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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乞援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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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故事应当怎样开头。或许不从画家的时代说起,而是从他死后一百年说起。现在的时间是16世纪后半叶,我们星球的一个奇异的新模样正初现端倪。或者说,它在人们心中的样子正在瓦解。如果要我打个比方,它曾像佛兰德古画里上帝握在手中的玻璃球,沉静剔透,包含了世间万物。这个完美密闭的玻璃球正在分崩离析,身处其间的人们却并不能即刻察觉。航船驶向未知之地,人们知道了海那边有坚实的大陆,上面生活着的虽不是古书里描绘的怪物,但要说他们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人们也会大惊失色。现在再来看看我们自己的旧大陆,何等眼花缭乱的景象,在地下发掘出了古代的大理石像,甚至是一整座城,在旧书堆里发掘出了沉睡已久的语言和诗篇,在人人熟悉又陌生的《新约》里发现了新信仰,在夜空里发现了星辰的新规律,在身体里探查出了血液的流向;但人们不会因此更加睿智,也不会因此流血流得更少些。此时离比利时诞生为时尚早,低地国家1 正在西班牙手中。也许只需说,我们脚下的土地与其上的人们一直羁绊甚少。我们的佛兰德就像一片孤零零的叶子,早已忘记了主宰自己的滋味;或者相反,它对自己的主人并不在意,只是悬挂在那里,任由自己在空气中飘荡。它的主人姓甚名谁,并不能改变这条或那条河道的流向,也不能阻止这头或那头牛犊被割开喉咙。

现在看看谁来了,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用厚重的毡袍抵御严寒,艰难的步伐与其说是被风雪所阻,不如说是被什么畏惧或痛苦所阻。天太冷了,需要烧柴火,可是森林属于老爷们,属于尊贵的国王,野兔在被撕裂前尚且可以享用神圣的森林,人却不行。可从远远近近烟囱里升起的这些白烟来自哪里呢,这气味是最优质的椴木,还带着彩漆和焚香的味道。烧红的炉膛里迸起的残烬,曾经是圣安东尼的头颅,是圣卡特琳浓密的长发,是三王来朝的画板。英勇的圣像破坏者2 们洗劫了佛兰德的教堂,我们尽管让议事司铎们去痛哭流涕,让英雄们先欢呼后躲藏,这是他们应得的。这些抛在街角的木头终于被当成了木头,缺粮少柴的居民们不偏不倚地对待了它们。现在,不是我们为圣母玛利亚披上金衣服,而是圣母玛利亚为我们噼啪燃烧。现在圣像没有了,但它们终究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温暖。今天晚上怎么这样暖和呀!瞎眼的老祖母会这样说,然后安详睡去。整个城市的天空都弥漫着焚烧圣像的味道,圣徒们交融在一起,从未如此亲密无间地充盈了我们的肺腑,通过血液与我们同在。这是真正的诸圣相通,向轻烟祈祷吧。

这是沿着大桥走过去的赶路人心里的想法,我们姑且认为他是这样想的,对于当时的缕缕轻烟如何飘向阴沉的天空,他看得比我们更清楚。现在钟声敲响了,没有人会拒绝钟声的。圣巴夫,赶路人望向钟塔,头一次在所有的名字中呼唤其中一个——圣巴夫,愿钟声保佑你和你的钟塔,愿钟声保佑你和你的教堂,愿钟声保佑你和你的根特3 。人们把这一小块土地上矗立着的一切交在你手中,垒起的石块,柱子和柱廊,拱券和长窗,祭坛和烛台,你不愿意要它们,你厌倦了保护它们。你没有发现你的大教堂里少了什么吗?谁知道紧锁的钟塔上面有什么:亚当和夏娃都沉默着,圣人和义人们都沉默着,天使们蹙着眉头,张着口,也不发一言;或许他们从没停止过歌唱,只是我们听不到这歌声。神秘的羔羊沉默着,就像被巨鲸吞噬的约拿的沉默。钟塔交错的木梁就像鲸鱼的骨架,他们都待在它的肚子里,听着钟声作响,就像鲸的心跳。原谅我们这些凡人的虚妄,我们太自私了,不愿意让扬和于伯特兄弟的祭坛画变成劈柴。谁又知道佛兰德有多少钟塔,多少地窖,藏着多少只神秘的羔羊,愿它们像世上所有的羔羊一样沉默。

