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索尔兹伯里(1/2)
我生性择床,换个地方总是睡不着,很不安稳地勉强浅睡了不长时间以后,我在大约一个钟头前就醒了。那时天还很黑,知道自己还要开整整一天的车,我努力想再多睡一会儿。结果证明是徒劳以后,我最终决定干脆起来算了,那时候还很黑,为了去屋角的洗脸池那儿刮脸我不得不打开了电灯。不过等我刮完脸以后我又把灯关了,我能看到晨光已经从窗帘的边沿透了进来。
就在刚才我把窗帘拉开的时候,外面的光线仍旧非常暗淡,还有一层类似薄雾的东西影响了我的视线,就连街对面的面包店和药房都影影绰绰的。确实,顺着街道朝远处望去,在街道跨上那座小圆拱桥的地方,能看到薄雾从河面上升起,有一根桥柱子都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外面阒无人迹,除了远处传来的某种锤击敲打的回声,以及这家旅店后侧的一个房间偶尔的咳嗽声以外,四下里仍旧悄无声息。老板娘显然还没有起床走动,看来要想在她宣布的七点半以前就吃上早饭是绝无可能了。
眼下,在我等待这个世界醒来的安静时刻里,我发现自己又在心底里温习起了肯顿小姐那封来信的内容。说起来了,我其实早就该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还称呼她为“肯顿小姐”的。“肯顿小姐”其实应该被称呼为“本恩太太”才对,而且这已经有二十个年头了。可是因为我跟她认识并共事的时段仅限于她的少女时期,自从她去了英格兰西南成为“本恩太太”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您也许会原谅我仍旧使用我认识她时那已经不合礼俗的方式称呼她,而且这么多年来我在心里一直都是这样称呼她的。当然了,她的来信也给了我额外的理由可以继续把她当作“肯顿小姐”,因为她的婚姻不幸最终还是就要走向终点了。信里并没有细讲这方面的情况,这当然也是意料中的事,不过肯顿小姐已经明确无误地谈到,她事实上已经搬出本恩先生那位于赫尔斯顿的住宅,目前寓居在小康普顿村附近的一位熟人家里。
她的婚姻以失败告终当然是个悲剧。此时此刻,她想必正在抱憾地思量多年前做出的那个决定是如何使得她在中年的后期落得如此孤独凄凉的。不难看出,处在这样的一种心绪之下,想到能重返达林顿府对她而言将是个不小的安慰。诚然,她在信中并没有一字一句明确地表示故园重返的意愿;但遣词造句的种种委婉幽微之处在在传递出这一明白无误的讯息,字里行间深深地浸透着对于她在达林顿府度过的那些岁月的怀恋之情。当然了,肯顿小姐是无法期望在这个时候旧地重返就能重拾那些已经失去的岁月的,我们见面时我的首要责任就要提醒她这一点。我将不得不向她指出,现在的情况已经跟当初判若云泥——那种有一大帮仆从任凭差遣的日子恐怕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都是一去不返了。不过再怎么说肯顿小姐也是一位聪颖的女性,不须我多嘴她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世事的变迁。确实,头等重要的一点是,只要肯顿小姐愿意重返达林顿府并在那里一直工作到退休,我看这样的选择没有理由不会为她那已经充满了光阴虚掷、岁月蹉跎况味的人生带来一份真正的慰藉。
当然了,从我本人的专业角度来看,尽管肯顿小姐不再工作已经有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她显然仍将被证实是解决达林顿府目前困扰我们的最大难题的最佳解决方案。事实上,将其称之为“难题”,我或许都已经言过其实了。我所指的毕竟只是由我自身所造成的一系列微不足道的小差池,而我现在所力求的也不过是一种防患于未然的预防措施。诚然,这些小小不言的疏失一开始也确实让我大伤脑筋,不过一旦我腾出手来对这些病患进行一番正确的诊断,发现它们不过就是由明显的人手短缺所引发的表面症状以后,我也就不再为此而忧心忡忡了。正如我之前所言,肯顿小姐的到来就将彻底解决这些问题。
不过还是回到她的信上。里面有时的确透露出她对当前现状的某种绝望的情绪——这一点还是挺让人揪心的。她有一段话是这样开始的:“虽然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有效地将我的余生填满……”在另一处,她又这样写道:“我的余生在我面前伸展为一片虚空。”不过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信中大部分的语气都透露出一种怀旧的乡愁。有一处,比如说,她写道:
“这整个插曲不禁让我想起了艾丽丝·怀特。你还记得她吗?事实上,我很难想象你会忘记她。就我而言,我仍旧时常想起她那些元音的发音方式以及只有她才能造得出来的、完全不合文法的独特的句子!你可知道她后来的下落如何?”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她后来的归宿,不过我不得不说,一想到那个恼人的女仆,的确给我带来了不少的乐趣——她最后成了我们恪尽职守的员工之一。在她信里的另外一处,肯顿小姐写道:
“当时我是多么喜欢从三楼的那几间卧室俯瞰大草坪以及远处那绿草如茵的开阔高地。那景色是否一如往昔,别来无恙?夏日的傍晚,那景色中总带有某种神奇的魔力,现在我要向你坦白,想当初我不知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就站在一扇窗前,直看得心醉神迷。”
然后她又继续写道:
“如果这回忆令人痛苦,敬请谅解。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次我们俩一起望见令尊在凉亭前来回地蹀躞的情景,他低头看着地上,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样珍宝。”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情景居然也如此鲜活地留在了肯顿小姐的记忆中,真让人又惊又喜。的确,那肯定是发生在她上文提到某个夏日的傍晚,我还清楚地记得爬到三楼的平台,但见一道道橘红色的夕照穿过每一扇半掩的卧室房门刺破了走廊上的昏沉。当我走过那一间间卧室时,透过其中的一扇门看到了肯顿小姐映在窗前的侧影,她转过身柔声叫道:“史蒂文斯先生,您有空吗?”我走进去的时候,肯顿小姐已经又回头望着窗外了。下面,白杨的树影横陈在大草坪上。在我们视野的右侧是缓缓隆起的草坡,一直延伸到凉亭前,家父的身影就出现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在那儿来回踱步——肯顿小姐形容得确实很形象,“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样珍宝”。
我对这一幕情景一直永志不忘是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的,我希望能解释清楚。此外,现在想来,考虑到初到达林顿府时她与家父之间关系的某些方面,那么这幕情景会给肯顿小姐留下同样深刻的印象,或许也就并不那么令人惊奇了。
肯顿小姐和家父差不多是同时来到达林顿府的——也就是说,在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因为当时我一下子失去了女管家和副管家两位得力干将。原因是我这两位干将决定结婚并且辞职不干了。我一直都认为,这一类的男女关系对于整幢宅第里的秩序是一种严重的威胁。从那时算起,我又因为同样的原因失去了好几位雇员。当然了,在女仆和男仆中间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完全可以预期的,而一个优秀的管家在进行人员配置时是一直都应该将这一因素考虑在内的;但是这样的婚配如果发生在高级职位的雇员当中,则将会对工作造成极具破坏性的影响。当然,如果两位员工碰巧相爱并决定结婚,那要进行问责就未免失礼之至了;但我发现真正让人着恼的是对本职工作并无真正的奉献热忱,频频更换工作岗位主要就是为了寻求罗曼司的那些人——女管家们就尤其难逃其咎。
不过得容我立刻补充一句,我说这话时脑子想的可绝非肯顿小姐。她当然最后也离了职并且结了婚,但我可以担保,她在我手下担任女管家期间绝对恪尽职守,从不允许任何外务干扰到她的职业操守。
不过我扯得太远了。我方才讲到我们同时需要招聘一位女管家和一位副管家,而肯顿小姐正是在这时来到达林顿府接任了女管家一职——我记得她带来的推荐信对她的评价非常之高。事有凑巧,家父也正好在这个时候因为雇主约翰·西尔弗斯先生的去世,行将结束他在拉夫伯勒府杰出的服务工作,等于是既失去了工作,又没有了栖身之地。他当然仍旧是第一流的专业管家,但当时已经是七十几岁的高龄,并且饱受关节炎和其他病痛之苦。如此一来,若是要他跟那些高度职业化的年轻一辈管家竞争同一职位恐怕也难操胜算。有鉴于此,延请家父以其丰富的经验和卓著的声誉来达林顿府继续服务,将不失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决办法。
我记得那是家父和肯顿小姐加入我们的工作团队不久以后的一个早上,我正在餐具室里坐在桌前审阅文书账目,听到有一记敲门声。我还没说“请进”,肯顿小姐就推门走了进来,我记得当时我还有些错愕。她捧着一大瓶鲜花,笑吟吟地道:
“史蒂文斯先生,我想这些花能让您的餐具室显得明亮一点。”
“您说什么,肯顿小姐?”
