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乞援人(2/2)
“差不多了,”扬说,“现在早已不是黄金时代,我们身处一个大宅子里,不知道黑暗深处还有多少房间,堆着多少不知名的遗物,只有蜘蛛和蠹虫能够丈量它们。”
我们的佛兰德人把西班牙人带到了怎样的一间屋子里呀,小小的灯火只能照亮微不足道的一角,堂·迪亚戈微醺的双眼勉强看清了横七竖八的画板,堆叠的祈祷书,结满蛛网的环形吊灯,影影绰绰的轮廓和一双双呆滞的眼睛让他吓了一跳,而后意识到那不过是积灰的雕像。
“您请看。”扬的话充满了回声。堂·迪亚戈看到他手里的火光映亮了某种光滑润泽的质地。啊,那是漆成深红的木框,还有镶嵌其中的、在木板上闪烁的幽暗色彩。堂·迪亚戈向声音靠过去,他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只幽深的眼睛,嵌在苍白的眼睑下,难以分辨眼底的光泽是画上去的,还是真实之火的投影。他或许没有看到画的全貌,四周太过昏暗而画太过庞大。这是一幅郑重其事组装起来的祭坛画。他们在圣·扬修道院废弃的小礼拜堂里,被积灰、潮气和木头的气味所环绕,被遗忘的圣物和圣像所环绕。两人都在巨大的祭坛画面前感到了寒冷,仿佛看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光一现,也许那既是诅咒又是祝福。寂静的黑暗中,他们都听见了某种轻轻的呼吸,那是堂·迪亚戈的吗,还是扬的呢?又或者是画画的人过于专注凝神,以致于他肉体消逝后,这微小的气息就留在了画上。人们都说呼吸的风赐予生命。现在我们都已知道了,这是西班牙人堂·迪亚戈、佛兰德人梅赫伦的扬、佛兰德画家雨果的命数首次汇合在一点,其中两人在这边的世界,一人在那边的世界,但这又有什么大碍呢?
作为西班牙人,自己民族的圣徒们曾如何神魂超拔,军人堂·迪亚戈对此知之甚少;但在那个时刻,他凭着血气就知道,他撞见了必须为之战栗的东西,只是不知道它来自天国还是来自地狱。
“您喜欢这画吗?”他又听见了扬充满回声的话。
“喜欢或是不喜欢,这我说不上来,这画不是一般的画,这些字眼不适合它。”
“说得好,我喜欢您的回答,我找您没有找错。”
要当心深夜里递来的酒,当心借着这些酒进行的谈话。他们重新回到客厅坐下,眼看着扬倒满两个杯子时,堂·迪亚戈对自己说,这是个与黑夜为伍的人,他不让人看到他的真实面貌,并且设下圈套引人上钩。他觉得他们处在一片晦暗莫测的空气里,炉火只能照亮一小块毛糙的灰墙,桌上的残羹冷炙闪着油腻的光,他手里的杯盏反射着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此时火烧得很旺,不必担心这是燃烧圣母像得来的温暖,这里的劈柴还很充足,我们的圣库保管人有一屋子的木头,足以组成一座小林子,这我们已经知道了。
“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您怎么想?”扬终于开口了。
“您和我刚刚从一个疯狂的城市回来,这城市只是佛兰德所有城市的一个缩影。对于野蛮,您比我见识得多,更千奇百怪,但我想再多的见闻也不能抵消面对野蛮时我们的惊讶。现在您的军队来了,阿尔瓦公爵的想法如此简单,就是用你们的野蛮碾压我们的野蛮。”
“您和我谈起政治来了。”
“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政治,人们已经谈得够多,从大人物到小人物,每段谈话都平庸无奇又令人生厌。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指望些什么呢,如果昨天还能跪在一位圣人脚下,明天则把他踩在脚下,我想不出比这更缈无希望的困惑了,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您怎么想?”
“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我抱着最深的遗憾,但我毕竟能解释它如何发生。我唯一不懂的是您,您对我又怎么想,您把我带到这里来,究竟想让我干什么呢?”这才是堂·迪亚戈发自内心的疑问,是扬一直等待着的问话。
“这里锁着的那幅画,您看到了。它本不是属于圣·扬的。它原先所在的修道院刚刚横遭洗劫,现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幸好修士们事先把一些财产托付给几个姐妹修院。但我一个人保护不了它,谁知道哪天天使也会让这里的门锁粉碎。大船将沉,我们不能抢救船上的所有东西,但我知道什么是值得为之一赌的。请您把它带去西班牙吧,您认识可靠的经手人,您的国王喜欢佛兰德画,对于这位国王我并不崇敬,尽管时下他也是我的国王。对于这画最重要的,就是它配得上安稳地存在,它不应毁于圣像破坏者之手。谁若知道它是如何画下来的,却又听任它被践踏焚烧,愿永恒的火落到他身上不再熄灭。”
这些是扬发自内心的回答,不管堂·迪亚戈相不相信,不管这些话是不是像上面那样说出来的;我们知道这两人之间并无流畅可靠的语言可供表达,但我们可以想象,对于已窥见过一丝神秘世界的幽光,并在持续分享这个秘密的人来说,交谈或许已经不算特别困难。两人大概已经找到了某种方式,用不拘语种的字眼,用眼神、嘴唇和手的动作感受对方,这种感受就建立在寻觅之上。我们会听见堂·迪亚戈狐疑地问:“那么您知道这画是如何画下来的了?”
“我知道,画之内和画之外的故事我都知道。如果您愿意,请允许我为您讲讲这个故事。”
没有人会拒绝故事的。堂·迪亚戈更不会拒绝,他就是这一类人。我们难以想象,扬会以怎样的情感向他谈起自己的姐妹修院,谈起画诞生的地方,以及姐妹修院里的那位画家弟兄。他说修院在森林里,名叫“圣保罗”,但当地人都亲昵地叫她“红”。别的姐妹修院会羡慕她的,世上有无数修道院叫“圣保罗”,却有几个修道院能叫作“红”呢?然而她同万物一样,幸福有时,悲恸有时。我们不说令人伤感的现实了,来讲一百年前“红”里发生的事吧。
1 低地国家:是对欧洲西北沿海地区的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三国的统称。由于位于莱茵河、斯海尔德河、默兹河的河口,濒临北海和英吉利海峡,比利时、荷兰、卢森堡和法国北部被称为“尼德兰(nedernd)”,即“低地”。
2 低地国家破坏圣像运动:1566年8月11日尼德兰手工业者、平民和农民发动反对天主教会和西班牙殖民统治的运动。
3 根特:比利时西北部港口城市,是今东佛兰德省省会。
4 摩尔人:中世纪时期居住在伊比利亚半岛(今西班牙和葡萄牙)、西西里岛、马耳他、马格里布和西非的穆斯林。
5 新托莱多:是西班牙帝国征服印加帝国后,在1529年建立的一个隶属于西班牙帝国的总督辖区。
6 托莱多:西班牙古城,著名宗教中心。
7 丹吉尔:摩洛哥北部港口,位于直布罗陀海峡,连接地中海和大西洋,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8 阿尔及尔:非洲西北部城市,北临地中海。
9 梅赫伦:比利时城市,位于布鲁塞尔东北约22公里。充满丰富而具艺术性的教堂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