骑在马上的军官也听见了无所不在的钟声,闻到了无所不在的轻烟。他用裹着黑皮手套的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是个西班牙人,称呼他得用“堂”打头,就像报幕人的开场词,就像一声洪亮的号角。我们随便叫他“堂·佩德罗”,“堂·罗德里戈”,“堂·伊西多罗”,或许叫“堂·迪亚戈”更好,这是西班牙人对雅各的叫法,是对银河的叫法,是对大路的叫法。人们就是循着这些大路,从欧洲每个角落来到西班牙朝拜圣雅各,传说耶稣派他给西班牙带去福音。雅各就是道路的别称,是地上的道路和天上的道路,从今往后还包括海上的道路。堂·迪亚戈戴着尖拱型的头盔,闪闪发亮,就像迎风破浪的船头。佛兰德人见到这样的装扮,无不咬牙切齿,心惊胆战。

堂·迪亚戈跟随臭名昭著的阿尔瓦公爵的军队,是其私生子费尔南多的得力将领。他的家族有悠久的军旅传统,从摩尔人4 手中拿下格拉纳达时,他祖父就在天主教女王的军队里当步兵上尉。他从小就听着祖父一遍遍讲着山上摩尔人宫殿的奇景,说当他们迈入荒废的庭院时,只有燕子统治着那片蜂巢似的迷宫。谁相信这半盲的老头也曾喝过异教徒的泉水,也曾爬得和燕子一样高,现在他连家门口的鸡仔也逮不住一只。堂·迪亚戈年轻气盛时,曾跟几个相熟的船商之子参加远征新大陆的舰队,盘算着给自己冠上征服者堂·迪亚戈的名号。他们的大船抵达新西班牙岛时,他一度相信,围绕自己的海鸟比整个格拉纳达上空的燕子加起来还要多。1541年,他卷入两位征服者皮泽洛和阿尔马格罗的争斗,前者被后者的帮派乱刀刺死,堂·迪亚戈则伤及大腿,高烧不退,差点儿死在新托莱多5 。大病初愈时,不知是由于厌倦了赤裸裸的争地,还是由于家里殷殷恳求的急信,他再度横跨大海,回到了旧托莱多6 。此后几年,他蛰居不出,整日翻腾旧文书,甚至试图写回忆录。坊间传闻他与摩尔商人交往甚密,都笑话他在新大陆待久了,只愿与野蛮人和异教徒为伍。1547年,堂·迪亚戈返回战场,在米尔贝格战役里表现勇猛,得到了阿尔瓦公爵的青睐。他大部分的军旅生涯在地中海的战船上度过,沿着柏柏尔海岸线与海盗交手,一次次试图争夺丹吉尔7 和阿尔及尔8 。前往佛兰德镇压叛乱,或许并非堂·迪亚戈的本愿。说起佛兰德,他只在威尼斯的一间小教堂里见过那里来的圣像画,在习以为常的海风的炎热中,他头一次感到难以言喻的冷意。现在,这种冷意终于蔓延到了空气里,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堂·迪亚戈心里咒骂着三天前莫名送到他手上的密信,以及信中约定和他在运河边接头的人。他自然而然觉得北方人粗俗狂热不可理喻。他厌恶顽抗的贵族和圣像破坏者,却也打心眼里蔑视告密者;前者至少有胆魄,后者的奴颜婢膝则令人反胃。接头人终于在桥那边出现了,茫茫雪地里走来一道黑漆漆的影子。堂·迪亚戈望向层层叠叠的白雪覆盖的屋顶,觉得那种寒意更深了。

我们不知道来人怎样开的口,无论如何,这需要莫大的勇气,他赶了很长的路,终于站在了西班牙征服者脚下。因为冷,他和对方的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上帝保佑阁下”——我们不知道他这句话是怎样挣扎着说出来的,虽然他想说的很可能是:上帝不保佑阁下,因为你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哪个上帝会站在你那边呢?此情此景他却只能这样说——

