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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上午 汤顿市,萨默塞特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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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投宿于萨默塞特郡汤顿城外不远处的一家小旅店,名叫“马车与马”。这是位于路边的一幢茅草屋顶的小村舍,在最后一线夕阳当中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从福特车内望去,那小旅店显得异常迷人。店老板领我走上一段木质楼梯,来到个小房间里,屋内陈设相当简朴却非常适用。他问我是否用过了晚餐,我就请他送一份三明治到我房间里,结果证明我这个选择虽说简单无比,却非常令人满意。不过随着夜幕的降临,我在房间里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了,最后我决定还是到楼下的酒吧里去尝一点当地的苹果酒。

总共有五六位顾客,全都聚在吧台周围——从外表看来都是干各种农活儿的——房间的其余部分还是空荡荡的。我向店老板要了一啤酒杯的苹果酒,在距离吧台有段距离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来,打算放松一下,并且整理一下这一天来的思绪。不过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我的出现还是干扰了那几位本地人,他们似乎觉得有必要表现一下好客之道。每次他们的闲谈稍有停歇,他们其中就总有一位朝我坐的方向偷瞄上一眼,仿佛是一心想找个机会跟我攀谈两句。最后,终于有个人提高嗓门对我说:

“看来您是要在楼上住一宿了,先生。”

我跟他说正是如此,说话的那位表示怀疑地摇了摇头道:“您在楼上恐怕是睡不了几个钟头的,先生。除非是您喜欢老鲍勃弄出来的动静,”——他指了指店老板——“砰砰地在这底下一直闹到夜半三更。天刚破晓您就会被他老婆冲他吼叫的声音给吵醒的。”

尽管店老板一叠声地抗议,还是引来周围人等的哄堂大笑。

“确实如此吗?”我说。说话间,我突然想到——最近有好多次在法拉戴先生面前也有同样的念头浮起——这时候我应该回应一句俏皮话之类的。的确,那帮当地人此时都颇有礼貌地保持着沉默,等着我下面的言辞。我于是搜索枯肠,最后终于道:

“堪称本地的鸡鸣变奏曲喽,无疑该是。”

起先,沉默仍在继续,仿佛那些当地人以为我还有进一步的发挥。不过在注意到我脸上那逗人发笑的表情时,这才爆发出一阵笑声,但笑得总有点困惑不解的意思。完了以后他们又重新回到之前的闲谈当中,我也再没有跟他们有什么言谈往还,直到不久之后互道了一声晚安。

我刚想到那句俏皮话的时候,还颇曾感觉沾沾自喜,而且我得承认,眼看着它的效果居然不过如此,我还是稍稍有些失望的。我尤其感到失望之处,我想,正在于最近的这几个月来我颇花了不少时间特用来提升我在这一领域的技巧。也就是说,最近我一直竭尽所能将这一技巧添加到我的职业锦囊当中,以便于可以满有把握地充分满足法拉戴先生在打趣调侃方面对我所抱的期望。

比如说,近来我只要有一点空余时间,就会回到房间里去听无线电广播——像是碰到法拉戴先生晚间外出的时候。我经常收听的一个节目叫作《每周两次或更多》,实际上每周播出三次,基本上是由两位主持人针对读者来信提出的各种话题进行幽默的评论。我一直都在认真地研究这个节目,因为它表现出来的谐趣,其品位一直都是最高的,而且在我看来,其基调也跟法拉戴先生可能期待我表现出来的风趣相去不远。从这个节目得到启发以后,我已经设计出了一个简单的演练方案,我争取每天至少实际操练一次;只要一有空闲,我就尝试以当时所处的即时环境为素材,构想出三句俏皮话来。或者,作为这同一种演练的变通方式,也可能会尝试着以过去一个钟头内发生的事件构想出三句俏皮话来。

如此一来,您可能也就会理解对于昨天晚上的那句俏皮话,我所感到的失望之情了。起先,我以为它不太成功的原因可能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可是在我已经回房休息以后,我才想到我有可能已经冒犯了这些当地人。毕竟,我那句俏皮话很容易被理解为我是在暗示老板娘就像一只鸡——当时我可是绝无此意的。这个想法在我尽力入睡的过程中继续不断地折磨着我,我甚至都有些想在今天一早跟店老板正式道歉了。可是他在为我端来早餐时表现得非常愉快,情绪上没有任何的保留,最后我也就决定略过不提了。

不过这个小小的插曲极好地说明了那些脱口而出的俏皮话有可能带来的风险。由于谐趣的本质就在于当下的急智反应,你在顺应情势把一句俏皮话抛出去之前是不会有时间去充分评估它可能引发的各种后果的,你要是没有事先就掌握了必要的技巧和经验,就有极大的风险会脱口说出各种不甚得体的话语来。只要假以时间和勤学苦练,没有理由认定我在这个领域就成不了行家里手,不过既然存在这样的风险,我已经决定现在最好还是暂时不要急着去履行法拉戴先生期望于我的这一责任,等我多加练习、熟谙此道以后再去表现不迟。

不管怎么说吧,我很遗憾地向诸位报告,昨晚那些当地人当作玩笑话来说的——预计我是睡不好的,因为楼下不时地会有干扰——倒是被证实了果不其然。老板娘倒是并没有大呼小叫,可是你能听到她跟她丈夫两个人一直在楼下四处走动忙活这忙活那,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而且今天一大早就又开始了。不过,我能够体谅这对夫妻,因为他们很显然已经养成了辛勤劳作的习惯,至于他们制造出来的那些噪声,也全都应该归因于此。再者说了,我昨天也说过那么一句很不得体的俏皮话,所以我在向店老板致谢的时候丝毫没有提及我其实一夜未曾安枕,然后我就动身前去探访汤顿这个著名的集镇[1]了。

