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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一次说过她的一句坏话。相反——他完全赞同她对你的抚养方式,他也仰慕她在面对生活的诸多不如意时所展现出的坚韧。他们从没吵过架,他们从没打得你死我活。但在战争结束后,除了做一些跟家庭有关的安排之外,他们很少说话了。他所有事情都听她的,而且二话不说就把工资全都上交给了她。她接管了她父母的蔬菜水果生意,还继承了店铺所在的那栋楼。她很会做生意,他说。他很高兴你是在店里跟大家聊着天长大的,安吉拉。(“邻里之光”,他是这样称呼你的。)他一直在观察你,看看你有没有将来某天也变成一个离群索居的怪人的迹象(他就是这样看待他自己的),但你看上去很正常,也很合群。总之,弗兰克完全相信你母亲为你做出的决定。但他总是在巡逻执勤,或趁夜深在城里走动。而罗塞拉总是在蔬菜水果店里工作,或在照顾你。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他告诉我,他曾一度提出离婚,这样她就可能找到更适合她的男人了。由于他无法行婚姻与陪伴之实,所以他觉得教会肯定会判他们的婚姻无效。她还年轻,再嫁之后,她或许还能拥有她梦寐以求的大家庭。可即使天主教允许罗塞拉离婚,她也不会下这个台阶的。
“她比教会本身更教条,”他说,“她不是那种会违背誓言的人。而且就算情况很糟,我们的街坊邻居也没人离婚,薇薇安。而在我和罗塞拉之间——情况从没有糟糕 过,我们只是各过各的罢了。关于南布鲁克林你需要知道的是,那个街区本身就是个大家庭,你不能拆散那个家庭。说实在的,我妻子是嫁给了那个街区。我服役的时候,是街区照顾了她。街区如今还在照顾她——还有安吉拉。”
“但你喜欢那个街区吗?”我问。
他给了我一个苦笑。“这没得选,薇薇安。那个街区定义了我,我永远都会是它的一部分。但自打战争以来,我也不 再是它的一部分了。你回来以后,所有人都期待你还是被炸飞之前的那个人。曾经我也和所有人一样,有痴迷的东西——棒球、电影什么的,还有教堂在第四街上举办的宴会,以及一些隆重的节日。但现在我再也没有痴迷的东西了,我再也无法融入那里了。这不是街坊邻里的错。他们是好人。他们想照顾我们这些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像我这样有紫心勋章 的人,大家都想请你喝杯啤酒,向你敬个礼,免费请你看场演出。但所有这些东西都让我无所适从。过了一阵之后,大家就知道不要来干扰我了。现在,当我走在那边的街道上时,我就像个鬼魂。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属于那个地方。如果你不是那里的人,解释起来还挺难的。”
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搬出布鲁克林?”
他说:“也就是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每天都想而已,但这对罗塞拉和安吉拉不公平。反正我也不确定我在其他任何地方会过得更好。”
那晚,当我们沿着布鲁克林大桥往回走时,他对我说:“你呢,薇薇安?你一直没结婚吗?”
“差点结。是战争拯救了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
“珍珠港事件之后,我未婚夫参了军,我们取消了婚约。”
“抱歉听到这个。”
“不用抱歉。他对我来说不合适,我对他来说也会是个灾难。他是个好人,他值得更好的。”
“你再也没找过其他男人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揣摩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最后,我决定用真相去应对。
“我找了其他很多男人,弗兰克。多到你数不过来。”
“哦。”他说。
在这之后他就沉默了,我不确定这个消息给了他怎样的冲击。在这样的时刻,另一类女人可能会选择谨慎一些,但我心中一些固执的东西执意要我把话挑得更明。
“我跟很多男人上过床,弗兰克,这就是我想说的。”
“不用说,我明白。”他说。
“而且我觉得,以后我会跟更多男人上床的。跟男人上床——跟很多男人上床——这多多少少是我的生活方式。”
“好吧,”他说,“我明白。”
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不安,他只是若有所思而已。但跟别人分享关于我的这个真相,让我觉得紧张。不知怎的,我不停地说着这件事。
“我只是想告诉你关于我的这件事,”我说,“因为你理应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果我们要做朋友的话,我不希望迎面撞上你对我的评头论足。如果我生活的这一面会是个问题的话……”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为什么要对你评头论足?”