“上帝保佑阁下,我是梅赫伦9 修道院的议事司铎和圣库掌管人。请跟我来,我需要您的帮助。”

如果在别处,堂·迪亚戈一定会哈哈大笑,再把这个疯话连篇的骗子扔下河。

“半个月前,我在议政大厅里看见您了,”此人接着说,“您的位子在壁毯对面,除了您没人在意那图案,上面织的是一百年前攻陷丹吉尔港。”

这回,堂·迪亚戈认真地打量了来人,尽管后者遍身落雪,看得并不真切,他也不可能记得当时每个显贵和高级教士的脸。

“那壁毯并不高明,”西班牙人说,“与真正的丹吉尔相去甚远,我看了半天,好奇城门下聚集的是浪涛,还是士兵的脑袋。”

“织工大概和我一样,都是从未跨出过佛兰德的可怜人。如果可能,我希望亲眼看看阁下见过的丹吉尔。”

“您要带我去哪儿?”

“梅赫伦的修道院。”

“别告诉我您是走路来根特的。”

“我是走路来的。”

堂·迪亚戈瞥了眼这疯疯癫癫自称教士的人的一双破靴子,叹了口气说:“我们不是去朝圣的。”他把梅赫伦人拉上马背,策马朝城外奔去。

堂·迪亚戈当然不必自报姓名,但在某个时刻,他一定会问对方:您叫什么。他并非不清楚,让一个佛兰德人靠在自己背后有多么危险。他也不是没挨过从暗处刺来的匕首,但至少想要知晓刺客的名字。我们不知道同乘者是怎么回答的,我们就叫他“扬”好了;既然他的许多同胞都叫这个名字,甚至干脆叫他“扬·凡·梅赫伦”——梅赫伦的扬。我们相信他的修道院也叫“圣·扬”,既然佛兰德有许多修道院都叫这个名字。梅赫伦的扬用法语给堂·迪亚戈指路,夹着他自以为的西班牙语,发现对方听不懂时就拽他的斗篷。人与人之间就算语言相通也常常充满误解,何况不完全听得懂呢。

到达梅赫伦城郊的圣·扬修道院时已是深夜。马已精疲力竭,梅赫伦的扬熟练地把它牵到马厩,给水槽倒满水,喂它新鲜的干草。堂·迪亚戈怜惜地拍拍马脖子。这可怜的动物可以歇下了,它怎能料到要驮着两个男人穿越蜿蜒的河道和片片荒凉的树林。人却还有重重心事,但总归进到了温暖的屋子,可以坐下来烤烤火,接过主人递过来的掺了香料的热红酒,就算里面下了毒也没什么大不了。伙房一定近在咫尺,没过多久,堂·迪亚戈眼前的长桌上就摆满了切开的干酪、熏肠、烤饼和酒壶。我说不定是在做梦,他心想,魔王把我引到他的洞窟里,我今夜纵然可以忘情畅饮,转天却会在坟堆上醒来,手里攥着死人骨头;不过魔王怎么也会进食?而且看样子他也饿坏了。看到佛兰德人吃喝起来,西班牙人才放了心,把手伸向盘子,知道自己仍身处在真实的世界里。人有心事毕竟无法尽情饱腹,宴席没有持续多久,最后只剩酒杯反复斟满。现在,堂·迪亚戈相信扬是这儿的主人了。只有主人能游刃有余地调遣一切。

“您说您是这儿的圣库保管人?”堂·迪亚戈问。

“是的。”扬回答。

“你们难道没有院长吗?”

“有,但没人见过他,名义上的院长是某位爵爷,对他来说,小小的圣·扬不过是封地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

扬点亮了马灯,请堂·迪亚戈跟着他走,他们穿过长长的充满灰尘气味的回廊,墙上地上嵌满了几乎磨平的墓碑和石板。

“这修道院难道就你一人吗?”堂·迪亚戈疑惑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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