“您的房间竟然如此阴暗冰冷,这实在太可惜了,史蒂文斯先生,您看外面是多么阳光明媚。我想这些花能给这里带来一点生气。”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肯顿小姐。”
“不能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来真是太罪过了。墙面甚至都有点潮湿呢,您说是不是,史蒂文斯先生?”
我重新回到自己的账目上,说:“不过是水汽凝结罢了,我想,肯顿小姐。”
她把花瓶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又环顾了一下我的餐具室,说道:“如果您愿意的话,史蒂文斯先生,我以后可以给您多剪一些花送来。”
“肯顿小姐,我很感激您的好意。但这不是一间娱乐室。我倒宁肯将分心的因素保持在最低限度。”
“可也没有必要把您的房间弄得这么光秃秃的,而且全然没有色彩啊,史蒂文斯先生。”
“它现在这个样子就完全符合我的需要,肯顿小姐,不过还是非常感激您的好心。事实上,既然您正好在这儿,我倒确实有个具体的问题想跟您提一下。”
“哦,真的吗,史蒂文斯先生?”
“是的,肯顿小姐,只不过小事一桩。昨天我碰巧经过厨房,听到您在呼唤某个名叫威廉的人。”
“是吗,史蒂文斯先生?”
“确实,肯顿小姐。我听到您喊了好几遍‘威廉’这个名字。我能问一下您那是在跟谁说话吗?”
“哎呀,史蒂文斯先生,我想我当时应该是在跟令尊说话。这幢房子里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叫威廉了,据我所知。”
“这是个很容易犯的小错误,”我面带浅笑道。“肯顿小姐,我能否请您以后称呼家父为‘史蒂文斯先生’呢?如果您是在向第三者提到他,那么您也许可以称他为‘老史蒂文斯先生’,以便于将家父跟在下区分开来。为此我将感激不尽,肯顿小姐。”
话说完之后我就又回到我的文书工作上来。可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肯顿小姐并没有就此告退。“请原谅我打搅您了,史蒂文斯先生,”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喔,肯顿小姐。”
“恐怕我不太明白您到底什么意思。我过去一直都习惯于直呼下属的教名[1],我并没有看出到了这里就有需要改弦更张的理由。”
“一个最可以理解的小差错,肯顿小姐。不过,如果您愿意稍稍考虑一下具体的情况,您可能就会看得出来,像您这样的人以对待‘下属’的方式跟家父这样的人说话,是不太妥当的。”
“我还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史蒂文斯先生。您说像我这样的人,可是照我的理解,我是这里的女管家,而令尊则是副管家。”
“他的职位当然是副管家,如您所言。可是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以您的观察能力,您居然没有发现他实际上不止是个男管家。远远不止。”
“我的观察能力无疑已经差到了极点,史蒂文斯先生。我只观察到令尊是位很有能力的副管家,并以其相应的职位来称呼他。而照您的说法,令尊居然被像我这样的人直呼其名,他一定会感觉屈辱已极的。”
“肯顿小姐,听您的口气,您显然是根本就没有观察过家父。否则您就会明白,以您这样的年龄和资历是不该直呼他‘威廉’的,这本该是显而易见的。”
“史蒂文斯先生,我担任女管家的时间或许不长,不过应该说至少在我担任这个职务期间,我的能力还是得到过不少相当慷慨的评价的。”
“我一刻都没有怀疑过您的能力,肯顿小姐。但是只要您愿意多加观察的话,有成百上千的事例会使您意识到家父是位多么非同寻常、鹤立鸡群的人物,您必定可以从他身上获益良多的。”
“那我真是太感激您的忠告了,史蒂文斯先生。那就再请您不吝赐教,我到底能从观察令尊这上面学到哪些了不起的本领呢?”
“我还以为这对任何一个长眼睛的人来说都是不言而喻的呢,肯顿小姐。”
“但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我在这方面的能力特别欠缺,不是吗?”
“肯顿小姐,如果您觉得以您现在的年纪来说您已经尽善尽美了的话,您将永远都无法提升到以您的能力无疑可以达到的高度。如果容我直言不讳的话,比如说,到现在您仍然经常不太确定哪样东西究竟放到了哪里以及哪样东西到底是哪样。”
这一下似乎挫了肯顿小姐的锐气,让她有些下不来台。她一度甚至看起来有点心烦意乱。然后她说:
“我初来乍到,是有一点手足无措,可这也是完全正常的吧。”
“啊,您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肯顿小姐。您要是观察过家父的话,就会看出他对府里的大事小情真是了如指掌,而且几乎从他踏入达林顿府的那一刻起就是这样的,而他还比您晚到了一个礼拜。”
肯顿小姐似乎思考了一下我这番话,然后才有点愠怒地道:
“我敢肯定老史蒂文斯先生对他的工作是非常擅长的,不过我向您保证,史蒂文斯先生,我也同样能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我会记住以后用他的全称来称呼令尊的。现在,如果您没有别的事了,就请容许我告退了。”
在这次遭遇之后,肯顿小姐就不再试图把花往我的餐具室里送了,而且总的说来,我很高兴地观察到她的工作很快就步入了正轨。不仅如此,她显然是位对待工作非常严肃认真的女管家,而且年纪虽轻,却似乎毫不费力地就赢得了她属下各位员工的尊敬。
我还注意到,此后她的确开始以“史蒂文斯先生”来称呼家父。不过,我们在餐具室里的那段谈话过去两周以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藏书室里做着点什么,这时肯顿小姐走进来对我说:
“打搅您了,史蒂文斯先生。不过如果您在寻找您的簸箕的话,我看到它就在外面的门厅里呢。”
“您说什么,肯顿小姐?”
“您的簸箕,史蒂文斯先生。您把它放在外面了。要我替您把它拿进来吗?”
“肯顿小姐,我刚才并没有用过簸箕。”
“啊,呃,那就请您原谅吧,史蒂文斯先生。我想当然地以为刚才是您使用过簸箕,并且把它放在了门厅里。很抱歉平白打搅了您。”
她已经准备离开了,又在门口转过身来说:
“哦,史蒂文斯先生。我本想自己把它放归原位的,可是现在必须先上楼一趟。不知道能否请您记得把它还回去呢?”
