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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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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今天看到的是他吗?”我问道。

“就是他 。他认识我,他走过来跟我说话来着。薇薇安,他是七零四俱乐部的一员。上帝呀!”弗兰克给了我一个备受折磨的表情。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尽可能温柔地说。

“我们被袭击的那天,那些留在富兰克林号上 的人——他们加起来有七百零四个。吉赫斯舰长给那些人命名为七零四俱乐部,他把他们捧成了英雄。妈的,也许他们的确 是英雄。活下来的勇士,吉赫斯是这么称呼他们的。他们是没有弃舰的那些人,他们每年都会在一起聚聚,重温那份荣耀。”

“你没有弃舰,弗兰克。就连海军都知道这点。你是浑身着火被炸下去的。”

“薇薇安,这无所谓,”他说,“在这之前很久,我就已经是个懦夫了。”

恐慌已经从他的声音中消失了。现在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不,你不是。”我说。

“这没什么可争的,薇薇安。我就是。在那天以前,我们已经被攻击了好几个月。我承受不起,我永远 都承受不起。一九四四年七月的关岛——我们把关岛炸了个底朝天。我无法想象在我们完事以后,那个岛上怎么可能还会有一根草挺立着,毕竟我们往那个地方降了那么大的灾。可当我们的军队在七月底登陆的时候,日本士兵和坦克全都出来了。他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无法想象。我们的海军很勇敢,日本士兵很勇敢,但我不勇敢。我忍受不了枪声,薇薇安——可枪口甚至都没有对 着我。我就是从那时起变成这副模样 的,紧张、颤抖。士兵们开始管我叫小颤猫。”

“他们真无耻。”我说。

“但他们是对的。我动不动就紧张。有一天,一枚炸弹没能从某架飞机上投下去——四十五千克的炸弹,就那样卡在了打开的炸弹仓里。飞行员用无线电告诉我们,有一枚炸弹卡在了他的炸弹仓里,而他只能这样降落,你能想象得到吗?然后,在降落的过程中,那枚炸弹好像晃松动了,掉了出来 。如今,一枚四十五公斤的炸弹正从我们的飞行甲板上滑过。你哥哥和其他几个人径直朝它跑了过去,没事儿人似的把那个东西推下了军舰——而我再一次呆立在原地。帮不上忙,动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这不重要,弗兰克。”可他好像还是听不到我说话。

“然后是一九四四年八月,”他继续说道,“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台风,但我们仍然在派飞机出征,就算海浪已经打到了飞行甲板上,我们还是在允许飞机降落。那些飞行员迎着狂风,在太平洋中间邮票大小的地方降落——他们甚至都没有打退堂鼓 。而我呢,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可我压根没有在开 那些该死的飞机啊,薇薇安。他们管我们的舰队叫‘杀手排’,我们应该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才对。但我不厉害。”

“弗兰克,”我说,“没关系的。”

“然后,在十月份,日本开始对我们进行自杀式轰炸。他们知道要吃败仗了,所以决定光荣地陷落。不择手段,能灭我们多少人就灭多少。他们就是不停地朝我们发起进攻,薇薇安。十月的某一天,他们用五十架 飞机对我们发起了进攻。一天之内有五十架神风特攻队的飞机,你想象得到吗?”

“不,”我说,“我想象不到。”

“我们的士兵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天上击落,但第二天,他们派了更多的飞机来。我知道其中一架早晚会击中我们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就是活靶子,毕竟我们离日本的海岸线还不足八十千米,但我们的士兵对此一点都不在意。大摇大摆地晃荡,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东京玫瑰 每天晚上都在收音机里向全世界宣告,富兰克林号 已经沉了。我就是从那时开始睡不着觉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胆颤心惊的,每时每刻都是如此。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好好睡过觉了。一些神风特攻队的飞行员,在他们被击落之后,我们会把他们从海里捞出来作战俘。其中有一个日本飞行员,当他被押解着穿过飞行甲板到禁闭室去的时候,他突然挣脱开了,径直跑到了军舰边缘,宁可跳海自杀,也不当战俘。他不怕赴死,这就发生在我的眼前。在他往军舰边缘跑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脸,薇薇安——我对天发誓,他看上去远没有我那么害怕。”

