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2)
我搬进莉莉剧院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住在里面,我把她放在最后,因为她对我来说最为重要。
这个人就是西莉亚——那个舞女,我的女神。
奥利芙告诉我西莉亚只是暂时跟我们住在一起——等她把事情都“捋顺了”就搬走。西莉亚之所以需要找个落脚的地方,是因为最近她被彩排俱乐部赶出来了——那是西五十三街上的一家女士旅馆,既体面又不贵,那个时候很多百老汇的舞者和女演员都住在那里。西莉亚丢了自己在彩排俱乐部的住处,是因为有人发现她带了一个男人回去。于是佩格把莉莉剧院的一个房间借给了西莉亚,临时救个急。
我感觉奥利芙并不赞同这个举措——但话说回来,奥利芙几乎不赞同佩格把任何东西免费提供给别人。但反正这次她给西莉亚的也不是什么宫殿。跟比利姑父这间虽然从没用过、但依旧装饰奢华的客房比起来,西莉亚那个位于走廊尽头的小房间寒酸得不得了。西莉亚的藏身地比工具间大不了多少,里面有一张行军床,和一点能让她把衣服乱扔在上面的空地。那间屋子里有一扇窗户,但那扇窗户对着一条又闷又臭的小巷。西莉亚的屋子里没有地毯,没有洗手池,没有镜子,没有衣柜,当然也没有我屋子里那种又大又气派的床。
以上种种大概解释了为什么在我住进莉莉剧院的第二晚,西莉亚也搬进了我的房间。她问都没问就搬进来了。关于这件事我们事先没进行任何讨论,它就这么发生了——而且还发生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间。我在纽约逗留的第二天,在凌晨到破晓之间的某个时间点,西莉亚晃晃悠悠地进了我的卧室,猛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叫醒,醉醺醺地说了一个词:
“挪开。”
于是我挪开了。我挪到了床的另一边,而她则一下子栽到了我的床垫上,强行霸占了我的枕头,把整床被子都裹在了她漂亮的身躯上,不一会儿就没有意识了。
啊,这 真够刺激的!
实际上,这事把我刺激得再也睡不着了。我不敢动。一方面是因为我的枕头没了,而且现在我贴着墙,一点都不舒服。但更严重的问题是:当一个穿戴整齐的舞女醉醺醺地瘫倒在你的床上的时候,常规的做法是什么?不清楚。所以我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她喘着粗气,闻着她发丝间的烟味和香水味,好奇到了早上,我们该如何应对那不可避免的尴尬局面。
七点左右,西莉亚终于醒了,那时候射进卧室的阳光已经刺眼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了。她自我陶醉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占了床上更多的 地方。她脸上还带着妆,身上还穿着昨晚那件不顾及影响的礼服。她太美了,看上去就像天使一样,径直顺着某个天堂夜总会的地洞落入了凡间。
“嗨,薇薇,”她边说边眨眼挡住了阳光,“谢谢你让我跟你一起睡这张床。他们给我的那张行军床太折磨人了。我受不了了。”
这会儿我本来还不确定西莉亚是否知道我的名字,所以在听到她柔情满满地喊我的小名“薇薇”后,我被快乐冲昏了头脑。
“没关系的,”我说,“你随时可以来这里睡。”
“真的吗?”她说,“太棒了。我今天就把东西都搬过来。”
呃,好吧。我猜现在我多了个室友。(不过我确实不介意。她能选中我,让我觉得很荣幸。)我想让这个既古怪又异乎寻常的瞬间尽可能延长一些,所以我壮着胆子跟她聊起了天。“我说,”我问道,“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她似乎很惊讶我居然关心这个。
“埃尔摩洛哥,”她说,“我在那儿看见约翰·洛克菲勒 了。”
“真 的吗?”
“就属他最坏。他想跳舞,但我是跟其他人一块去的。”
“你跟谁去的?”
“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就是几个没准备带我回家见家长的男的。”
“什么样的男的?”