“当然了,肯顿小姐。多谢您留心和提醒。”
“这是我应该做的,史蒂文斯先生。”
我听着她的脚步声穿过门厅,开始上了主楼梯,然后我才朝门口走去。透过藏书室的两扇大门,可以一览无遗地将门厅和宅第的大门尽收眼底。肯顿小姐提到的那个簸箕就最为惹人注目地矗立在那空荡荡的、擦洗得光洁如镜的地板中央。
那是个虽说微不足道,但却令人恼火的疏失;那个簸箕不但从底层开向门厅的那五道房门那儿看去极为惹人注目,而且从楼梯和二楼的那几个露台上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穿过门厅,把那个碍眼的物事拿起来,而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次疏失的全部内涵:我突然想起,约莫半个钟头前,正是家父在擦洗门厅的地板来着。起先,我简直都不敢相信家父会犯下这样的错误,不过我马上就提醒自己,这种小小不言的疏忽是每个人都难免偶尔会出现的,于是我的恼怒马上就转到了肯顿小姐头上,怪她居然如此毫无道理地小题大做。
然后,最多又过了一个礼拜,我正从厨房来到后廊上的时候,肯顿小姐从她的起坐间里出来,跟我说了一通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排练的话;大意是尽管她因为让我注意到我的下属所犯的错误而深感不安,不过她和我本来就是一个团队,不得不通力合作,所以她希望我如果注意到女员工出了什么差错,请我务必也像她那样直言相告。说完这番话后,她接着又指出,餐厅里有几件已经摆上餐桌的银餐具上有明显的擦拭剂的残留。有一把餐叉的齿尖简直就是黑色的。我谢了她,她就又退回到了自己的起坐间。当然,她根本就没有必要特地来提醒我,银器正是家父的主要职责所在,而且是他深感自豪的一项工作。
很有可能还有不少其他这类的事例,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在我记忆中,事态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高潮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阴沉的午后,当时我正在弹子房里护理达林顿勋爵的各种运动奖牌和奖杯。肯顿小姐走了进来,站在门口说:
“史蒂文斯先生,我刚注意到这门外有样东西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什么呢,肯顿小姐?”
“是爵爷的意思,要把楼梯平台上的那尊中国佬跟弹子房门外的这尊调换位置吗?”
“中国佬,肯顿小姐?”
“是的,史蒂文斯先生。原本一直摆在楼梯平台上的那尊中国佬的塑像,现在就在这扇门外面。”
“我恐怕,肯顿小姐,是您有点搞错了吧?”
“我不认为是我搞错了,史蒂文斯先生。我特别要求自己要熟悉府内所有物品的摆放位置。那尊中国佬,我猜想,是被某个人擦拭过以后摆错位置了。如果您不相信的话,史蒂文斯先生,也许您可以移步出来自己看一下。”
“肯顿小姐,我现在手头还有事。”
“可是,史蒂文斯先生,您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话。既然如此,我想还是请您移步出来亲自看一下。”
“肯顿小姐,我现在正忙着,过会儿我再处理这件事吧。说起来这也算不上什么急务。”
“如此说来,史蒂文斯先生,您是认可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弄错喽。”
“肯顿小姐,在我腾出手来处理这件事之前,我是不会贸然认可任何结论的。可是我现在手头上还有事。”
我转身继续做我的事,可是肯顿小姐仍旧站在门口观察我。最后她又道:
“看得出来您手头的事很快就会做完了,史蒂文斯先生。我就在门外等您,等您一出来,这件事就可以最后定案了。”
“肯顿小姐,我想您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可是肯顿小姐已经离开了门口,而且果不其然,我在继续自己工作的时候,偶尔的脚步声以及其他的声响都会提醒我,她仍旧在门外等着。于是我就决定在弹子房里再多找些工作来做,寄希望于过一会儿以后她能意识到自己的位置是多么荒谬可笑,就此识时务地走开。然而,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已经把利用手边的工具能做的工作全都干完了,肯顿小姐却显然仍旧待在外面。我决定不再在这种幼稚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于是考虑通过法式落地窗脱身。然而天公不作美——说白了,放眼一望,外面就有好几个大水坑和一块块烂泥地——再者说,还得有人再重新回到弹子房,从里面把落地窗闩好。最后,我认定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其不意地冲出门去,怒气冲冲地大踏步离开。我于是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先来到一个最佳的位置,从那儿可以发动这样的一次急行军,我紧握自己的清洁工具,一鼓作气地冲出门去,还没等大吃一惊的肯顿小姐醒过神来,我已经沿着走廊迈出去好几步了。可是她很快就回过味儿来,眨眼工夫已经抢到我的前头,挡住了我的去路。
“史蒂文斯先生,这尊中国佬摆错了地方,您不会不同意吧?”
“肯顿小姐,我忙得很。我很奇怪您除了一整天都在走廊里站着,居然就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了。”
“史蒂文斯先生,这尊中国佬摆放的位置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肯顿小姐,我想请您把嗓门压低一点。”
“我只是想请您,史蒂文斯先生,转过身去看一看那尊中国佬。”
“肯顿小姐,请您把嗓门压低点。如果下属们听到我们扯着嗓门争论中国佬是否摆错了地方,那成何体统?”
“事实是,史蒂文斯先生,府里所有的中国佬塑像都已经脏了有一段时间啦!而现在,居然又摆错了地方!”
“肯顿小姐,您实在是莫名其妙。现在能否请您行个好放我过去?”
“史蒂文斯先生,劳您驾看看您身后的那尊中国佬好吗?”
“如果这对您来说如此重要,肯顿小姐,我可以认可,我后面的那尊中国佬或许是摆错了地方。可我必须要说,我实在有些搞不明白,您为什么会对这些最微不足道的疏失如此地关切备至。”
“这些疏失本身或许微不足道,史蒂文斯先生,但您自己却要认识到那其中隐含的更重大的意义。”
“肯顿小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现在能否请您好心让我过去。”
“那事实就是,史蒂文斯先生,您交托给令尊的工作已经远非他这个年纪的人所能承担得了啦。”
“肯顿小姐,您显然并不清楚您暗示的是什么。”
“不管令尊曾有过怎样的辉煌,史蒂文斯先生,他现在的能力都已经严重衰退了。这就是您所谓的这些‘微不足道的疏失’所暗含的真正意义,而如果您对此掉以轻心,那么要不了多久,令尊就将铸成大错。”
“肯顿小姐,您这只不过是在给自己出洋相。”
“我很抱歉,史蒂文斯先生,可我必须把话说完。我认为令尊身上的很多职责都该被卸下来了。比如说,不应该让他再继续端那些沉重的托盘了。他端着它们走进餐厅的时候,他那两只手抖得实在令人心惊。他迟早肯定会失手将托盘砸到某位夫人或是士绅的大腿上,就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不仅如此,史蒂文斯先生,这话我说出来很是冒昧,但我已经注意到了令尊的鼻子。”
“真的吗,肯顿小姐?”
