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肉骨头(1/2)
阿格斯小镇因铁路应运而生,而那条铁路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然而,一旦它跨越了河流,便势不可当地深入空旷的荒野中。被拖运进阿格斯牌起卸机的货物留在了火车上,运往远方,或东或西,留在原处的便成了小镇。最初诞生的是商铺,能让农民买到农具和食物。还有银行,可以存钱。后来又出现了别的商店,让银行职员和商店店主也可以购物。随后,小镇居民的居所也建了起来,有了教堂,后来还有了第二座。学校也出现了,紧接着,老师、铁路工人和房屋建筑工人的住所也拔地而起。这样一来,就有了酒馆可以纵容他们的恶习,有了药店缓解他们的病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直到后来,阿格斯成为县政府驻地。待政府大楼竣工后,阿格斯看起来已和北达科他州其他地方别无二致,前景一片大好。
菲德利斯很快就在当地屠夫科兹卡那里谋了份工,同时也为周边小镇上几家肉铺干些零活。除此之外,只要得空,他还会去别人家的农场,上门屠宰牲畜。起初,他自然是没有车的,后来却接二连三地有了好几辆运货卡车。科兹卡自从雇了他,生意越发红火起来,因为菲德利斯遗传了父亲做香肠的天赋,也掌握了他的秘诀。其实,在离开家乡的前夕,父亲才传授给他。父亲说,这个秘诀其实没什么神秘之处,只不过是每种原料都要选用最优质顶级的种类,就连盐的品质都不能忽略。大蒜一定要用最新鲜的,有一点点变干缩水都不行。肉就更不用说了,连用羊肠表层的透明薄膜制作的肠衣都要绝对干净,同时要制作精良,保持新鲜。菲德利斯用北欧手艺制作首批瑞典香肠时,就严格遵守父亲的金科玉律,肉馅里用的土豆都不是普通土豆,而是在当地寻觅到的最好品种。从此他声名鹊起。每周一到周四是他制作香肠的日子,顾客们会涌上门来,等着购买刚出锅的香肠,未等腌制就收入囊中。这让科兹卡喜上心头,因为此时的香肠分量更重些。至于菲德利斯本人,则靠食用卖剩下的香肠、不新鲜的水果、饼干和边角料为生。他自己酿啤酒,自己洗衬衣和围裙,省吃俭用,直至攒够了钱去租一个更宽敞的住处。然后他用剩下的积蓄和父母提供的一笔意外之财,让伊娃得以漂洋过海,来到了这片广阔的天地。
她在一个春日抵达,身边是儿子弗朗兹。从火车上下来时,他帮母亲拎着手提包,一脸骄傲。自菲德利斯从战场上重返家园,听到了阳光倾泻而下的动人旋律后,就再也没有受到过感官错乱的类似困扰。然而,由于同时应对两份甚至三份工作,颇为艰辛繁重,严重缺乏睡眠的他发现,有时他以为自己只是在默默思考,实则大声说出了口。菲德利斯沉浸在夫妻团聚的喜悦中,把头埋在伊娃的发卷里,情不自禁地喃喃低语:“都有了,都有了。”伊娃明白他的意思,却依然对初来乍到的新环境感到震惊不已,忍不住心想:“什么‘都有了’?这里有什么?”虽然有房屋和商铺,土地依然如月球表面般贫瘠荒凉。在来阿格斯的路上,在坐火车横穿整个国家时,她眼睁睁地看着人烟逐渐稀少,恐惧和悲伤交杂着涌上心头。日近黄昏,从车窗向外望去,她甚至觉得看到了狼群消散在低矮树林的婆娑树影中。她说不准,但她觉得丈夫对于“都有了”的判断的确有些荒唐可笑。即便在终于盼来的重逢时刻——这个原本应该喜形于色的重大时刻,她依然难以置信地撇了撇嘴。当时她确实没明白他的意思。
