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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耸了耸肩:“等你再大一些,你自然就会知道。”
我踢了一块石头:“你说的‘再大一些’,指的是‘再过很久’吗?”
莱蒂点点头。
“你到底多大?”
“十一岁。”
我思索片刻,问:“你十一岁多久了?”
她笑而不语。
我们路过葛缕子农场,有两个农民正在这片农场里对骂,日后我会知道他们是凯丽·安德斯的父母。见到我们,他们停止争吵。
转过一个弯,出了凯丽父母的视线范围后,莱蒂说:“那两个可怜人哪。”
“为什么说他们可怜?”
“因为他们一直为钱所困。今天早晨,这个男人梦见妻子……梦见她为了挣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醒来后,他就翻开妻子的手袋,发现了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妻子说她不知道这些钱从何而来,可男人不信,他不知道到底该相信什么。”
“所有争吵,所有噩梦,都和钱有关,是吧?”
“不好说。”莱蒂说这话时就像个大人,让我心生惧意。
她接着说:“无论发生什么,总有办法解决。”在看到我脸上担忧乃至恐惧的表情后,她补了一句:“在吃了煎饼之后。”
莱蒂亲手制作起了煎饼。她用一个大煎锅在厨房的炉火上煎出一叠像纸一样薄的煎饼,挤上柠檬汁,往每一片中间啪嗒一下舀上一勺李子酱,再把煎饼像雪茄一样紧紧卷起来。做出够吃的量后,我俩坐到餐桌边,狼吞虎咽,把所有煎饼一扫而空。
厨房里有个壁炉,昨日的炭灰仍闷在里头阴燃。我觉得厨房是个温和友好的地方。
我对莱蒂说:“我有点怕。”
莱蒂对我莞尔一笑:“你一定平安无事,我保证。我就一点也不怕。”
我依然心有余悸:“实在太吓人了。”
“我向你保证,”莱蒂说,“我不会让你受伤。”
“受伤?”一个高昂粗粝的声音突然响起,“谁受伤了?哪儿伤了?为什么会有人受伤?”
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她双手捧着围裙,围裙里兜着好多黄色的水仙花。水仙花反射晨光,为她的脸镀上一层金色,让厨房也沐浴在金黄色的光辉之中。
莱蒂说:“不知什么东西整出了好多麻烦,想方设法给人送钱,要不送到梦里,要不送进现实。”她把银先令递给老太太,“我朋友早晨醒来时,被这枚先令卡住了喉咙。”
老太太把围裙搁在餐桌上,麻利地把水仙花扫到桌面上,接着从莱蒂手中接过银先令,眯眼看了看,拿到鼻子前闻了闻,用手指擦了擦,又拿到耳边听了听,最后伸出紫色的舌头舔了舔。
“新鲜出炉的钱币。”老太太说,“上面印了1912年,但昨天之前它还不存在。”
莱蒂说:“我就知道这枚钱币不简单。”
我抬头看向老太太,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问得好,亲爱的。这呀,主要得看电子的变化。电子非常小,你得凑很近才能看到,这群微乎其微的小家伙看上去就像一张张可爱的小脸,而灰扑扑的中子看上去就像皱着眉头的苦瓜脸。对于1912年的钱币而言,上头的电子不应该笑得那么开心。我又检查了铸印的字母和国王头像的边缘,每条边都太脆太锐利了,连磨损之处都像是为了磨损而磨损。”
“你的眼力真厉害。”我惊叹不已。
老太太把钱币递还给我。
“远不如当年了。不过,等你活到我这把岁数,你的眼力也会失去往昔的敏锐。”她放声大笑,像是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你这把岁数指多大岁数?”
莱蒂看了我一眼,我想我刚刚是不是失言了。有时大人们不喜欢被问及年纪,有时又喜欢。按我的经验,上了年纪的人喜欢,他们为自己的年龄感到自豪。七十七岁的韦勒太太和八十九岁的老韦勒总爱把自己的岁数了挂在嘴边。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走向橱柜,拿出几个色彩斑斓的花瓶,说:“非常大的岁数,我小时候天上还没有月亮呢。”
“月亮不是一直在天上吗?”