“很遗憾是真的,史蒂文斯先生。前天傍晚,我眼看着令尊端着托盘脚步非常迟缓地朝餐厅走去,恐怕我很清楚地看到他的鼻尖上拖着长长的一条鼻涕,就在那些汤碗上面摇摇欲坠。我恐怕这样的上菜方式是很难令人食欲大开的。”
不过这会子经过细想以后,我倒不能肯定肯顿小姐那天当真把话说得如此毫无顾忌了。在我们多年密切共事的过程中,我们诚然越来越坦诚地交换意见,可是眼下我正在回忆的那个午后尚属我们订交的初始阶段,我觉得即便是肯顿小姐也不会如此直言不讳的。我不敢肯定她当真会冒昧到说出像是“这些疏失本身或许微不足道,可你自己却要认识到那其中隐含的更重大的意义”这样的话来。事实上,经过一番仔细的回想以后,我感觉应该是达林顿勋爵亲自跟我说这番话的,那是我跟肯顿小姐在弹子房门外那番交锋过后的大约两个月后,爵爷将我叫进了他的书房。那时,家父的境况在他摔倒以后已经有了重大的变化。
书房的两扇大门正对着从主楼梯上下来的每个人。现在的书房门外放了一个陈设法拉戴先生各种小摆设的玻璃柜子,不过在达林顿勋爵的时代,那个位置一直都立着一个书架,专用来摆放卷帙浩繁的百科全书,包括一整套的《不列颠百科全书》。达林顿勋爵一个惯用的策略就是在我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装作在这个书架前检索百科全书各卷的书脊,有时候为了增加偶遇的效果,他还会真的从书架上抽出某一卷来,在我走完最后几级楼梯的时候佯装专心致志埋头阅读的样子。然后,在我从他身边走过以后,他才会说:“哦,史蒂文斯,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说完后,他就会漫步走回书房,表面上仍旧埋头于他拿在手里的那卷大书当中。达林顿勋爵在采取这种方式的时候,总是因为他要谈的事情让他感到有些为难,甚至在书房的门已经在他身后关好以后,他仍旧经常会站在窗户跟前,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一直做出查阅百科全书的样子。
我在这里顺带描述的这一事件,不过是众多事例当中的一桩,而这些事例无不鲜明地表现出达林顿勋爵那羞涩而又谦逊的天性。近些年来,有关爵爷本人以及他在诸多重大事件当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坊间出现了大量不实之词,有些口耳相传,有些则付诸笔墨;更有甚者,有些极端无知的报道居然指鹿为马,断言爵爷的行为是由自我中心,要不然就是傲慢自负所驱使的。请容我在此说上一句,再也没有比这种论调更加悖乎常理、罔顾事实的了。爵爷后来所坚守的那些公开立场是与他的本能和天性完全背道而驰的,而我敢断言,爵爷之所以能够勉为其难地克服他那远为恬淡退隐的一面,纯粹是出于深厚的道德责任感。无论近年来对达林顿勋爵的功过如何评说——如我之前所言,这其中的大部分纯粹是无稽之谈——我都该为爵爷说句公道话:他本质上是个真正的好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绅士,时至今日,我都为自己能将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为这样一个人服务上而深感自豪。
在我说起的那个特别的午后,爵爷的年纪应该还在五十四五岁上;不过据我的回忆,他的头发已经完全灰白,他那瘦高的身形已经出现了在他的晚年变得异常显著的驼背的迹象。他几乎是在说话时,眼睛才会从那卷百科全书上抬一抬:
“令尊身体感觉好些了吧,史蒂文斯?”
“我可以很高兴地说,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先生。”
“听到这个消息真让人高兴。非常高兴。”
“谢谢您,先生。”
“听我说,史蒂文斯,令尊那边有任何——呃——迹象没有?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令尊也许希望他的工作负担稍许减轻一些?撇开这次摔倒的事故不谈,我的意思是。”
“正如我所说的,先生,家父看来已经完全康复了,我相信他仍旧是个堪当重任之人。诚然,他最近在履行职责时确实出过一两个明显的差错,但在性质上无论如何都是微不足道的。”
“不过,我们谁都不希望任何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令尊不小心跌倒这类的意外。”
“那是自然,先生。”
“而且当然啦,这种意外既然会发生在草坪上,那也就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而且在任何时候。”
“是的,先生。”
“有可能发生在,比如说,令尊正在侍餐的晚宴当中。”
“是有可能,先生。”
“你听我说,史蒂文斯,不出半个月,那些代表当中的第一批就会来到这里了。”
“我们都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先生。”
“在那之后,这幢房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可能产生非同小可的结果。”
“是的,先生。”
“我的意思是说非同小可的结果。对于欧洲的发展全局而言都是如此。只要看看将要出席的人员名单,我认为这么说一点都不算夸张。”
“是的,先生。”
“这种时候可容不得有半点差池。”
“的确如此,先生。”
“你听我说,史蒂文斯,我的意思绝非是要令尊离开这个岗位。我只是请你重新考虑一下他所承担的职责范围。”我相信,说到这里的时候,爵爷再次低下头去假装看书,并局促不安地用手指比画着一个条目:“这些疏失本身或许微不足道,史蒂文斯,可你自己却必须要认识到那其中隐含的更重大的意义。令尊堪当重任的时代正在成为过去。在那种任何一个疏失都可能危及会议成功的工作领域,请切莫再派给他任何任务了。”
“绝对不会了,先生。对此我完全理解。”
“很好。那我就把此事交给你去斟酌办理了,史蒂文斯。”
应该说明的是,大约在一个礼拜以前,达林顿勋爵是亲眼看到家父意外跌倒的过程的。爵爷当时正在凉亭里招待两位客人,一位年轻的女士和一位绅士,眼看着家父端着一大托盘大受欢迎的茶点穿过草坪朝他们走来。草坪和凉亭之间有一段长约几码的小缓坡,那时候跟现在一样,有四块石板嵌入草中充当进阶的梯级。家父就是在走到这几块石板附近时摔倒的,托盘上所有的东西——茶壶、茶杯、茶托、三明治、蛋糕——在石板上方的草皮上撒得到处都是。等我接到警报赶过去的时候,爵爷和他那两位客人已经让家父面向一侧躺好,从凉亭里拿来的靠垫和小地毯权充枕头和毯子。家父已经神志不清,面色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灰色。已经派人去请梅雷迪思大夫了,不过爵爷认为等大夫赶到之前应该先把家父从太阳地里转移出来;结果是让人搬来了一把带篷的轮椅,费了不少劲儿把家父转移到了室内。梅雷迪思大夫赶到的时候,家父已经苏醒过来,感觉好多了。大夫并没有待多久,临走前只模棱两可地交代了几句,大意是家父也许是“工作过于劳累”了。
这整个意外的发生显然让家父感觉非常难堪,到我们在达林顿勋爵的书房里谈话的时候,他早已经跟之前一样继续忙碌地工作了。于是,怎么才能提出这个减免其工作职责的话题可就殊非易事了。对我来说尤其麻烦的还在于这些年来家父跟我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其原因我从来也没有真正搞清楚。以至于在他来到达林顿府以后,即便是针对工作进行一些简单的必要沟通时,那气氛也让双方都很是尴尬。
思之再三,我认定最好还是选在家父的寝室里跟他私下谈这件事,这样的话等我走后他也可以不受打扰地仔细考虑一下他所面临的新处境。能在寝室里找到家父的时间只有他刚起床的一大早和临睡前的深夜里。我选择了前者,于是在某一天的清晨,我爬上仆役厢房的楼顶来到他居住的小阁楼外,轻轻敲了敲门。
