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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鲨鱼点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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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连长稍停,端杯喝酒,似在等待众人问他如何“搞掂”,但无人搭腔。大家或低头,或看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余连长不负众望,主动解释个清楚明白:“大头鱼的指示系去找两条大船,将麻风佬全部赶到船上,开船到伶仃洋后,向船底凿几个窟窿,让他们沉到海底喂鱼,做鲨鱼点心!没上船的麻风佬,就地处决,砰砰砰砰,半个不留,绝不手软!”

众皆愕然,书生亮被吓得脸无血色。余连长执起筷子扔向他,哈哈笑道:“唔捻驶惊!老子诈肚痛,收买军医,叫他对李旅长说我病得爬不起床,须等两三日,我明知道李旅长性格心急,不会等。果然,佢老味!他马上改派第三连的兄弟去办。事情过后,我带几瓶烧酒去向李旅长谢罪,被他骂个狗血淋头,总好过一口气杀死几百个广东乡亲。你们别看我粗声粗气,其实我宅心仁厚呀!”

兄弟们笑成一团,纷纷举杯敬酒,药王坚更向他单膝下跪,誓言报答。

可是,三天之后,连上传来消息,余连长被李旅长抓去毙了。显然有人把那个晚上听来的话暗中传开。

知道余连长枪毙消息那夜,陆北才梦见自己淹在海里,水从鼻孔涌入喉咙,想喊救命却发不了声音,浮浮沉沉之间看见几张模糊的脸,七叔,弟弟,父母亲,阿娟,突然有两只手从后伸来把他牢牢揽抱,回头一望,竟是余连长,眼睛满是笑意。陆北才惊醒,浑身渗汗。——不知道余连长跪在地上,背脊被枪口抵住的时候,有没有喊阿妈阿嫲阿姐救命?

余连长出事后,兄弟们不敢多言,互相提防着,唯恐说错半句话即换来背后的两颗子弹。陆北才暗中猜度谁是把余连长卖了的奸细。那个晚上只有十来个排上兄弟,看上去人人忠厚老实,不像背后插刀的家伙。

书生亮?不至于吧,这小子胆小如鼠,不似心计浓重。

药王坚?他跟余连长最谈得来,经常研究医书草药,说说笑笑,不像。

烂赌祺?有钱可赌最兴奋,没钱赌时连话都懒得说,金口难开,也不像。

哑仔宏?他口吃,讲话比陆北才更结结巴巴,不像不像。

枪王峰?阿细?单眼桐?还有其他兄弟,当夜都笑得非常开心,也有跟着余连长把余总司令唤作“大头鱼”,更曾对李旅长语出讥讽,没理由冒险告密,万一李旅长把他们和余连长一并解决,怎么办?陆北才想来想去想不透,只觉危机四伏,仿佛随时大难临头,一连数个晚上睡不安稳,好不容易入梦,又常梦见海呀浪呀,身子在海浪里浮浮沉沉,不知道何时没顶。

如此恍恍惚惚熬日子,一个早上,陆北才到河边洗拭木具,仍被余连长之死困惑着,忍不住向药王坚问问意见,药王坚蹲在他背后树旁抽烟拉屎,道:“别多管闲事了,言多必失,惹得一身蚁。”

说毕,放了一个响屁,却不知何故,跟随屁声发出一声冷笑。

“放屁都好笑?”陆北才问。

药王坚没答话,抽起裤头,勒紧裤腰,趋前探手到河里,摇晃一下,洗净指间肮脏,撩起水纹,向陆北才漂去。

陆北才脑海突然响起一声轰隆。弊!冚家铲啦!陆北才忽然记起药王坚说过,他跟余连长打牌,连战败北,欠下一屁股债,每月摊还,剩下的饷钱既不够吃饭,更不够叫鸡。药王坚当时还说了一句:“希望排骨连长快点被调走,最好是被调到前线做炮灰!他死了,赌债一笔勾销,我会多烧一些冥钱给他,当系还债!”

原来是这回事!就是这记冷笑泄露了药王坚的秘密,陆北才吓得背后冒汗,禁不住轻呀一声,脸色苍白。药王坚瞟他一眼,他立即低头,咬着嘴唇,一手握着木槌,另一手猛力搓洗,把槌子由下搓到上,再从上往下搓,来来去去十多遍,因太用力,皮肤磨损渗血,幸好泡浸水里,不易被察觉,他却不敢把手缩回,担心任何一个小动作皆会泄露心中秘密——他意外窥探了别人的秘密。当别人的秘密变成自己的秘密,竟是双倍的沉重。沉重得令陆北才几乎喘不过气。

药王坚的鼻孔冒出一记冷哼,盘腿坐着,眺望对岸,四周传来吱吱鸟鸣,他撮起嘴尖吹口哨,嘴角挂着决绝微笑,仿佛把秘密告诉听不懂的雀鸟。陆北才沉默着,药王坚也一直不说话,不知道坐了多久,忽而站起,拍拍裤管上的沙泥,转身离开,留下陆北才独在岸边,两只手依然浸在河里。

望向药王坚的背影,陆北才明白刚才的一声冷哼表示他已知道他知道,不由得暗暗盘算,是否应对药王坚说个清楚明白,请他放心,自问守口如瓶,不会对人说半句。但马上觉得可笑,药王坚根本没对他说过什么呀,陆北才只是知道他知道,他也只是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心照不宣便是了,没必要道破。最安全的秘密是锁在心里的秘密,像只吠不咬的狗,把它关在笼子里即可相安无事,阿娟和余连长正因把秘密放出铁笼才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他记下了教训。

可惜药王坚不这样相信。他用秘密把余连长搞垮了,便绝对不能让陆北才有机会用秘密把他搞垮。他决定在陆北才有可能道破秘密以前,让陆北才永远带走秘密。步离河岸,他拾起两块石头,爬伏在草丛里,耐心守候,终于看见陆北才收好木具,步离河边,由远而近地走来,当陆北才走近身边,药王坚飞身扑出,用石头从后敲其脑袋,砰,一下;砰砰,两下;砰砰砰,一下再一下,不停手。

陆北才昏去倒地,头上脸上衣上都是血,药王坚继续敲、敲、敲,似想把他脑里秘密全部敲碎,敲个血肉模糊。仰躺于地上的陆北才只听见砰砰声响,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楚。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任何人的秘密,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只知道,如果死不去,这辈子要尽最大努力不让别人把他赶走,更不让别人打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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