“想想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吧,弗兰克。想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哦,我知道了,”他说,“我明白。但你不用担心这个。”
“很好。”
“我不是那时的那个人,薇薇安。我向来都不是。”
“谢谢。我只是想坦诚一些。”
“谢谢你敬给我的这份坦诚。”他说——那时我觉得,这是我从所有人口中听到过的最优雅的说辞之一,现在我依然这么觉得。
“我年纪大了,无法掩饰自己的真实为人了,弗兰克。我也老到任何人都无法让我自惭形秽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但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我问。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逼问这件事。但我忍不住要问。他的沉着——他对这件事情毫不惊讶——让人很困惑。
“我怎么看待你跟很多男人上床这件事?”
“是啊。”
他斟酌了一会儿,然后说,“关于这个世界,现在我懂了一些东西,薇薇安,但我年轻的时候不懂。”
“懂什么了呢?”
“世界不是直来直往的。长大的时候,你以为事情会按照某种方式进行。你以为有规矩可循。你以为事情一定是什么样子的。你想要直来直往地生活。但世界才不在乎你的规矩,或你的信仰呢。世界不是直来直往的,薇薇安。永远都不会是。我们的规矩一文不值。有时候,世界不过就是发生 在你身上了而已,我就是这么想的。人只能尽全力,往前走。”
“我觉得我从不相信世界是直来直往的。”我说。
“好吧,我信过。可我错了。”
我们继续走着。在我们身下,东河——黑暗又冰冷的东河——稳步向海洋跃进,它的水流冲刷掉了整座城市的污秽。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薇薇安?”过了一会儿之后他问道。
“当然可以。”
“那会让你觉得幸福吗?”
“你是说跟那些男人在一起吗?”
“是的。”
我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他不是用指责的口吻问的,我觉得他是真心想要理解我。我不确定以前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不想草率地回答。
“那会让我觉得满足 ,弗兰克,”最后我回答道,“事情就像这样:我觉得我身体里有某种阴暗面,谁都看不到它。它一直都在那里,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跟各种各样的男人在一起——这满足了那个阴暗面。”
“好吧,”弗兰克说,“我觉得也许我能理解这一点。”
我以前从没如此脆弱地谈论过自己,从没尝试过用语言去讲述我的经历,可我仍然觉得那些话语不到位。我怎么才能解释得清,“阴暗面”并不意味着“罪”或“恶”——而只是意味着我的想象中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现实世界的光芒永远无法触碰到它。除了性之外,什么都无法触达那个地方。几乎可以说,我身体里的那个地方是先于人类出现的。它自然是先于文明出现的。那是一个语言无法触达的地方。友谊无法触达那里。我在创作上付出的努力无法触达那里。敬畏和喜悦无法触达那里。隐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地方只有通过交欢才能触达。当一个男人到达了我身体里那个至暗的秘密地点时,我感觉仿佛回到了人生的。
奇妙的是,正是在那个既阴暗又放荡的地方,我的污秽感最轻,也最忠于自我。
“但至于幸不幸福 ?”我继续说道,“你问那会不会让我觉得幸福。我不这么认为。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会让我幸福。我的工作让我觉得幸福。我的友谊还有我自己建立的家庭,它们让我觉得幸福。纽约让我觉得幸福。现在跟你一起走过这座桥让我觉得幸福。但跟那些男人在一起,那只让我觉得满足, 弗兰克。我已经认识到这种满足感是我需要的,不然的话我会不快乐的。并不是说这件事是对的。我只是在说——我就是这样,而且这东西永远都不会变。我已经跟它和解了。世界不是直来直往的,就像你说的那样。”
弗兰克听着,点了点头。他想要明白。他能够明白。
在又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弗兰克说:“好吧,那我觉得你挺幸运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
“知道如何满足自己的人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