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1/2)
菲利普不愿意沉溺在耗费心神的情欲中。他知道,人生的一切不会永久不变,总有一天,自己的情欲也会终止。他极为热切地盼望这一天的到来。爱情好似依附在他心灵上的一条寄生虫,靠吮吸他的心血来维持那可恶的生活;爱情吸引了他的全副心神,使他对生活中的其他事情都感受不到乐趣。过去,他喜爱去景色优美的圣詹姆士公园,经常坐在那儿观赏在蓝天衬托下的树木的枝条,样子宛如一幅日本版画。他也常去秀丽的泰晤士河河畔,觉得那布满驳船和码头的河上风光具有一股无穷的魅力。伦敦的变幻无常的天空使他的心灵充满了各种令人愉快的幻想。可是如今,美景在他看来毫无意义。只要不跟米尔德丽德待在一起,他就感到烦闷无聊,坐立不安。有时候他去观赏画展,想以此排遣心中的忧伤,结果却像观光的游客那样,匆匆走过国家美术馆的画廊,没有一幅画能在他的心里唤起激情。他暗自纳闷,不知自己是否还会喜爱以前所迷恋的那些事物。过去他埋头专心阅读,现在书本却变得毫无意义。他一有空闲时间,就到医院俱乐部的吸烟室去,把无数的期刊逐一翻阅。这样的爱情真是一种折磨,他苦涩地怨恨自己竟然身陷其中而无法自拔。他成了一个囚犯,但他心中渴望自由。
有时他早晨醒来,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的心灵产生一阵兴奋,因为他认为自己终于得到了自由:他不再爱她了。可是过了一会儿,等到他完全清醒了,心里又感到了痛苦,他明白自己的心病依然没有痊愈。尽管他疯狂地思慕米尔德丽德,但心里对她又相当鄙视。他暗自寻思:恐怕世上再没有比这种又是爱慕又是蔑视的矛盾感情更折磨人的了。
菲利普一向习惯于探究内心的感情,不断地解剖自己,最终得出结论:只有使米尔德丽德成为自己的情妇,才能根除这种可耻的情欲的折磨。他的痛苦就在于性欲得不到满足;如果这一点得到了满足,也许他就能从那条束缚着他身心的、难以忍受的锁链中挣脱出来。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在这方面对他一点不感兴趣。每逢他热烈地亲吻她的时候,她出于本能的厌恶,总是设法闪避。她竟然没有半点春心。有时候,他谈到在巴黎的风流艳遇,想借此引起她的妒意,但是她对这些事没有丝毫兴趣。有一两次,他坐到店堂里的其他餐桌上,假装跟别的女招待调情,可是她完全不在乎。菲利普看得出来,她倒不是有意装出来的。
“今天下午,我没坐到你照管的座位上去,你不介意吧?”有一次,他陪她去火车站的时候这么问,“你管的那几张桌子似乎都坐满了。”
这话并不符合事实,但她也没有反驳。其实,就算她不把菲利普所表示的冷落放在心上,要是她装出几分在意的样子,菲利普也会表示感激的。如果再说一句责备的话,那对菲利普的心灵会是莫大的安慰。
“我觉得你天天都坐在同一张餐桌旁,是很傻的。你应该也不时地光顾一下其他姑娘的座儿。”
可是,菲利普越想越相信让她完全委身相就,才是自己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他就像古代中了妖术而变成怪兽的骑士,四处寻找那种可以恢复自己美好身形的药剂。菲利普只有一线希望。米尔德丽德很想去巴黎看看。在她眼中,就像在大多数英国人的眼中一样,巴黎就是欢乐和时尚的中心。她听人说起过卢浮商场,在那儿可以买到最新款式的商品,价钱大约只有伦敦的一半。她的一个女友曾去巴黎度蜜月,在卢浮宫里消磨了一整天。在巴黎停留期间,她跟她的丈夫,我的天哪,天天总要玩到第二天早晨六点方才上床睡觉。“红磨坊”啦什么的,我也说不清。菲利普觉得,就算她委身相就只是为了满足前往巴黎的愿望所勉强付出的代价,自己也不在乎。只要能满足自己的情欲,什么条件他都不理会。他甚至产生了耸人听闻的疯狂的念头——想给她下麻醉药。吃饭时,他不断地劝她喝酒,希望使她兴奋,但她并不喜欢喝酒。每次用餐,她总爱让菲利普点香槟酒,因为这种酒放在餐桌上显得气派,但是她喝下肚的从来不超过半杯。她喜欢把斟得满满的一大杯酒原封不动地留在餐桌上。
“让跑堂的瞧瞧咱们是什么样的人物。”她说。
有一天她的神态似乎比平时要和蔼一些,菲利普看准这个机会就把这事提了出来。三月底他参加解剖学考试。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复活节,到时候米尔德丽德有整整三天的假期。
“听我说,那会儿你干吗不去一趟巴黎?”他提议说,“咱们可以十分畅快地玩玩。”
“那怎么行呢?得花好多钱呢。”
菲利普已经考虑过了,去一趟巴黎至少得花二十五英镑。这对他确实是一大笔钱。但他愿意在她身上花掉自己的最后一个子儿。
“那有什么关系?你就答应了吧,亲爱的。”
“我倒想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荒唐的事儿。我怎么能没结婚就跟一个男人出门乱跑!亏你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那有什么要紧?”
