了一系列的宴会并受到拿破仑三世和欧仁妮的热情接见。后来听说,大公对法国宫廷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怎么知道的?”
“什么怎么知道的,唐·贝尼托?是指抨击吗?”
“对……”
“啊,这个嘛,是这样的:马克西米利西诺通过普通邮路从巴黎往维也纳寄出了好多信,因为知道这些信在到达收件人手中之前是会被法国特务截读的,所以讲的都是颂扬拿破仑的话;但是,他又通过秘密邮路寄出了许多把拿破仑和欧仁妮说得一钱不值的信。这事儿是怎么传出来的,我不清楚。不过,您是知道的,这种事情总是要泄露出来的。维也纳有着各式各样的传闻……”
“大公可真够虚伪的啦,您说是吗?如今又去投靠他们。如今路易-拿破仑和欧仁妮成了他的保护人……”
“正是这样,唐·贝尼托。大公一定是个很健忘的人,尤其是正是拿破仑帮助加富尔伯爵实现了意大利的统一,奥地利因此而失掉了伦巴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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