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无处安放的心(2/2)
“一位曾住在科隆,为我们讲道的大师的作品。”女孩说。
“这位大师还在吗?”
“不在了,他被迫离去,不知所终,那是多年以前的事。念书的嬷嬷见过他,那时我还没出生。”
“那么他是嬷嬷的老师了。”
“或许吧,她亲手抄写了他的讲道。”
“说不定我的老师也在科隆见过你们的大师。我叫雷米,你叫什么?”
“我叫露特加德。”
“啊,守护佛兰德的圣女露特加德与你同在,”雷米说,“露特加德,请你行行好,我需要一个神父。”
“莫非你快要死了吗?”
“比死了更难受。”
“那么科隆城的人大概已经死过一回了,面包师傅不是对你说了吗,教皇对城市下了禁令。教士们离开科隆的那天,景象盛况空前:紧闭的修道院一个个敞开了大门,修士们,修女们,奥古斯丁会士们,方济各会士们,多明我会士们,本堂神父们,议事司铎们纷纷走上街,壮观得好像圣体大游行。他们宣布:‘我们听教皇的。’‘呸,你们只是听法国人的!’人群中有人喊道,‘这是灾难,末日,大分裂!’‘别走,否则谁来宽恕我们的罪呀!’‘亲爱的,我也不想走,可我得服从,为你自己的灵魂祈祷吧!’从那天起,科隆就没有教士了,钟也不再敲,整座城突然变得安安静静,只剩下我们。在这个被抛弃的城市,只有我们替人祈祷、治疗、施舍、送葬。”
“你们是谁?”
“我们是贝居安女。”
雷米一下子坐了起来。
“啊,我知道你们,贝居安会,佛兰德遍地都是,不发愿、不进修道院的修女,多少异端都出自你们,前不久还在巴黎烧死了一个,连带她流毒的作品,圣露特加德会为你哭泣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理解我,所有同上帝来往的女人都在深渊上行走,被烧死和被封圣只有一线之隔。在这个没有晃动的香炉,没有祝福的手,没有倾洒的油的城市,人们还能怎么办呢?他们生来就被告知,灵魂如此的堕落,眼睛如此的昏聩,只有这些东西才能让他们脱离罪恶,最终上升得到幸福。好了,现在这些东西没有了,就像一个城市失去了心,就像一个人失去了心。人们捡拾起曾经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某些大师的只言片语,过去没有人听得懂他说的话,而现在他的话通过传抄的纸,通过贝居安女,通过临终床前的低泣,通过深夜唇间的叹息慢慢传播开来。人们重复着这些话,未必比以前更理解它们,但在这个失去祝福的城市里,这些话本身仿佛就是一种沉默的祝福。这些话说,天国很可能始于活着的时候,如果活着时不去感受到天国的幸福,死后又怎么可能感受得到呢?”
“什么是天国呢?”雷米问她。
“天国就是灵魂得以发源的荒漠,是一片虚无而没有形体的状态。在这个无边的荒漠中,灵魂失去了自己的形状,慢慢融化,和神融为一体,不分你我。既然活着就能达到这种至福,那么生活在一个隔绝的城中,也就显得不那么悲惨了。好好听着,雷米,仔细琢磨这番话,也许你的老师当年也听见了这位大师讲道,说不定他就是为了把荒漠种到世界上去,才前往佛兰德的。”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不懂,这个虚无的荒漠是没有边界也没有尽头的吗?”
“是的,这正是美妙所在。”
“那么,我到哪里去寻找它的心呢?”
露特加德沉默了。
夜深人静时,雷米离开了贝居安会的房子。他站在洒满月光的空地上,却不知道该去哪里。远方未完工的大教堂蛰伏在夜幕中,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蜻蜓。夏夜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其中伴随着沙沙的声音,谁知道那是虫鸣的声音,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是又一个灵魂脱离肉体的声音,又或者是沙子纷纷落地的声音。或许每死去一个人,荒漠就会扩大一点。
雷米脱掉衣服,解下包袱,把小小的瓦罐贴近耳朵。啊,星空下的科隆四处都飘荡着神秘的沙沙声,把心跳的声音都淹没了。里面的那颗心,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它一度被血肉所困,如今被冰冷的泥和坚硬的容器所困。人们常常说心将要得到解放,这解放的日子何时到来呢?雷米想着,当这颗心还跳动时,他曾经这样贴近老师的心口,听过它的声音吗?如果肉体仍然温暖时,我们不珍视它,接触它,留给我们一颗不再跳动的心又有什么用呢?在这个人人谈论着荒漠和虚无的城市,一颗实实在在的心应该放在哪里呢?雷米哭了起来。这时,他才真正地感到了恩师之死的悲痛。
露特加德远远地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的这一切。这是什么景象呀,她低声自语。雷米,愿你能看到我看到的一切,看到你周围星空变得浓稠,而炼狱变得稀薄,看到所有的科隆圣徒、东方三王、乌尔苏拉和一万一千个圣女手拉着手,额头抵着额头,轻抚空地上悲恸的你,看到你手中那颗心的主人在何处凝视着你,看到你自己那颗心现在的模样,看到有什么正在从它里面萌芽……
但愿人人都有一双贝居安女的眼睛,那样我们就能洞察肉体掩藏的东西,以及它们不可阻挡的命运。也许我们害怕看见它们,也害怕别人告诉我们,所以才会堵上她们的嘴,毁掉这样的眼睛。我们质问她们,说她们趁着科隆市民的灵魂摇摇欲坠,竟敢伸手摘下这些可怜的灵魂,扔进自己的白围裙里。但是以下灵魂的堕落与贝居安女无干:当雷米哭累睡着,露特加德也合眼休息的时候,几只手偷偷接近雷米,把他身上松动的包袱偷走了。其中有些人白天和雷米一起躺在贝居安会的医院里,晚上就甩开了拐杖,决定瞧瞧外来修士视若生命的珍宝。他们挟着包袱,一直跑到莱茵河桥下,心里也充满疑惑:
“一个小修士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这沉甸甸的瓦罐是什么呀,莫非是金币吗?”
“难道他打劫了教堂?”
“不知道,打碎看看吧。”
紧接着是瓦片在石头上碎裂的声音。我们不知道上帝的意愿,不知他对雷米十分残酷还是十分仁慈,也不知他对所有人十分残酷还是十分仁慈。不过眼前的景象,雷米还是不要亲眼目睹为好。天刚蒙蒙亮,眼睛还看不清楚,然而从地上升起的腥臭味已足以让任何人震惊、反胃。他们倒退两步、捂住鼻子、咒骂了一声,既困惑又害怕,不知碰上了什么魔法或妖术,不知自己揭露了什么阴谋,不知究竟是谁在嘲弄谁。最后,他们半是慌张半是愤怒地把那个混着尘土的肉块踢进河里,仿佛留它在岸上,就会污染一切活人的心智。雷米无处安放的心就这样沉到了莱茵河的河底。也许水能替代人去祝福,去安葬,但我们不知道心脏的主人是否满意于这个葬身之所。我们只知道,当雷米终于跌跌撞撞地找到桥下,看到岸边碎裂的瓦片时,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最终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当然,以上只是昏聩的凡人眼中所见。露特加德看见的东西要多一些。她笃定地说,雷米没有怀疑过上帝的仁慈。全盘信赖他的仁慈只有一种办法,就是让自己的心裂成两半。我们可以说,这颗碎裂的心比那颗不幸腐坏的心爱得更深,因为它活着时搏动得更激烈,受的折磨更多。人们听着贝居安女孩的话,纷纷啧啧称奇。
1 通厄伦:位于比利时东部,是比利时最古老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