在此之前,我极少有理由进入家父的寝室,一见之下我深为那个房间的逼仄和简陋而吃惊。确实,我记得当时的印象是跨入了一间牢房,后来想来,这种感觉或许跟天刚破晓时那苍白的光线以及空间的局促或者四壁的萧然也不无关系。因为家父已经拉开了窗帘,脸已经刮好,穿好全套制服坐在床沿上,显然他就一直坐在那里观看着天色的变化,等待黎明的到来。至少揣测起来他应该是在观看天空的,毕竟从他那个小小的窗口望去,只能看到屋瓦和雨水槽。他床头的那盏油灯已经捻灭,当我发现家父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我手里的油灯——那是我特意带了来给摇摇晃晃的楼梯照个亮的——我就赶紧捻灭了它。油灯捻灭以后,我才更加清楚地注意到那照进房间的苍白光线的效果,以及它是如何照亮了家父那皱纹堆垒、棱角分明、仍旧令人敬畏不已的面容轮廓的。
“啊,”我说,短促地一笑,“我就知道父亲肯定已经起了床,而且为白天的工作做好了准备。”
“我起来已经三个钟头啦,”他说,颇为冷淡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希望父亲不是因为关节炎的困扰才睡不好觉的。”
“我的睡眠已经尽够了。”
父亲朝屋内唯一的那把椅子靠过去,那是把小小的木椅子,他把两只手全都撑在椅背上,借此站起身来。当我看到他站立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他的腰弯背驼在多大程度上是因为年老体衰,又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咎于为了适应这个小阁楼那陡斜的天花板而养成的习惯。
“我来是要跟您谈一件事,父亲。”
“那就简明扼要地说。我不能整个上午都听你瞎叨叨。”
“既然如此,父亲,那我就直奔主题了。”
“那就直奔主题,说完了事。我们这里还有人有工作要做呢。”
“很好。既然您希望我长话短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事实是,父亲已经是越来越年老体衰。以至于现在就连履行副管家的日常职责也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爵爷认为,我自己也有同感,如果允许父亲继续承担目前的职责,他随时都可能危及府内日常事务的正常运转,尤其是下周即将举行的国际盛会。”
父亲的面容,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下,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重点在于,”我继续道,“我们感觉父亲不应该再承担伺候用餐的工作了,不论席间是否有宾客在场。”
“在过去的五十四年间,我每天都负责伺候用餐,”家父说道,话音不疾不徐。
“除此以外,也已经决定父亲不该再端送盛放任何物品的托盘,不管需要走动的距离有多近。有鉴于已经做出的这些限制,也知道父亲尤其看重简洁明了,我已经在此列出了经过修正的日常职责的清单,切盼父亲自今日起就遵照执行。”
我自己都感觉不太情愿将我手里的那张清单直接递给他,于是就放在了他的床尾上。家父瞥了它一眼,然后就转过目光凝视着我。他的表情仍没有丝毫情绪变化的蛛丝马迹,他那双扶在椅背上的手却似乎完全放松了下来。不管是否已经弯腰驼背,他那威严的身形所造成的绝对影响仍旧不容小觑——正是那同样的影响力使得后座上两位烂醉的绅士恢复了清醒。最后,他说道:
“我上次摔倒纯粹是因为那几级石阶的缘故。都已经歪歪扭扭了。应该吩咐谢默斯赶快去把它们挪挪正,以免别的人也在那儿摔倒喽。”
“的确。总之,父亲能答应我务必细看一下那份清单吗?”
“应该吩咐谢默斯赶紧去把那几级台阶修理好。绝对要在那些绅士们从欧洲来到之前就弄好。”
“的确。那么,父亲,祝您早安。”
肯顿小姐在信中提到的那个夏日傍晚就在这次短暂会晤的不久后——当然,也可能就是那同一天的傍晚。我记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爬到宅第的最高层,来到一侧全都是一间间客房的那条走廊上了。但我想正如此前已经说过的那样,我仍生动地记得当时那最后的斜阳穿过每扇敞开的房门,一道道橘红色的光线投射到走廊上的情景。当我从那一间间无人使用的卧房门前走过时,肯顿小姐的侧影就映衬在其中一间卧室的窗户前,她看到我之后就喊我过去。
当你细想此事,当你想起肯顿小姐在初到达林顿府时曾如何反复地讲起家父的所作所为,那天傍晚的情形何以会长久地留在她的记忆中,历经这么多年而不衰,恐怕也就不足为奇了。当我们俩从窗口望着楼下家父的身影时,她无疑是感觉到一定程度的负疚感的。白杨树的树影占据了大半块草坪,不过落照仍旧照亮了远处通向凉亭的那段草坡。我们望见家父就站在那四级石头台阶前,陷入了沉思。一阵微风轻轻地拂乱了他的头发。然后,我们看见他非常缓慢地走上了那几级石阶。上到坡顶以后,他转身又走了下来,比上去的时候步幅稍快。再度转身之后,家父又一次凝神伫立了几秒钟,仔细端详着他眼前的石阶。最后,他第二次拾阶而上,异常郑重其事。这一次他朝前走,越过草坪,几乎走到了凉亭边上,然后转过身又慢慢地走回来,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地面。事实上,要描述他当时的行为举止,我再也想不出比肯顿小姐在信中打的那个比方更为形象的了;的的确确,他“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样珍宝”。
不过我看我是越来越沉溺于这些回忆当中了,这或许有点蠢吧。毕竟,目前的这次旅行是我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可以尽情品味英格兰乡村的众多绝胜佳景,我要是任由自己这么过度分心的话,以后我肯定会后悔不迭的。事实上,我注意到自己还没有在此记下来到这座城市途中的任何见闻——只约略提到一开始那在山坡上的短暂停留。考虑到我其实非常享受昨天的旅程,这真算得上一个不小的纰漏。
我相当仔细地规划过前往索尔兹伯里的这趟旅程,避开了几乎所有的主干道;在有些人看来这次行车路线像是在不必要地绕圈子,不过这样一来我就能欣赏到简·西蒙斯太太在其佳著中推荐的好多处美景了,我必须说,对此我是相当满意的。大部分的时间我都行驶在农田牧地间,置身于绿草萋萋的怡人芳香中,而且我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车速,缓缓徐行,为的是更好地欣赏途经的一条溪流或是一道山谷的美景。不过据我的记忆,一直到已经行将接近索尔兹伯里的时候,我才真正又从车上下来了一次。
当时我正行驶在一条长长的直路上,道路两旁都是开阔的草甸。事实上,到了这里土地已经变得非常广袤而又平坦,四面都可以看得很远,索尔兹伯里大教堂的尖塔已经在前方的天际线上清晰可见。一种宁静的心绪涌上心头,因为这个原因我想我又一次把车子开得非常慢了——可能时速不会超过十五英里。也是幸好如此,因为开得这么慢我才及时发现有一只母鸡正以最悠闲不过的步态横穿我前方的道路。我赶紧把福特车停下来,离那只母鸡只剩下一两英尺的距离,这么一来它倒也停下不走了,就站在我车前的路当间。过了一会儿,我见它仍旧一动不动,就按响了汽车喇叭,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只使得那只母鸡开始在地上啄起什么东西来了。恼怒之下,我打开车门开始下车,一只脚刚刚踩到踏脚板上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
“哦,我真是太抱歉啦,先生。”
往周围一瞧,我才发现自己刚刚经过了路边的一幢农舍——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女人从里面跑了出来,想必是汽车喇叭惊动了她。她从我身边走过去,一个突然袭击把那只母鸡抓住,她把它抱小孩一样抱在怀里,一边再次向我道歉。我请她但放宽心,这对我并没有造成什么妨碍,她说道:
“真是非常感谢您特意停下车来,没有从内莉身上轧过去。她是个好姑娘,总是给我们生出最大的鸡蛋。您特意把车停下来真是菩萨心肠。而且您可能还急着赶路吧?”
