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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爱上了你父亲,安吉拉。
我爱上了他,可我根本没道理爱上他,我们不可能更不同了。但也许,爱情反而在这样的地方成长得最茁壮——在两个极端之间的深渊里。
我一直是个衣食无忧、活得很滋润的人。我一直足够幸运,非常轻巧地就度过了人生。在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那个世纪里,我从未真正遭受任何伤害——除了我因为漫不经心而给自己招致的那些小麻烦。(烦恼皆为自寻者,幸福哉。)没错,我工作得很卖力,但很多人都是这样——而且我的工作相对来说无足轻重,就是给漂亮姑娘缝漂亮裙子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是个思想自由、肆无忌惮的纵欲者,把追求肉体的享受当作人生的指导力量之一。
然后是弗兰克。
他是一个如此沉甸甸 的人——我的意思是,他沉重到了骨子里。他的人生打最开始就很艰苦。他做任何事都不会随随便便,不假思索,或漫不经心。他出身于一个贫穷的移民家庭,他犯不起错误。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是个警察,还是个赴汤蹈火、报效祖国的老兵。他身上没有一点纵欲者的影子。他受不了别人碰他,没错——但不只如此。他身上一点享乐的痕迹都没有。他穿衣服时纯粹只考虑实用性,他吃东西仅仅是为了让身体有劲。他不社交,他不出门娱乐,他一辈子都没看过一场戏。他不喝酒,他不跳舞,他不抽烟,他从没打过架。他既朴素又有责任心。他不干讥讽、调戏或者胡闹的事。他向来只说实话。
当然,他对婚姻很忠诚——他还有个漂亮的女儿,是以上帝的天使命名的。
在一个正常的或理智的世界里,像弗兰克·格雷科这样严肃认真的人,怎么会跟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有交集呢?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一起?除了跟我哥哥沃尔特——这个让我们两人都望而生畏、自觉渺小的人——都有交集之外,我们没有其他相似之处了。而且我们唯一的一段共同经历还很悲惨。一九四一年,我们一起度过了可怕的一天——那一天使得我们两个人都深感羞耻,遍体鳞伤。
二十年后,那一天怎么会让我们彼此相爱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正常或理智的世界里,安吉拉。
接下来发生了这些事情。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几天后,弗兰克·格雷科巡警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们是否可以再去散个步。
电话是在夜里很晚的时候打到艺术工坊里来的——那时已经过了九点很久了。听到精品店的电话铃响吓了我一跳。我之所以刚好在那儿,是因为刚刚改完衣服。我感觉既迟钝又迷糊,原本计划上楼去跟玛乔丽和内森看电视,然后就睡觉,差点就无视了正铃铃作响的电话。但后来我还是把它接了起来,电话那头是弗兰克,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散步。
“现在吗?”我问道,“你想现在 去散步?”
“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晚上我睡不着。反正我是要出门散步的,我想也许你愿意跟我一起。”
这件事的某些方面激起了我的兴趣,也触动了我。我接过很多男人这么晚时打来的电话——但并不是因为他们想去散步。
“当然可以,”我说,“为什么不呢?”
“我二十分钟后到。我走小路,不走高速。”
后来,那天晚上,我们一路走到了东河——顺便说一句,我们穿过了一些在过去那会儿还不算很安全的街区——然后沿着日渐破败的码头继续向前走,直到来到了布鲁克林大桥。到了大桥之后,我们径直穿了过去。外面很冷,但没有风,我们的活动也为我们保了暖。天上有一轮新月,而且你几乎能看到些许星星。
就是在那晚,我们向对方吐露了关于自己的一切。