他详细说明和平大街多么繁华,女神游乐厅又是多么富丽堂皇。他描述了卢浮宫和廉价商场的景象。最后又谈到了虚无酒家、修道院以及外国游客常去光顾的场所。他把自己所鄙视的巴黎那一面抹上了一层鲜艳夺目的油彩。他竭力劝米尔德丽德跟他一同前往巴黎。
“嗯,你老是说你爱我,要是你当真爱我,就该要我嫁给你。可你从来也没向我求婚。”
“你知道我没有条件结婚。说到底,我还在念医学院一年级。今后六年里面我赚不到一个子儿。”
“哦,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即便你跪在我面前向我求婚,我也不会嫁给你的。”
他曾不止一次想过结婚的事,但他不敢贸然跨出这一步。在巴黎的时候,他就形成了这样一种看法:婚姻乃是市侩之徒的荒谬习俗。他也知道,跟她缔结姻缘就会断送他的前程。菲利普具有来自中产阶级的人的本能,觉得娶一个女招待为妻,真是颜面扫地的事。家里有了粗俗的妻子,体面的人士就不愿上门求诊。再说,他手里的钱只够维持到他最终取得医生的资格。要是成了家,就算商定不生小孩,他也无法养活妻子。想到克朗肖怎样跟一个庸俗、邋遢的婆娘牵扯在一起,菲利普就惶恐不安得直打哆嗦。他可以预见到,附庸风雅、智力平庸的米尔德丽德将来会是怎么个情形。他无法跟这样一个女人结婚。可是他只是凭借理智做出这样的决定;另一方面,他感到无论如何也得把她占为己有。如果不跟她结婚就不能把她弄到手里,那他就娶她做老婆好了,将来的事等到将来再说。就算最终可能会搞得身败名裂,他也根本不在乎。他脑子里一产生某个念头,就无法摆脱,一个劲儿地老围绕着这个念头琢磨。他还有一种不寻常的本领:凡是自己想做的事,他总能设法让自己相信都合乎情理。如今,他也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想到的所有那些反对这门婚事的正当理由都一一推翻了。他只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对米尔德丽德更加钟情;而那股无法得到满足的爱最终竟化为怒气和怨恨。
“说真的,要是哪天我娶了她做老婆,一定要让她为我所忍受的所有这些痛苦付出代价。”他暗自说道。
最后,他再也经受不住这种痛苦的折磨。一天晚上,在索霍区那家小餐馆吃过晚饭之后(如今他们经常去那个地方),菲利普对她说:
“哎,那天你说,即便我向你求婚,你也不会嫁给我的,这话可是真的?”
“嗯,怎么不是真的?”
“我没有你就活不成。我要你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我设法摆脱,可就是摆脱不掉。永远也做不到。我要你嫁给我。”
她曾读过许多言情小说,自然不会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求婚。
“我确实非常感激你,菲利普。承蒙你向我求婚,我感到十分荣幸。”
“哦,别说这些废话。你愿意嫁给我的,是吗?”
“你觉得咱们会幸福吗?”
“不会。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话几乎是菲利普违背自己的意愿,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听了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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