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港山庄的秘密02(2/2)
“这也许是真的,云可能变成鱼,”素芳姨说,“我想说的是,人最有可能改变自然,举例来说,台北新店溪曾出产香鱼,一年数万公斤,就像一百五十年前的台湾一年能出口三十万张的梅花鹿皮。但是,新店溪污染严重,这种洄游的鱼类到海口产卵的时候,全部死在鬼门关。后来,从日本和歌山取得陆封型的香鱼种苗野放,新店溪才有了新香鱼,但不是原生种的香鱼了。”
“所以七彩湖的鱼,是野放的?”
“我在湖边捡过死掉的金鱼,还有死鲤鱼。”帕吉鲁说,“就是没有看过伊藤典裕笔记簿里的鱼。”
古阿霞睁大眼,心想:“伊藤是你爸爸耶,怎么可以直接喊名讳?”可是从帕吉鲁是遗腹子这层次来说,她随即能理解,伊藤典裕不过是个名字,哪有半点记忆了。
“鲤鱼应该是西边的人放生的,”帕吉鲁随即解释,“西边的人”是指木业巨子孙海领军的林场工人,他们以水里为据点,沿着八十多公里长的孙海林道向中央山脉的丹大林场挺进,与东边的林田山会师在七彩湖。
“卡社溪,位在丹大林场深处的溪流,两岸都是野枫的美丽溪流。”素芳姨说,“我查过资料,在日本时代就有人野放日本红鳟,我想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尝试红鳟是否能在台湾溪流生存;第二是为了太平洋战争时,提供台湾本土山地作战时的粮食,这像日本人野放外来种的非洲大蜗牛当作移动的生鲜罐头,现在成了移动的垃圾。所以可能是,日本人尝试野放红鳟到七彩湖,刚好被伊藤典裕抓到。”
“所以七彩湖的鱼类是红鳟。”这是古阿霞的答案。
“不是,为了证明这件事,我去卡社溪抓过红鳟,特点跟伊藤典裕留下的笔记内容不一样,无论是鱼体斑点或下颚都不一样,我以为是成鱼或幼鱼间的比较出了问题,但我有个结论,湖里的鱼是很特别的。”
“我越听越不懂了。”
“所以我才说,有可能是云带来的。”
“这更难解释了,除非说这是上帝的意旨。”
“与其说是云带来的,不如说是大自然的现象。野雁,这高山湖竟然有迷途野雁,不可思议。”素芳姨说,“这个推理是这样的,一个新挖的池塘,不久来了青蛙,长满了水生植物,甚至有了鱼。青蛙是自己跳来的,植物种子是借由风飘来的,鱼呢?鱼类从封闭的水域横过陆地到另一个水域繁殖,鸟类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鲫鱼卵可以黏在野鸟的脚上,被带到另一个遥远的水域。我们来的第一天不是看到野雁吗!如果高山湖里有鱼,可能是候鸟的因素吧。”
“所以有可能是野雁带来!它们算是固体的云。”
“无论是红鳟或撒拉茂鳟,原本就可以适应湖泊形态的环境,撒拉茂鳟是降海型鱼类,因为一万年前的地质变动切断当时的大甲溪,它们洄游不到海里,其中有些死亡,残存的鱼类适应环境转型成陆封型鱼类,在它们的集体潜意识必然存在那次的转变痛苦,成为基因密码。如果再次遇到困境,从溪流落入湖泊,一定会再次释放这基因密码,重新对抗环境,不是吗?”