我能感觉出弗兰克这会儿正飞速旋转着回到过去,猛烈又急速,这情况不妙。我需要把他拽回来——让他回过神来,回到当下。

“今天发生了什么,弗兰克?”我问道,“今天在法庭上,你和汤姆·丹诺之间发生了什么?”

弗兰克呼了一口气,但却把方向盘攥得更紧了。

“他朝我走了过来,薇薇安,就在我马上要出庭作证之前。他记得我的名字。问了问我最近怎么样。跟我说他现在是个律师了,住在上西区的哪个地方,念的是哪所大学,他的孩子在哪里上学。跟我大谈特谈他过得有多好。你知道吗,袭击结束后,他是把富兰克林号 开回布鲁克林造船厂的幽灵船员之一,我猜从那以后他就没离开过纽约。他还带着农场的口音,但他穿的那身西服估计比我的房子还贵。就在这时,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穿制服的我,然后说,‘片警?海军军官现在就干这个吗?’天呐,薇薇安,我该说些什么?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他问我:‘他们让你拿枪吗?’之后我说了句蠢话,类似于‘让啊,但我从来不使’,然后他说,‘嗯,你一直都是个软柿子,小颤猫。’然后就走开了。”

“他可以去死了。”我说。我感觉我也攥起了拳头,怒火中烧,有那么一刻,它在我耳畔发出的噪音——呼啸而过的血流发出的咆哮——比降落在我们面前的飞机发出的轰鸣还要响亮。我想把汤姆·丹诺揪出来,抹了他的脖子。他怎么敢这样? 我也想把弗兰克揽入怀中,摇晃他,安慰他——但我不能,因为战争堵死了他的心灵和他的身体,爱他的女人连拥他入怀都不行。

一切都是那么的邪恶,一切也都错 得离谱。

我想到弗兰克曾对我说——当他被从军舰上炸下去,而后又浮上水面之后——他进入了一个彻底被大火吞噬的世界。就连他周围的海水都起火了,上面盖了一层正在燃烧的燃料。而被击中的航空母舰的引擎反而让火越烧越旺。把海里的人烧得更严重。弗兰克发现,如果他使劲拍打水花的话,他就能把火推开,在太平洋中间创造一小块没有起火的区域。于是,在两个小时的时间内他一直在做这件事——他全身大部分地方可都在着火啊——直到被救起为止。他就是不停地把火焰推开,想让他的世界里有一小块区域免遭烈火的侵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他依然 在做这件事,依然想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找到一片安全的区域,一个可以让他不再燃烧的地方。

“汤姆·丹诺是对的,薇薇安,”他说,“我一直是个软柿子。”

我太想安慰他了,安吉拉,可是怎么做到呢?除了出现在车里——作为一个愿意听他诉说那段糟糕往事的人出现在车里——我还能给他什么呢?我想告诉他,他英勇、坚强又勇敢,想告诉他汤姆·丹诺和七零四俱乐部的人都错 了。但我知道这没用。这些话他是听不进去的,他是不会相信这些话的。但我必须说点什么,因为他很痛苦。我闭上眼睛,求大脑给我提供一些有用的东西。然后我脱口而出——盲目地相信爱和命运会赐予我恰如其分的言语。

“所以说如果那是真的呢?”

我的语气比我想象得更坚定。弗兰克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我。

“如果那是真的呢,弗兰克,如果你就是个软柿子呢?如果你从不是打仗的料,受不了战争是真的呢?”

“那就是 真的。”

“行。为了能讨论下去,我们就当它是真的。但这能说明什么?”