“亲爱的,那可不对。我记得月亮出现的那一天,大家仰望天空——那时的天空是脏乎乎的棕色混杂煤烟般的灰色,而不是澄澈的蓝绿色。”她走到水池边,把每个花瓶都接到半满,接着拿起一把黑色的厨用剪刀,把每枝水仙花的末端都剪掉了半英寸长的一小段。
我问:“你们确定这不是哪个死人的鬼魂在作祟?我们不会被鬼魂缠住吧?”
莱蒂和老太太都笑了起来。我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嗫嚅地说:“抱歉。”
“鬼魂制造不出任何东西。”莱蒂说,“连挪动东西对它们来说都很困难。”
老太太对莱蒂说:“去把叫你妈叫来,她在洗衣服。”她又对我说:“你帮我处理这些水仙。”
我帮她将水仙花插入花瓶。她问我把花瓶放在厨房的什么位置比较好,然后采纳了我的建议,让我感到自己受了重用。
花瓶中的水仙花如同片片阳光,为红地砖、白墙壁、摆满色调沉闷的木质家具的厨房添了几分生动明快之感。
老太太递给我一个小碟子,碟子上盛着一小块蜂窝,取自赫姆斯托克家自家的蜂房,接着她拿起一个罐子,倒了些奶油到蜂窝上头。我用勺子咬着吃,像嚼口香糖一样咀嚼蜂蜡,任蜂蜜流到口腔的角角落落,甜蜜,黏稠,透着野花的香气,回味无穷。
当我刮掉碟子上最后一点奶油和蜂蜜时,莱蒂和她的母亲走进厨房。赫姆斯托克太太仍穿着长筒雨靴,她大步流星地走进厨房,仿佛在赶赴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妈!你怎么能给孩子吃那么多蜂蜜!他的牙会蛀坏的。”
老太太耸了耸肩:“我会和他嘴里的蛀虫打个招呼,让它们别打蛀坏他牙的主意。”
“你不能总对细菌耀武扬威,呼来唤去。”赫姆斯托克太太说,“它们可不喜欢这样。”
“看似好心,实则愚蠢。”老太太说,“要是放手不管那些扭来扭去的虫子,它们就会为所欲为,要多猖狂有多猖狂。让它们明白谁是老大,它们就会乖乖听命于你,为你效劳。你该尝过我做的奶酪,如果细菌不听话,奶酪又怎么会有那种滋味呢?”
老太太转向我,继续说:“我的奶酪曾多次被授予勋章,多次!在老国王统治的时代,他们不惜派出专人,骑马奔波一星期,大老远专程过来买上一块我做的奶酪。来买奶酪的人说,国王本人就喜欢在吃面包时搭配我的奶酪,还有几个王子,迪肯王子、杰弗里王子,甚至小王子约翰都对我的奶酪赞不绝口,宣称这是他们尝过的最美味的奶酪……”
“姥姥。”莱蒂出声打断,老太太打住话头。
莱蒂的母亲说:“你需要一根榛木枝,还有——”她的语气不太肯定,“我想你应该带着这个小家伙一起去,钱币是他的,带上他同行也许更容易接近她。”
“她?”莱蒂问。她正握着合起刀刃的角柄折刀。
“闻味道像是她。”莱蒂的母亲说,“但我不确定。”
“别带这个男孩去。”老太太说,“自找麻烦。”
我很失落。
“没事的,”莱蒂说,“有我照顾他呢。我要和他一同去冒险,他会是我的好伙伴。姥姥,好不好吗?”
我抬起头,满脸期待地看着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若当真遇上飞来横祸,别怪我没警告过你。”老太太说。
“不会的。谢谢你,姥姥。我会多加小心。”
老太太轻哼一声:“记住,别做蠢事。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制伏它,切断它的退路,让它再度沉睡。”
“这我都知道。”莱蒂说,“放心吧,我们不会有事的。”
可她说的话并没有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