也许,我昨晚本该在我眼下正愉快地享用一杯早茶的这家店里住宿的。因为的确,外面的店招上大字写着,店里不仅提供“茶点、小吃和蛋糕”,还有“干净、安静而又舒适的客房”。这家店就位于汤顿的主街之上,离市集广场咫尺之遥,是一幢有些沉陷的建筑,外观以深色的木质桁梁为特色。眼下我就坐在它那宽敞的茶室里,墙面是橡木镶板,茶桌的数量我猜就是同时招待二十几位客人都丝毫不会显得拥挤。两位快活的年轻姑娘站在柜台后面负责招待顾客,柜台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各色糕点。总而言之,这是个享用早茶的绝佳场所,可是愿意光顾此地的汤顿居民却出奇地稀少。眼下,店内的顾客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并肩坐在我对面靠墙的一张桌子边;还有一位男士——可能是位退休的农夫——坐在一扇巨大的凸窗旁边。我看不清他的长相,因为明亮的晨光此刻将他照得只剩下了一个剪影。不过我能看得出他正在仔细地阅读手里的报纸,时不时地抬头望一下窗外人行道上的过路人。他的这一举止起先让我以为他是在等什么人,不过后来看来他不过是想跟路经此处的熟人们打个招呼。

我自己几乎隐藏在茶室最里面的靠墙位置,不过即便隔着整个房间的距离,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户外阳光朗照的街道,还能辨认得出对面人行道上的路标,上面指出了几个附近的目的地。其中一个目的地是默斯登村。您或许也会觉得“默斯登”这个地方听来耳熟,我昨天在道路交通图上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时心里也是一动。实际上,我必须承认,我甚至一度想稍稍调整一下既定的路线,绕点路前去亲眼看看那个村庄。萨默塞特郡的默斯登曾是吉芬公司的所在地,在过去,人们都是向默斯登发送订单,订购吉芬公司生产的抛光用深色蜡烛的,该产品是“切成薄片后与上光蜡粉以手工混制而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吉芬的产品绝对是市面上最好的银器上光剂,一直到战前不久,市场上出现了新式化工替代品以后,对这一优质产品的需求才开始衰落。

我记得,吉芬银器上光剂是二十年代初问世的,而且我能肯定,我并非唯一一个将这一产品的出现与我们业内心态上的转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那一转变将为银器清洁上光的工作推到了至为重要的中心位置,而且总体说来直到今天仍是如此。这一重心的转移,我认为,就像这一时期其他众多的转变一样,是一种代际间的变革;正是在那些年间,我们这一代管家已经“长大成人”,尤其是像马歇尔先生这样的人物,在使银器上光成为核心要务方面扮演了关键性的角色。当然这并不是说为银器清洁上光的工作——尤其是那些会摆上餐桌的银制器皿——在过去并没有得到严肃的对待。但如果说,比如家父那一代管家并没有把这项工作看得有如此重要,这应该不算是有失公允的;有如下事实可资证明:在当时,大户人家的管家极少有人亲自监管银器清洁上光的工作,大都认为交给像是副管家这样的下属去督管也就足够了,只不过时不时地检查一下而已。大家公认是马歇尔先生首度全面认识到了银器的重要意义——亦即,阖府上下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物件会像餐桌上的银器那般受到外人如此深入的仔细审视,由是,银器也就起到了衡量一户人家整体水准的公共指数的作用。马歇尔先生是第一位因为将沙勒维尔府的银器抛光到前此无法想象的程度,使得来访的淑女士绅为之而心醉神迷的人物。势所必然,全国上下的管家们在各自雇主的压力之下,很快也就将全副精力集中在银器的清洁上光这一问题之上了。我记得,很快也就有好几位管家异军突起,每一位都宣称自己发现了可以超过马歇尔先生的妙方——这种妙方他们又无不装模作样地当作独得之秘概不外传,就如同那些独守祖传食谱秘方的法国名厨一般。可是我确信——在当时我就这么认为——像是杰克·内伯斯之辈所卖弄的那些煞有介事而又神秘兮兮的上光步骤对于最终的结果是极少甚至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作用的。在我看来,这项工作并无任何神秘可言:只要你使用上好的上光剂,只要你加以严格的督责即可。吉芬曾是当时所有独具慧眼的管家们的共同选择,只要使用得法,你就无须担心自家的银器会比任何人家的有丝毫逊色。

我很高兴能够回忆起,达林顿府的银器有好几次都对于客人产生了可喜的影响。比如说,我记得阿斯特夫人曾经说过,语气中不无一定的苦涩,我们的银器“有可能是无与伦比的”。我还记得曾亲眼看到萧伯纳[2]先生,那位著名的剧作家,有天晚上在餐桌上极为仔细地检查他面前的那把吃甜点的小银匙,还特意把它举到灯光底下,拿它的表面跟手边的主菜盘进行细细的比照,对于周围的客人则完全视而不见。不过,如今回忆起来最让我感到得意的,应属某个夜晚一位相当显赫的人物——一位内阁大臣,不久后即出任外交大臣——对达林顿府进行的一次绝对“不宜公开”的访问。事实上,既然当时那些来访所造成的结果早已详细地记录于文献当中,我也就没有理由再遮遮掩掩了,我所说的这位访客就是哈利法克斯[3]勋爵。

结果,那次特别的来访只是哈利法克斯勋爵与时任德国驻英大使里宾特洛甫[4]先生之间整个一连串此类“非官方”会晤的开始。不过在那第一个晚上,哈利法克斯勋爵的态度却极为审慎;实际上他来到达林顿府的第一句话就是:“说实话,达林顿,我真不知道你敦促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知道我肯定会为此而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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