“我懂了,这是生命在对抗环境。”
“是的,落入高山湖里的鱼卵,即使第一次孵化不出,总有第二次、第三次一直下去,几千年来一定有一次成功,鱼就定居了。”
“总归来说,湖里可能有鱼,但除了伊藤典裕之外,就没有人再次看见。”古阿霞说。
“没错,这个湖是高山贫养湖,也就是营养不良的家伙。我观察过,有浮游生物,最大的生物是豆龙虱,冬天偶尔结冰,这么恶劣的环境能有什么鱼,永远是个谜。”
这时帐篷外传来了叫声,有人不断大喊他钓到了,终于钓到了。古阿霞往外看去,只见大雾中有三条轮廓晕开的人在外头玩。大雾往高山湖奔去,有如万马奔腾,在短箭竹的草坡留下了无数冰晶似的小水珠。双傻搭成了双塔,赵旻坐在两人中间联结的手臂桥,拉起甩竿。那是旱地钓鱼法,鱼线消失在大雾中,看不见的线尾那头有只大黄鼠狼仍奋力逃脱。它只能这样,不断让鱼竿弯曲,好证明它对自由的渴望。
湖波生皱,放水灯的时间到了。
夜很黑,雾散了,星子好低,要滴下似的。
星光热闹,船下了水。船不是真的,是帕吉鲁的伐木箱,遵传统以10吨重的云杉凿出的无缝长方体。古阿霞对这种多功能木箱能当作小船,不敢恭维,生怕来个喷嚏就翻了。可是当木箱入水的刹那,湖水涟漪,接纳了船的到来,古阿霞有点心动。木箱内侧刻了一条鱼,栩栩如生,那是帕吉鲁仿照伊藤典裕的笔记素描刻上去的。古阿霞猜想,想必他有无数次独自划船入湖,不过想找出与木箱鱼刻能吻合的鱼类。
古阿霞思忖,在某种程度而言,多年来寻鱼的过程等同寻父,便说:“或许这种暧昧的鱼,代替了伊藤典裕吧!”
素芳姨与赵旻把蜡烛固定在船舷,双傻把裤管卷起来,推船离岸,水冷得让他们的寒毛直竖,要不是素芳姨喊他们回头,他们会游起来。
燃着华丽灯的船舫,往湖心去了,有划浪之声,有深幽的碎浪映出一缕缕烛光。帕吉鲁是拙劣船员,靠一支船桨,船身扭来扭去地前行。船桨是用木棍绑上儒艮的下颚当作划板,古阿霞不懂用意,甚至发现他把儒艮骸骨带上山了,一路发出声响,却不是出门的孩子随身带积木的玩乐心情。古阿霞灵机一动,拿起儒艮上颚,帮忙划水。湖水冰寒,冻得关节僵硬了,她没抓稳,失手的儒艮上颚往外漂,古阿霞伸手捞回却被偏行的船带到他方。
“快回头,”古阿霞有点惊慌,“美人鱼的骨头给我搞丢了。”
帕吉鲁没停船,“嗯!”简单回应,一副事不关己,看着那片下颚随波浪而去,消失在夜色中,不知是沉入水下还是漂远了。
“怎么了?”
“它要走,就让它走吧!”
船走了,岸上的人也糊了,依稀能辨的剩下残火与星光。到了湖中央,舷上的烛光往外推出了几公尺的光罩,把草坡上的永泽蛇眼蝶吸引过来。它们飞行方式很古怪,忽上忽下,拧落些许的鳞粉光,有的落水中挣扎,忽而拔飞起来。帕吉鲁用小刀把舷上的蜡烛挖下,放进儒艮的椎间盘,那刚好是烛台,放在湖面漂浮。一盏盏的红烛火衬着霜白残骨,泛着朵朵涟漪,散就散去了,有股凄冷无比的美感。
有种力量传来了,非常微弱,确凿无误,古阿霞在狭小的船内感受到了。帕吉鲁要她俯身船底去听。她贴上船底。太神奇了,湖里的声音被放大数倍,木船像是听诊器般的完美收音,起初有多种杂音干扰,她继而听到湖水拍打木箱之下的更多声音。有撞击声,也有什么迅速穿过水流的摩擦声。湖泊是活的,属于聒噪要说话的那种,不是一摊水而已。
“湖是巴爹力(battery)。”
“这说法太神奇了,”古阿霞睁大眼,仔细听他讲,然后整理出结论,“所以是这座湖水提供微弱的电力,放大了山的动静,我听到的是中央山脉长高的声音。另外,还有各种湖里活动的声音,那是某种生物吗?”
“也不是。”
她再整理一下,又说:“湖是电池,不只放大声音,也可能储存声音。我听到的可能是某种在湖里活动过的生物?”
“是的。”
“如果那不是鱼,是什么?”