菲德利斯一见到她,就感到体内的炽烈情感像一头庞大粗暴的惊人野兽咆哮而过。这股情感迸发出来,将他们双双裹挟其中。无法动弹的他彻底屈服了,为了怀抱中的这个女人,交出了自己的过往和未来的一切可能。当他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心甘情愿地屈服,他生命的躯壳都在颤抖。他太孤独了。若他当时鼓起勇气稍加解释,伊娃大概就能更准确地理解他的心意,但他没有,于是她只是对他笑着,亲吻着他,坚定地故作勇敢并暗下决心,虽然现在目及之处没有任何有趣味或有价值的玩意儿,但早晚会有的。把这一切都交给她——伊娃·沃尔德沃格尔就好。
菲德利斯·沃尔德沃格尔最初的老板变成了他在阿格斯的主要竞争对手,再后来就成了唯一的对手。皮特·科兹卡本性温厚,却不苟言笑,身边永远人手短缺,因为他给的佣金低廉,所以总有帮工离开。曾经有一场龙卷风席卷过他的店铺,零钱抽屉里的硬币都被齐整地吹进了灰泥墙的墙缝里。人们都专程赶来,围观这一奇观。虽说是竞争对手,两人也算得上和平相处,平日只不过开开彼此的玩笑,各自吹吹牛皮罢了。不过,事态偶尔也会变得严重。实际上,若是玩笑开过了头,就足以让两人的关系恶化。这都是菲德利斯另立门户之后的事了。他离开科兹卡的肉铺,在小镇另一头开了自己的店。不过,鉴于菲德利斯从未对这个人生目标遮遮掩掩,所以等到这一天终于到来时,科兹卡只是很坦然地耸了耸肩。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阿格斯似乎会不断发展扩大下去,只要土地买卖的市场依然繁荣,甚至有可能会摇身一变,成为大城市。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不过菲德利斯开始单干时,经济形势还是一片大好。
菲德利斯从银行贷了款,再加上家里人卖掉老家路德维希鲁村的一处房产后,分给了他的那份钱,他在镇上另一头买下一所旧农庄,在尽可能远离科兹卡的同时,又没有离开阿格斯的地界。这一细致周到的考虑也大大消除了滋生任何不愉快的可能性,不过也只是最初起了点作用而已。为了减缓拥挤不堪的主街的交通压力,镇上的干线公路重新规划了路线,恰好就从菲德利斯在牢固的农舍旁草草搭起的新门面的门口经过。这当然是菲德利斯事先预料不到的。但让事态恶化的却并非他的生意自此无意间变好,引发了科兹卡的嫉妒,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嫉妒,甚至比金钱还要来得重要。
