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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鲨鱼点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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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北才行经镇口牌坊,远远望见关公像,终于有了主意:七叔当兵,我也可以当兵,到战场上死在男人枪下,比回家死在女人身下风光。

当兵确实比上床容易。陆北才离镇后,走路三小时进城,城前桥头已见募兵站,时近中午,十多个人挤在一张木桌前吵吵嚷嚷,乍看还以为是在围桌聚赌。他遂趋前,尚未走近已被一个身穿淡蓝军服的男人挥手召唤:“来!来!来!做兵好!做兵有饭食!有饭大家食,有炮大家打!”

花不到一刻钟工夫,陆北才已经成为陈济棠的部下。当然只是陈济棠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但好歹属于陈济棠部队,他感到万分光荣。陈是神,他是神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的部下,自觉比人高一等。因精于木艺,他被分派到部队里的工兵排,要打仗,也要负责部队器具的维修保管。

陈济棠主政广东达八年之久,几乎等于广东皇帝,故有“南天王”称号,胃口大了,一九三六年六月跟桂系李宗仁合组“国民抗日救国军西南联军”,分任正副总司令,秣马厉兵,通电反蒋,挥军湖南,急需增补兵员,所以负责招兵的人捡到篮里便是菜,有手有脚便收留,甚至残的瞎的疯的,只要肯来,统统要,募兵大员报上名册即领饷赏,多一个名字,多一份赏钱,反正到了战场做炮灰是你家的事,祖上积德不够,唯望来生投个好胎,做个福气人。

陆北才到部队的第三天,随军开进五十里外的茂名,当地有一片松坡,扎驻妥当,晚饭过后,忽然被指派到附近沙地上搭筑一个木坛,并找来稻草,在坛前竖起三个草人。不久,响起号角,士兵列队前来,排排站立,接过小布,缚蔽双目,听令前进三步,稍停,再前进三步,又停,再前进三步,合为九步,然后揭开巾布,抬头睁目望向站坛上的连长,既取“三三不尽,六六无穷,天九至尊”之意,亦代表从此远离黑暗,步向光明。

陆北才站在草人旁,看着,觉得诙谐,噗声笑了,身边的药王坚嘱他别张声,免得惹祸。药王坚本来在乡下贩卖草药,自称擅医,但草药吃出人命,家属追究,他赶紧跑到城里做兵,半年多了,说见过很多回今晚的类近场面。

“好戏还在后头。”药王坚把声音压低到几乎听不见。

此时,士兵们纷纷举起右手,跟随连长朗读誓词,内容不外是打倒蒋介石,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共产主义,但最重要的当然是一心一意服从陈总司令,完成革命,统一河山。读毕,轮流缓步走前,拔出系在自己腰间的小刺刀,向三个草人各插一下,再走到坛前,端起桌上小碗,用舌头微舐碗里血酒,那是鸡血,并非人血。放下碗,向连长立正敬礼,转身离开。

药王坚后来对他悄悄嘀咕:“这是总司令下的命令,由将军到卒仔都要依从。三个草人,一个系老蒋,一个系日本鬼子,一个系共产党,一人插一刀,想唔死都难。总司令以前做过算命佬,好信邪,佢话呢个叫作‘三刀阵’,攞敌人狗命。佢明明话要打萝卜头,却请咗好多日本仔来广州做顾问,可能因为日本仔送佢飞机枪炮,打败了老蒋再说。老蒋成日话‘先安内,后攘外’,其实我们的总司令一捻样!”

陈济棠笃信命理星相,事无大小皆问鬼卜卦,又派人勘探蒋介石的祖坟风水,更收买蒋介石身边侍从,暗中察其气色。坊间一直流传这说法:曾有相士对陈济棠铁口直断,一九三六年将有大事,对头人蒋介石“灾星盖顶”,他本人则是“机不可失”。最后果然全部说中,蒋介石年底在西安被张学良和杨虎城挟持,几乎丧命。然而陈济棠的“机”,并非大好良机的机,而是飞机的机,广东空军司令官黄光锐于七月中旬连同官兵带了七十四架飞机向南京投诚。陈济棠失了飞机,手下的第一军军长余汉谋也通电归顺老蒋,兵败如山倒,唯有南逃香港。对头人蒋介石最终抗住了灾星,他却没有。

陈济棠倒台的时候,陆北才只做了三个月的兵,但这是生命里最感实在的三个月,每天跟几百个壮汉一起排排坐吃饭、赤条条洗澡,有生死与共的温暖感。有时候他会想起死去的七叔,步兵排有个年轻人长得跟七叔有几分酷似,陆北才好几回望见他,看得入神,对方把他狠瞪回去,吓得他马上低头。

当陈济棠南逃消息传来,陆北才正在清洗炮车,呆住了。陈总司令是关公啊,关公不是义薄云天、大无畏的吗?怎会弃下部队不顾而去?但旋想,不对呀,是部队先把他弃下,身边亲信都投向老蒋了,没枪没炮没飞机,还打个屁?换了是我,同样早走早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

