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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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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纽约后不到两周,我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变化包括但不限于,献出了我的第一次——这是个特别好玩的故事,我马上就给你讲,安吉拉,如果你能耐下心来再忍我一会儿的话。

因为这会儿我只想说,莉莉剧院跟我之前生活过的任何一个小世界都不一样。它魅力十足且充满勇气,混乱不堪又不失趣味,非常有生气——换句话说,这个世界里满是举止孩子气的成年人。我的家人和我的学校一直试图刻进我脑子里的秩序和规矩,这下全消失了。在莉莉剧院里,甚至都没有人(长期备受折磨的奥利芙除外)试着维系一下体面生活的正常节奏。饮酒作乐是常态。没有人定点吃饭。大家一睡就睡到中午。没有人在白天某个特定的时间开始工作——如此看来,他们也从来不会完全停止工作。计划每时每刻都在变,客人来了又走,没人正式地介绍他们或组织大家道个别,职责的分配也永远都不清晰。

我很快就发现,不会再有权威人士监督我进进出出了,这让我震惊得眩晕。我不用向任何人汇报,别人对我也没有什么期待。如果我想帮忙做戏服的话,我就可以做,但没人给我正式的工作。这里没有宵禁,晚上也不会清点上床睡觉的人数。这里没有宿管,这里也没有当妈的。

我自由 了。

当然,从名义上来讲,佩格姑姑还是要管我的。她是我实打实的家庭成员,而且还被委托代替父母照顾我。但至少可以说,她的保护欲没有那么强。实际上,佩格姑姑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思想自由的人。她觉得别人的生活应该由他们自己做主,你能想象出这么有悖常理的事情吗!

佩格的世界一片狼藉,然而不知怎的,它运转正常。虽然一切都混乱不堪,但她还是能让莉莉剧院每天都上两场表演——一个早场(下午五点开始,主要吸引女性和小孩)和一个晚场(晚上八点开始,会稍微开点黄腔,以迎合年龄稍大、男性居多的观众群)。周三和周日还有马提尼供应。周六中午总会有一场免费的魔术表演,是给当地的孩子们看的。一般来说,奥利芙都能把白天的场子租给周边的社区用,虽然我并不认为有人能靠办旱泳班挣到钱。

我们的观众主要来自周边社区,那会儿,它的确 是一个社区——大部分都是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零零散散有一些来自东欧的天主教徒,以及很多犹太家庭。莉莉剧院周边的四层公寓楼里挤满了刚刚移民过来的人——“挤满”的意思就是几十口人住在一间公寓里。鉴于这种情况,佩格尽量把剧的语言维持在简单水平,以迎合这些刚开始接触英语的人。简单的语言也让我们的演员更容易记住台词,毕竟他们不算受过古典文化训练的专业演员。

我们的剧不会吸引游客、剧评人,或者可以被称为“剧迷”的人。我们为工薪阶层提供符合工薪阶层口味的消遣,仅此而已。佩格坚持让我们不要欺骗自己,不要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比这个高级。(“我宁愿上一部满眼都是腿的好剧,也不想上一部差劲的莎剧。”她说。)的确,莉莉剧院没有任何能让你把它跟体面的百老汇剧场联系起来的特质。我们不会到市外进行海选,也不会在开幕之夜举办奢华的派对。我们不会像很多百老汇剧场那样在八月份关门。(我们的衣食父母不休假,所以我们也不休。)我们甚至连周一都不关门。我们更像是曾被称为“不间断剧场”的存在——这种地方随时供应娱乐消遣,日复一日,全年无休。只要我们的票价能跟当地的几家电影院持平(电影院,连同电玩城和地下赌场,是我们在这个社区赚钱的主要竞争对手),我们的上座率就会很不错。