“哦,我一点儿都不着急赶路,”我微笑道。“这么多年以来,我这是头一回能这么消消停停地享受一下,我得承认,这真是一种相当愉快的经历。您看,我这纯是在享受驾车出游的乐趣呢。”
“哦,那敢情好,先生。您是要去索尔兹伯里吧,我估摸着。”
“确实。事实上,前面我们能看到的就是那座大教堂吧?听说那是一座恢宏壮丽的建筑。”
“哦,可不是嘛,先生,是很漂亮。呃,跟您说实话吧,我自己都还没去过索尔兹伯里呢,所以也讲不清楚它近看是个什么样子。不过我跟您说,先生,我们从这儿天天都能看到那个尖塔。有些日子雾太大了,它就仿佛完全消失了似的。可是您自己也看得出来,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它看上去有多漂亮啊。”
“赏心悦目。”
“您没有从我们内莉的身上轧过去,我真是感激不尽,先生。三年前,我们的乌龟就是这么被轧死的,也就在这个地方。为此我们全都非常伤心来着。”
“真是太惨了,”我说,面色非常沉重。
“哦,可不是嘛,先生。有人说我们庄稼人早就习惯了家畜伤亡了,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我的小儿子一连哭了好几天。您肯为了内莉停车真是菩萨心肠,先生。既然您都已经下了车了,何不进屋喝杯茶呢?我们欢迎之至。这会给您在路上提提神的。”
“您太客气了,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应该继续赶路了。我希望能适时地赶到索尔兹伯里,好有时间去看看那个城市的众多胜景呢。”
“说得也是,先生。那好吧,再次感谢您。”
我又上了路,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还会有更多的家畜悠闲地横穿马路吧——我仍旧保持着刚才的缓慢车速。我必须得说,刚才的这桩小小的遭遇不禁使我的精神为之大好;我因为一念之善受到感激,又得到淳朴的善意回报,不禁使我对于未来几天里吉凶莫测的旅行计划感到一种特别的振奋之情。也就是怀着这样昂扬的情绪,我来到了索尔兹伯里。
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暂时回头再说两句家父的事;因为我突然想到,在处理有关家父能力衰退这个问题上,给大家的印象可能是我的态度太过生硬,有些操之过急了。事实上,除了采取那样的方式以外,我当时也是别无选择的——一旦我把当时的整个大背景解释清楚,您肯定也会认同我这种说法的。概括说来,将在达林顿府召开的重要的国际会议已经迫在眉睫,处理问题已经容不得有任何放任姑息或是“转弯抹角”的余地了。还需提醒诸位一句的是,尽管在此后的大约十五年间,达林顿府确曾见证了诸多具有同等分量的重大事件的发生,但别忘了,一九二三年三月的那次会议正是这些重大事件中的第一桩;可以想象,正因为相对来说缺乏经验,大家也就更不敢马虎大意了。事实上,直到今天我仍然会经常回顾那次会议,出于不止一个原因,我将其视作我整个一生的转折点。首先,我想我的确把它看作我真正成长为一名成熟的管家的重大时刻。这并不代表说我认为自己已经必然地成了一位“伟大的”管家;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评判都是不应该由我来论定的。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假定在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中至少已经具备了一丁点“尊严”的核心素质,那么此人应该也会希望将一九二三年三月的那次会议当作一个代表性的时刻,在那其中我也许显示出我已经具备了那种素质所要求的能力。那次会议无疑属于那样的重大事件之一:如果它在某个人发展过程的关键阶段不期而至,必将会挑战并且拓展其个人能力的极限,所以自那以后,此人便会以全新的标准来检视和要求自己了。当然了,那次会议之所以令人难忘亦有其他颇为不同的原因,在此我愿详细解释一下。
一九二三年的那次会议可以说是达林顿勋爵长期擘画的最终成果;的确,现在回顾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到爵爷是如何从会议的大约三年前就开始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我记得,在大战结束合约起草的时候,他对此还并没有这么全神贯注,我想,公平合理地说来,他对合约的兴趣与其说是源自对于其内容的关注,还不如说是由于他跟卡尔-海因茨·布雷曼先生的友谊。
大战结束不久后,布雷曼先生初次造访达林顿府,那时他还是一身戎装,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跟达林顿勋爵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这并没有让我感到吃惊,因为任何人只要一瞥之下就看得出布雷曼先生是位高尚正派的士绅君子。从德国陆军退役以后,他在之后的两年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再次造访,而你忍不住会有些震惊地注意到,他的境况已经是每况愈下了。他的衣着越来越敝旧,他的身形越来越单薄;他的眼睛里现出一种惊恐不安的神色,在他最后的几次造访中,他会长时间地凝视着虚空,忘记了爵爷就在他身旁,有时甚至在爵爷跟他说话时都茫然不觉。我本以为布雷曼先生是罹患了什么严重的疾病,可是听了爵爷当时的一番话,我才明白情况并非如此。
应该是临近一九二〇年末的时候,达林顿勋爵踏上了他数度柏林之行的首次旅程,我还记得那次初访对他造成的深刻影响。他回来以后一连好几天都心事重重,我还记得我有一次问他柏林之行是否愉快时,他的回答是:“令人不安,史蒂文斯。令人甚为不安。如此对待战败的敌人对我们而言实在是名誉扫地。这完全背离了我们国家的传统。”
不过,还有与此有关的另一件事一直生动地留在我的记忆当中。如今,原来的宴会厅已经不再摆放餐桌,那个宽敞的大厅由于其天花极高且非常华美,法拉戴先生就将其派作了类似画廊的用场。但是在爵爷的时代,宴会厅还是经常使用的,常设的长餐桌可供三十位或更多的客人就座用餐;实际上,那个宴会厅是如此宽敞,只要在常设的长餐桌一头再加设几张小餐桌,就能供差不多五十位客人就座用餐。当然,在寻常的日子里,达林顿勋爵就跟如今的法拉戴先生一样,是在气氛更加亲切的餐厅里用餐的,那是招待十二位客人用餐的理想场所。不过我记得在那个特别的冬夜里,餐厅因为某种原因无法使用,达林顿勋爵只得跟唯一的一位客人——我想应该是爵爷任职外交部时期的同僚理查德·福克斯爵士——在那空旷的宴会厅里共进晚餐。您无疑也会同意,在侍餐的时候,最困难的情况就莫过于只有两个人用餐了。我本人是宁肯只伺候一位用餐者用餐的,哪怕他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有两个人一起用餐的情况下,就算其中一位是自己的主人,你也会发现最大的难题就在于很难做到既要全意殷勤又须完全不引起注意这一优质侍餐服务的核心要义;在这种情况下,你难免会有这样的怀疑,即你的在场是否妨碍了两位用餐者的谈话。
那天晚上,宴会厅里的大部分空间都处在黑暗中,两位绅士肩并肩坐在长餐桌的中间位置——因为餐桌过于宽大,不宜于对坐——照明只有餐桌上的烛台以及对面噼啪作响的炉火。为了将我的存在感减到最低,我决定站在比平常距离餐桌远得多的暗处。当然了,这一策略也有其明显的不利之处,每次我走向光亮处侍餐的时候,还没等我走到餐桌前,我前进的脚步就会产生又长又响的回声,以最招摇的方式让用餐者注意到我的到来;不过也确有一大优点,可以使我站在一旁待命时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正是在我这样侍立于离开两位绅士有一段距离的暗处的时候,我听到坐在两排空椅子中间的达林顿勋爵谈起了布雷曼先生,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而又温文,然而却在高大的四壁间产生了强烈的回响。
“他曾是我的敌人,”爵爷说道,“可是一直都表现得像个绅士。在我们两国相互炮击的六个月期间,我们彼此都能以礼相待。他是位绅士,必须恪尽职守,我对他本人并无丝毫怨恨。我曾对他说:‘听我说,我们现在是敌人,我会不惜一切跟你战斗到底。但是在这一可悲的事务结束之后,等我们之间不必再相互为敌的时候,我们一定要一起喝一杯。’但可悲的是,这一君子协定却让我成了一个骗子。我的意思是,我跟他说过一旦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就不再相互为敌了。如今我有何面目再去见他,跟他说我所言不虚呢?”