他没说话。

“这能说明 什么,弗兰克?”我逼问道,“回答我。还有,把你的手从方向盘上给我拿下来。我们哪儿也不去。”

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了下来,轻轻地搭在膝盖上,低头盯着它们。

“这能说明什么,弗兰克?如果你是个软柿子的话。告诉我。”

“说明我是个懦夫。”

“这 又能说明什么?”我逼问着。

“说明我是男人中的败类。”他的声音特别轻,轻到我几乎听不到他的话。

“不,你错 了,”我说,我一生中从未如此强烈地坚信过什么东西,“你错了,弗兰克。这并不能说明你是男人中的败类。你想知道它真正能说明什么吗?它什么都说明不 了。”

他困惑地冲我眨了眨眼。他从没听我说过这么尖锐的话。

“你给我听好了,弗兰克·格雷科,”我说,“就算你是个懦夫——为了能讨论下去,我们就当你是吧——这也什么都说明不了。我姑姑佩格,她是个酒鬼。她管不住自己喝酒。这毁了她的人生,把她害得不成样子——你知道这能说明什么吗?这什么都说明不 了。你以为就因为她喝起来没完,她就是个坏人了吗?她就做人失败了?当然不是了——她就是这样的人。酗酒这件事只是发生在了她身上而已,弗兰克。人们身上会发生一些事。我们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的——在这件事上我们无能为力。我的姑父比利——他无法信守承诺,或对一个女人忠诚。这什么都说明不 了。他人很棒,弗兰克,可他完全不值得信任,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说明不了什么,我们还是很爱他。”

“但男人就应该勇敢。”弗兰克说。

“那又如何!”我几乎喊了出来,“女人还应该纯洁 呢,但看看我吧。我跟无数个男人上过床,弗兰克——你知道这能说明我什么吗?什么都说明不了 。事情就是如此。你自己说过,弗兰克——世界不是直来直往的,这是你在我们共度的第一晚告诉我的。用你自己的话去理解你自己的人生吧。世界不是直来直往的。人都有某种天性,事情就是这样。人身上会发生一些事情——他们控制不了的事情。战争发生 在了你身上,你不是打仗的料——那又如何呢?这些全都说明不了任何事情。别再这么对你自己了。”

“但像汤姆·丹诺那么厉害的人——”

“你对汤姆·丹诺一无所知。他身上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敢保证。一个大男人竟然那样过来跟你挑衅?还那么残忍?哎,我向你保证——生活也发生在了他身上,有什么事情让他没了人样。并不是我在乎那个混蛋,但他的世界也不是直来直往的,弗兰克。你就放宽心吧。”

弗兰克哭了起来。看到这个场景后,我也差点哭了出来。但我忍住了眼泪,因为他的眼泪重要得多,也稀罕得多。那一刻,为了能抱他一下,我少活几年也愿意,安吉拉——那一刻,这感觉比其他任何时刻都更强烈。但那是不可能的。

“这不公平 。”他说,他哭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是的,这不公平,亲爱的,”我说,“这不公平,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 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弗兰克,但这什么都说明不了。你是个很棒的人,你不是个败类,你是我认识的最棒的人。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他继续哭着——他跟我之间隔了一段安全距离,像以往一样。但至少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了下来,至少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这辆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车成了一个私密的空间,在这里——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一个角落没有起火——至少他能讲出实情。

我会陪他坐着,直到他没事了为止。我知道他需要坐多久,我就会陪他坐多久,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这是那天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任务——陪这个好人坐着,从车的另一边守护他,直到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为止。

当他最终控制住了自己之后,他盯着窗外,脸上带着我所见过的最悲伤的神情。他说,“我们要拿这些事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弗兰克。也许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但有我在呢。”

这时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薇薇安。”他说。

“很好。你永远都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的。”

这,安吉拉,就是我和你父亲说过的最接近我爱你 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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