莉莉剧院不是一个动不动就要脱衣服的地方,但我们的舞女和舞蹈演员中的很多人都来自动不动就要脱衣服的世界(而且他们还会很没负担地证明这一点,天呐)。我们也不完全算是搞杂耍的——不过只是因为在那个历史节点上,杂耍几乎已经绝迹了。但我们跟杂耍也差不多,因为我们的喜剧都挺不走心的。实际上,管我们演的东西叫舞台剧 都扯远了。管它们叫时事讽刺剧会更准确一些——把零零散散的故事随意揉在一起,不过是凑了个理由让情侣们约约会,让我们的舞蹈演员们秀一秀腿而已。(反正我们能讲的故事范围也是有限的,因为莉莉剧院只有三块背景幕布。这意味着我们剧里的情节要么发生在十九世纪某个城市街道的角落里,要么发生在某个上流社会家庭优雅的会客厅里,要么发生在某艘游轮上。)

佩格每隔几周就会换一部时事讽刺剧演,但它们或多或少都一个样,而且全都让人看完就忘。(你说什么?你从没听说过一部叫《怒不可遏》的剧,讲的是两个流浪街头的小乞丐坠入爱河的故事?你当然没听说过了!这部剧只在莉莉剧院演了两周,很快就被一部情节几乎一模一样,叫《赶上那艘船!》的剧取代了——但当然了,这部剧发生在一艘游轮上。)

“如果我可以优化一下情节套路,我会的,”她曾经对我说,“但是现在的套路效果很好。”

这个套路具体来说是这样的:

用一个近似爱情故事的东西讨你的观众欢心(或者至少让他们分心),有一小会儿就行了(永远别超过四十五分钟!)。你这个爱情故事的主角应该是一对很招人喜欢的年轻情侣,他们能歌善踢踏舞,但却因为一个反派的干预而无法将对方拥入怀抱——这个反派通常是个银行家,有时候是个混黑帮的(意思都一样,只不过戏服不同而已)——那个人咬牙切齿,试图拆散这对苦命鸳鸯。剧里应该有一个胸围抢眼的荡妇对我们的男主人公挤眉弄眼——但男主人公眼里只能有他那位真命天女。剧里应该有一个帅气的痴情种子,他企图把那姑娘从她男人身边抢走。剧里还应该有一个醉醺醺的流浪汉的角色,好给大家一些喜剧性的调剂——想要胡茬儿的话,用烧过的软木塞往脸上抹一抹就行了。剧里总得有至少一首如梦似幻的歌谣,而且通常要用“明月”与“昏厥”押韵。还有就是剧终的时候一定要有一排姑娘在台上踢腿。

鼓掌,落幕,晚场的时候再从头到尾重复一遍。

剧评人出色地完成了他们的工作,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听上去好像我是在诋毁莉莉剧院出品的剧,但我没有:我很爱它们。如果能让我再次坐进那个破烂不堪的老剧场的后排,看一场那时候的剧,我什么都愿意给你。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比那些简简单单、饱含激情的时事讽刺剧更好。它们让我感到很开心。它们的初衷就是逗大家开心,同时又不用观众动太多脑子去理解台上正发生的事情。就像佩格在一战中领悟到的那样——那时候她会组织欢快的歌舞小品给刚刚丢了胳膊,或是脖子被芥子气烧坏的士兵们看——“有时候大家就是得想点其他的事情”。

我们的工作就是给他们提供这其他的事情。

至于卡司,我们的剧一直需要八个舞蹈演员——四个男孩,四个女孩——我们还一直需要四个舞女,因为大家就盼着看这个呢。观众来莉莉剧院,就是为了看舞女的。如果你在纳闷“舞蹈演员”和“舞女”之间区别的话,那就是身高。舞女的身高至少要有一米七,这还是在不算 高跟鞋和羽毛头饰高度的情况下。而且人们会要求舞女比普通的舞蹈演员美艳很多。

为了让你更加困惑,我要跟你说,有时候舞女也能当舞蹈演员(比如格拉迪丝,她也是我们的领舞),但舞蹈演员永远当不了舞女,因为她们要么不够高,要么不够漂亮,而且永远也不会够高或够漂亮。不管化多少妆,发挥多少想象力把胸垫高,一个虽然身材还不错,但魅力一般、身高中等的舞蹈演员,都无法变成一个光彩夺目的健硕美奇观,也就是上世纪中期的纽约舞女。