就在那同一个夜晚的稍后时段,爵爷一边摇着头,一边语气沉重地说:“我是为了维护世界的正义才打那场战争的。据我的理解,我并没有参加到针对日耳曼种族的仇杀当中。”
时至今日,每当听到针对爵爷的各种说法,每当听到这些日子里甚嚣尘上的有关他的行事动机的那些愚蠢的诛心之论,我就会高兴地回忆起他在那间空荡荡的宴会厅里说出的那番肺腑之言。在以后的这些岁月当中,针对爵爷的所作所为无论曾有过如何纷纭复杂的说法,至少我个人从未怀疑过,他所有的言行无不源自他内心深处渴望伸张“世界的正义”的终极愿望。
那个夜晚过后没多久,就传来了布雷曼先生在汉堡至柏林的一列火车上开枪自杀的噩耗。爵爷自然是非常难过,并马上制订计划,对布雷曼夫人致以哀悼之情并予以经济援助。然而,在经过好几天的努力之后——其间我本人亦曾竭尽所能给以协助——爵爷都寻觅不到布雷曼先生家人的任何行踪。看来,他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无家可归、妻离子散了。
我相信,即使没有这个不幸的消息,达林顿勋爵也会开始他日后的那些作为的;他那唯愿终结不义与苦难的渴望就深深地根植于他的本性中,他是不可能改弦更张的。事实上,布雷曼先生死后不过几个礼拜,爵爷就开始花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致力于解决德国的危机。众多政府的权贵与社会上的名流都成为府里的常客——我记得,这其中就包括了丹尼尔斯勋爵、约翰·梅纳德·凯恩斯[2]先生和h·g·威尔斯[3]先生,那位著名的作家,以及其他很多“不宜公开”的人士,在此我也就姑隐其名了——这些来宾经常和爵爷一连好几个钟头闭门密商。
有些来宾事实上是绝对“不宜公开”的,我得到指示要确保不能让仆佣们得悉他们的身份,有时甚至都不能让人看到他们。不过——我可以自豪而又感激地说一句——达林顿勋爵从来都未曾试图避过我的耳目;我还记得有好几次,某位大人物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警惕地瞥上我一眼,而爵爷无一例外地都会保证说:“哦,但说无妨。在史蒂文斯面前您什么话都可以讲,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于是,在布雷曼先生去世后的大约两年间,在爵爷与那段时间已成为其最亲密盟友的大卫·卡迪纳尔爵士的不懈努力下,已成功地聚集起一个由重要人士组成的广泛联盟,其共同的信念是德国的现状已经不能再这样持续下去了。这其中不但有英国人和德国人,还有比利时人、法国人、意大利人和瑞士人;他们的身份则是高级外交官和政要、杰出的神职人员、退役的军方士绅、作家与思想家。其中的有些绅士是因为跟爵爷的见解一致,深切地感觉到在凡尔赛签订的和约远非光明磊落,为了一场已经结束了的战争而继续惩罚一个战败国是不道德的行径[4]。其他人显然对于德国或是她的子民并不这么关心,但他们认为该国的经济乱象若不得到遏止,则极有可能以惊人之势蔓延至全世界。
等到一九二二年初的时候,爵爷已经开始为心中一个明确的目标而努力了。这就是将这群同道中那些最有影响力的人物齐集达林顿府,举办一场“非官方的”国际会议——会议将集中讨论《凡尔赛和约》中最为苛刻的几个条款的修订办法。为了使他们的努力不至于付诸东流,任何此类的会议都必须具有足够的分量,如此方能对于“官方的”国际会议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专为重新检讨和约的内容这一目的已经正式召开过几次会议,但其结果却只是徒增混乱和怨愤。我们当时的首相劳合·乔治先生已经呼吁于一九二二年春在意大利再次召开一次大型会议,爵爷最初的打算就是在达林顿府组织一次聚会以便确保意大利的会议能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虽然爵爷和大卫爵士不遗余力地辛苦工作,但这一时限确实还是过于紧迫了;但随着乔治先生倡议举行的会议再度无疾而终,爵爷于是着眼于计划来年将于瑞士举行的下一次大型会议。
我还记得那段时期里的一天早上,我在早餐室里为达林顿勋爵端上咖啡的时候,他有点愤愤地把手里的《泰晤士报》折起来,说道:“这些法国人。我真是,说实话,史蒂文斯,有点受不了这些法国人。”
“是的,先生。”
“而且想想看我们还必须得在全世界面前跟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一旦被人提醒到这一点,你就巴不得好好去洗个澡。”
“是的,先生。”
“上次我在柏林的时候,史蒂文斯,奥费拉特男爵,家父的老朋友,走上前来跟我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承受不了了吗?’我真是很想直接告诉他,这全是那些可鄙的法国人干的。这么胡闹可绝非英国人的行事风格,我想跟他说。可我转念一想还是不能这么做:绝对不应该诋毁我们亲爱的盟国。”
可是事实上,正是由于法国人在解除德国人免受《凡尔赛和约》苛酷条款的限制方面最不肯通融,也就更为迫切地需要在达林顿府举行的聚会上至少请到一位对于本国的外交政策拥有明确影响力的法国绅士与会。的确,我就听到爵爷数度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位人士出席,则任何关于德国问题的讨论都不过是自娱自乐。于是,爵爷就和大卫爵士开始着手解决筹备工作的这一至关重要的环节,在此期间,我亲眼目睹他们迭遭挫败仍不屈不挠的精神境界,真是令我感佩不已,五体投地。他们发出了无数信函和电报,而且在短短两个月内爵爷就三度亲赴巴黎斡旋。最后终于征得一位声名显赫的法国人的承诺——我将只称呼他为“杜邦先生”——同意在严格地“不宜公开”的基础上参加此次聚会,会议的日期也由此得以确定。也就是一九二三年那个令人难忘的三月。
随着会期越来越近,我所承受的压力在性质上虽远不如爵爷肩负的那么巨大,但也绝非是微不足道的。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有任何一位客人在达林顿府逗留期间稍感些微地不够舒适,就有可能造成无法想象的严重后果。不仅如此,由于与会人数的不确定性,我事先的准备工作也就格外复杂化了。这次会议的级别极高,正式的与会者仅限于十八位位高权重的绅士和两位女士——一位德国的伯爵夫人以及那令人敬畏的埃莉诺·奥斯汀太太,她当时还住在柏林;不过由于每位与会者都有充分的理由携秘书、贴身男仆和翻译一同前来,要想确知这些随同人员的人数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者说来,有一部分与会者肯定会在三天的会期之前提早到来,以便为自己留出充足的时间做好准备工作并估定其他客人的具体心态;然而他们提前抵达的准确日期仍属未定之数。我能够确定的只有府里所有的仆役员工不仅需要不遗余力地努力工作,需要随时保持最为警觉的待命状态,而且还得具有非同寻常的灵活和变通性。事实上,我一度曾经认为如果不从府外引进更多人手帮忙的话,我们面临的这一巨大的挑战恐怕难以顺利完成。但如此一来,不但是爵爷肯定担心会引起外界的谣诼蜂起,也会使得我在承担不起任何失误的情势下,出现不得不仰赖完全不知底细的外人的窘境。于是,我开始着手以一种,在我想象中,一位将军为一场战役做准备的态度来为即将到来的重大日子做好准备:我以无以复加的谨慎态度拟定了一份特别的员工配置规划,预先考虑到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和不测;我仔细分析了我们最薄弱的环节所在,为此专门制订了若干应急计划,以便在果然出现问题时即可施行补救措施;我甚至对全体员工做了一次军队里惯用的“鼓气讲话”,让大家认识到,尽管他们必须拼力工作到精疲力竭的程度,但能在未来的那几天里克尽厥职,他们必将感到莫大的自豪。“历史极有可能就在我们这个屋檐下创造出来,”我这样告诉他们。而他们因为深知我绝非那种夸大其词之辈,也就都能清楚地认识到某件意义重大的事件即将在我们府里上演了。
这样您或许就能理解,家父不巧在凉亭前摔倒时整个达林顿府里所笼罩的紧张气氛——那一意外就发生在第一批与会客人可能会到达的两周前——而且也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说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转弯抹角”的余地了吧?可不管怎么说,家父居然很快就找到了办法,巧妙地规避了由不许他再端托盘的禁令对他的工作效能所造成的限制。一时间,大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手推车在府里到处走动的身影,车上满载着清洁用具、拖把、刷子,虽总是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却又极不协调出现了茶壶、茶杯和茶碟,有时候看起来活像是街头小贩的卖货车。显然,他仍旧无可避免地只得放弃他在餐厅里侍餐的职责,但除此以外,拜那辆手推车之赐,他却完成了惊人的工作量。事实上,随着国际会议的巨大挑战日益迫近,家父身上似乎也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给人感觉简直就像是他被某种超自然的力量附了体,让他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前些日子他脸上那种意气消沉的神色几乎一扫而光,他在府里各处工作起来简直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在外人看来几乎要以为不是只有一个,而是有好几个这样的身影推着手推车在达林顿府里的各个走廊上奔忙呢。
至于肯顿小姐呢,我记得那些日子里日益增加的压力似乎也对她产生了明显的影响。举例说来,我记得那段时间里我有一次在后廊上跟她偶遇时的情形。对于达林顿府来说,后廊在整个仆役区域起到了主干的作用,由于进深过长,阳光无法照射进来,走廊里总是一副阴沉沉的场景。就算是在大晴天,后廊上也是一片昏暗,从那儿走过就像是穿过一条隧道一样。在我说起的那一次,如果我未曾从她朝我走来时鞋子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中认出她来,那就只能通过她的轮廓来辨认了。我在木地板上少数几处有道光线透进来的地方选了一处停下脚步,待她走近以后叫了一声:“啊,肯顿小姐。”
“有事吗,史蒂文斯先生?”
