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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莱蒂到来时,这回是真正的莱蒂,她提着一桶水。考虑到她要走这么长的路,这桶水在她手中想必非常沉重。她跨过草环边缘,径直向我走来。
“对不起。”她说,“我没想到要花这么长时间。它不愿意合作,只好由我和姥姥来做,姥姥提着这桶沉甸甸的水走了大半的路。它不愿与姥姥争吵,但死活不肯帮忙,这实在太不容易了……”
“什么?”我问,“你在说什么?”
她把金属桶放在我身边的草地上,一滴也没有洒。“我在说海洋。”她说,“它不愿离开,姥姥费了好大的劲与它斗,折腾完后她说她得躺下休养一阵子。不过我们终归弄到了一桶海水。”
水桶里的水闪闪发亮,放射出蓝绿色的莹莹光辉。我看到莱蒂的脸倒映在水面上。一道道波纹,一圈圈涟漪,水波涌上最高点,撞击到桶壁,溅起水花,又再次落回水面。
“我没听懂。”
“我没法带你到海洋那儿。”莱蒂说,“但没什么能阻止我把海洋带到你身边。”
我说:“我好饿啊,莱蒂,我不喜欢这样。”
“妈妈正在做晚饭,你再忍耐一会儿吧。我来之前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你害怕吗?”
“怕。”
“你想过跨出精灵环吗?”
“想过。”
她牵起我的手,紧紧握住:“可你没有离开精灵环,没有听信它们的话。干得漂亮。这就是毅力,这就是品质。”她听起来非常自豪。在那一刻,我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恐惧。
“我现在要怎么做?”我问。
“踏进水桶,你不用脱鞋,直接进去就行。”
听上去不是很奇怪。莱蒂松开我的一只手,依然抓着另一只。我心想:我绝不会松开你的手,除非你叫我这么做。我抬起一只脚,放入晶莹剔透的海水,水几乎要溢出桶外。我踩到桶底,水很凉爽,但不冰冷。我把另一只脚也放入水中,随着水一同下沉,如同一块大理石雕像,莱蒂的海洋的波浪霎时没过我的头顶。
倘若你头也不回地向后倒退,跌入一个泳池,想必你会受惊。我此刻的心情就与你跌入水池时的心情一样。海水刺痛了我的双眼,我闭上眼睛,闭得非常非常紧。
我无法游泳。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即便在水下,我感觉到莱蒂依然握着我的手。
我努力屏住呼吸。
直到再也憋不住后,我吸了一口气,以为自己会被呛死。
我没有呛水。我感受到凉凉的水(如果那是水的话)涌入我的鼻腔和喉咙,充满我的肺部,不过仅此而已,它没有让我痛苦。
我想,这是一种可以让人呼吸的水。我想,也许能在水中呼吸是个秘密,只要知道,每个人都能轻松做到。
这是我所想的第一件事。
我所想的第二件事是:我知晓了一切。莱蒂·赫姆斯托克的海洋在我体内流动。我知道从“蛋”到“花”,它填满了整个宇宙。我知道什么是“蛋”——那是宇宙起始之初,尚未创造之声在虚空中的吟唱之地;我知道“花”在何处——空间在空间之上具有微妙的褶皱,折为维度,如同一朵朵绽放的奇异兰花,标志着万物终结之时、下一次大爆炸来临之际最后的美好时光。但我知道,万物不会全部终结。
我知道,赫姆斯托克老太太会度过这一宇宙,就像度过上一个宇宙一样。
我看到了自己自出生后曾走过的世界,体会到这个世界是多么脆弱,而我所知的现实不过是一块硕大的黑色生日蛋糕上那层薄薄的糖霜,混杂着不断蠕动的幼虫、梦魇与饥饿。我从上方和下方观察了这个世界。我看到了超越现实的图案、大门和通道。我看到了这些东西并加以理解,它们将我填满,就像海洋的海水一样。
万物在我体内轻言细语,彼此交流,我全部都能听懂。
我睁开眼睛,很好奇包围着我的世界里有什么,是否与我体内的世界有相似之处。
我悬浮在海水深处。
我向下看,下方的蓝色世界融入黑暗;我向上看,亦是如此。没有力量把我拉向更深处,也没有力量把我推向水面。
我微微扭头去看莱蒂,因为她依然牵着我的手。她自始至终没有放开我的手。我看到了她。
起初,我没明白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我想不通。乌苏拉·芒克顿由在暴风中肆意翻飞的灰色布条组成,而莱蒂·赫姆斯托克由丝绸薄片组成,冰的色泽,内部是星星点点的闪烁烛焰,足足有成百上千缕。
真的存在能在水中燃烧的烛焰吗?当我身处海洋,我知道答案是存在,我还知道其原理。我理解这回事,就像我理解了什么是暗物质,暗物质构成宇宙万物,它必定在那儿,只是我们无法发现。我发觉自己正在想着一片海洋,它在整个宇宙之下奔腾流转,如同一波接一波轻柔拍击老旧木码头的幽暗海水。这片从永恒延伸到永恒的海洋居然能缩小到装入一个水桶,只要你礼貌地请求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助你一臂之力。
莱蒂看起来像浅色丝绸与缕缕烛焰。我不知道我在她眼中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即使在这个除了知识皆为空无的地方,这也是我无从得知的一件事。如果向体内看,我只能看到无数的镜子,凝视自身深处,无穷无尽。
满是烛焰的丝绸移动了,一个缓慢而优雅的水下动作。在水流的拉扯下,它生出了手臂一直拉着我的手、身体和一张熟悉的雀斑脸蛋。它张开嘴,用莱蒂的声音说:“我很抱歉。”
“为何?”
她没有回答。水流像夏日的微风一样拂过我的头发和衣服。我不再寒冷,不再饥饿,我无所不知。整个浩瀚无垠、错综复杂的世界变得如此简单清晰,触手可及,轻轻松松便可揭开神秘面纱。我余下的时间都会待在这里,待在这片海洋,或者说宇宙,或者说灵魂,或者说一切有分量之物的集合之中。我会永远待在这里。
“你不能永远待在这里。”莱蒂说,“它会毁了你。”
我张开嘴,想告诉她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杀死我,可她却说:“不是杀了你,而是毁了你,溶了你。你不会死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曾死在这里,可你若在这里停留太久,你的一部分就会扩散出去,变得无处不在。这不是一件好事。没有足够的你聚集在一个地方,‘我’的意识就会消失。你将不再有想法,不再有观点,因为你会变成一长串无穷无尽的想法和观点。”
我想和她争辩。她错了,绝对错了。我喜欢那个地方,那种状态,那样的感受。我永远不会离开那里。
下一刻,我的头撞破水面。我眨了眨眼睛,咳了几声。我正站在赫姆斯托克农场后方的水塘中,池水漫及大腿,莱蒂站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
我又咳了几声,感觉到海水逸出了鼻腔、喉咙和肺部。我大口呼吸,让新鲜空气填入胸腔。一轮硕大圆润的丰收月挂在赫姆斯托克农舍的红砖屋顶上,洒下清辉。在妙不可言的最后一刻,我依然无所不知:那时我仍知道如何在需要时让圆月当空,每一夜都照耀到屋子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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