莉莉剧院接收了很多正沿着成功的阶梯往上爬的演员。有一些事业在莉莉剧院起步的姑娘后来进军到了无线电城音乐厅或钻石俱乐部 ,有些甚至成为了当家花旦。但更多时候,我们接收的是正沿着阶梯往下滑的舞蹈演员。(没有比火箭女郎舞蹈团 中的大龄成员为一个合唱团小角色试镜更勇敢更感人的事了,而且还是一部叫《赶上那艘船!》的廉价烂剧中的合唱团。)

但我们也有一小群固定演员,他们为莉莉剧院那些来自社会底层的观众奉献了一场又一场的表演。格拉迪丝是这家剧场的当家花旦。她发明了一种叫“迷迷糊糊”的舞,我们的观众可喜欢了,所以我们把这个舞放进了每场演出里。他们怎么会不喜欢呢?所有姑娘都会在舞台上迷迷糊糊 地随意乱跑,而且身体的某些部位晃动得极其剧烈。

“迷迷糊糊!”观众会在安可时大喊,而姑娘们则会满足他们的愿望。有时候,我们会看到社区里的小孩子在人行道上跳迷迷糊糊舞,边跳边往学校赶。

权当这是我们的文化遗产吧。

我很想告诉你佩格的小剧院具体是怎么还清债务的,但事实是我并不清楚。(可能就像那个流传很久的笑话说的,如何在演艺圈里赚到一笔小钱呢:投一笔大钱进去。)我们的剧从没满场过,票价也低得可怜。更重要的是,虽然莉莉剧院很壮观,但她真的累赘到了极点,而且还很贵 。她不仅漏水,还咯吱作响。她的电线跟爱迪生本尊一样古老,她的管道系统超越了人类的认知范畴,她的墙面哪哪儿都在掉漆,她的房顶只能经得住不下雨的大晴天,比这再高点的要求就达不到了。我姑姑佩格往这个快要塌了的老剧院里砸钱的样子,颇像一个往鸦片上瘾的情人身上砸钱、纵容他继续吸毒的女继承人——换言之就是这钱砸得既无度、又绝望、又徒劳。

至于奥利芙,她的任务是尽力阻止资金流失。这个任务同样既无度、又绝望、又徒劳。(每当有人用了太长时间的热水被奥利芙抓包后,她都会大吼,“这不是法式旅馆!”现在我依然能听到她的吼声。)

奥利芙看上去总是很累的样子,她这样是有充分理由的:她是自一九一七年以来,也就是自她和佩格初次见面以来,这家剧院里唯一一个有责任心的成年人。我很快就发现,当奥利芙说她已经为佩格工作了“天长地久”的时候,她不是在开玩笑。奥利芙与佩格一样,在一战时也是个红十字会护士——当然她是在英国接受的培训。这两个女人是在法国的战场上认识的。战争结束后,奥利芙决定放弃护士这一行,转而追随她的新伙伴进军戏剧界去了——她扮演着我姑姑的心腹,一个长期备受折磨的秘书的角色。

人们总能看到奥利芙在莉莉剧院的各处奔走,快速下达着命令、法令和处置办法。她绷着脸,满脸苦相,像是一条肩负任务、要让混乱的羊群恢复秩序的优秀牧羊犬一样。她的规矩特别多。剧场里不许吃东西(“我们可不希望老鼠比观众还多!”)。所有的排练都必须快速 完成。留宿的人不许带“自己的客人”在这里过夜。没有小票就不给报销。以及必须优先给税务员打款。

佩格尊重她秘书的这些规矩,但也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她尊重这些规矩,就像一个已经没了信仰的人还是会对教会的法令保有最起码的尊重一样。换句话说:她尊重奥利芙的规矩,但却不遵守它们。

