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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红”里发生的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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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梦’是什么,我不是诗人,嘴笨口拙。”

“但是你有画笔,雨果,你应该画下来。眼前这画,就算是我的委托。为了报答你,我愿意给你讲一个故事。故事的结尾,我先不说出来,等你从科隆回来时,我再告诉你……”

在别人眼里,这一幕是滑稽可笑的。院长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乐队,曲子绵软蹩脚,连乐手们自己也忍不住偷笑。马克西米连的随从们也偷偷看着这一幕。啊,就算逃往埃及的玛利亚和约瑟,也没有这样好的安慰了。他们笑着说,院长如此关心他手下的弟兄,就像丈夫费尽心力讨好闷闷不乐的妻子。好了,这一整天的节目都很精彩,“红”里的所有人都渐渐感到了困倦。或许精疲力竭是最好的药方,忧郁神会为睡眠神网开一面的。马克西米连最先睡下,他还年轻,打猎有益地消耗了他过剩的精力,他睡得又香又沉,一夜无梦。托马斯院长处理完杂务,回了几封信,也睡下了,或许睡前念了一串玫瑰经,不等念完念珠就滑落在地。栖息在草棚里的公鸡母鸡也睡着了,假装明天不会有同伴出现在餐桌上。雨果最后一个睡着,睡得极不安稳。他梦见他的画布上是一幅垂怜圣母像,那笔触不像出自他之手。她以无比的优雅和慈悲,慢慢提起羽翼般宽大的斗篷,展示她所荫庇的一切,里面是所有孕育着的世界,有世界上所有的眼睛,所有人的梦都像卵一样在那里孵化……

现在我们来看看其中一个孕育着的梦:一座河流静谧的城市,薄雾笼罩着阶梯似的房顶,这是布鲁日。看这华美的被壁毯包裹的屋子,大床四面的帷幕放了下来,里面睡着马克西米连的妻子,我们的女主人。她略微肿胀的眼皮在颤动。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她眼中所见的,就会像她一样,为四下的黑暗和闪烁的金色树枝所困扰:

“这像蛛网一样的是什么树?它的枝丫晃晕了我的眼睛,而且如此坚硬,划在脸上生疼。”

“亲爱的公主,你没有发现吗,这树是从你身上长出来的,不是只有男人们的肋旁才会长出树来,树枝分杈,枝头结果,那果子有时连你自己都不认识了。”

“你是谁?你坐在我的树上。”

“不是我坐在你的树上,你仔细看看,我的枝是从另一棵树伸过来的,和你的某段树枝交缠在了一起;我的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和你的隔着山。这是两株大树的第一次接触,尽管它们的相连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在你醒来时它还不会发生,但当我醒来时就会发生。”

“原来这是在我的梦里。”

“也在我的梦里。虽然我们在醒的世界不可能相遇,但梦的世界是自由的,对我们来说,也只有梦的世界能够自由。”

“我很自由。”

“亲爱的公主,不要欺骗自己了,你醒着的哪一天不是被你的父亲、你的大臣、你的丈夫摆布,就像你身下的这块土地一样……”

这时,勃艮第女公爵睁开眼睛。天色昏暗,只听见猎隼在窗边的枝杈上咕哝。她醒来时,就会忘记梦里的对话,忘记自己身上长出的树,也重新相信起自己的自由自在。于是她叫来侍女,洗漱梳妆,穿戴停当以后,就给矮种马装上侧鞍,戴上皮革手套,唤来猎隼,出发去郊外打猎。没有马克西米连陪着,反而更随心所欲。她期待冬天的到来,这样就可以在牧场冻结的冰面上溜冰。而每逢北海夜潮涌动,像摇篮般晃动陆地,她就会梦到自己身上长出的树,以及树上的另一位公主。她们夜复一夜地对话,与那些谈话相比,白天才轻脆得像一场梦。

雨果纵然能够描绘某些梦境,但此时的他并不能理解自己与他人的梦。他开始窥见梦境深处的意义,和前往科隆的旅行密不可分。“红”的编年纪事记录了整件事的契机。

“1480年早春,‘红’收到了科隆的来信,”纪事这样写道,“信中请雨果弟兄前来为圣乌尔苏拉教堂绘制祭坛画。原料、工具和助手由科隆方面提供。将支付画家18利弗尔的工钱。

“托马斯院长同意了科隆的委托。附加条件则是:作为对‘红’的回报,科隆当借此良机,送还某件本属于‘红’的圣物。信众称其为‘无处安放的心’,命名原因说法不一。鉴于‘无处安放的心’在当地广受敬奉,行有许多治愈的神迹,科隆对它颇为不舍,而在院长的坚持下,双方最终达成了一致。壁画完工时,圣物将交付雨果弟兄,由他带回‘红’。”

据说雨果出发的那天阳光明媚,空气宜人。现在,他来到了故事开头的地方,寻找走出森林的路。对他来说,“红”是一座安稳的岛,而苏瓦涅森林就是包罗万象、变幻莫测的大海。必须要专心致志,才能够不迷失方向。

路过几条溪流交汇的“七股泉水”时,他把水袋装满,在那儿汲水的修士又往他的行囊里塞了一块黑面包。此刻头戴宽檐帽、背着皮挎包的雨果也许不像僧侣,而更像个俗人朝圣者。他答谢了“七股泉水”的修士,随口问道:“你听说过‘无处安放的心’吗?”