“肯顿小姐,不知道可否提醒您留意一下,楼上的床单需要在后天之前准备妥当。”
“床单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史蒂文斯先生。”
“啊,很高兴听您这么说。我不过是突然想到了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正要起步往前走的时候,肯顿小姐却站在了原地。然后她朝我走近一步,一道光纹刚好落在她的脸上,我这才看清楚她那愤怒的表情。
“非常不幸,史蒂文斯先生,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我发现我几乎连一刻都不得闲。而您却明显地闲得很,我要是有您那么多闲工夫的话,我也会很高兴在府里四处溜达溜达,然后再同样地提醒您去特别注意一下那些你早就已经做好的工作的。”
“喔,肯顿小姐,根本没必要发那么大的火。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您一声,您并没有因为太忙而疏忽了……”
“史蒂文斯先生,这已经是在过去的两天当中您第四或第五次感觉有此必要了。您居然有这么多时间在府里上上下下地闲逛,并且以您那毫无必要的指责无端地去打搅别人,这实在是让人感觉匪夷所思。”
“肯顿小姐,如果您居然有那么一时一刻认为我还有空闲时间的话,那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显示出您是多么地缺乏经验了。我相信假以时日,再过几年,您对于在这样一幢府第里到底有多少大事小情需要操心,是会获得一些更为清楚的概念的。”
“您总是没完没了地提到我有‘多么缺乏经验’,史蒂文斯先生,然而您却显然无法指出我的工作中有任何疏失。否则,我确信您老早就不厌其烦地不吝赐教了。行了,我手头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您不再这样跟在我屁股后面指手画脚,妨碍我做事,我将会感激不尽的。如果您实在是有太多的闲暇需要消磨,那我建议您不如到外面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倒是更为有益一些。”
她咚咚地踩着地板从我身边走过,朝走廊那头走去。我决定最好还是到此为止,不要再深究下去,于是也就继续走我的路了。我就要来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忽听得她怒冲冲的脚步声再次尾随而至。
“事实上,史蒂文斯先生,”她大声叫道,“我想请您从今往后不要再直接跟我说话了。”
“肯顿小姐,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必要传递什么信息的话,那就请您通过一位信使来传达。或者您也可以写一张字条,派人给我送来。这样的话,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我肯定,将会融洽很多。”
“肯顿小姐……”
“我实在是太忙了,史蒂文斯先生。如果信息太复杂怕说不清楚的话,就请写张字条。或者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跟玛莎或多萝西讲,要不然就跟您认为值得信赖的某位男性员工讲。我现在必须得回去忙我的工作,只能留您一个人继续闲逛下去了。”
肯顿小姐的行径固然令人恼怒,可我也实在无暇多想,因为那时第一批客人已经到了。国外的代表预计还要两三天后才会陆续到达,不过被爵爷称作“主场团队”的三位绅士——外交部两位绝对“不宜公开”身份的公使和大卫·卡迪纳尔爵士——为了尽可能把准备工作做到位已经提早来到。一如既往,我在出入几位绅士正坐而论道,进行深入讨论的不同房间时,他们几乎不会对我有任何避讳,于是我不免对于进展到这一阶段的整体氛围多多少少也有了一定的印象。当然,爵爷和他的同僚们着重对于每一位即将与会的代表的基本情况相互间都尽可能精准地做了简要介绍;不过,他们关注的焦点都不可避免地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也就是杜邦先生,那位法国绅士——同样重要的还有他个人可能的好恶倾向。实际上,有一次我走进吸烟室的时候,确信我听到其中一位绅士正在说:“欧洲的命运事实上可能全系于我们是否能在这一点上劝说杜邦先生改变他既有的观点。”
也正是在这一初步讨论的阶段当中,爵爷曾信托给我一项极不寻常的任务,而正因为它的不同寻常,它才同那意义重大的一周当中发生的其他明显更加令人难忘的事件一起,至今仍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当中。达林顿勋爵特意把我叫进他的书房,我马上就看出他有点心烦意乱。他端坐在书桌后面,像通常一样,手里捧着一本打开的大书作为遮掩——这次是本《名人录》——来来回回地翻着其中的一页。
“哦,史蒂文斯,”他假作漠不关心地开口道,可是下面似乎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我站在原地,准备一有机会就为他排忧解难。爵爷继续翻弄了一会儿书页,俯下身去细看其中的一个条目,然后才说:“史蒂文斯,我也知道我想请你去做的这件事有些不合常规。”
“先生?”
“只是因为现在我有太多重要的事情需要操心,实在分身乏术。”
“我很乐于为您效劳,先生。”
“我很抱歉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史蒂文斯。我知道你自己也肯定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我又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才能妥善地解决此事。”
我静等吩咐,而爵爷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名人录》上。然后他才又开了口,说话的时候头都没抬:“你应该,我想,熟谙人生的事实吧?”
“先生?”
“人生的事实,史蒂文斯。男女之事。你应该清楚的,是不是?”
“恐怕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就让我们摆明了说吧,史蒂文斯。大卫爵士是我多年的老友。而且他在目前这次会议组织工作上的贡献是无可估量的。要是没有他,我敢说,我们就无法确保杜邦先生会同意出席此次会议。”
“的确如此,先生。”
“不过呢,史蒂文斯,大卫爵士也自有他的古怪之处。你自己或许也已经注意到了。他是带他的公子,雷金纳德,一起来的。充当他的秘书。问题是,他已经订婚了。小雷金纳德,我指的是。”
“是的,先生。”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