我们剩下的人都听佩格的,也就是说没人遵守奥利芙的规矩,虽然有时候我们会假装遵守一下。

所以奥利芙常常精疲力尽,我们却得以继续孩子气下去。

佩格和奥利芙住在莉莉剧院的四层,她们的房间被一块公共休息区隔开。四层上面还有其他几个套房,我搬进来的时候它们里面还没住人。(它们是这栋房子最初的主人为自己的情妇们建的,现在却被空出来,留给“居无定所、临时投靠的人,和各种到处晃悠的人”,佩格这样解释道。)

但是三层,也就是我住的那层,才是一切趣事发生的地方。那是钢琴所在的地方——通常它上面会放满半空的鸡尾酒杯和半满的烟灰缸。(有时佩格会从钢琴旁边经过,拿起不知是谁剩下的酒一口闷下去。她管这叫“分红”。)大家在三层吃饭,抽烟,喝酒,打架,工作和生活。这才是莉莉剧院真正的 办公区。

有一个叫赫伯特先生的人也住在三层。赫伯特先生是以“我们的编剧”的身份被介绍给我的。他负责为我们的剧创作基本的故事大纲,同时也会想一些笑话和段子。他还是舞台总监。有人告诉我,他同时还是莉莉剧院的新闻发言人。

“新闻发言人具体是干什么的?”有一次我问他。

“我也希望我知道。”他回答道。

更有意思的是,他是个被吊销了执照的律师,而且还是跟佩格认识最久的朋友之一。他从一个委托人那里贪污了一大笔钱,然后就被吊销执照了。佩格没有揪住他犯的这个罪不放,因为那会儿本来已经戒酒成功的他又开始酗酒了。佩格的人生哲学是:“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在酗酒期间干了什么事而责怪他”。(“我们每个人都有弱点”是她的另一条人生格言——她这个人,总是给那些脆弱的和失败了的人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机会。)有时到了紧要关头,而且我们手头也没有更好的演员的时候,赫伯特先生会去扮演剧中的流浪醉汉角色——他赋予了那个角色一丝天生的凄楚气质,会让你心碎的。

但赫伯特先生也很风趣 。他风趣起来有点冷、有点阴暗,但不可否认,他就是很风趣。早上在我起床准备吃早饭的时候,总能看到赫伯特先生坐在餐桌边,穿着松松垮垮的西服裤和汗衫。他喝着杯子里的山咖 ,用手掰着自己那块黑乎乎的薄煎饼。他会唉声叹气,冲着自己的记事本皱眉头,想为下一部剧想点新的笑料和台词。每天早上,我都会热情洋溢地跟他打招呼逗他,就是为了听听他那郁闷的回复,而且这回复每天都变着花样。

“早上好,赫伯特先生!”我会这样说。

“这一点值得商榷。”他可能会这样回复。

换一天也许会是:“早上好,赫伯特先生!”

“我只赞同一半。”

或者:“早上好,赫伯特先生!”

“你这观点我不敢苟同。”

或者:“早上好,赫伯特先生!”

“我觉得自己与这情况不符。”

或者,我最喜欢的是:“早上好,赫伯特先生!”

“噢,你现在还会损人了,是不是?”

三层的另一个住户是一个帅气的黑人小伙子,叫本杰明·威尔逊,他在莉莉剧院负责作词、作曲和钢琴伴奏。本杰明安静且优雅,总是穿着最漂亮的西服。他通常会坐在三角钢琴旁,要么在为即将上演的舞台剧即兴编排欢快的曲子,要么在弹爵士乐自娱自乐。有时候他也会弹圣歌,但只有当他觉得没人在听的时候才会弹。

本杰明的爸爸是北边哈莱姆地区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他的妈妈是第一百三十二街上的一所女子学院的校长。换句话说,他是哈莱姆的贵族。他本来是被往教职人员的方向培养的,但后来却被演艺圈勾引走了。他的家人再也不想跟他来往了,因为现在他已经被罪恶玷污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很多在莉莉剧院工作的人的普遍遭遇。从这个角度来说,佩格接收了很多难民。

对本杰明来说,在莉莉剧院这种贩卖廉价残次品的地方工作实在太屈才了。在这一点上,他跟舞蹈演员罗兰没什么不同。但是佩格让他免费吃住,而且他的任务也很轻,所以他就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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