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六、摔罐成亲 · 1(2/2)
(55)《旧约·创世记》第11章中说,人们要在示拿地方建造一座塔通到天上,耶和华阻止他们,把他们的语言变乱,互相听不懂。这座塔名叫巴别塔,“巴别”即“变乱”之意。这里是指语言混乱,不可理解。
他跑了起来,瞎子也跑,跛子也跑,没腿人也跑。
接着,他越往街道深处跑,没腿人、瞎子、跛子越来越多了,还有缺胳臂的、独眼的、浑身是疮的大麻风,有的从房子里面出来,有的从附近小街上出来,有的从地窖气窗里出来,吼叫着,嗥叫着,吠叫着,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冲向灯光,在泥泞中翻滚,就像雨后的蜒蚰。
格兰古瓦始终被那三个人追赶着,简直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下场,吓昏了头,在其他那些人中间乱窜,绕过跛子,跨过没腿人,在这密密麻麻的畸形人堆里踬跌,就像那个英国船长陷入了一大群螃蟹中间。
他忽然想到不如向后转跑,然而太晚了。这一大群已经封锁住他的退路,那三个乞丐紧揪住他不放。他只好前进,受到这不可抵挡的浪潮冲击,也为恐惧所驱使,也因为头晕目眩,只觉得这一切仿佛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终于,他到达了街的尽头。那里是一个广阔的空地,有许多灯光在混浊的夜雾中星星点点闪烁。格兰古瓦冲过去,指望仗着腿快,甩脱紧紧跟着他的三个残废的魔影。
“onde vas,hobre!(56)”没胳臂没腿人大吼一声,扔下双拐,迈开巴黎街道上从未见过的飞毛腿,追了上来。
(56)西班牙语,你往哪里跑,家伙!
然而,这时,无腿人已经站得挺直,把他的沉重的铁皮大碗扣在格兰古瓦的头上,而瞎子瞪着两只火花闪亮的眼睛直视着他。
“我这是在哪儿?”吓傻了的诗人说。
“在奇迹宫廷,”第四个幽灵走上前来说。
“凭我的灵魂发誓,”格兰古瓦说,“我当真看见了瞎子能看、跛子能跑,可是救世主在哪里(57)?”
(57)耶稣医治病人、起死回生的传说见《四福音书》。
他们回答以阴森森的哈哈大笑。
可怜的诗人举目四望,当真是在可怕的奇迹宫廷:从来没有一个好人在这般时分进去过。这神奇的圈子,小堡的军官和府尹衙门的什长胆敢进去,无不化为飞灰;这盗贼的渊薮,是巴黎脸上的脓疮;这阴沟,污水每天早晨流出,每天夜里流回去,沉滞着罪恶、乞讨、流浪,沉滞着各国首都大街小巷满溢横流的丑恶;这阴风习习的巢穴,社会秩序的一切寄生虫每晚满载赃物而归;这撒谎作伪的医院,吉卜赛人,抛却黑袍的修士,失足的学生,一切民族——西班牙、意大利、德意志——的坏蛋,一切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偶像崇拜者——的渣滓,白天敷上假做的伤口去要饭,夜里摇身一变而为土匪;总之,这广阔的化装室,今日巴黎大街小巷演出的偷盗、卖淫、谋杀的那些永恒的喜剧,它的一切演员早在中古时代就在这里上装卸装。
这是一个广阔的广场,形状不规则,地面敷设拙劣,跟当时巴黎的一切广场一样。点点火光散布,围着火光麇集着一群群奇形怪状的人。这一切来回飘荡,又吼又叫。只听得尖锐的笑声、小孩的啼哭声、女人的说话声。众人的手和头衬托在火焰背景上,显出无数希奇古怪的剪影晃动。在那火光跳动的地面上,掩映着难以言状的飘忽的巨大黑影,不时有一条狗跑过去:它,像一个人;又有一个人过去:他倒像一条狗。种族的界限、物种的界限在这里,犹如在修罗场(58),都似乎已经泯灭。男人、女人、牲畜、年龄、性别、健康、疾病,一切都似乎为这群人所共有;一切掺杂、混合、重叠,合为一体;在这里人人皆为整体。
(58)地狱之都。
借着闪烁着的微弱火光,格兰古瓦强压心中的惶惑,辨认出广场周围是好些破旧丑陋的房屋,门脸儿一个个都有一两个透亮的窗窟窿,虫蛀了似的,破了相,扭歪了,戳破了。在他看来,这些房屋在阴影中就像是巨大的老太婆脑袋,排成一圈,怪异而乖戾,眨着眼睛在注视群魔乱舞的场面。
这仿佛是一个新世界,前所不知,闻所未闻,奇形怪状,爬行动物似的蚁集着,光怪陆离。
格兰古瓦越来越心惊胆战。三个乞丐抓住他,好像是三把钳子。一大堆其他面孔围着他咆哮,震聋了他的耳朵。倒霉的格兰古瓦竭力抖擞精神,努力回想今天是不是星期六(59)。但是,白费了劲,他的记忆和思想的线索已经断了;他什么也不敢相信,在所见和所感之间飘忽,他向自己不断提出这样一个不可解决的问题:“如果我存在,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存在;如果这一切存在,那么我是不是存在?”
(59)按西方迷信,星期六夜里是群魔乱舞的时候。
这时,在周围轰轰喧嚷嘈杂之中清晰地响起了一声叫喊:“把他带到王上那里去,带到王上那里去!”
格兰古瓦心里嘀咕:“圣母呀!这里的王上,那一定是一只公山羊(60)。”
(60)这里的公山羊指半人半羊怪,是淫猥邪恶的象征。
所有的人不断地叫嚷:“带去见王上!带去见王上!”
他们都来拖他,争先恐后都要抓住他。但是,那三个乞丐就是不松手,硬把他夺去,吼叫道:“他是我们的!”
这么一争夺,诗人的那件病入膏肓的外衣也就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