就是在那晚,我得知弗兰克之所以当了巡警,正是由于他无法久坐。他说,每天在片区内走上八个小时正是他所需要的,好让自己把皮扒下来。这也是为什么他额外加了那么多班——总是自愿为那些需要请假的警察替班。如果他足够幸运,能上个连班的话,他就能在片区里连续走上十六个小时。只有这样,他才能累得一觉睡到天亮。每当警队给他升职机会时,他都会拒绝。升职就意味着要坐办公室,这他是做不到的。
他跟我说:“巡警是除了扫大街之外,唯一一个我能胜任的工作。”
但这是一份远不及他心智的工作。你父亲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安吉拉。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了这点,因为他太谦虚了。但他跟天才差不多。他的父母没什么文化,没错,而且在一大群兄弟姐妹中他也没得到重视,但他是个数学天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看上去可能跟圣心堂里其他上千个孩子一样——都是码头工人和泥瓦匠的孩子,生来也是要成为码头工人和泥瓦匠的——但弗兰克不一样,弗兰克异常 聪明。
从很小的时候起,修女们就觉得他很特别,给了他特别关照。他的亲生父母觉得上学就是在浪费时间——既然能工作,为什么要上学呢? ——而当他们最终送他去上学的时候,他们迷信到往他的脖子上拴了一圈大蒜,让恶灵离他远远的。但弗兰克在学校里大放异彩。那些教过他的爱尔兰修女——虽然她们教书时心不在焉,也很难相处,而且经常无比歧视意大利籍的小孩——也不禁注意到了这个孩子的聪明才智。她们让他跳了几级,额外给他布置了作业,对他在算数方面的机敏劲儿赞叹不已。从每个层面上来讲,他都是优秀的。
他被保送进了布鲁克林科技高中,没费吹灰之力。毕业时他是班上的第一名。之后他到库伯联盟学院学了两年的航天工程,然后便进了预备军官学校,加入了海军。他究竟为什么要加入海军呢?他痴迷的是飞机,而且正在对它们做研究,你会以为他想当的是飞行员。但他之所以加入海军,因为他想看看大海。
你能想象得到吗,安吉拉。想象一个孩子出生在了布鲁克林——这个几乎四面环海的地方——而他长大后的梦想居然是将来某天看看 大海。但问题在于,他从没看过海,反正没正经看过。他眼中的布鲁克林净是些肮脏的街道和公寓楼,还有红钩区脏兮兮的码头,他父亲在那里跟一帮搬运工一起工作。但弗兰克对军舰和海军英雄抱有浪漫的幻想,于是在战争还没打响的时候,他就从大学辍学,加入了海军,像我哥哥一样。
“可惜了啊,”那晚他对我说,“如果我想看海的话,只要走到科尼岛就行了。我不知道原来它这么近。”
他一直想在战争结束后回学校念书,完成学业,找份好工作。但随后他的军舰遭到了袭击,他差点被活活烧死。照他的说法,肉体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他一半的身体都被三度灼伤,可当他在位于珍珠港的海军医院养伤时,却遭到了军事法庭的审判。吉赫斯舰长,也就是富兰克林号 航空母舰的舰长,用军法处置了袭击发生那天落水的每一个人。舰长声称这些人违背了上级指示,叛逃了。这些人——其中很多人都像弗兰克一样,是全身着火被从军舰上炸飞的——被指控是懦夫。
这对弗兰克来说是最致命的,“懦夫”的污名比火的烙印烧得更深。尽管海军最终撤销了指控,认清了事实(一个无能的舰长企图通过谴责无辜的人来转移注意力,掩饰自己在灾难性的那天犯下的众多错误),但心理上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弗兰克知道,许多在袭击发生时坚守在军舰上的人依然认为落水的人是逃兵。其他幸存者被授予了英勇勋章,阵亡的人被唤作英雄,但落水的人没有份——那些浑身起火坠入海中的人没有份。他们是懦夫。这份耻辱一直没有离他而去。
战争结束后,他回到了布鲁克林老家。但因为他身体上的伤和心灵的创伤(过去那会儿他们管这叫“精神神经症”,没得治),他跟以前再也不一样了。如今,他不可能再回去念书了,他再也无法坐在教室里了。他本想试着完成学业,但他经常要离开教学楼,跑到外面去大口喘气。(“我不能跟别人共处一室”他是这么说的。)而且,就算他完成了学业,他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这个人无法坐在办公室里,他无法坐着开完一场会,他几乎无法坐着打完一个电话而不至感觉胸膛因为紧张和恐惧快要爆炸了。
我——轻轻松松过着舒坦日子的我——怎么可能理解那样的痛苦呢?