在狗的主人看来,狗的情感或多或少有些复杂难懂。比方说,菲德利斯就有点瞧不上犬类的情感,认为那主要是由它们的胃口而非心意而定。而皮特·科兹卡却深情款款地认为,狗是一种无比忠诚的动物,尤其是他养的那些,而且它们的忠诚就是对主人本身的爱。皮特和妻子弗丽齐养了几只纯种松狮狗,长着煤黑色的舌头,脾气暴躁。它们的血统起源,也就是共同的父亲,是一只叫霍屯督的深褐色冠军犬,它们就是它先后和第一任妻子南希及第二位伴侣吉吉生育的。吉吉是“吉卜赛”的昵称,是根据它对音乐的热情起的名——它就在弗丽齐的钢琴边睡觉,随便哪个孩子用小调哼的儿歌都能唤起它富有音乐节奏的狂吠。
自从菲德利斯搬走后,这一原本无足轻重的意见分歧却彻底变了味儿,因为霍屯督开始在沃尔德沃格尔家的肉铺后频繁现身,因为那里偶尔会有些残羹冷炙。撇开狗的情感动机这种分歧不说,皮特和菲德利斯对于屠宰行当里很重要的一部分碎骨烂肉、杂碎下水——堪称屠宰业内的关键一环的处理方式也存在根本区别。皮特会将哪怕是尾巴尖这种鸡零狗碎都专门存在一只桶里,锁在冷柜中,每个月让专收内脏的小贩收走。而菲德利斯的方式则是将那些余腥残秽广为散发出去,故而惹得门庭若市,从众甚广,都是些存活成本很低的生命——狗、流浪汉和当地穷困潦倒的人。这些店铺后面的常客,刚刚已经提到了,就包括霍屯督。
霍屯督是一只嘴馋多疑、性情凶狠的种狗,这让菲德利斯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它的特性恰恰证实了他认为狗是冷漠无情的投机主义者的观点。霍屯督会对任何手里握有肉骨头或可能拥有美味珍馐的人摇尾乞怜,而对于其他不会给它喂食的人类,则流露出俗套的鄙夷神色。它可以随时露出凶相,咬得牙齿咯吱作响,甚至直接把人咬伤。那些可以感受到它的牙齿上闪烁着寒光的人都很厌恶它。它原本可能被人下药毒死,这是阿格斯有攻击性的狗经常落得的下场。但好在皮特和弗丽齐还算与人为善,虽说未到交口称赞的程度,连熬汤棒骨也要额外算钱,但并不惹人厌,也没有树敌。
虽然备受科兹卡家人宠爱,这只狗依然会长途跋涉地穿过整个小镇,专程来到菲德利斯这儿,这让他颇为欣喜。一天,它又出现在沃尔德沃格尔肉铺的屠宰槽里,乌黑机灵的眼球嵌在根根耸立的深褐色毛发中,毛茸茸的鼻孔哼哧哼哧地喷着热气。霍屯督被菲德利斯授予了尽情地狼吞虎咽碎肉骨屑的权利,他又赏给它一根巨大的牛骨头,就打发它走了。假如菲德利斯就此收手,也不会惹出什么事端。偏偏他喜欢逗趣,不会见好就收。日复一日,这条狗每天都来报到,菲德利斯给它的骨头也越来越吓人——头盖骨、大腿骨、肋骨,以此来自娱自乐。压倒科兹卡的耐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头小母牛的脊椎骨,它们被小心细致地剔了个干净,以确保韧带不断裂,成了霍屯督当天的主菜。当它趾高气扬地拽着它的大餐穿过阿格斯一条又一条街道,不时驻足啃一啃,或换一个更好的姿势拖拽时,镇上每一个人都嗅到了火药味。骨头已处理得易于食用,霍屯督把它拖到科兹卡的肉铺门口,在温暖的阳光下啃了大半个上午。美好时光在皮特发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弯下腰,从狗嘴里夺走了它的奖品。霍屯督恶狠狠地狂吠,皮特却一把抓住它的耳朵,把它的头猛地向后拽去。“你要是再敢这样,”他警告说,“就等着我把你的皮扒下来挂墙上吧!”