然而陆北才想不透为何关公不保护陈总司令,也许连关公老爷亦被蒋介石收买了,天上如人间,终究没有不卖之物。

陈济棠跑后,广东天下归余汉谋所有,“国民革命军第四路军总司令”和“广东绥靖公署主任”的头衔落到他头上。换了老大,一切照旧,在部队里的陆北才感受不到什么变化,倒有一桩事情让他特别觉得高兴:余汉谋酷爱打牌,经常从早上打到晚上,亦不禁止下属雀战,所以营地内外经常传出啪啪声响,并非枪炮之声,而是麻雀牌的碰碰撞撞,士兵们无不眉开眼笑,部队里的日常气氛热闹得像过年。陆北才跟药王坚谈得来,药王坚打牌赢了钱,请他到炮寨找女人,说打炮强身健体能治百病,打得愈多,身体愈强。

陆北才去了,初时由药王坚请客,后来自己付钞,每回喜欢让女人跪着,他从背后弄她,因为可以把女人想象成其他人,但到底想象成什么,他却说不清楚,有一回,女人回头瞄他一眼,他惊觉女人的侧脸非常像自己,他在卖力操的竟然是自己,被弄的人是女人亦是男人。由是马上一泄如注,因为极度兴奋。陆北才找女人的次数愈来愈频密,口袋不够钱的时候则动手解决,抚摸自己,挑起自己的欲望,解决自己的欲望,他常自嘲这是“自寻烦恼”。无论是找女人或打飞机,他都喜欢。他喜欢过程里的确定感。付钱便有女人,女人躺在胯下被他用,供他使唤。手指头更是自己的,连钱也不必付,指尖所至之处,日月星辰的明灭升降全部由他驱使,不会再被遗弃;不会的,他不容许。

做兵的日子过得单调而漫长,炮是没完没了地打,仗亦是打了又停、停了再打,两方人马今天明明结盟,到了明日,双方司令闹翻了,马上变成敌人。到后天再度结盟,又要去跟另一支闹翻了的部队拼搏一番。另外还有土匪和山贼,其实都只是持枪的流氓,打一下便散伙了,有些被收编到部队里,变成自己人,但过不了多久又叛逃,再做土匪和山贼,在战场上碰头碰脸的人都熟口熟脸。打仗会丧命,但有仗可打,大伙仍是高兴的,因为停战了便无饷可领、没饭可吃,不知道何去何从。

营里有个连长跟余总司令一样来自广东高要县,也姓余,常喜攀亲拉故,炫耀自己老家跟总司令之间的亲戚关系,但余汉谋体格肥胖,部属在背后都唤他“肥余”,余连长却骨瘦如排骨,大伙戏称他为“排长”而不是连长,不相信他跟总司令有半点血缘之亲,他遂说了一堆乡间旧事以兹证明。

某回,余连长跟兄弟们喝了几杯双蒸烧酒,话特别多,口沫横飞道:“余总司令的父亲本系盐商,但家道中落,无钱供儿子读书,好彩佢四家姐嫁到个好人家,姐夫有钱,支持佢读私塾,后来再读黄埔陆军小学,如果唔系,依家总司令可能仲系个耕田佬。余总司令天生大头,一睇就系聪明仔,乡下亲戚都‘大头鱼’‘大头鱼’地叫佢,佢总是傻笑,可是眼仔碌碌,心里必有想法。所以又有人叫佢作‘笑面鱼’,冇人知佢谂乜,食咗你,吐完骨,你还要对佢说句多谢。佢姐夫初时唔肯俾钱,但家姐一哭二闹三上吊,话如果唔帮佢细佬,佢就投江自尽。总司令能有今日成就,全靠女人……”

东莞来的书生亮插嘴道:“连长,话时话,其实冇乜边个男人唔靠女人,老豆通常懒得理细路,男人十有九个都系由家中阿妈阿嫲阿姐带大,教做人,教明理,冇咗女人,男人死得!”书生亮其实不认字,但长得白皙秀气,举止斯文像读书人,大家唤他“白面书生”,笑他吃不了苦,挨一下骂便哭,稍累也哭,常在三更半夜找药王坚诉苦,药王坚又把他带去找女人,仿佛打炮能治百病,包括心病。

余连长瞪书生亮一眼,道:“系呀!所以我们要多搞女人,日又搞,夜又搞,搞到她们舒舒服服,算系报恩,对吗?咁你搞过阿妈阿嫲阿姐的閪未?”兄弟们大笑。书生亮的白脸涨红得像五月荔枝。

酒喝多了,谈兴浓,余连长说得更多,往事近事统统道出,并且愈讲愈不管分寸:“大头鱼确系大头鱼,深藏不露呀!陈济棠成日扮猪食老虎,外号‘陈瘟猪’,偏偏遇上大头鱼这个‘山猪劏’,死咗都唔知乜事。陈济棠一路提携佢,几年前有过冲突,但后来明明讲和了,万料不到陈瘟猪跟老蒋打到最难解难分的时候,劏猪刀从背后捅他一刀,死梗冇药医!皇帝轮流做,现在是我们姓余的世界!”

此时有兄弟端来一盆肥厚的出炉叉烧,余连长立即伸手抓吃,吃得滋味,讲得更精彩:“你们真的应该好好孝敬我!不瞒大家,我替你们挡了一劫!前几日李旅长召我谈事,老子先派人打听消息,原来三水那边有几条村闹麻风,传染了几百人,大头鱼担心一发不可收拾,吩咐手下把他们全部搞掂,李旅长指派我们这个排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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