我无法理解。
但我可以倾听。
如今我之所以把这些都告诉了你,安吉拉,是因为我对自己承诺要告诉你一切。但我之所以把这些都告诉了你,也是因为我很确定,这些事弗兰克对你只字未提。
你父亲为你感到骄傲,他也很爱你,但他不想让你知道他人生的细节。他对自己未能履行早年立下的学术誓言感到羞愧,他对自己做着一份远在他才智之下的工作感到难堪,他对自己一直没能完成学业感到愤懑不已,他时常因为自己的心理问题感到耻辱。他厌恶自己,因为他无法久坐,无法一觉睡到天亮,无法被触碰,也无法拥有体面的职业生涯。
他之所以尽可能对你隐瞒这一切,是因为他希望你能够建立自己的生活——不受他灰暗往事的影响。他觉得你是个还没有被玷污的、全新的存在。他觉得他最好离你远一点,这样你就不会被他的阴霾笼罩了。总之他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也没有任何理由不信他的话。他之所以不想让你太了解他,安吉拉,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人生伤害到你的 人生。
我经常好奇,拥有这样一个虽然非常在乎你,但却故意不让自己出现在你日常生活中的父亲,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感受。在我问他你会不会渴望从他那里多得到一些关注的时候,他说也许你会。但他不想因为靠得太近而毁了你,他觉得自己是个搞破坏的人。
总之,他是这样跟我说的。
他觉得把你交给你的母亲照料会更好。
我还没有提到过你的母亲,安吉拉。
我想让你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不尊重她,情况恰恰相反。我不确定该如何谈论你的母亲,或你父母的婚姻。在这个话题上我会谨慎行事,以免冒犯到你,或伤害到你。但我也会尽力叙述得详尽一些。至少,你理应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首先我要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母亲——我连她的照片都没见过——所以,除了弗兰克告诉我的事情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之所以倾向于相信他对她的描述是真诚的,完全是因为他 是那么的真诚。但他真诚地描述了你的母亲,不一定意味着他精确 地描述了她。我只能推测她跟我们所有人一样——是个多面的人,不止有某个男人对她的印象这一面。
我想说的是,你认识的那个人跟你父亲对我描述的那个人可能截然不同。所以,如果我的故事跟你的认知有冲突,我向你道歉。
但不论如何,我还是要把这个故事转述给你。
我从弗兰克那里得知他的妻子叫罗塞拉,她就住在附近街区,她的父母(同样也是西西里移民)开的杂货店就在弗兰克长大的那条街上。如此说来,罗塞拉家的社会地位比弗兰克家要高一些,因为弗兰克的家人不过就是干体力活的。
我知道弗兰克在上初二的时候就开始给罗塞拉的父母打工了,帮他们送货。他一直很喜欢你的外公外婆,也很仰慕他们。他们比他的家人更文雅,更彬彬有礼。他也是在这里遇到你母亲的——在那家杂货店里。她比他小三岁,工作得很卖力,是个严肃的姑娘。结婚的时候,他二十岁,她十七岁。
当我问他和罗塞拉结婚时是否相爱的时候,他说:“街坊邻里的人全都生在同一个街区,长在同一个街区,跟同一个街区里的人结婚,已经成习惯了。她人很好,我也喜欢她的家人。”
“但你爱她吗?”我重复道。
“娶她这样的人准没错。我信任她,她知道我会好好养家的。我们对爱情这样的奢侈品不感兴趣。”
他们在珍珠港事件之后很快就结了婚,像许多其他情侣一样,原因也跟其他人一样。
当然,你,安吉拉,是在一九四二年出生的。
我知道弗兰克在战争快结束的那几年没能请下太多假,所以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见过你和罗塞拉。(让海军把人从南太平洋一路运回布鲁克林并不容易,很多人都是好几年没见过家人。)弗兰克在航空母舰上连续过了三个圣诞节,他给家里写了信,但罗塞拉很少回复。她还没有念完书,对自己的字迹和拼写都很难为情。因为弗兰克的家人也不怎么识字,所以他成了那艘航空母舰上从没收到过来信的水手之一。
“这对你来说痛苦吗?”我问他,“一直没有家人的消息?”
“我谁都不怪,”他说,“我的家人不是爱写信的那类人。尽管罗塞拉从不给我写信,我也知道她对我是忠诚的,以及她把安吉拉照顾得很好。她从不是会跟其他男孩鬼混的那种人,这比军舰上很多人的妻子强多了。”
然后神风特攻队发起了袭击,弗兰克全身有百分之六十的面积被烧伤。(虽然弗兰克总说,和他在同一艘军舰上的其他人伤得跟他一样重,但事实是,那些烧伤和他一样严重的人都没有活下来。过去那会儿,人不会在全身有百分之六十的面积被烧伤的情况下活下来,安吉拉。但你父亲做到了。)然后是在海军医院长达数月的非人康复期。当弗兰克终于回到家后,已经是一九四六年了。他整个人都变了,他变得支离破碎。那时你四岁了,只见过他的照片。他跟我说,当他在那么多年后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那么漂亮、那么聪明、那么善良,他不敢相信你是属于他的,他不敢相信任何跟他有关的东西竟能像你这样纯洁。但你也有一点怕他,虽然远没有他那么怕你。
他的妻子也让他觉得像个陌生人一样。在失联的那些年里,罗塞拉已经从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中年妇女——壮实又严肃,永远穿着黑衣。她是每天早上都会去做弥撒,然后一整天都对着圣人祈祷的那种人。她想再多要几个孩子,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弗兰克无法忍受别人碰自己。
在我们一路走到布鲁克林的那晚,弗兰克告诉我:“战争结束后,我在我家后面的小棚子里支了张行军床,开始在那里睡觉。我在那儿给自己弄了个房间,里面有个煤炉。我已经在那里睡了很多年,这样更好,我奇怪的作息不会影响别人睡觉。有时候我会尖叫着醒来什么的。我的妻子和孩子,她们不需要听到这些。对于我来说,睡觉这件事全程都是个灾难,我一个人做这件事更好。”
他很尊重你母亲,安吉拉,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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