西莉亚躺回床上,点了根烟,把她整晚的经历都给我讲了一遍。她解释说她约了几个假冒黑帮分子的犹太男孩出去玩,结果他们遇上了几个正牌 犹太黑帮分子。那几个冒牌货麻利儿跑掉了,而她则落到了一个哥们儿手里。那个哥们儿把她带到了布鲁克林,然后又叫了一辆豪华轿车把她送回了家。我被每一个细节迷住了。我们又在床上待了一个小时,听她——用她那让人难以忘却的沙哑嗓音——为我讲述西莉亚·雷,一个纽约舞女,生命中某个夜晚的全部细节。
我将它们视作甘泉,一饮而尽。
第二天,西莉亚的全部家当都迁徙到了我的套房里。现在她一管管的油彩和一罐罐的护肤霜把所有台面都占满了。她伊丽莎白·雅顿牌的瓶瓶罐罐跟赫莲娜牌 的粉饼盒在比利姑父那高雅的书桌台上争夺着地盘。我的水池里到处都粘着她的头发。我的地板上立马就乱七八糟地堆满了胸罩、网眼袜、吊带袜和束身衣。(她的内衣多得惊人!我发誓,西莉亚·雷有办法让家居服都繁殖起来 )。她那些用过的、被汗水浸透的汗垫像小老鼠一样藏在我的床底下。我一踩到她的镊子脚就会被扎破。
她的自以为是真是让人震惊。她用我的毛巾擦口红,问都不问一句就把我的毛衣穿走了。我的枕套被西莉亚的睫毛膏蹭得全是黑印,被子也被她脸上扑的厚厚的粉染成了橘黄色。而且没什么东西是不会被这姑娘当烟灰缸使的——包括有一次她拿浴缸当烟灰缸使,那时候我还泡在里面。
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东西我一点都不介意。相反,我从没想让她离开。如果在瓦萨的时候我有一个这么有意思的室友,也许我就会留在学校里了。在我看来,西莉亚·雷就是完美的化身。她就是纽约的浓缩精华——是复杂与神秘的辉煌混合体。只要能接近她,我愿意忍受任何肮脏与玷污。
不论如何,这样的起居安排对我们两个人来说似乎都相当合适:我可以接近她的魅力,而她则可以接近我的水池。
我从来没问过佩格姑姑同不同意这些事——西莉亚搬进了比利姑父的房间和我一起住,以及这个舞女似乎有意无限期地住在莉莉剧院里。现在回想起来,这似乎是很没有教养的表现,跟我的房东讲明这个安排是最起码的礼貌。但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顾不上讲礼貌——西莉亚当然也一样。所以我们就闷头向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多想。
而且,我从来没真的 因为西莉亚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而发愁过,因为我知道佩格姑姑的女佣伯纳黛特最终会把它收拾好的。伯纳黛特是个既安静又能干的人,她每周有六天的时间都会来莉莉剧院为所有人收拾烂摊子。她帮我们收拾厨房和厕所,给地板打蜡,还给我们做晚餐(这晚餐有时候我们会吃掉,有时候会无视,有时候会请十个事先没说要来的客人一起吃)。她还帮我们订日用品,几乎每天都会叫水管工过来,估计还做了一万件其他的事但却没收到过一句谢谢。除了以上所有这些之外,现在她还要收拾我和西莉亚·雷的烂摊子,这似乎不太公平。
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奥利芙对一个客人说:“伯纳黛特是爱尔兰人,没错。但她爱尔兰得不是很厉害 ,所以我们一直用着她。”
这就是那会儿人们会说的话,安吉拉。
不幸的是,关于伯纳黛特我只能记起这么多。
我之所以不记得任何关于伯纳黛特的独特细节,是因为那会儿我不怎么留意女佣。要知道,我太习惯她们的存在了。对我来说她们几乎是隐形的。我只希望能有人伺候我。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这么自大这么幼稚呢?
因为我有钱。
我还没有在这里说过这句话,所以现在就赶紧扫清这个障碍吧:我有钱,安吉拉。我有钱,而且我被惯坏了。我是在大萧条时期长大的,没错,但这场危机并没有给我家带来任何迫在眉睫的影响。美元贬值的时候,我们从雇三个女佣,两个厨师,一个保姆,一个园丁和一个全职司机,变成了只雇两个女佣,一个厨师和一个兼职司机。所以说得好听点就是,我家的情况并没有让我们非得 接受救济不可。
又因为我上的那所很贵的寄宿学校确保我不会遇到跟自己不一样的人,所以我就以为所有人在长大的时候,家中的客厅里都有一台珍妮斯收音机。我以为所有人都有小马。我以为每个男人都属于共和党,以为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去瓦萨上学的,和去史密斯 上学的。(我母亲上的是瓦萨。佩格姑姑在史密斯上了一年,然后就辍学加入了红十字会。我不知道瓦萨和史密斯有什么区别,但从我母亲的语气中我能明白,这区别还是至关重要的。)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每个人家里都有女佣。在我的整个人生中,伯纳黛特这样的人一直在照顾我。当我把脏盘子留在桌子上的时候,总会有人把它们洗干净。总有人帮我把床铺好,每天如此。干毛巾神奇地替换掉了湿毛巾。被我随意丢在地上的鞋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被摆得整整齐齐。这一切的背后是某种伟大的宇宙能量——像重力一样虽不可见却无时不在,对我来说也像重力一样无聊——它让我的生活有了秩序,确保我的内裤永远都是干净的。
所以得知我搬进莉莉剧院后没帮忙分担一点家务时,你可能不会感到惊讶——甚至就连佩格如此大度地送给我的这间套房,我也没收拾过。我从来没想过我应该帮忙。我也从来没想过,我不能仅仅因为自己想把一个舞女放在卧室里当宠物就真的这么做。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把我掐死。
有时候你会碰见我这个年龄的人,安吉拉,他们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赶上了大萧条,经历了实实在在的苦难。(当然,你父亲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但因为他们周围的人过得都很艰难,所以这些人常常会说他们小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贫困是反常的。
你经常能听到这样的人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穷!”
而我则正相反,安吉拉:我不知道自己很富有。
无线电城音乐厅和钻石俱乐部都位于曼哈顿中城区,前者是美国的娱乐圣地,后者因迪士尼同名影片而名声大噪。
当今世界最著名的舞蹈团之一,成立于1925年,1933年在无线电城音乐厅进行首演。
不含咖啡因的咖啡。
美国石油大亨及慈善家,历史上第一位亿万富豪与全球首富。
伊丽莎白·雅顿和赫莲娜·鲁宾斯坦分别用自己的名字创立了护肤品品牌,这两个人在历史上是死对头。
史密斯学院,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女子文理学院,成立于1871年,是前面提到的“七姐妹”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