“怎么,谁的心有安放的地方呢?”年轻的见习僧似乎不太懂佛拉芒语,说话含含糊糊。

“那么,你能告诉我‘绿谷’在哪个方向吗?”雨果又小心翼翼地问。

“你要先经过‘七股泉水’,”见习僧回答,“然后再往南走就是 ‘绿谷’。”

“怎么,这里不是‘七股泉水’吗?”

“你搞反了方向,这是‘溺水孩子的池塘’。当然,是否真的有孩子曾淹死在池塘里,没人知道……”年轻人咧开嘴笑着,露出发黑的牙齿。

雨果仓皇逃开了,仿佛不这么做,“溺水孩子的池塘”就真的要把他拽进水中。他似乎无数次看到鹿的身影在暗处一闪而过,无数双圆眼睛盯着他,眼里倒映着无数个困在里面的他。他慌不择路,一株巨大的椴树绊倒了他。雨果匍匐在林地上,被腐叶与苔藓所包裹。我们不知道此刻雨果看见了什么。只听见他喃喃着说,“啊,托马斯院长,没有‘红’的保护,我如何才能逃出‘梦’的迷宫啊!”雨果发出这样的悲叹时,他的眼泪和吐出的湿润气息就缓缓渗入了土壤,消散在地底。假如这可怜人有所知觉,就会感受到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当大海上涨,吞噬一切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它无意毁灭任何事物,但最微小的叹息也足以摧毁一座大城。曾在苏瓦涅生活过的圣徒们就组成了这片大海。我们知道,这个森林的圣徒过于密集,光焰灼人。画家雨果既不是圣徒,也不是普通的凡人。他拥有感知光焰的直觉,却不幸缺乏承受光焰的肉体。说不定这才是人类忧郁的根源。

现在,到了故事转折的时刻,这就是要有人来宣布:不要害怕。谁听见这句话,尽管更会恐惧到极点,却应该非常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只有天使和君王有权力这样说,他们无不是把炽烈燃烧、砍杀无数的利剑收回鞘中,才悄声安抚吓破了胆的凡人:不要害怕。听见这话的凡人还应该明白一点,那就是不要愚蠢地询问:“你是谁?”因为不言自明的时刻自会到来。我们不知道来者是什么模样,但想必在雨果眼中十分骇人,因为他像孩子一样捂住了眼睛。

“不要害怕,来自‘红’的雨果。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是来为你指路的。现在我们在‘绿谷’,在这片森林之海的正中央。这就是说,前与后等量,上与下等量。中央点是一个受祝福的点,在那里,每人眼中所见都不尽相同。你看到苏瓦涅森林的全貌没有?你会自己看到一切的。你真应该把它画下来。不是它在卑微肉眼中的样子,而是在天使眼中的模样。你会看到,天空就像一个倒扣的长漏斗,覆盖了整个森林。深渊的底部在我们头顶。大部分人是倒栽进天空的深渊里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头朝下才能看见宇宙,也不知道这颠倒迷宫的真正出口……”

我们不知道,这些话是否有助于雨果走出森林。这些话是圣徒的语言,是神秘主义者的语言。他们在世时也许性格千差万别,但全都明白一个事实——人类语言的苍白与有限。也许正是因此,他们说话常常使用比喻。也许陷入挤满圣徒的迷宫时,也必须用比喻来寻找出口。雨果怯怯地张开手指,从指缝间望了望,感到道路在眼前成倍扩张。他想起托马斯院长为自己讲的故事。他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路,正是故事的主人公,一个名叫雷米的小修士一百多年前走过的通往科隆的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能迷路,不能回头,因为托马斯院长会在他回来时,为他讲完这个故事。

1 布拉班特:今比利时境内的一个公国。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于1184年将布拉班特领地封给勒芬伯爵亨利,并授予后者公爵头衔,这是布拉班特公国历史的开端。15世纪初,法国的勃艮第公爵家族获得了对布拉班特的统治权。

2 布鲁日:比利时西北部城市,今西佛兰德省省会。

3 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佛罗伦萨13世纪至17世纪的名门望族,在欧洲拥有强大势力。

4 科隆:位于德国西部莱茵河畔的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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