突地,船壳传来轻微的撞击,打断两人对话。古阿霞感到那不是昆虫撞击船舷,是强稳的力道扣响船底。帕吉鲁也是,他对木箱的传音效果有信心。这木箱是云杉,材质轻,共鸣效果好。水底传来的撞击,很清楚的力道,帕吉鲁甚感大惊。不过接下来的长久时间,没有任何下文。
“刚刚是爸爸留下的话,”帕吉鲁说,“他说──咚。”
“咚,好大的一声,咚是什么意思?”
“再美丽的山都会垮掉,再美丽的树都会倒掉,再美丽的鱼都会死掉,再美丽的湖也会干掉。”帕吉鲁讲得很顺,不是练习很久,就是放在内心很久,“美丽的东西却不会在那个人的心里死翘翘,这就是‘咚’。”
“说得很好。”古阿霞鼓励他讲下去。
“湖是巴爹力,也是爸爸的墓。”帕吉鲁不再多说了,话是障碍。风没说过话,山也没有,整个大地没有,却处处充满丰富的言语。他把剩下的那些儒艮残骸与湖鱼鱼骨,放入水中,儒艮下颚的船桨也放入水,看着它们沉到8公尺深水中,连最后一滴白影也被吞进湖底。
这是巨大的液态坟墓。
帕吉鲁靠双掌划水,水声哗然,引船靠岸。古阿霞躺在船上,敻辽星空,看似凌乱,却处处泾渭分明,人类的文化将流转与集体心事,都托付在那些一点一滴的光明。
星子们也会说话吗?他们想说吗?整片天空都是语言。
古阿霞唱起歌来,她怎么唱,就是星子怎么说了。
晨雾起来了,湖边传来一阵阵水鹿的撞击声,古阿霞骨碌地爬出睡袋。外头一片朦胧,撞击声非常地明显。大家专注倾听。赵旻不小心踩到黄鼠狼,它发出凄苦的哀号声后,一片寂静。然后,大家起来工作,整理东西的开始整理,煮饭的煮饭,准备吃完早餐下山。
吃完早餐,人们往湖边去瞧那撞击声。猎猎雾色中,两头鹿角巍峨的公鹿敛起蹄子,用额头互斗,发出声响,母鹿或子鹿在湖水边喝水。古阿霞先前的惶恐释然,一股热血奔散开来。
“七彩湖,美丽的名字。我们叫她七星湖,来自七星岗伐木站,这是跟伐木有关的湖泊。”素芳姨说,“然而这个湖最早的名字叫‘鹿湖’。”
“美丽的水鹿的家。”
“很年轻的时候,我看过一百多只鹿靠在湖边喝水,几乎是丰年庆的欢乐聚会。它们集体的叫声可以谱成曲子了,很难忘记那种叫声。”素芳姨说起了难得经验。
古阿霞没听过百鹿歌唱,她不奢求,静观眼前鹿群的来访就好了。空气中弥漫水鹿啃咬青草后的味道,鹿粪落在浅水滩。不久太阳升起了,鹿群散去,世界又恢复干净明亮的色彩,古阿霞心中充满暖意,往营地走去。浑圆身体的黄羽鹦嘴在草坡跳跃,春季往往俪影成双,吱吱短叫,呼唤她回头看看。古阿霞回头瞧,高山杜鹃开遍了,大地成了艳花编纺的波斯地毯。时值五月,高山才进入百花盛开的春天。
噗啦一声,碎光沸动的七彩湖,这时跳出一枚鱼影。
古阿霞看出那是纺锤状的鱼类生物,那是被水鹿味道吸引的鱼吗?或是阳光留下的一片蜃影?她不是生物学家,无须为这问题再争辩下去了。
营地空了,人们背着背包在更高的山岗呼喊她,回去了,跟上来吧。太阳拴在高处,影子越缩越短,云影越来越多,她望着帕吉鲁背着大木箱逆光上坡的背影,云也一卷卷翻上天。被释放的野雁越飞越高,高过每座山,高过每片风,黄狗孤独朝着雁去的方向吠。黄鼠狼呢?赵旻一心想整死的家伙不见了,独留一圈鱼线在原地。是不忍而放了?或者它是传说中的云豹会在惊险一刻从陷阱里自残逃生?
无论如何,纵使伤残,如今它已又是森林及草原的子民了……
1 樱花钩吻鲑的旧称之一。
2 李光辉的日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