“放开它,”弗丽齐交叉着双臂站在门口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先把狗拴起来。”
霍屯督被他们用绳子拴在了系晾衣绳的杆子上,但老奸巨猾的它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控制得住的。到了下午,它就咬断了绳子,回到菲德利斯那里,乞求一份晚餐。天黑时,它就叼着一捆用美味肉筋捆着的猪蹄回到了家。皮特又用链子锁上它,它却不断缠绞链条,直到它断开为止,第二天一早又回到了沃尔德沃格尔肉铺。当皮特又在门前台阶上发现他的狗正口水淋漓地叼着一块血淋淋的野猪头骨时,他出离愤怒,丧失了理智。他伸手去夺头骨,胳膊却完全暴露在霍屯督的利齿之下。他被撕咬得伤势十分惨重,希奇大夫只得上门出诊,在他深长的伤口上缝了十多针。希奇大夫还建议他干脆开枪把它就地处决算了。换成一般人,也许早就照办了。但皮特·科兹卡却丝毫没有责怪霍屯督的意思,他觉得问题并非出在狗身上,而是菲德利斯腐化了狗的忠心。
“等着瞧吧,这事不算完。”那天晚上他自言自语道,咬牙切齿地想着那个他当初从大街上收留还赏了口饭吃的人,暗自盘算着该如何找他算账。现在他终于判定,他已经背叛了他,甚至还窃走了狗对他的感情。
菲德利斯没什么信仰,但在对待他的刀具时极为虔诚。每天早上,他喝完伊娃递过来的浓咖啡,吃过奶酪、面包和煮李子这些早餐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插着刀具的木制刀架。他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把一把抽出,然后按照特定顺序在一块法兰绒布上一字排开。这就是他当初千里迢迢从德国用手提箱连同香肠一起带来的那些刀,品质上乘,工艺精湛——从刀身到刀柄,从模具中整体锻造出炉,再从刀背到刀刃,精心抛光打磨,最终打造出一把称手的好刀。菲德利斯会将每把刀都擦拭得一尘不染,并细细察看,不放过一丝一毫生锈的迹象。然后,他会做出一天当中最重要的抉择——哪些刀口只需在磨刀棒上轻轻滑动一下,又是否出现需要出动磨刀石的严重情况。但通常来说,只用磨刀棒就够了。
菲德利斯那根长长的磨刀棒,此刻就在墙上的铁钩上挂着。在他掌握了这门家族手艺后,父母请来路德维希鲁当地最好的摄影师给他拍了张工作肖像。在那张照片里,他腰间挂着的磨刀棒就是这一根。对于只需消除细微毛刺的刀刃,他会凭借自己敏锐的听觉,将其在磨刀棒上滑动,再放回刀架。菲德利斯在这方面保守而谨慎,不会一味追求锋利,从不过度打磨,白白浪费好的钢材。但刀刃若已变钝,就会磨碎肌肉纤维,在手中打滑,引发危险。所以若是哪把刀确实需要光亮的新刃,他也不会犹豫。他会从刀架下方的抽屉里取出整套磨刀石,然后在法兰绒布上的待磨刀具旁边井然有序地摆好。摆出的第一个是粗糙的黑石头,用来确保打磨角度端正,后面的石头质地越发细密,共六块,最后一块轻薄如纸。等菲德利斯打磨完毕,刀刃锋利到足以削铁如泥。
每天一早,等儿子们去上学了,他也完成了每天固定的开刀仪式,伊娃就会准备开店迎客,并按照惯例把里外检查一遍。这个时候,菲德利斯就回到屋后的卫生间,像做外科手术般精准地把头发偏分,然后梳向脑后,一丝不苟地刮去胡子,顺从煮李子的催促去蹲会儿马桶,最后再喝一杯热咖啡。他将这间卫生间,或者说浴室进行了扩建,按照德式风格收拾得舒服妥帖。在他老家,家家户户总会在马桶附近摆放柔软的小毛毯和赏心悦目的绿植,还会在触手可及的架子上放上香烟、烟灰缸、书和报纸。浴缸上方会挂一排清洁工具——一把用来擦背的毛刷,配着抛光的枫木把手;一把更轻便的小刷子,用来刷手指;一大块用来磨去脚部死皮的浮石;一把发丝般柔软、有蓝色把手的迷你刷,用来洗脸。屋里还囤放了不少肥皂,从最粗糙的碱性肥皂到伊娃用的丁香紫色的椭圆形法式研压皂,种类繁多。这些肥皂都存放在一个方形的雪松木盒里,盒底是板条状的,可以沥水,这样用得长久。浴缸旁还有个木架子,挂着结实的条纹棉布帘子,里面存放着毛巾——虽然已经用薄了,却洗得干净整洁,呈现一种温暖的白色。房间四壁都刷成宜人的黄色,再加上面朝东南的宽阔玻璃窗,可以让清晨的阳光洒进来。这种舒适敞亮会让人误以为沃尔德沃格尔家家境殷实。但事实并非如此,这完全是伊娃的功劳,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勤俭持家的同时,还能将家徒四壁打造成丰衣足食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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